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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东本”《红楼梦》:现代阅读传播的一个缩影

2021-12-28温庆新

关键词:红学亚东胡适

温庆新

(扬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2)

《红楼梦》自诞生以来不乏研究。在晚清“小说界革命”的推动下,《红楼梦》作为“诲淫”的典型而成为被重点批判的反面教材,以致时人往往从是否利于社会与国民进步等角度加以研读,进一步推动了《红楼梦》的广泛传播(1)温庆新:《版本形态与〈红楼梦〉现代读者的阅读选择》,《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20世纪20年代以降,随着胡适《红楼梦考证》的发布,有关《红楼梦》作者、本事、版本及思想内容等研究话题更是为现代阅读者所关注。学界已对《红楼梦》在近现代的传播进行了细致讨论,成绩斐然。然而,基于阅读史视域探讨《红楼梦》现代阅读传播的论著仍较为罕见。所谓现代阅读传播,主要是从阅读史理论切入探讨现代读者阅读《红楼梦》的日常活动对作品文本及其相关研究所形成的一种认知体验,在此基础上,分析现代读者形成相应认知体验之后的表达如何形成一种具有典型社会特征乃至隐含政治意味的群体性阅读行为,最终对《红楼梦》的现代传播走向施加影响。汪原放于20世纪20至30年代用新式标点铅印的上海“亚东图书馆本”(省称“亚东本”)《红楼梦》在当时的广为流传,为我们探讨《红楼梦》自20世纪20至40年代的读者阅读情形提供了重要的切入口。有鉴于此,从“亚东本”《红楼梦》的现代阅读传播切入,可细致分析现代读者展开《红楼梦》阅读的过程、类型及趣味选择,以便推进《红楼梦》现代阅读细节的实证研究,分析相关阅读活动的文化意义。

一、“亚东本”《红楼梦》的刊刻与影响

上海亚东图书馆在近代出版业之所以暴得大名,主要是因其出版了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相关的诸多书籍。亚东图书馆由安徽汪原放始创,最初只是一家规模很小的出版社兼书店(2)徐雁平:《胡适和上海亚东图书馆》,《编辑学刊》1995年第5期。。在陈独秀1919年出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而将北京大学出版部的书籍推荐给亚东图书馆打理前,亚东图书馆的经营并不算太好。尔后,因汪原放与陈独秀、胡适等人的私交,亚东图书馆不仅重点经营北京大学出版部的图书,更是出版了《胡适文存》(初集、二集、三集)、《独秀文存》等在当时影响广泛的“文存”类作品,又出版了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白话诗集——胡适的《尝试集》(1920),至此才逐渐在现代出版业及“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站稳脚跟。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意义上的第一部新式标点本古典小说《水浒传》应时而生。据汪原放所言:“‘五四’后,我大病一场,到1920年初,总算好了。有一天,我忽然对着鉴初兄(胡仲荪)说:‘仲荪哥,我有一个计划,要出四部加新式标点符号和分段的大小说:《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和《西游记》。先出一部《水浒》,要校得没有错字。如果不成功,算了;如果成功,再做第二部。’”(3)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58页。后来,亚东图书馆标点本《水浒传》将陈独秀《水浒新叙》与胡适《水浒传考证》两篇序言置于卷首,借助陈独秀、胡适等名人的影响力,并通过刊登广告进行宣传。胡适于1920年8月到南京高等师范暑期学校授课之际,要汪原放带上一本样本,而汪原放借机带上了四百部并招贴广告,书籍很快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中售罄。之后,“亚东本”《水浒传》《儒林外史》多次加印,“《儒林外史》初版印了四千部,但只卖了三个月便再版了”(4)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第65页。。在这种情况下,“报上见过一些评论文字,有滥加攻击的”,也有“既鼓励也有批评的”(5)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第65页。。当时报刊的批评与赞誉两种意见,客观上宣传了“亚东本”古典小说的学术价值,进一步提升了“亚东本”古典小说的知名度。

