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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庄子》中的“转述”

2021-12-27陶明玉

理论界 2021年9期
关键词:齐物言说言语

陶明玉

“转述”是语言学中的一个术语,在词典中的释义是“把某人说的话说给另外的人”,意思就是转达别人的言语或表述。转述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人类叙述行为的一种基本方式,是社会关系得以形成的基础。转述将个体之间的言语连接起来,使得信息交流能够超出个体范围而走向社会,实现由言语关系向社会关系的转变。

以口传文化为主要形态的人类早期社会产生了一大批具有对话特征的经典,在古希腊以《理想国》《游叙弗伦》等为代表,在先秦时期的中国以《论语》《孟子》《庄子》等为代表。《庄子》中的对话往往夹杂丰富的转述言语,成为先秦对话文体中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这些转述言语往往处于《庄子》篇章中的重要位置,“转述”不仅是《庄子》文章的一种重要的话语方式,也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同时,它还是一种特别的体道方式。

一、“转述”作为《庄子》的话语方式

某甲与某乙对话,二者又转述某丙的言行,这是《庄子》文章中一种常见的转述现象,也是《庄子》文本生成的重要话语方式。例如,《逍遥游》中肩吾向连叔转述接舆的言论: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何谓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是以狂而不信也。”〔1〕

又如《齐物论》中瞿鹊子向长梧子转述夫子听来的话,是多层转述:

瞿鹊子问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2〕

上述二例都是比较明显的转述现象。据笔者的统计,《庄子》一书中出现的明显的转述现象达到30处以上。其中,内篇中的《逍遥游》《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应帝王》等,外篇中的《天地》《天道》《天运》《秋水》《至乐》等,杂篇中的《山木》《让王》《寓言》等都出现转述现象。

在《寓言》篇中,作者将《庄子》文章的构成总结为“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3〕占据《庄子》篇幅十分之九的“寓言”,是指假托他者的言论来论述作者自己的思想,所谓“寓言十九,藉外论之”,〔4〕它是《庄子》文章论道的主要策略。因其多用他者之言,故不可避免地产生大量转述。在这些转述言语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德高望重的耆艾之言,也就是“重言”。《庄子》中的转述言语基本上覆盖了《庄子》的核心思想,诸如“齐物”“养性”“道德”等。如在《逍遥游》中,肩吾向连叔转述接舆的话,内容是关于代表逍遥境界的藐姑射神人。在《齐物论》中,瞿鹊子向长梧子转述孔子听来的话,内容是关于圣人之行。在《大宗师》中,意而子向许由转述尧的话,内容是关于“仁义”“是非”。在《应帝王》中,肩吾向接舆转述日中始的话,内容是关于君人之德。在《达生》篇中,田开之向周威公转述祝肾的话,内容是关于养生。这些重要内容的引出主要是通过转述来实现的。这些转述言语或者只是一段寓言或传说,或者只是具有深刻道理的只言片语,但都比较集中和直观地体现了庄子的思想主张。可以说,转述是《庄子》文本生成的一种重要话语方式。

转述作为《庄子》文章的一种话语方式,一般与对话共生。转述包含于对话之中,也就是说转述的出现即意味着对话的发生。这是由转述的性质决定的,只有转述者、被转述者和听者三者齐备,才构成一个完整的转述关系。因此,转述本身就具有对话的性质。《寓言》篇中惠子与庄子谈论孔子的德行: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5〕在这里,庄子与惠子构成对话关系,而孔子作为被转述者,也是庄子进行对话的对象,庄子引述孔子的话,并表达了对孔子的赞叹。这里转述者引用他者之言,并对之进行评论和发挥,此时转述者与被转述者构成一组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是历时性和单向性的。转述往往是给对话提供一种语境,或者说引出论道的话题。如肩吾向接舆转述日中始关于君人之德,以此引出接舆关于“圣人之治”的见解。而《齐物论》中长梧子的大段议论,都是围绕瞿鹊子转述孔子听来的话展开的。以转述听闻为引子,展开对话和议论,在《庄子》文章中屡见不鲜。

被转述者的言论往往是被论者谈论的对象,然而被转述者又不直接参与谈论。也就是说,被转述者既在场,又不在场。被转述者在场是因为其通过一种历时和跨语境的方式来到了对话者之间,构成了一种单向的“对话”。被转述者之所以不在场,是因其人不是隐士就是圣人、神人、至人,一般凡人不可得而见之,但其言论、行为却因为某种缘故流传了下来。如藐姑射神山中的神人,是不可得见的,然而又无故为人所知。有时,就连被转述者的身份也是不可知的,只留下其某些言论。如《让王》中孔子对颜回说:“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6〕在这里,孔子“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这句话是不知闻于何人的,它已经凝练成为一种普适的道理,而其中的背景信息已经被论者过滤掉了。又如《秋水》中北海若“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德,大人无己”,〔7〕亦只出现转述的内容,而未说闻于何人。被转述者不在场或许是因为庄子托诸寓言而查无实证,或许是因为事实本来如此。通过转述的话语方式,庄子得以亦庄亦谐,在场与不在场之间演说天道与人生。

