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海岸之路的仙居奇旅
2021-12-27喻添旧
喻添旧
在烟台,“枕海而眠、伴海而居、依海而行”这种一旦落在纸面上便仪式感十足的事真没什么稀罕的。这个城市的海岸线长度达到1038公里,基本等同于北京到上海的直线距离。这其中,横贯市区北部,从养马岛至蓬莱的部分凝聚了烟台最核心的风景、传说、人文历史与生活便利,被称为适合自驾的最美100公里“海岸之路”。
海岸之路东端的养马岛是烟台的网红旅游地,有人将那里看得清水底的五彩卵石的绝美海景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并且称之为“小马尔代夫”。游客们惊呼:中国北方还隐藏着这样美丽的海岸线,纷纷驾车赶来,将连接小岛和陆地的500米跨海大桥堵得水泄不通。
在养马岛上睡到自然醒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起早了实在没什么事可干——这里的咖啡馆差不多10点才开门,并且大多其实不怎么好喝。养马岛的咖啡馆里的咖啡和书一样,只是扮演人生的道具,而咖啡馆露台上面向大海的人生足够有额外的吸引力——只要你不怕晒。
去年才开张营业的民宿“海岛日记”就有一个面向海湾的大露台。这栋白色建筑既是民宿,也是水吧和餐厅,它的口号是“在意每一个人到来的痕迹”。花上35块钱,点一杯渐变蓝打底的“海岛日记”特调冰饮,就可以在这里留下痕迹(并带走),只不过需要用你自己的照相机。
更难得的海岸自然体验还要向东,在一片几乎未经开发的海滩和林地之间,19顶帐篷屋依着地势搭建起来。每个到达这里的人,都在纠结于究竟是抢住那个好像平躺的灯泡一样的透明泡泡屋,还是那个用原木和粗布装饰的波西米亚风复古房。“成年人不做选择”的豪气在这里并不适用,因为美好的资源实在有限。这里不曾砍倒一棵树木,不曾破坏一块土地,帐篷就那么几顶,并且只在春夏秋三季开放。
像所有的依靠资源禀赋和环境优势建立的度假营地一样,“爱往度假野奢营地”给人们提供了一个与城市生活近乎对立的生活方式样本。一片私密归隐于林的白沙滩,万亩靠海生长的黑松林,完美地契合了人们对“野奢”的美好想象——关键是,城市近郊的海滩能“野”到哪里去呢?这里不缺补给,不缺新鲜的食物和水,也不缺换洗衣物和洗澡的房间;有甜美的空气,有树下的阴凉,有沙滩上的脚印,有秋千上的时光,“奢”才走出了梦境,走进了现实。
人们自驾到达这里,将车开进停车场,然后与之挥手告别,颇具仪式感地走进丛林,就此开启一场远离城市的度假之旅,投入自然怀抱,细数日月星辰。你能想象那种场景:拉开厚实的布帘(屋门),白色的云朵和蓝色的天空,白色的沙滩和蓝色的海水,两组色彩好像照镜子一样彼此映衬,大海时而波涛起伏时而平静无痕,微风吹过茅草的遮阳亭,吹动飞过网尖的沙滩排球,吹过篝火未熄的“中心广场”。
“爱往”营地绝不仅是一家帐篷酒店,它在远离城市的地方为追寻野奢的人建立起了一个社群空间。尽管这里有完善优质的服务,但来者总想要更多地亲身参与其中,无论是自己做一顿饭还是亲手搭建篝火架,再或是亲力亲为组织起一场特别的派对,他们都在为自己热爱的生活贴上标签,一个朴素又难得的标签。
说起标签,人们确实喜欢用几个字概括眼前的事物和场景。比如烟台,早早地就占上了“仙境海岸”这个充满浪漫色彩和神秘气息的称号,要是前面再加上“自驾”二字,自驾仙境海岸,那就好像自带仙气一样让人欣喜飘然。