在陈独秀、胡适等人的帮助下,汪原放发行《新潮》《新青年》等提倡“白话文”的重要杂志,从而迎合了时代与社会的变革需求,扩大了亚东图书馆的知名度。同时,陈独秀、胡适等人作序的名人效应,又进一步提高了“亚东本”古典小说的学术价值及其权威性。甚至,因新式标点的做法迎合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所谓“以今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6)胡适著、夏晓虹编:《胡适论文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1页。等观点,以致胡适不遗余力地亲自推荐,促使“亚东本”古典小说逐渐成为胡适等人宣传“白话文”运动的重要文本载体。当然,自晚清“小说界革命”以来,白话小说的文学价值与文化地位逐渐被拔高,越来越多的普通大众开始认可并阅读白话小说。然而,由于白话小说刊印本流传范围较窄、数量有限、价格高昂等因素的制约,普通大众的小说文本阅读行为受到限制,阅读效果亦多不佳。诚如华皎的《红楼梦的言语及风格》(1942)一文所言:“我买这亚东本,全是为了要看看这程乙本的本来面目。因为原本流传,极为罕少。除了胡(适)氏外,据说只有容庚先生有一部抄本,那么,亚东本的流传,似乎也不为无益。”(7)华皎:《红楼梦的言语及风格》,《古今》1942年第2期。正是由于彼时钞本《红楼梦》流传的数量有限,而读者有强烈的阅读需求,作为出版商的汪原放看到了标点排印《红楼梦》的巨大商机。

因此,在《水浒传》《儒林外史》两部小说意外风行之后,汪原放决定标点排印《红楼梦》。其最初的做法依旧是通过名人序跋与制造符合时代需求的“科学”话题,来博得知名度。1921年5月5日出版的“亚东本”《红楼梦》内封页曾登有以下数行字:“加新式标点符号和分段的中国古典小说”,“全有胡适之先生的考证传序,或引论有的有钱玄同先生的序、有的有陈独秀先生的序、有的有刘半农先生的序”(8)曹雪芹著、汪原放标点:《红楼梦》,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此处就是借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名号”来抬高“亚东本”《红楼梦》的版本权威。汪原放在此书的出版预告中更声称“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作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9)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第66页。。以“穿凿附会”与“科学方法”对举,契合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赛先生”精神;更是迎合了胡适“实验主义”的研究主张,以致被阿英先生称为“一部胡适派新红学的‘样版本’”(10)魏绍昌:《亚东本〈红楼梦〉》,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资料室编:《红楼梦版本论丛》(内部资料),清江:淮海印刷厂,1976年,第75页。。汪原放于1922年5月再版《红楼梦》时,附录了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对于胡适之〈红楼梦考证〉的商榷》与胡适《跋〈红楼梦考证〉》《答蔡孑民先生的商榷》等对立商榷的一组文章,试图以蔡元培、胡适等人的“红楼”论争来进一步“蹭热度”,目的是扩大“亚东本”的销量。由此看来,从1921年到1922年的再版缘由,固然含有初版本脱销的因素,但汪原放能及时紧跟彼时学术界的热点、以名人序跋的轰动效应切入而带有一定取巧性的营销策略,也是“亚东本”能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应当说,“亚东本”古典小说的出版及其多次再版,有效扩充了古典小说在现代传播的文本数量。比如,“亚东本”《儒林外史》初版于1920年,在两年内印刷了3版次,至1932年版刷至15次之多,流传范围颇广,影响深远。再如,“亚东本”《红楼梦》初版于1921年5月(共印4 000部),再版于1922年5月,1922年12月第3版,1926年第4版,1927年2月由“程甲本”改为“程乙本”重新排定出版,1931年出至第13版,1946年再版;前后共16版,一再脱销。以致诸如世界书局等其他出版商或盗版“亚东本”古典小说,或在“亚东本”基础上重新点校排印。例如,195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就是以“亚东本”(以“程乙本”作底本)为基础进行点校。此类长时段的多次再版,使得“亚东本”《红楼梦》有足够多的数量来满足彼时的社会需求,亦可保持足够广的社会流通面,从而保持乃至进一步扩大“亚东本”古典小说的社会知名度,成为《红楼梦》现代出版史上影响深远的排印本之一。汪原放提到当时北京的老同行对于“亚东本”书籍的社会影响及认可度时曾指出:“老实说,有人上柜台来买,我们总是拿出‘一折八扣本’以及其他便宜的本子给顾客。如果是八大学的学生,他们不成功,一定要‘亚东本’,那时候我们只好再拿出来。他们是骗不了的。”(11)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第146页。“亚东本”书籍的这种营销策略,引发了越来越多的读者的阅读欲望,最终使符合现代读者阅读习惯的“亚东本”《红楼梦》成为现代读者阅读的主要版本。

