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中的秋色
2021-12-27
整个喀什噶尔古城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景区,处处都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不,我饿着肚子在古城西区的诺尔贝希路上觅食,先遇上的却是“精神食粮”。
拐角巷道里,传来热闹的弹拨乐器和击掌踢踏声。走过去,清真寺墙角下坐着一排老乐师,瓢形琴身的两弦琴都塔尔、半圆形身段琴头后弯的热瓦普、勾魂的达甫手鼓,齐奏出让人坐不住的节拍和旋律。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仿佛是古城“气氛组”的一员,正热情鼓动着手持“长枪短炮”的过路游客动起来、跳起来。“Singanushiga AzaAza……”见我居然能跟着唱,这位胖兄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中间。入乡随俗,哪怕动作再笨拙,我也还是勉为其难地跟着舞动起来。
我当然会哼唱,并且知道这是流传于中亚大地的著名民歌Singanushiga,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塔塔尔族都有各自的版本。汉族朋友最早了解它,可能是通过俄罗斯民歌《货郎》。而姜文2007 年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中老唐沙漠婚礼的狂欢场面,让“文青”们知道了它的另一个名字:《黑眼睛的姑娘》。
一曲间歇,琴师们邀我坐下喝茶。眼见过路游客越来越多,琴声再起时,已经是全国人民耳熟能详并可以大家一起唱的《啊,朋友再见》和《敢问路在何方》。
我起身走进现在已是“网红”的百年老茶馆,其中又是长枪短炮、手机直播下的一番热闹景象。不妨说,老茶馆成了游客与本地人融洽相处的好榜样,哪怕游客再扎堆、再打卡猎奇,也不会妨碍当地老人沏上几壶热茶,丢上几块蜜糖,尽情弹唱一整天。带着刚从当地媒体公众号上学到新疆弹拨乐器初步辨识方法后形成的盲目自信,我上前又跟老乐师们攀谈起来,至少乐器名、风格名是不需要翻译的。“好喜欢你们这个乌兹别克热瓦普啊,刚才弹奏‘穷乃合曼’很过瘾!”对方用非常不熟练的汉语回答:“那是木卡姆的(套曲结构),我们(刚才弹的)没有。”就这样,我迅速给自己招致了一次“知识性打脸”。
古人闻乐不知肉味看来是实有其事,我在茶馆盘桓很久,只是在肚子的抗议下,才转到附近一家大盘鸡店坐下。土黄色的喀什古城,在色调光影和迷宫般的布局上实在像极了伊朗古城亚兹德,可是饮食方面又比后者要强上数百倍。不止烤肉大盘鸡,各种拌面抓饭也远胜过中亚、西亚诸国。有美食研究者认为,这得归功于西域与内地之间自古以来的文化交流。融合向来从口舌开始,正是川湘口味源源不断的进入大大丰富了当地餐饮。
而在当下,流行文化又成了民族间文化交流的另一条纽带。2018 年那一季的综艺节目“中国新说唱”冠军艾热正是喀什人。大盘鸡店的店家女儿、高二女生古丽扎尔跟我聊起来:“我们维吾尔人和你们汉人对帅哥美女的看法越来越相似了,比如我最喜欢鹿晗,其次是吴亦凡。”或许,那些在网络上备受批评的“小鲜肉”已经不自觉地成了促进各族团结的中坚力量。
对了,这还是2018年国庆节前夕我在喀什旅行途中的经历。时光飞逝,短短两年半后,鹿晗和吴亦凡似乎都显得已经有些过气。可能是为了锻炼普通话,加了我微信的古丽扎尔非要用语音来聊天,大概想表达自己“好烦物理课”、哪个女生“品味太差”等想法。而对于我们这些游客来说,虽然手里时刻捏着手机刷朋友圈,但到了移动支付的关键时刻,手机却不见得永远可靠,还是得装钱包出门。有一次,我在纵贯喀什老城的解放北路追赶上靠站的28 路公交车,一边排队一边掏出钱包找零钱。很不幸,面值最小的一张也是50 元。车门前的我正懊恼着准备放弃,站台上一位维吾尔大妈微笑着递过来一张1 元纸币——这是多善良又多能体察路人烦忧的人啊!
