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背后黔北野生动植物天堂
2021-12-27李元胜
李元胜
十二背后地处云贵高原的黔北山地向四川盆地过渡的大娄山脉,当地平均海拔在700米到1400米之间,有着独特的亚热带湿润性气候,森林覆盖率达80%以上,堪称一处野生动植物天堂。作为野外考察爱好者,我在2020年中多次前往十二背后徒步探访。这处秘境中神奇的自然景观与动植物资源让我大开眼界,每次探寻都有出乎意料的新收获。
2020年6月正值很棒的野外考察时段,我动员了好友、著名昆虫学家张巍巍一起探访十二背后。我们的装备也算是武装到了牙齿,光是微距镜头我就带了三支,此外还有两套闪光系统、调查野生鱼类用的网箱等设备。巍巍比我更“狠”,装备塞满了一个超大的箱子,连拍摄水下鱼虾的专用容器都带上了。
我们在景区的双河客栈前下车,然后步行到要住的客房。那一小段光彩夺目的时间让我至今难忘:不像是走在贵州山区,而像是走进了一个有着透明屋顶的巨大蝴蝶园。不过一百多米的路段,我就见到了各种蝴蝶飞来飞去,玉斑凤蝶、碧凤蝶、二尾蛱蝶、枯叶蛱蝶、虎斑蝶……只是蝴蝶园太大,它们多数在我们头顶或远处的溪流上空飞过,具體的种类看不清楚。就是说,即使是住宿地附近的空间,也足够我花几天时间来观察和拍摄蝴蝶了。
下午两点,我们的车开进宽阔水自然保护区,一直盯着窗外看的我,忍不住突然叫停,因为盘旋而上的山路右边出现了一块空地,这是个天然的观景平台,但我并不是为了观景,而是因为看到空地飞着好几只蝴蝶。
我和张巍巍从两个车门分别轻手轻脚下了车,迅速进入了空地。
靠空地右边缘的一只蝴蝶,起起落落。我瞥了一眼,这像是一只带蛱蝶,种类不明。空地中间那一只,颜值颇高,翅膀似乎是浅黄色的,质地柔软如绢。我让相机贴着地面移动,慢慢接近了这只蝴蝶,因为按通常的拍摄,举起相机的动作就足以惊飞它。我使用的是微单相机,显示屏可旋转,相机贴着地面移动的时候,我不必趴下去。相机快进入有效拍摄位置时,它突然轻盈地飞了起来,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准备动作。我全身一动不动,像一截搁置多年的木头。果然,正如我的判断,它又回到了刚才停留的岩石上,愉快地用长长的喙吸食起来。我克制住心情,稳定地开始拍摄,其间不停地变化角度和参数。确信拍好后,我又缓慢地从岩后前退出,给巍巍保留观察和拍摄的机会。事后查阅资料,我才确认这是“拟斑脉蛱蝶”。这种蝶特别多型,但如此漂亮的色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在这里,我观察到五种蝴蝶,除了这两只,还有一只青凤蝶属的,一只灰蝶,可惜都没能完成拍摄。至于第五只,我刚开始以为它是绢粉蝶,飞得诡异,就在平台边缘的灌木里扑闪着,从不停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才发现这是一只蛱蝶,因为绢粉蝶翅膀上的骨骼比较纤细,飞起来柔和缓慢,而蛱蝶翅膀更为强劲,所以扑闪的动作有力而迅速。白色的蛱蝶,又是中等个头,应该是白蛱蝶属的种类吧,我很遗憾地想着,能在野外拍到白蛱蝶的机会太少了。
白天的野外考察已经收获满满,但是夜晚的十二背后则让我们获得了更奇妙的经历。8月初的一个晚上,我和张巍巍在双河谷尝试灯诱昆虫,选定的地点是双河洞口附近的广场,那里开阔,几乎没有别的灯光,想起来是很完美的。我们九点前过去,灯下却非常冷清。这时,隔着溪流,听到对岸的喧闹,才发现那个烧烤区灯火通明,游客们吹着双河洞口送来的凉风,吃着烧烤,喝着啤酒,谈笑风生。但是我们的灯诱就惨了,找到一个好地方,却没遇到好时机。