二、“亚东本”《红楼梦》的版本价值及对读者阅读选择的影响

“亚东本”《红楼梦》“加上标点符号并且分段分节,陆续印行,尤能使人易读易解,比已往之‘红楼’旧本好的多多”(12)周幹庭:《金玉缘的文法观》,一粟编著:《红楼梦书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03页。,成为一种形式较为新颖且相对符合现代读者阅读习惯的版本形态,具有颇高的版本价值。然而,随着“亚东本”《红楼梦》的流行,时人开始客观注意该本所存在的诸多问题。

比如,春梦在《替施耐庵曹雪芹说话》(1923)一文中指出:“我们倘然承认《水浒》《红楼梦》是文学中有价值的书,拿他来做文学的读物,加了新标点钉成洋装,大言这是提倡白话文学……对于《水浒》《红楼梦》的书本子,可算不辜负了。但是未免辜负了《水浒》《红楼梦》的作者施耐庵、曹雪芹。”正是“亚东本”的流行以及由此造成书商“垂涎美利,纷纷相效,以至于愈弄愈坏”,才促使春梦强调应重视对古典小说的文本阅读与作者研究,以促使“真正的提倡文学”(13)春梦:《替施耐庵曹雪芹说话》,《时报》1923年10月18日。。也就是说,春梦已注意到“亚东本”的版本形态缺陷,察觉出版商为牟利粗制滥造的现象对于普通读者进行相关小说文本阅读与研究的不良影响。春梦说:“现在提倡《水浒》《红楼梦》的人,应当替施、曹两先生在山水明秀之处,造一种纪念的建筑物,永留纪念。况且这笔款子,又不须私人拿出来,也不须募捐。只拿发卖《水浒》《红楼梦》所盈余的钱来用,已经够了。”又说此举有利于出版商“表明自己不是为着赚钱起见”,从而批判当时的《红楼梦》出版商并未摆正书籍的社会价值,影响了普通读者的文本阅读活动乃至对何为“真正的文学”的理解。此类出版行为所能体现的书籍社会功用十分有限,对读者的文学熏陶亦相对匮乏,甚至有些偏离了提倡文学的时代变革主题。不过,春梦突出《红楼梦》之于“真正的提倡文学”的重要性,试图强调应建构一个适合阅读、进而易于获取良好文学性体验的《红楼梦》版本,希冀凸显《红楼梦》在现代社会中的意义。这与时人周幹庭所谓“尤能使人易读易解”的出发点是一致的。此类行为皆是为消解版本形态的隔阂,减少时人获解《红楼梦》文本真义的阅读障碍。

从阅读史的视域看,正是普通读者对“亚东本”《红楼梦》的购买、阅读,才促使作为推动社会与文化变革动力之典型书籍的《红楼梦》能够产生影响时人文学观念和社会风气的作用。时人往往从版本、标点等书籍的外在形式来强调《红楼梦》的社会价值,进而对“亚东本”在《红楼梦》版本史上的价值提出意见。

首先,对“亚东本”在《红楼梦》版本史上的重要地位,时人已有深刻认识。白衣香于《红楼梦问题总检讨》(1938)中专辟“《红楼梦》版本出现史”一节,指出:“程甲本先出,天下就风行了,所以后来刻本,多依程甲本。程乙本后出一年,改正了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可是没有被人大传出去。所以上海亚东图书馆承整理国故之风,首先标点小说印行,第一次印的《红楼梦》,就是根据道光壬辰本,这壬辰本,也是程甲本的一系。后来才改用胡适的家藏程乙本。”又说:“自从亚东铅印程乙本后,程乙本今日又风靡天下了。”此处对于“亚东本”《红楼梦》底本依据的强调,即试图明确如何梳理“在小说界有很大的权威”的《红楼梦》版本源流(14)白衣香:《红楼梦问题总检讨》,《民治月刊》1938年第24期。。关注“亚东本”《红楼梦》由“程甲本”到“程乙本”的改变及其风靡天下的流传情形,即是关注《红楼梦》版本形态的变迁。而对“亚东本”《红楼梦》印制与发行的探讨,显然有助于深入了解“亚东本”《红楼梦》在当时流行的根本原因。甚至,将“亚东本”《红楼梦》的出现与当时整理国故之风相联系,使得“亚东本”《红楼梦》在编排、出版之初就可能涉及现代社会变革所需要的知识体系等相关话题。而“亚东本”《红楼梦》在当时的风靡现象表明此本所建构的知识趣味已成为时人阅读活动与精神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获得了时人的充分认可。

