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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大自然的人:阿尔卑斯的节奏

2021-12-27大志

中国国家旅游 2021年5期
关键词:冰川瑞士

大志

作为我们团队的向导,Sam简历上的职业一栏写着Naturelover( 热爱大自然的人),“ 在瑞士, 几乎每个人都是nature lover,”Sam说。他觉得这是瑞士真正值得骄傲的地方,所以nature lover这个词也成了瑞士给我的第一印象。

“你觉得火车舒适吗?”Sam在去往施库奥尔的路上这样问。

“这感觉太慢了!”我答道。

坐在这个慢悠悠爬行的红色车厢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公路上的汽车在不断超越我们。100公里需要慢吞吞地晃悠上三个多小时。这三个多小时唯一能干的事就是静静地看一看沿途的那些湖泊、山峦和擦肩而过的幽静小镇。车厢里静得出奇,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咳嗽一下,打破这种宁静似乎成了一种罪恶。

这种慢悠悠的感觉,就像烟瘾上来之后的那种戒断反应,让我难以抑制地在焦躁的旧习惯与全新的体验间来回挣扎。要说这种缓慢、宁静与自然氛围好不好,那当然是好的,但我们已经习惯于把匆忙的生活当成了生命,根本无法保持头脑静止不动。这么说来,至少在第一天的行程中,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自然的“康复营”,经过那一座座湖泊和山峦的同时,我的焦躁也一点点被挤出体外。

到达施库奥尔的时候,已经是瑞士时间晚上7点了。办理好入住手续之后,Sam带着我们去看了看流过小镇边上的因河(Inn River),为第二天考察这条河流做准备。虽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不远处的山尖上,但身后的那个镇子已经彻底休息了。所有的店铺全部关门,三三两两的瑞士人开始走出户外,或徒步,或登上山地车向周边的森林进发。我们在老镇子里四处走动的时候,经常会有人停下来跟我们打声招呼。一个热情的家庭主妇甚至把我们请到了她那篆刻着家族徽记的老房子里。这房子有300 多年历史,一半木头,一半石头,房主跟我们聊了半个小时它“纯天然空调系统”的特色。

Sam说,脚下的因河每年会吸引全世界各地的户外爱好者到这里来体验水上运动,而冬天的施库奥尔会变成拥有80 公里雪道的滑雪胜地。但是如果我们下水漂流因河的话,那将成为第一个在这里漂流的中国探险队。看过我们手头关于雅砻江漂流的视频之后,一支新西兰漂流团队全员都躁动了起来。他们把我们一行人带回酒店,买来啤酒,办起了一次nature lover的临时聚会。中国人、新西兰人、瑞士人,用口音纷杂的英文交流着各自对于眼前这条多瑙河支流、这个山谷和这个静得出奇的小镇的认知。而此时,施库奥尔小镇已经睡去了。

翻腾的白水卷着红色的橡皮艇在曲折的因河上时隐时现,距离一公里以外都可以听到回荡在山谷中夹杂着水声的呼号,那是我们被颠覆了所有联想之后发出的真实惊叹。在此之前,新西兰老移民Franz竖着大拇指对我们说:“来吧,去因河做一次勇敢的尝试。”——你说得可真轻巧,Franz。这注定是一个无比漫长的下午,在这么遥远的国度与自然亲密接触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不会很顺利,但必须非常有意思。

当我们真正到达河边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这是因为整整一个上午的金色时光被一场大雨耽搁掉了。雨来得很突然,头顶上不知几时开始乌云密布,山风从火车站方向吹过来,灌满了耳朵,阴晴的转换根本没有界限可言,前一分钟施库奥尔老街上的石头还覆盖着暖暖的阳光,现在,我们只能站在Franz位于半山腰的工作室门口,穿着全套的防水服,傻呆呆地听雨滴有节奏地敲打着头盔。

因河的对面是一座国家公园,整个山坡都被松林覆盖着,从那片茂密的松林穿过去,沿着户外运动的小路再翻过两座山就是意大利与瑞士的边境线。山脚下的峡谷像一个扩音器,把因河流淌的声音放大了,听起来简直就是山神奔跑时发出的喘息声。恰好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有一个修道院就建在远处半山腰上,我想,那里面的神灵一定也在眺望我们,此刻必定很得意。

当我们把船抬下公路,Franz在河边一块开阔的草地上正带着所有漂流队的队员做热身运动。我们过来的时候动静很大,不知道吓坏了多少藏在树林和草丛中的动物。距离河道近了,我们才惊奇地发现,此前被轻视的这条多瑙河支流,水浪居然如此澎湃,气势上不输于中国的“大江大河”。如果非要做横向比较,那么中国的江河之源像一匹野马,壮硕、宽阔、气势磅礴;而眼前的因河更像是一个处在青春期的瑞士帅哥,生机勃勃、动感十足、激情澎湃。