即便古城外围如今已被仿古旅游商品店面包围了起来,喀什老城还是美得不像话。喀什噶尔是喀什的全称,据说是“玉石”的意思。早在公元前二世纪,这里就是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中疏勒国的中心部分。两千年后,它成了丝绸之路上罕见的还活着的古城。
對祖国大西部历史知之甚少的我,是从朋友祥子所著的武侠奇幻小说《三十六骑》中才知道了疏勒国,以及龟兹、焉耆、车师、于阗这些只有翻了字典才能确认名字发音的周邻古国。《三十六骑》的情节处处能与我的行程印证,所以我把它当成了旅行文学来读。小说的主人公——东汉时期的军司马班超在西域的常驻之地正是疏勒;书中他曾派飞贼柳盆子入盘橐城,劫持龟兹人强派给疏勒的国王兜题,若干年后又曾孤守疏勒,击溃姑墨和龟兹的来犯,我在今天的喀什读起这些故事独有一些亲切的体会。
史学家根据汉代的文字记录推测,班超所到过的盘橐城遗址就位于今喀什市东南郊,克孜勒河与吐曼河交界处的高埠之上。我查阅各种资料,大概知道今天遗址上修建了纪念园,还有矗立着班超三十六骑雕塑的神道。专程找过去参观,却发现这更像是一座老头们乘凉的市郊公园。墙面上以稚嫩的字迹涂抹着各种“少年维特的烦恼”:“迪丽孜巴,我恨你!我对你那么好,从二年级开始就对你好,你却跟几个四年级才认识的人做朋友……”这让我想到在喀什老城最古旧的部分,少年们开大脚踢球的墙上也刻着不少字,比如“TF Boys, I love王俊凯”,“凯”字还写错了。我不由又想起自己在大盘鸡店得出的观点:小鲜肉偶像是促进民族文化交流的关键力量。
在十五月亮还没圆起来的中秋夜,我在城东由旧沙俄领馆改建的色满宾馆,看到一辆涂满装饰图样的房卡车。我意识到这是由英国出发的网红房车Dragoman,它一路收费搭载阶段性游客进行公路旅行,此刻大概正在喀什歇息,顺便也可以体验中国的传统节日和一周后即将大规模涌来的国庆黄金周浪潮。
赶在国庆人潮到来前,我和朋友租了辆车,奔赴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三国接壤的祖国边陲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行经远眺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峰全局的转角,转入继续笔直插入喀喇昆仑山脉腹地的314国道,两侧胡杨林形成的一条光影斑驳走廊,将我们迎入塔县。
2018年时,爱彼迎上塔县唯一的民宿,属于一位自称“17年塔漂”的北京摄影师于味儿。这绝对是一位隐居又任性的艺术家,从不发表作品也不愿意办展,“只有这样拍摄,才没压力。”至于他定居的这套漂亮大宅院,“以后也不想做民宿了,准备从平台上撤下,只接待朋友。”
要想在这高海拔苦寒之地“宅”下来,除了不用工作不愁吃穿,以及花大量精力和时间不断扩建、装潢房子外,还得有一些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小爱好。摄影家每天抓50只左右的马蜂,塞进一瓶瑞典伏特加酒瓶中。可毕竟他每年有一半时间都不在塔县大宅里,所以虽然经过4 年,瓶子至今也还远远没塞满。“这有治疗风湿的功效,瓶子一直塞不满,就好像将沙撒进水中,水位却不会升高那样。”与此同时,他还开始用蜘蛛来泡酒。在更多没朋友可以说话的漫长冬日里,于味儿重新捡起古典吉他,练习以高难度轮指著称的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在向边防管理部门申报后,我和朋友比其他只能到边防哨所前的游客更进一步,直接把车开到了海拔4733米的红其拉甫山口国门。这是一处可以通关的一类口岸。早在吐鲁番,我就碰到过一对沿途搭顺风车旅行的波兰情侣,他们的目标正是沿314国道、经红其拉甫山口去往巴基斯坦。我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去巴基斯坦,所以对国门打卡的兴趣也就不大。倒是铁丝网对面的巴基斯坦小兵一直用中英文混杂的语言向我们打招呼:“来嘛,拍我嘛。”另一侧,竟还有一对中巴士兵在练习摔跤,简直是在以实际行动向观光客展示什么是中巴友好。我置身于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故事背景的喀喇昆仑山,仿佛随时可以唱起电影插曲《怀念战友》里的名句“哈密瓜断了瓜秧依然香甜”。
塔县的主体居民塔吉克族一向有爱国戍边的传统。男人们就像《冰山上的来客》的主角阿米尔一样做着护边员和护林员;交班后才会到村镇台球室,三块钱打上一局。
不过要走近塔吉克族人的生活并不容易,除国道边少数几家旅游接待户,每个村口三班倒的值守纪律很难把外人放进去观光。所幸的是我们有当地朋友:“塔漂”摄影家帶大伙儿去班迪尔乡,找一位老奶奶卡丽克买羊。10年前当地修建水库,村民全部西迁至今天的新村。卡丽克的丈夫色衣提卡达木建起了这套满布着漂亮毯子的结实砖房。孩子和孙子们都长大了,分别去了县城、喀什、乌鲁木齐甚至井冈山大学。一年前色衣提卡达木去世了,很多时候,73 岁的卡丽克就一直独居在这套大房子里,幸好还有亲友时不时来坐坐。卡丽克给我们看了她年轻时候和解放军女兵跳舞的照片,诚挚地想留我们在家里吃饭。“下次下次”,因为赶时间我只好推辞着。卡丽克摇摇头:在遥远的边陲,“下次”往往就是“永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