我们在灯下守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一些蛾类,有一只榆凤蝶还不错,我就拍了这一个访客。意犹未尽的我们又换了个宽阔的地方去夜探。这是萤火虫的季节,只要手电关闭,就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我们身前身后飘浮着。
在过溪曲桥的桥头,我发现了体型硕大的臭蛙,这条白天游客人来人往的通道,已被它们占领,我数了一下,好家伙,足足有十几只。我后来请教了专家,发现这是2018 年才发现新物种贵州臭蛙,发现地是贵州金沙县冷水河自然保护区,后来在湄潭、正安也有发现。十二背后距离这些地方不远,能发现它并不出人意料。灯诱不成,走上几步,就发现了一个物种新分布,也算意外收获。
这一次找到的昆虫和其他物种实在太多了,我们的闪光灯几乎一直在工作。高大的灌木上,有萤火虫、叶甲和蚁蛉,低矮的草丛上,我拍到了贵州臭蛙幼体、步行甲。
“快过来。”张巍巍在前面低声喊我。我们在野外,一般喜欢分头寻找和记录,但互相之前不会隔得太远,发现好东西时,会互相招呼进行分享。
我快步走过去,原来是一只甲蝇。这是一种极易被误认为是甲虫的蝇类,作为双翅目的成员,身上却有着鞘翅,也太特立独行了。其实你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的鞘翅是多出来的,因为它还有两对翅膀,只是其中一对退化成了平衡棒。也就是说,甲蝇的甲,其实是小盾片往后延伸、膨大而成的,和翅膀并无关系。
结构如此奇特,我们在野外发现甲蝇时,都愿意多花一点时间来观察和拍摄。这只甲蝇,停在我们头顶的树叶上,我们要努力伸长手臂,才能够得着。看着它似乎特别安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伸手缓慢地摘下了那片树叶,幸运的是,树叶到了我手上,它仍旧一动不动。这样,我终于可以凑得极近地仔细看看它了,这可能是我距甲蝇最近的一次吧。
等到下一次灯诱时,我们仍然把地点选在了双河洞口的广场。不知是溪流对面碰巧没有烧烤的灯火,还是出于对蛾类专家的仰慕,灯诱效果和前一次真是天壤之别。
灯亮起没多久,就有大大小小的蛾子、蜉蝣、甲虫围绕过来,我关注的仍是颜值比较高的物种,韩老师和他的团队专注收集一些小型蛾类,巍巍慢悠悠地收集着一些超小的各类昆虫,我们各忙各的,一些路过的游客好奇地靠近,很快就被乱飞乱撞的蛾子吓走了。
一只扑腾不已的大型蛾子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等它安静下来后,曾经深入研究过天蚕蛾的张巍巍走过去看了一眼,很含糊地说了一句:“有点像四面山那个”。
远看着有点像很常见的银杏天蚕蛾,为啥他这么犹豫,我也跟了过去,这只天蚕蛾太漂亮了,特别是前翅、后翅的各两个色斑层次分明,非常抢眼。原来,这是他在重庆四面山飞龙庙发现过的半目柞天蚕。半目柞天蚕是我国极有价值的野生绢丝昆虫资源,20年前,该物种就被列入《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
双河谷发现半目柞天蚕,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我个人的欢喜是双重的,因为错过了四面山的那次机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本尊。所以我很紧张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很担心它突然飞走了,直到它终于安静下来,我拍到一组满意的照片。
其實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后来,又飞来了好几只。当天晚上,还来了一只粤豹天蚕蛾,这家伙一身耀眼的黄。和它形近的是黄豹天蚕蛾,比较简单的区别方法是前者眼斑略小。