其次,进一步关注“亚东本”《红楼梦》版本信息的可靠性及其价值。这方面的意见主要集中于对“亚东本”版本校勘方面的非议。比如,华皎的《红楼梦的言语及风格》一文,就指出:

(《红楼梦》)通行各本皆自程甲本出。亚东图书馆的本子本是据通行本校印,后来又据程乙本改排,有汪原放的校读后记,盛称其佳。但我却看出其极不行处。盖汪君以生意眼为重,当然要称赞其书,这在普天下的读者,是应当了解而原谅的。不过我们站在纯文艺的立场上来看,自然不敢附议,即无论高鹗擅改原稿,如塾师之批课卷,在态度与道德上均无可取。只要拿两种本子对校一下,看看他的所改的地方,是那样不高明,也就可以知道程乙本之不佳与高鹗的不行了(15)华皎:《红楼梦的言语及风格》,《古今》1942年第2期。。

此处着重指出“亚东本”改用“程乙本”重新编排、铅印《红楼梦》等举动是一种违背《红楼梦》文本原意的历史倒退。华皎甚至列举了“亚东本”改用“程乙本”重印的不可解之处及其危害性,并以胡适《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所谓“我盼望将来有人肯费点功夫,用石印戚本作底子,把这本的异文完全校记出来”(16)胡适:《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08页。的话,强调此类异文校对工作“在文学鉴赏上、考证上、语言学上都有不小的意义的”。甚至,所谓“站在纯文艺的立场上来看”云云,不外乎是强调《红楼梦》之于普通读者阅读体验的感染力。华皎对《红楼梦》言语及风格的关注虽说是一种重视文本文学性的表现,但此类强调文学性的论断之落脚点是以其“所素所喜读的几部分来校一下”,试图品味《红楼梦》“语言的漂亮”,实现真正地“作文艺的鉴赏”。这种“漂亮”感的期待视域与“鉴赏”行为的阅读选择,多少含有将读者的阅读期待与作品文本内容相联系的意味。这与平安所谓“全仗读者自己慧心的去探求”(17)平安:《明暗的描写法——〈红楼梦〉读后感》,《庸报》1938年1月6日。,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深切道出现代读者探求《红楼梦》文本意蕴等隐含“主体间性”式阅读特征的普遍性。此类选择已逐渐成为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日常阅读的一般做法。又如,俞平伯在与顾颉刚的“论红”信中(1921年6月18日),严厉批评“亚东本”《红楼梦》擅改原本的举动。他说:

新印亚东本,这位汪先生竟把十七回之目完全改了。改得好不好,是另一问题;但这种冒昧举动,似与吾兄赞兰墅“在原文之内,他未敢臆改”之语相反。弟意十七回目即依有正本,大观园怡红院先说也不妨。至于汪君在五十九回内加上“也就无法”四字,弟简直丝毫不懂。总之现行本亦不无可议之处,中间句读错缪尤多,大半由于不解作者原意之故(18)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5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0-31页。。

此处也提到了“亚东本”的句读问题,甚至批判“亚东本”的篡改“出于杜撰无所依据,不免太鲁莽些。如古人底书偶有未妥之处,可凭主观的意见乱改;那么,一改再改之后,何从再看见原来的面目呢!”(19)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5卷,第134页。再如,鲁迅《望勿“纠正”》(1924)认为汪原放“标点和校正小说”,“不免小谬误”(20)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2页。,也是针对“亚东本”古典小说的标点校勘问题而言。此类意见就是批评“亚东本”《红楼梦》的底本来源、点校校勘、版刻形式之于理解《红楼梦》文本时的局限性。

“亚东本”《红楼梦》虽然使现代读者阅读到《红楼梦》文本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但其所存在的底本、形制、校勘等问题又限制了此本成为经典的可能性。这就导致“亚东本”《红楼梦》容易流为一种普通大众易于接受的流行作品,导致普通大众的《红楼梦》阅读往往导向于日常消遣之一面,最终限制读者阅读《红楼梦》文本的审美品鉴,亦使读者较易产生批判的态度。相关批判不单单是对“亚东本”《红楼梦》的文本内容提出异议,而且是对此本所附胡适《红楼梦考证》所产生的一种不信任的阅读体验。