漂流在这样的河流中,个人感受皆不相同。这支励志要漂流国际河流的小团体在因河上所经历的一切因人而异。国内的漂流名人爵士冰一直在衡量因河的难度系数,他的结论是——应该在这里练就一身好的技術,再去征服世界上其他的大江大河。这里滩多水急,河道千回百转,但水很浅,危险指数因这一点而降低了很多。用爵士冰的话讲,你大可以在享受肾上腺素分泌过旺的激情同时,偷眼看一看阿尔卑斯山脉的森林和不时出现在某一棵松树后面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鹿。

负责摄影的张硕则一直在大声尖叫,河谷几乎被他的尖叫填满了。他说他的尖叫不是因为恐惧,是忽然在第一个浪尖上产生了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希望把压在心里的情绪抒发出来:来自巨型都市,沉积了多年的彷徨、恐惧与压抑,正是通过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全部倾泻给眼前的瑞士河流和周围的群山。虽说我们经常说要充满正能量,但张硕这种充能方式也确实有点惊天动地了。而Franz果然是个行家,他不但可以闭着眼睛躲开所有的暗礁和浪头,还能抽出时间带着大家与相遇的户外徒步爱好者隔着水岸打趣。

其实,我们只是在进行一次尝试性的漂流,期望在最近距离内感受瑞士阿尔卑斯山脉的灵性。漂流只持续了8公里,在地图上,这点距离还没有一个指甲盖长,但足以让我们领略此间山川那水晶般的美感。

在赶往库尔的火车上,所有人才真正进入了瑞士节奏,那种慢悠悠、让人昏昏欲睡的状态,脑子里只剩下Franz在施库奥尔那个小站月台上挥手告别的笑脸。我们漂流的时候,老天爷给了我们两个小时的晴空。此刻车厢外再次大雨滂沱,下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早上6点,酒店旁边的教堂响起了三遍清脆的钟声,库尔老旧的街道刚刚苏醒,那场追了我们两天的小雨依然下个不停,勤奋的Sam很早就跑出去租车,这一整天的计划也跟这个国度的公路搭上了关系。如果说之前两天我们是在被铁轨束缚住的固定线路上行走,体会按部就班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整天则可以用“绝对的自由”来形容。

把这份自由握在手中的时候,感觉到有些烫手。想要自由地行走在陌生国度,去探索想要探索的东西,就需要克服一些源自自身的顽疾。比如我已经习惯了在国内开车需要按照红绿灯的指示来决定开车的行为方式,或红或绿,或停或走。而当有多条道路摆面前可供选择时,对于习惯了被安排好的生活,习惯了按部就班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崩溃。至少在地图上看是这样的,只要方向不发生偏差,出发地库尔与目的地阿莱奇冰川被许多纤细的道路连接在一起,似乎放弃哪一条路都是一种罪过,而选择哪一条又都会犯错。何况我还要用陌生的语言与陌生人沟通。好在瑞士人母语是德语、法语、意大利和罗曼什语,前三种是官方语言,罗曼什语则是我们自驾起点格劳宾登州的公用语言。大家英语都不好,所以表达意思,谈不上什么语法,只是羞于开口的习惯难以逾越。Sam 总对我说:“You need to try(你得多尝试)!”我也这样做了。

克服了这些困难之后,我觉得瑞士这个国家忽然间像一张完全摊开的地图,毫无遮拦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可以操纵着方向盘走过狭窄的乡村小路,可以在任何一家超市门口停下来买一份午餐,跟每一个朝我微笑的人打声招呼。我就像一个当地人,毫无违碍地存在于这个国度。于是,一些人带着他们的故事向我涌来,比如接下来我要讲述的这个人。

从库尔出发半个小时之后就进入了上莱茵河的峡谷地带,道路盘桓曲折沿江而行,在这里我碰到了一个让我至今记忆深刻的人。Louis来自苏格兰,与牧羊犬一起在这条峡谷中已经生活了四年,并且在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村庄里有自己的户外工作室。他漂流过从特伦向下的上莱茵全部江段,爬过了峡谷中所有的山。Sam说他是一个真正的探险家。在我看来,站在我面前的这位探险家似乎过于温柔了,他的大牧羊犬倒是出奇地热情。