除了在陆地上“游走”,我们的夜间探索活动还延伸至水下——所携带的水下装置终于用上了。有一天的晚餐是贵州风味,饭后我收集了一些骨头和米饭,然后作为诱饵放到陷阱——一种小型的长方体网箱里。天黑尽后,我们把陷阱放进了溪流中。做完了这一切,我们仍然没有把握。虽然判断溪流中应该有鱼虾,但是白天的数次经过,在透明的溪水里,我们连一条小鱼也没看见过。
我蹲在那里,睁大双眼,用手电光扫射着陷阱附近,刚开始,的确什么也没有。几分钟之后,有一些条形黑影靠近了网箱,看来,白天躲在石头缝里的鱼出来了,它们好奇地围着网箱转悠,在寻找入口。
“你用了啥诱饵?”巍巍问我。
“贵州风味版饵料!”我说。
又过了几分钟,小小的网箱周围已不是黑影,而是团团乌云。网箱里不时有银光闪过,那是鱼抢食时扭动身体才会出现的情景。
“里面多不多?”巍巍问。
此时,网箱里银光已经如烟花绽放,十分热闹。我来不及回答他了,伸手就把网箱拉出了水面,我们只是考察,不是抓鱼,鱼抓得太多,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愉快的抓鱼活动不到半小时就宣告结束,枯燥的拍摄开始了,如果没有高清照片,就不可能通过网络去获得鱼类专家们的鉴定。拍摄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鉴定也差不多同时出来了,除了虾类和幼体的鱼苗,我们抓到的十多条鱼全是一个种类:宽头林氏鲃,一种分布范围很窄的珍稀鱼类。
十二背后分布着许多隐秘的天坑与洞穴可供人们探访。双河客栈不远处就是有名的龙塘子天坑。底部下面是一条地下河,由于河的顶部日积月累的坍塌,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天坑,四周皆有百米绝壁,绝壁上原始植被完好。
我们初探龙塘子天坑的经历就颇多斩获。这天久雨初晴,泥石路格外湿滑,我们小心地沿着已不明显的小路慢慢向下走,同时仔细搜索着路边的灌木。同行的还有重庆同来的陈袁媛,她的工作是给十二背后旅游区做视频方案,野外的一切都让她兴奋,她的卡片机几乎一直在拍。我们从天坑的顶部慢慢向下走,在灌木后面的崖壁上,发现了一只广翅蜡蝉,西南山地的同类很多,所以我第一印象是八点广翅蜡蝉或者缘纹广翅蜡蝉,这两个种也比较相似。要走过去,需要踩进满是雨水的草丛,我有点犹豫,毕竟这两个都是太常见的物种。我得感谢自己的谨慎,又定睛看了一阵,不由心中微动,这一只似乎个体更大,翅上的透明斑界限分明。“有一种我没见过的广翅蜡蝉!”我轻呼了一声,就靠了过去。后来确认这是圆纹广翅蜡蝉。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我们又记录了不少物种。“吊灯花!”走在前面的我又轻呼了一声。萝藦科的植物都有着奇诡的花朵,吊灯花属的还略有例外,它们的花几乎都有着一种超脱的优雅。这一种吊灯花并不像它的家人那样胡乱攀爬,而是喜欢爬到高处,再把纤巧的藤轻盈地垂下来。从它极短的花序梗,我判断它就是短序吊灯花,中药材名叫小鹅儿肠,除了贵州外,也只有云南有分布。
在我围着头顶的短序吊灯花打转的同时,张巍巍也有了发现,他几乎守着几堆悬钩子藤没动,不停地拍摄着体型很小的昆虫。就在这过程中,他在一片悬钩子叶上看见了一只瓢蜡蝉。听到他的召唤,我拔腿就往回跑。这是一只星斑圆瓢蜡蝉,属于小型种类,体卵圆形,翅黑色带黄色斑点,特别像瓢虫。我曾在贵州荔波县的茂兰保护区的一角,多次发现并拍到这个种类,原来黔北的十二背后也有。
晶花洞是一个从未对外开放的溶洞。去之前我就读过它的介绍资料:这个洞中有各种形态的石膏晶花,有的像纤维,有的像轻絮,有的如曲尺,简直美得太不像话。经过申请,景区批准我们进入考察,我们一行在这里的见闻也着实让人难忘。