三、“亚东本”《红楼梦》文本之外的论争阅读

虽然“亚东本”《红楼梦》前后发行了16版,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但碍于文献的缺失,现今已难以有效勾勒现代读者阅读“亚东本”《红楼梦》的具体过程。因此,此处主要探讨现代读者怎样认识、使用“亚东本”《红楼梦》的文本及其间附带的相关知识信息,分析现代读者使用“亚东本”《红楼梦》这一过程的历史含义。此类探讨将有助于深究“亚东本”《红楼梦》如何影响普通读者的具体阅读行为,亦可剖析此本如何成为胡适推行“新红学”的有力支撑。

“亚东本”《红楼梦》的两类重要读者,分别是彼时的青年学生与社会名流。前引“北京的老同行”所言,北京“八大学的学生”对亚东图书馆出品的书籍有极高的认可度。据而推断,北京高校的青年学生对“亚东本”《红楼梦》亦应较为熟知。上引汪原放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进行推销的对象也是青年学生。而青年学生对此书的熟知及阅读行为,显然与胡适等名流的极力推崇有很大关系。余剑秋的《评〈红楼梦〉》(1935)曾说:“胡适的《考证》,还给《红楼梦》以文学作品的真面目,又列为青年必读书之一,汪原放标点本一出,风行一时,特别的评价了描写的技巧,三百多人物的个性的表现的明确。并且考证了我们所看的百二十回本,不是出于一个作者之手,主要的两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作,后四十回是高鹗续。”(21)余剑秋:《评〈红楼梦〉》,《小文章》1935年第1期。胡适曾任教于北京大学,深受青年学生喜爱,而《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22)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东方杂志》1923年第4期。又将“亚东本”《红楼梦》列为青年必读书之一,这必然会促使青年学生购买其一手助推的“亚东本”《红楼梦》。这种新式标点本不仅契合了“白话文”运动的需求,更是精准宣传了胡适“新红学”的相关主张。由此看来,青年学生的广泛购买行为与“亚东本”《红楼梦》的流行,其原因之一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胡适名人效应的影响,另一个影响因素则是《红楼梦考证》所提出的颠覆性意见。同时,结合吴组缃回忆其年轻时购买到“亚东本”《红楼梦》的感受:“现在我买到手的,属于我所有的这部书,是跟我平日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说书从里到外都是完全不同的崭新样式:白报纸本,本头大小适宜,每回分出段落,加了标点符号,行款疏朗醒目,字体清清楚楚,拿在手里看着,确实悦目娱心。我得到一个鲜明印象:这就是‘新文化’!”(23)吴组缃:《魏绍昌〈红楼梦版本小考〉代序》,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学刊编辑委员会编:《红楼梦学刊》第3辑(总第9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24页。所谓“特别的评价了描写的技巧,三百多人物的个性的表现”云云,表明“亚东本”《红楼梦》的流行缘由及其知识影响,更在于为普通读者提供了一种适合现代人阅读习惯的文本,有效契合了胡适等人所强调的“以‘白话’来‘书写’现代人对于当下的‘现代’世界的‘诗性’感受”(24)贺昌盛、黄云霞:《现代中国文学的“形式”建构——“心灵”之于“世界”的“赋形”问题研究》,《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等文学思想,从而与当时“文学革命所倡导的文学观念遥相呼应”(25)苏琴琴:《文学革命与“亚东本”〈红楼梦〉之经典形象的现代建构》,《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4期。。可见,就阅读愉悦感的获取而言,“亚东本”已能充分引发现代不同读者的阅读趣味。而且,现代读者“悦目娱心”的阅读体验是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时代主题联系在一起的;由此,必然会进一步确立“亚东本”《红楼梦》在当时社会文化变革中的媒介角色——彼时社会名流见诸报刊的若干文章中,就详细记录了他们有关“亚东本”《红楼梦》的阅读感受。