真是聪明极了。
烟台向来是连通中国南方和东北的重要码头,而作为北中国的重要出海口,它更堪称“中国通向世界的十字路口”。早在隋唐时期,烟台地区就有北方最大的造船中心,有接待日本和新罗派遣使节与进行贸易的重要商港。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城市,烟台吸收着、也输出着文化和生活方式,并以此构筑了自己独特的历史。
到了清道光年间,芝罘湾发展成了山东最兴旺的国际码头。当时地球另一端的人们总是先知道芝罘,而后才知有烟台。在当年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烟台的称呼即为“Chefoo(芝罘)”,而19 世纪跨洋航海图上的山东半岛也多有Chefoo 的标注。直到今天,芝罘与Chefoo 仍然代表着烟台曾经的荣耀与文化传承。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烟台“大门洞开”,登州(今天的蓬莱)是当时新增开放的通商口岸,但港口的位置选在了烟台山下芝罘岛边的芝罘湾,因为这里更适宜修造码头堤坝。传教士韦廉臣之妻伊莎贝拉(IsabelleWilliamson)曾在1880年代住在烟台,那时候的朝阳街已经洋行商号工厂云集,成为一条外国人聚集的繁华商业娱乐街。
伊莎贝拉·韦廉臣故居所在的广仁路如今成了开埠文化旅游区与艺术区。这里是烟台开埠以及现代化进程的最核心区域,而人们在此以保留历史和回望过去的方式指导今天的城市生活。灰黄色的老建筑和石板道尽管被修缮一新,但仍抹不去旧日风霜,墙壁上依稀可见的CHEFOO字样印证了时代脉络。
今天的游客虽然对于广仁路潜在的文化内涵充满兴趣,但或许更愿意轻松地钻进空调平稳运行的博物馆和艺术馆里。当地人就更是如此,他们不再关心与探讨邻近烟台山和滨海广场的东炮台公园城门上的大字究竟是“雄风海表”还是“表海风雄”了,虽然清朝末年从德国进口的克虏伯大炮仍然像毁不掉的固定资产一样雄踞在山头上。
广仁路艺术街区背靠海岸线上的烟台美术博物馆和烟台画院,再加上一系列历史场馆、博物馆和西洋风格的老建筑,这个地带历来特别具备文化与文艺的气质,不过它可没有“倚老卖老”故步自封。事实上,整个芝罘区正是烟台历史氛围最足的地方,尤其是从烟台山到所城里一带的老社区集中着众多的博物馆、艺术馆和图书馆。如果你是个耐得下性子的人,不想被景点和风光牵着走,这些场馆算是解闷的好去处。
明代建设的军事防御哨所延续到今天,成了老烟台人居住的所城里社区。当地一些现存建筑始建于清朝或民国时期,正面临着拆迁保护。走过已无人居住的深街老巷,不期然间看到一个有玻璃墙和旧木门的入口。这家被称为“最美图书馆”的社区空间设置在一个古朴院落里,不卖书也不外带,所有的图书都可以在馆中免费阅读。这里还会经常举办一些小而精致的国际化艺术展,人们常常慕名而来,将小小的院落和房间填满。
距离所城里社区图书馆几百米的地方,是烟台市博物馆。城市博物馆是一个城市的“说明书”,当你翻开它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多么孤陋寡闻,即使你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或许也只是像使用一件貌似熟悉的电器,却不知道它的隐藏功能有多强大。在烟台市博物馆里,你可以了解到烟台从旧石器时代开始到新时代贝丘文化的起源,从龙山文化到岳石文化的变迁,再到秦汉隋唐的一系列发展。在人类文化和中国历史的各个重大演进节点上,烟台都不曾缺席。