晶花洞的洞口在另一个天坑的半崖上,我们要先从天坑另一边的顶部,下到坑底,踩水过一条溪水,才能去往那里。好不容易到了洞口,却发现还有一个天然屏障:洞口上方山崖上,雨水形成了瀑布直冲下来,落在必经之路上。我们一个个依次穿瀑而过,还好结果比想象的好,并没有全部变成落汤鸡。
张巍巍圆睁双眼,在脚下的石头里仔细搜索。我知道,他有一个愿望,就是在十二背后找到著名的洞穴甲虫“盲步甲”,那是一种永远隐身于黑暗中的美丽物种。见过盲步甲的人,都面临一个困惑,在没有光线的地方,如此鲜艳的颜色有何意义?或许,复杂的进化过程中,不是每个环节都有意义,进化是生命与环境的神奇对话,是被迫展开的连续旅程,只孤立地看一个环节,永远也看不明白的。
没有盲步甲,但另一种昆虫灶马极多,而且特别透明、漂亮。
晶花洞没有步道,是完全原始的洞,我们在石块和沙土中跌跌撞撞走着,有好几次在小周的带领下,拐入一个看似极为无路的支洞,但顺着洞口溜下去后,里面的洞腔又变得宽大。有一段,如果沒有向导,我估计没人敢再向前,洞变得极为狭窄,高不过一米,我们得蹲着或者爬行才能经过。
最后,我们到了传说中的晶花世界。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还是被身边的景象深深震撼住了。坚硬的石头,在地下数公里深的地方,展现出它们柔软、晶莹的一面,而且造型千姿百态,仿佛超越时间的永生花。和这些石头的花朵比起来,人类的历史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转身。晶花洞是在极偶然的情况被发现的。试想一下,在我们脚下的地底,还有多少超出人类想象的奇异未知,或许,我们永远无机会见到,更不要说地球之外的整个星河。我感觉到一种来自同样遥远的内心深处的颤栗,那是一种永恒的孤独激起的微澜。
我们探访的另一处洞穴双河洞是一个水洞,一条阴河从里面源源不断流出来,水声喧哗。步道是由钢架支持着,悬挂在空中的。洞内有个特别的支洞,和我们之前探过的洞不一样,洞壁很软,脚下全是松软的沙。我们在洞穴的上方看到了四处分布的珠帘。这是一种名叫“幽帘虫”的双翅目昆虫的作品。这些“帘子”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好看,每根丝线像是经过精心的测量,间距统一整齐,丝线上还缀有晶莹的珠子,珠子回应着手里筒光线的变化,时明时暗。
太美妙了。我们啧啧赞叹了一阵,又陷入了困惑,为啥只见帘子,不见幽帘虫?我想起之前看到过的国内洞穴考察记,也是在洞穴里只看到帘子,没找到虫。
它们是躲在别处?还是已经弃网?同行们的困惑,现在我们也遇到了。区别在于,我们有老练的张巍巍同行,他的眼力太厉害了。几分钟后,谜团就被他解开了。
“看这里,丝线上方。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棍,看上去像一根横线。”他说。
洞穴空间本来就小,加上巍巍的身体特别消耗空间,我只能从他粗大手臂之间的细缝里,勉强向前看那一组丝线上方,但啥也没看到。
茫然地退下来,还好记住了他的提示。我找了几组丝线,在上方找横着的东西,终于,在第三组丝线的上方,找到一根半透明的小棍。它没有弃网,也没有躲在别处,它就悬挂在丝线上,只是太不容易发现了。
我拍了一组照片,有点受不了支洞内的空气,先出了洞。在等待他们的时候,我用手电搜索了一下洞中的溪流。清澈的溪水下,虾、蝌蚪、蜉蝣幼虫很多,但是没找到鱼。双脚一阵冰凉,原来不知不觉中又踩进了水中,我只好退后两岁。蹲下来,四处查看,一只蜉蝣出现在我的手电筒光下面,它像是刚完成羽化,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们汇合后,心满意足地往洞外走。回程的路上,我又留下来仔细搜索了马蓝为主的灌木丛,结果找到一只雨蛙,一只中华原螳,都是我喜欢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