彼时社会名流关注、购买、阅读“亚东本”《红楼梦》,典型者有容庚、茅盾等人。比如,已在当时崭露头角的容庚,于1925年11月至12月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1卷第5期、第6期、第9期及第11期连载的《红楼梦的本子问题质疑胡适之俞平伯先生》,明确指出其于1924年“在冷摊上买得一部旧钞本《红楼梦》,与通行本颇有些异同,想拿来翻此公案(即胡适所谓‘《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系高鹗补的’)”。容庚购买的是120回“旧钞本”,又从马幼渔先生处借来“程甲本”,“又买了一部亚东书局排本”进行比勘。在将“钞本、程排甲本、亚东排本三种本子第一二回异同之处”进行比勘、列举后,容庚得出“钞本是不是曹氏的原本虽未可知。但程本比钞本文些,亚东本又比程本文些,其变迁的痕迹,总可以看得出来”等结论(26)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61-169页。,从而反对胡适、俞平伯等人提出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补作的说法。甚至,容庚将“亚东本”所附汪原放《校读后记》的内容进行比勘后,得出其自身所购买的“旧钞本”“都没有错”的认识。据此而言,容庚使用“亚东本”《红楼梦》的主要意图是纠正胡适《红楼梦考证》、俞平伯《红楼梦辨》有关《红楼梦》版本源流、作者问题的看法。这是对“亚东本”《红楼梦》进行知识讹误纠正与版本定位纠偏,而非对“亚东本”《红楼梦》的文本进行阅读赏析。可见,在《红楼梦》现代研究者看来,“亚东本”《红楼梦》在流行初期所获得的社会关注重点,已开始导向文本之外的其他趣味了。

茅盾也曾细细深究过“亚东本”《红楼梦》。其发表于1936年1月1日上海《申报》上的《洁本红楼梦导言》一文,在梳理《红楼梦》版本源流时指出,《红楼梦》120回本的初版叫“程甲本”、订正的版本叫“程乙本”,并言:“两者之中,‘程乙本’远胜于‘程甲本’。现在亚东图书馆的标点本《红楼梦》即是根据了‘程乙本’的。读者倘要详细知道这两种‘本子’的优劣,请阅亚东版《红楼梦》的胡序及汪原放先生的‘校读后记’。”据此,茅盾有关“程甲本”与“程乙本”的认识,完全吸收了胡适等人的意见。此类吸纳仍是一种对“亚东本”《红楼梦》文本之外的关注。当然,这种文本之外的关注是为了替“中学生诸君”理顺《红楼梦》的版本系统,从而寻求一种适合“中学生诸君”阅读的典范版本。茅盾又引用了载于“亚东本”《红楼梦》的陈独秀序言:“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进一步受到此本所附胡适、陈独秀等文的知识观点的影响。可以说,“亚东本”《红楼梦》对有志于从事《红楼梦》研究与出版的知识人群而言,其最主要的知识影响往往是文本之外的考证论断,其次才是文本内容的鉴赏。茅盾就是在陈独秀“尽量删削”思想的主导下,以“亚东翻印的‘程乙本’”为“原本”而编校了《洁本红楼梦》一书,意图“使中学生诸君”从《洁本红楼梦》中“学一点文学的技巧”(27)茅盾:《洁本红楼梦导言(节录)》,《申报》1936年1月1日,第7版。。由此看来,“亚东本”《红楼梦》影响的体现,不仅在于《红楼梦》的作者问题左右了时人的文本阅读,而且在于它成为时人断定《红楼梦》版本的重要依据,乃至成为时人重新校对与出版《红楼梦》的重要底本来源。另外,茅盾认可陈独秀所言《红楼梦》“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可知以“亚东本”为代表的《红楼梦》现代整理本隐含“五四”新文学思想,在当时已获得越来越多的读者的认可。作为“亚东本”《红楼梦》阅读者的茅盾,就试图通过编纂中学生参考书的方式,来进行“五四”新文学的普及推广。总之,“亚东本”《红楼梦》不仅因成为现代读者日常阅读的重要来源而极具社会影响,而且因成为现代读者意图进行新文学思想普及的重要媒介而具备一定的文化公信力。