伊莎贝拉·韦廉臣写过一本书名叫《中国古道》,记录了自己在1881年从烟台陆路出发前往北京,最终又经水路返回烟台的经历。书的末尾,伊莎贝拉写道:“在灿烂的阳光普照之下,我们的轮船经过了庙岛群岛,再往前行,芝罘岛的悬崖也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预示着我们马上就要抵达烟台了。终于,烟台山上那座熟悉的灯塔就映入了我们的眼帘。烟台,我们终于回来了,我们到家了。”
庙岛群岛又称长山列岛,而实际意义上的“庙岛”,是32座群岛之一,因为岛上建有北方最早、规模最大的妈祖庙——显应宫,这才有这个称呼。道家奇书《列子》记载,海上有蓬莱、瀛洲、方丈等仙山,山上群仙隐居,盛产长生不老之药,或许就是古人基于这些海岛而生发的想象。
我在蓬莱的码头登上“新绎寻仙16号”游轮,它将载着我沿着古人徐福的路线破浪前行入仙境。平稳如同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寻仙16”在黄、渤海交界地带喷射出强劲的白色浪花,翻搅出的小鱼小虾引来了万千海鸥,追赶着航船欢叫舞蹈。
“寻仙16”既是一艘公共交通船,又是一艘旅游观光船,它中途停靠庙岛,等候游客登岛游玩。游人可以慢悠悠地闲逛在显应宫的钟鼓亭和硬山式宫殿之间,看看打捞上来的旧时铁锚和不朽的船木,然后再返回船舱,乘船到达终点——长岛最西端的大黑山岛,那便是我要去的地方。
大黑山岛有几张响当当的名片:形成于史前時期的龙爪山国家地质公园、中国第二大蛇岛、距今6500年的新石器时期村落北庄遗址、中国猛禽环志放飞第一岛。我从码头开始,乘车环游大黑山岛,在令人感动的古朴村落和令人震撼的天然生态之间转换视角和心境。坚固的百年海草房早已长满了多肉植物,好像在随着岁月延续生命,即使有的砖墙已经陈旧破败,海草制造的屋顶却还是没有朽坏。渔船匆匆忙忙出港进港,鱼虾蟹蚌不断被打捞上岸,人们不是在撒网就是在晒网,在重复的劳作里收获幸福。长着曼陀罗的草地和生活着飞鸟的树林连在一起,又将绿色延续到大黑山上。而山尖那一片黑褐色的裸露岩体则是超过万条蝮蛇的领地。
不过,我在这中国第二大蛇岛上却没有见到过一条蝮蛇,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他们和蛇签了《互不侵犯条约》。这当然是个玩笑,但只要人类自我约束,大自然也会自动遵守这样的约定。在大黑山岛,除非特别需要通过审批许可,登大黑山是不被允许的,这才给自然留下一片不被打扰的“圣地”。而蛇们也轻易不会前往村庄和景区,事实上,它们也没那么爱和人类打交道。
目前大黑山岛上最重要的景区是龙爪山国家地质公园。从土岛村沿坡路向上,不用走多远,就是视野开阔的龙爪山公园入口,远方的群岛摆出船舶列队的样子,而真正的船却星星点点地漂浮在海面上,好像一幅自然风光画上的花朵。走过几乎是世界上最长的海蚀栈道,脚下惊涛拍岸的海浪敲击着悬崖峭壁,人像走在浪尖上。我时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觉得眼前的壮阔场景好像发生在欧洲西部的大西洋岸边,爱尔兰的莫赫悬崖或者葡萄牙的罗卡角。
将我拉回现实的是土岛村鱼家乐的晚餐。清蒸螃蟹和海胆、辣炒蛤蜊和章鱼、原汁生蚝和海螺、葱烧鲜鱼和大虾,再加上烟台特有的巴掌大的鲅鱼饺子,满满摆了一桌,欧洲可没有这样的好吃的。