大家聊起天来,我问Louis,是否希望这个世界发生改变,不论是自然还是人本身。他惊奇地一笑,用一口苏格兰腔调的英语回答道:“不希望,因为我挺喜欢它的。”在我这样的陌生人面前,他显得对山谷之内的一切无所不知,然而对山谷之外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也许是不感兴趣)。他认为做一件事之所以不完美,时间是一个主要的因素。他对自己说,哪怕这一辈子什么都不做,也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到完美无缺,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从苏格兰搬到瑞士,住进了阿尔卑斯山的这条莱茵河峡谷中,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一种智慧,至少我没有这个勇气轻而易举地颠覆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在我看来他像一个孩子般天真,具有美好的诗人气质。当他独自吹着口哨带着狗从村子里走来的时候,就像个外出巡游的国王。

我们坐在莱茵河畔的一片林子里,看着眼前白浪翻滚的上莱茵河,听Louis给我们讲述关于莱茵河峡谷的各种细节。我们正计划在之后的7月,组织一支真正的中国漂流探险队来征服这段莱茵河江段,现在Louis所讲述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重要。7月份莱茵峡谷里的温度、水量以及天气——他像是在这片树林里开了一个临时的地理大讲堂,一张硕大的等高线地图被他从工作室搬来挂在了树林里。Louis的英語带着口音,为了照顾我们,他把语速放得非常慢,手舞足蹈,很多专业的词汇我居然也奇迹般地听懂了。当所有人拿着咖啡听他讲莱茵峡谷发生的各种故事时,他的牧羊犬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靠了一阵子,最后趴在了我的脚下,场景就像一幅有趣的画。

对于我来说,在这段高难度的跨国自驾旅程中收获了将自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体验。很多人每天都在渴望自由,却迟迟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实。究其原因,可能是被约定俗成的模式束缚了自己的视野与行为。

不过,如果克服了,其实世界就是你的!

在把我们安全送到冰川前沿的小镇采尔马特之后,Sam 赶回他位于苏黎世的家中度周末。临走之前,他把我们推荐给一位朋友,对眼前马特洪峰冰川群颇有研究的Rosti,请他带领我们继续向阿尔卑斯山更深处前进。

在采尔马特小镇的火车站广场前,我们见到了Rosti,并直言不諱地问他:“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能从小镇上方那庞大的冰川中得到什么呢?”——我们既没有时间,也不想做一个走马观花的观光者。

对于Rosti来说,这是个难题,每个旅行者似乎都带着这种贪婪,用最短的时间和成本,获得最多的知识和感受。Rosti不是导游,确切地说,他是一名享誉欧洲的登山家,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比如地震时候,他和爵士冰正好都在尼泊尔的同一个城市里。

为了让我们实现愿望,他希望我们能学会一种新的观察方法,从一些很小的切口窥探全局,通过细枝末节的小发现,拼凑出采尔马特和马特洪峰的全貌。如果掌握了这种本领,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天,依然能把一件看似平常的事情做的非常有趣。

这种反向构建的方法与大家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正好相反。我们喜欢从宏观入手,向微观推演。比如,我一定会在踏上采尔马特小镇的第一分钟,把自己的目标定位于整个马特洪峰冰川群上,然后在以这个冰川群作为基点,向周围寻找我希望找到的东西,这样一来,用一天来了解当地全貌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瑞士是一个建立在旅游业和金融业之上的国度,你不得不赞叹当地旅游基础设施的成熟。从酒店的庭院到登山缆车,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是一个整体,相互间很少会出现视觉上冲突的因素,所以任何不属于这里的文化现象都变得格外的显眼。沿着一条修缮得很好的登山步道向着缆车站进发的时候,Rosti特意在道路两侧为我们寻找亚洲元素。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在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庭院。在最深处的日式松树掩映下,两个汉字很显眼——“妙高”。这件事情本身平常无奇,但如果结合历史思考一下,这又是一处从强盛到衰弱的历史见证——它见证了日本经济辉煌的20年。作为强大购买力的表征,它被从遥远的东方搬到这里,曾被到此一游的日本旅游者追捧。如今这里冷冷清清,早就失去了昔日的辉煌。日本经济一蹶不振之后,再也没有多少日本游客在经济的重压下找到闲情逸致来享受阿尔卑斯的阳光。这一番得失之间,是多么奇妙的轮回。