在上述阅读行为导向的刺激下,现存提及“亚东本”《红楼梦》的文献反映出,除了依据此本进行文本阅读外,绝大多数读者都要对此书所附录的胡适《红楼梦考证》提出评判性意见。比如,俞平伯《红楼梦辨》多次引用“附亚东本《红楼梦》卷首”的《红楼梦考证》的相关内容;胡钦甫《红楼梦摘疑》(1929)指出:“我根据的书是经过胡适之先生考过的亚东出版的程乙本。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现在已经证明是高鹗的续作了,所以我的摘疑也以前八十回为限。”(28)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5卷,第77-78页;胡钦甫:《红楼梦摘疑》,《述学社月报》1929年第2期。胡钦甫是信服“亚东本”《红楼梦》的知识权威,更是接受了胡适所提出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的观点,而后才依据“亚东本”进行《红楼梦》的文本解读。此例再次表明“亚东本”《红楼梦》精准“贩卖”了胡适所提出的“新红学”观点,有效拓展了胡适《红楼梦》研究意见的接受面。然而,与胡钦甫所不同的是,黄乃秋《评胡适〈红楼梦考证〉》(1925)开篇即言:“海上亚东图书馆用新式标点排印之《红楼梦》,首载胡适君《红楼梦考证》,谓自来研究此书者,不出三派,而皆分证其谬,斥为附会。”而黄乃秋进行《红楼梦考证》阅读之后的感受是:“余尝细阅其文,觉其所以斥人者甚是;惟其积极之论端,则犹不免武断,且似适蹈王梦阮、蔡孑民附会之覆辙,故略论之。”(29)黄乃秋:《评胡适〈红楼梦考证〉》,《学衡》1925年第38期。显然,这是以一种不信任的态度来对待胡适《红楼梦考证》乃至“亚东本”《红楼梦》。正是此类不信任,引发了对“亚东本”《红楼梦》的学术论争。可以说,“亚东本”《红楼梦》所载胡适《红楼梦考证》及其所涉及的知识信息,就成为读者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最终使他们对胡适的“实用主义”文学趣味观产生质疑。宋孔显《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1935)就指出:“现在有人说《红楼梦》原本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是高鹗补作的。这话我完全反对,因为披阅、增删,都是修改时的工作;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尤为成书后的手续。假使《红楼梦》全书未曾写完,哪能披阅、增删、纂目、分章呢?”从而指出胡适质疑高鹗、程伟元《红楼梦序》及《红楼梦引言》的逻辑起点与判断结论是站不住脚的,并批评“胡先生对于程伟元的‘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的话,以为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但我们看胡先生‘搜求《四松堂集》’的一段故事(见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红楼梦》本),正合着世间真有这样奇巧的事呢!”(30)宋孔显:《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青年界》1935年第5期。此类质疑既是对胡适《红楼梦考证》所提供例证等知识依据的批判,更是对胡适刻意曲解《红楼梦序》及《红楼梦引言》等论证态度的否定。客观地讲,胡适《红楼梦考证》对高鹗、程伟元的诸多评判确实存在可商榷之处。上引容庚、黄乃秋等人质疑的出发点及其批判论述,亦同于宋孔显。甚至,1947年周汝昌四兄周祜昌“失业家居,读到‘亚东’版《红楼梦》中胡先生挂念《懋斋诗钞》一事,就让在燕京大学在学中的汝昌搜寻”(31)杨启樵:《周汝昌红楼梦考证失误(增订本)》,上海:上海书店,2014年,第97页。,此处亦是更多地关注支撑胡适“新红学”观点的相关文献材料,而非《红楼梦》文本的阅读感受。

综述之,相比“亚东本”《红楼梦》所提供的新式标点的文本内容,此书所载胡适《红楼梦考证》更容易引起现代读者的关注和兴趣,促使现代读者对《红楼梦考证》进行认真思考;而后,才连带涉及“亚东本”《红楼梦》采用分段、添加新式标点等知识特点的新颖性及易于阅读的接受效用,最终导致“亚东本”《红楼梦》与胡适“新红学”观点在现代读者阅读过程中形成一种双向互动。也就是说,现代读者喜用“亚东本”《红楼梦》作为自身日常阅读的版本依据的同时,也力图消解附于此本的《红楼梦考证》所带来的阅读障碍。此举客观上促使现代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得不接触“新红学”的相关论断,尤其是当现代读者发出“悦目娱心”之类的阅读感叹时,就与隐含于“亚东本”之中的“新红学”烦琐考证思路相矛盾,从而导致“新红学”为当时相当一部分读者所反感。但当时读者将“反感”之语刊于报刊、杂志及著述中,其所提出的商榷意见又客观上增强了“亚东本”的经典性,也进一步宣传了“新红学”的相关主张,使谈论关于《红楼梦》的话题逐渐成为当时的一种社会风气,遍及当时的各类读者人群。此类阅读活动的推进,最终促成了以提升《红楼梦》等古代小说之社会影响力为诉求的群体性阅读的成型。