烟台曾经有过不少不错的城市口号,比如“爱在烟台,难以离开”——就像伊莎贝拉·韦廉臣女士一样,以及现在的“仙境海岸,鲜美烟台”。尽管这里“鲜美”二字的意思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式的多种解释,但不可否认的是,美酒之甜和美食之鲜,首先从一个侧面代表了烟台的气质。
不用我说你都知道,“世界七大葡萄海岸”之一的烟台盛产葡萄酒。“城市名片”张裕公司已经创办了120多年时间,比一瓶瓶荣获国际奖项的贵重葡萄酒更珍贵的是同在广仁路区域的张裕酒文化博物馆。由光绪帝老师翁同龢亲笔题写的厂名“张裕酿酒公司”至今仍然悬刻在年代感十足的門廊之上。透过幽暗的弧顶,为烟台带来了名副其实的“新生活方式”的张裕仿佛穿越了百年时光。
就算你从不喝酒,也不应该错过参观这座博物馆,并且买一些酒作为旅游伴手礼的机会(一切便利都已经帮你想好了)。或者到2018年才正式开园的张裕葡萄酒小镇转转,尝一尝酿造于可雅酒庄的张裕顶级白兰地——据说是40岁以上的男人才懂得的酒。那里距离鲁菜发源地福山不远。
老话讲:“要想吃得好,围着福山跑”。在清末民初的名厨进京热潮中,拥有一张“福山身份证”,就像拥有一张名校毕业证一样,助你择业优先。那时候流传着一个江湖传说:福山来的厨子,总随身携带一个皮口袋,但凡菜肴即将烧毕炒罢,一定拿手指捏点袋中秘粉撒入锅中,成就口味之鲜。其实说来也没什么神秘的,那堪比早期味精的鲜味素,不过是只出产于烟台渤海湾的“海肠”脱水磨成的粉。福山厨子从不对外宣告这个秘方,只不过是因为,哪怕是说了,你也没地儿弄去。
海肠这种东西,天然味道鲜美,出产范围有限,无法人工养殖,所以从来都金贵。早些年,海肠炒韭菜被认为是壮阳之物,烟台人请客吃饭总要点上一盘,以示对贵客的重视和关怀。现在海肠日渐稀少,每斤的价格逼近两百块,常见的吃法变成了海肠捞饭,做法是把切碎的海肠拌进大米饭里——简直是对海肠的极大不尊重。
不过,烧烤海肠还是吃得起的,尽管每根价值将近十块钱,少吃几根过过瘾就是了。还可以搭配点儿便宜的:巴掌大的海捕虾、粗壮的扇贝丁、干香的马步鱼、螺片、贝头和一盆盆上桌的生蚝。海鲜烧烤惠而不费,难怪烟台人的烧烤菜单里通常没有羊肉串。
美食纪录片《人生一串》里说:“没有了烟火气,人生就是一段孤独的旅程。”而所城里的阿宋和他的烧烤店尽管已经被烟火包围了十年,依然走过了一段孤独的旅程。我们这样的老客,才不会管他招牌上新印的“人生一串”有什么不同,也不会管他在纪录片里的本色出演因紧张而多么不真实,这个曾经在北京做过音乐人的憨厚汉子,每天都在孤独中等着夜幕降临、炉火渐红,守着店里停留在80年代的明星海报和歌曲MV,守着一串串的当日现捕海鲜,守着满足至深的烟台夜生活。
“鲁菜之乡”“水果胜地”“葡萄酒城”“避暑仙境”“海岸之路”,种种响亮的名称和品牌,链接起来的是一组烟台独有的生活方式体验。美食城市不少,选择丰富如烟台的不多;海岸城市常见,适合100公里悠然自驾的难得。
在过去的日子里,烟台的海洋之路从金线般的海岸开启,迎来了拥抱世界的历史。而在今天,烟台的海岸之路则是国际门户的全新启航点,行驶在这条路上的汽车和人们走上了一次次聪明极了的旅程。他们享受人生的姿态如同帆船一样,浪漫、勇敢、自由地航向世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