在我看来,采尔马特是为马特洪峰而生的。150年前的一天,从采尔马特出发的英国探险家征服了那座被视为瑞士标志的山峰。在这座小镇紧靠山脚的区域有一所不大的教堂,这里有一块专门为外国登山者准备的墓地,里面安息着众多在攀登马特洪峰过程中遇难的探险家。在经过这里的时候,Rosti特意带我们去参观了一下。墓园中有一个墓碑特别显眼,这块墓碑上悬挂着一只生锈的冰镐,上面飘扬着一面美国国旗,墓志铭则写着:“别忘了把我弄干净。”这种美式幽默比起那种感谢上帝向往天堂的祈祷更能让人长久记住。你能想象,这是一张富于年轻活力的面孔,带着微笑走向山巅,最终和大山融为一体。

Rosti介绍说,这些墓碑下面没有遗体。遇难者的遗骸可能已经被冰封在巨大冰川的某一处,万年不朽。

现在不是登山季,所以缆车站上人并不多,大部分是印度的中产阶级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瑞士度假。近年来,印度游客的身影渐渐取代了原先日本人占据的位置。挤在一群印度人中间感觉有点奇怪,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我把目光投到窗外,Rosti这时候凑过来对我说:“现在我们经过的这些森林在100年前都是冰川,那个冰川曾经紧贴着采尔马特。现在我们需要坐15分钟的缆车,垂直上升700米才能看到白色的影子。”这虽然是一句感叹,但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100年的时间,对于自然变化来说犹如短暂的一个瞬间,气候变暖、海平面升高、冰川退化、自然消亡、人类灭绝,因为Rosti的一句话,它们全都涌上了我的心头。也许我天生就是个末世论者,但眼前不正是完美的证据吗?我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位64岁的登山向导Peter,40年来,他每天都爬到阿莱奇冰川上去观察冰川到底退缩了多少米。Peter的观察结论与Rosti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都对我产生了的巨大影响。“地球要完蛋了?”我问,Rosti只是简单地耸了耸肩。

这确实是种末世般的杞人忧天,当真正的冰川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我还是被它的巨大和壮美震惊了。瑞士这个国家好在一点——如果你是个滑雪高手,你可以在这里一年四季不停地滑。在冰川之上,到处都是整理干净的雪道,同我们一道上来的印度人已经开始更换滑雪用具了。

比起滑雪来,我更希望探知脚下冰川的秘密。这里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群,储藏着惊人的淡水。Rosti说:“我带你进到冰川的肚子里!”我想他是要带我们从冰雪的表面深入到冰川之下的内部世界。事实上Rosti 确实是这样做的。

这又是一个惊奇的玄幻世界,一条被开凿出来的冰洞绵延数公里,周围的墙壁全是沉积上万年的寒冰。Rosti介绍说,那些隐藏在冰层之下的冰川年轮,也是这个世界的另一张面孔。从最下层的深蓝色到最上层的浅灰色,其中每一道年轮都记录着对应的时期,也许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之内发生在地球上的变化。眼前的一切真的太神奇了,不仅仅是我,这会让每一个地质学家激动得手舞足蹈。

“有人在这里做研究吗?”我问。

“有的,有很多,”Rosti说,然后补上了一句,“但还没有中国科学家。”

“别着急,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Rosti 还有很多想带我们去的地方,他拿着一张等高线地图为我们规划着:他希望带我们从一个山脊切入冰川,翻越国境线,重走一次150 年前征服马特洪峰之路……

“等等,Rosti,”我打断了他,“已经足够了,这一天的信息量已经够我消化半个月了。请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在7 月吧。那个时候,会有更强的人,更多的时间,跟你走得更深更远。”

此一刻,我抚摸着冰壁,深刻地意识到,我们能赋予事物五花八门的外貌,但最终能使我们受益的只有事物的内在真相。随着时间推移,当一个探索的人对周边一切产生审美疲劳的时候,也只有真相更经得起考验。

北山羊又叫悬羊,根据民间传说,它能用巨大夸张的镰刀状犄角把自己悬挂在悬崖之上。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目睹过这样的场面。如果传说是真的,山羊在悬荡于云雾缭绕的深渊边缘时,心情会是怎样的呢?或许是因为逃避危险,或许仅仅是意外一脚踩空,当它用那双大角有意无意地自救成功的瞬间,会不会像侥幸逃离危难的人们一般,获得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在生活的诸多难题面前,每个人或许都处在悬羊一样的境地,又有谁能像悬羊般自如地成为悬崖的征服者呢?直到在瑞士的最后一天,我都在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带着这样的猜想,我在旅途中缠着每一个新结识的瑞士朋友问:在这里我可以见到北山羊吗?在那里可以亲眼看到它悬挂自己吗?哦,原来它生活在那么高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远远地看见就好了。