四、余论:“亚东本”《红楼梦》现代传播的历史意义

“亚东本”《红楼梦》作为胡适“新红学”的“样版本”,一方面,胡适的“新红学”观点促使此本不断扩大社会知名度,得以在现代读者中广为流传;另一方面,现代读者在阅读“亚东本”《红楼梦》文本的同时,又花费相当的精力来理解此书附录的“新红学”观点,从而更加关注文本之外的其他知识。这种双向互动不仅说明现代读者的《红楼梦》阅读深受胡适“新红学”观点的影响,而且表明现代知识阶层在阅读“亚东本”《红楼梦》后诉诸报刊的文字,在认可或商榷“新红学”观点的同时亦相应地扩大了“新红学”的曝光范围与受众群体。也就是说,从胡适决意要汪原放以其所藏“程乙本”来重新标点排印《红楼梦》时,称此举“在营业上是一件大牺牲,原放这种研究的精神是我很敬爱的”(32)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第137页。,可知胡适有意通过新式标点本来推动“新红学”观点的公共表达与公众认可,试图巩固《红楼梦》等“为中国文学之正宗”的新文学观点。这是一种以具体文学作品向彼时社会各阶层宣扬特定文学主张的做法,容易引发时人的关注。而现代读者对新式标点本中胡适的考证思路、证据使用及论断因由的辩驳,显然是一种消泯“新红学”观点的个体见解。此类个体见解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亚东本”《红楼梦》受关注的风气,也使得此本能够超越论争本身,为“新红学”的考证理路制造受关注的讨论话题。现代读者的争论回应,使得“亚东本”能够时刻进入公众的关注视野,促使此本作为一种隐含新文学思想的典型作品,成为当时公众接受与“反接受”等现象的特殊显现。

姜亮夫等人以“亚东本”《红楼梦》作为培养自身文学审美力的做法,表明《红楼梦》的文学史地位在时人的阅读过程中已有所拔高。茅盾将“亚东本”《红楼梦》作为推行新文学教育的范本,说明《红楼梦》逐渐被要求承担起当时推动社会文化变革、带有典型政治话语表达性质的社会职责。此类职责作用日益凸显的保障,是现代读者进行《红楼梦》文本及相关知识的阅读来推进时人文学审美趣味的养成。这充分扩充了《红楼梦》教化功用的社会导向面,最终有利于推动《红楼梦》的社会公信力与社会美誉度。而当《红楼梦》社会美誉度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又使得隐含新文学思想的“亚东本”《红楼梦》的知识结构及其价值体系日益被接受。可见,不论是对“亚东本”《红楼梦》的阅读、赞美还是商榷,相关意见见诸报刊、杂志及著述的公开行为,是时人开始以《红楼梦》为对象寻求公共政治表达的体现,也是一种在全社会范围内以文学作品探寻彼时社会文化及其话语模式变革的反映。当越来越多的读者将自身的《红楼梦》阅读见解公开登载,就会促使代表一种文学类型的《红楼梦》得以成为典型的文化符号而流行于社会。从这个角度讲,“亚东本”《红楼梦》作为现代阅读的一个典型缩影,充分说明以“新红学”为支撑的知识体系对于《红楼梦》现代出版与读者阅读接受的重要影响力。当越来越多的现代读者适应并熟悉“亚东本”《红楼梦》的知识范式乃至予以主动推广时,“亚东本”《红楼梦》就将在现代读者的日常阅读活动中潜移默化地植入符合彼时社会变革需求的思想内核。此类思想内核伴随现代读者的公开谈论,逐渐凝聚成一种具有相似的文化结构与知识诉求的社会风尚,最终促使《红楼梦》的现代阅读传播始终与彼时的社会文化建构保持在同一认知轨道中。由此,“亚东本”《红楼梦》在现代的风靡,使其对现代读者的文本阅读趣味与知识吸收长时段地施加影响,此本因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彼时社会文化变革的重要“中间物”而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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