我在山地小镇施库奥尔买了一顶绣着北山羊图案的帽子,之后便总戴着。Sam指着我大叫:“看啊,你的北山羊出来了!现在你已经拥有它啦!说不定这帽子上的图案能引来一只真的北山羊呢。”

北山羊的形象遍布瑞士国土,无论是州旗、雕像还是各种纪念品上面,全都有它。虽然瑞士的电影业和娱乐业不甚发达,北山羊却是绝对的明星:无论是在人们谈论起山地动物时,还是在商店用各种玩偶布置橱窗时,北山羊都占据了最主要的位置。它的形象遍布市井,真迹却无处追寻。

北山羊在瑞士享受的待遇很像是大熊猫在中国的定位。其实,我第一天来到瑞士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些让人兴奋的近似之处:我们乘坐的红色小火车穿过苏黎世湖,进入山地,两边草地森林冰川雪山玲珑有致的模样让我骤然想起中国的王朗和稻城亚丁。横断山脉地区及川藏、藏南地区的分层结构及丽质天成的独特景色仿佛在欧洲找到了孪生姐妹。

爵士冰在另一面窗户边回头对我说:“我说西藏是小瑞士,你说瑞士是小西藏。”在他讲这句话时,我心里正想着另一番偶合之处,那是与景色相关的人生际遇:去年此时,我在四川王朗的高山原始森林拍摄一部关于大熊猫主题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那时的我和摄影师及巡山队一起穿过更难攀登的陡坡、满是荆棘的竹林及随时冲垮岩石的湍流,仅仅是为了能亲眼目睹野生大熊猫的身影。

刚到阿尔卑斯山的第二天,我们在冰川旁的一座古老建筑里认识了精通自然文化与山地生活的老豆(音译)及他的妻子伊莎贝拉。

一走进他们的古堡式大房子(实际上是这片山区传统的酒店和文化交流中心),就看到了琳琅满目的动物明信片,我心心念念的北山羊也在其中。我问这些明信片的价格,老豆说你们喜欢的话随便拿,还说其中有他拍摄的几张特殊鸟类的图片。

老豆夫妇很愿意把这里的一切故事讲给我们听。他们从不想买车,要出去走走时就坐缆车到山下,火车站就在旁边。乘火车去巴黎只需要5 个小时,去伦敦7 个小时。他们也常去山那边的意大利,但是并没有打算去中国。

他们老了,仅想在有生之年把欧洲看完。午餐的时候,我给他们看位于中国西藏的冰川照片,告诉他们中国冰川正以惊人的速度严重退化。老豆和伊莎贝拉感到非常震惊。

他们的土地上,冰川也在退化,但没有中国那么严重。伊莎贝拉捅出了一个极有意思的故事:老豆每年都会在相同的地点拍摄冰川并把这些照片集结起来进行对比。就是在这样的拍摄中,他捉到了一只鹰。老豆给它做了一顶鹰帽,这种帽子可以捂住鹰的眼睛,令其安静下来。这时我猜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熬鹰。

“對,你知道了!”伊莎贝拉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们轮流换岗不睡觉,一直盯着鹰的眼睛看,如此下去,它熬不下去了,锐气和傲气被磨去,便听话地在我们家待下去了。它每天飞到很远的地方狩猎,猎到了鸟或兔子便带回家里,它已经把我们家当成了它的巢穴。”我追问:“那我们今天可以去看它吗?”伊莎贝拉笑着:“它就像个大城市的人,白天准时离家,要天黑了才回家来。”

要到晚上9点,瑞士才有天黑的意思。不能见到这只用古老方法驯出的空中猎手,真是好生遗憾。

老豆和伊莎贝拉管理的山地文化中心在出售一种别致的扑克牌,每盒有不同主题的图案,画的都是瑞士特有的哺乳动物、鸟类、昆虫、乔木、花草及菌类。

无论以何种理由和借口来到瑞士,真正深入我们心中的,仍是和万年美景相缠相合的善良人民,那种平和里渗透着对美好和爱本身勇敢而真诚的理解。这和他们的国民动物明星北山羊悬挂自己的传说一样,总会勾起人们一种发自心底的冲动,让人更持久深刻地感受、反思世界和往日的时光。

Sam在与我们的最后一顿晚餐时准备了他觉得最特别的瑞士传统茴香烈酒,于是我们都醉了。旋转着走在回木屋的山路上,突然一仰头,我看见了璀璨的星空和天空下深蓝色的雪山。此刻那把宇宙的水晶勺子就在头顶,那么清晰,如同天鹅绒上一排碎钻,触手可及。

这不正是一个悬羊式的顿悟时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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