事实上,《庄子》中转述言语的对话特征和转述者与被转述者的复杂关系,折射出的是战国时期口传文化的历史背景和诸子著述文体的辩对特色。

战国时期的学术传播受制于媒介,学术交流以师徒相授、口耳相传为主。诸子百家所务者,问道、闻道、传道而已。问道、闻道、传道,依靠的不是文字书写,而是口语表达。口传文化先于书写文化,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主导地位,是上古文化史的基本事实。后来,随着传媒技术(尤其是印刷术、造纸术)的进步,这一现象才发生扭转。今天我们要理解先秦典籍就必须先将其还原到口传文化语境,认识到“被遮蔽的是先于书写文明而存在、而且比书写文明要悠久得多也深厚得多的口传文化”。〔8〕唯其如此,我们才可以真正做到“知人论世”。《大宗师》中女偊说他的道是“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诸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9〕所以,这种学术传播方式,反映在诸子散文中,则是频繁的对话和转述。论道者各引其所闻,以相辩驳。《庄子》散文中的转述实际上是先秦口传文化留下的遗迹。如果将口传文化具体化到春秋战国时期的话,就是“闻道模式”,“闻”:即“听”,“闻道”的媒介就是语言而非文字。另外,转述关系背后反映的是先秦复杂的学术传承关系,《天地》篇载:“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10〕而在《大宗师》中意而子又向许由问道。以许由为中心,呈现出比较复杂的师承关系。可以看出,转述非仅为一种简单的表达方式,其背后还有比较丰富的学术文化信息。

从先秦诸子著述文体的特征来看,《庄子》文章是辩对散文的代表。辩对散文是“处于语录体与著论体之间的过渡形式”。〔11〕辩对散文可以溯源至孟子,它以问对、答辩的方式展开文章。〔12〕与孟子差不多同时代的庄子,其文章的文体形态也掺杂了大量的辩对体。转述现象主要是基于辩对形式而存在的。在《庄子》的辩对中,两人之间的对话又时常引出第三人、第四人甚至更多人的话语,这样就出现了转述现象。因此可以说,《庄子》文章既是先秦学术“闻道模式”的反映,也是辩对这一著述文体风格影响下的产物。

二、“转述”与《庄子》文风

《庄子》不仅是一部论道之书,其文章也美轮美奂,垂范后世,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转述作为《庄子》的一种话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庄子》的文学风格。在《庄子》中,转述言语带来的艺术效果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它营造了缥缈虚无的意境。转述意味着言说者不在场,言说者既不在场,那么转述者转述的内容又怎能落到实处呢?在《逍遥游》中,描述藐姑射神人,言其“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13〕这段描述不是被直接写出来的,而是通过肩吾说的,肩吾又是听接舆说的,接舆又是听谁说的呢?我们不得而知。言说的内容既虚无缥缈,言说者又不可考,听者已入恍惚之境。又如《大宗师》中女偊说他的道是“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诸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14〕副墨之子、洛诵之孙、瞻明、聂许、需役、于讴仿佛实有其人,考“玄冥”“参寥”“疑始”等词的词义,我们不难得知,《庄子》要介绍的似乎不是人名,而是缥缈无着的境界或者状态。这种境界是通过转述的形式形成的。可以看出,《庄子》通过运用转述的方法,为文章营造了一个又一个缥缈虚无的意境,然而“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种意境正是庄子哲学的诗意表达。

第二,形成了层叠交叉的结构。《庄子》一书的篇章结构,或起承转合,或绵延千里,难以语尽其妙。而作为结构成分的转述则散落在篇章中各角落,让《庄子》文章呈现层叠交叉之势。转述给读者一种若即若离之感,如临其境而又超出其外,触手可及而又忽焉即逝。肩吾转述藐姑射神人(《逍遥游》),田开之转述鲁之单豹(《达生》),听者如见其人而又不可接见。有时候,转述之中又有交互转述和多重转述。《大宗师》中女偊闻道历副墨之子、洛诵之孙等数人,这种转述就是多重转述。而肩吾这个人,在《逍遥游》中向连叔请教接舆关于藐姑射神人的事,在《应帝王》中又向接舆请教日中始关于君人之德的说法。他向连叔转述接舆,又向接舆转述日中始。这种转述则是交互转述。老子、许由、孔子、接舆、王倪的出现经常是被不同的人转述出来的,他们之间又相互转述,而孔子、接舆等人又时常转述他人的言论。多重转述和交互转述相结合,起峰造势,无穷无尽。交互转述和多重转述让各篇章各节段若隐若现地联合起来,草蛇灰线,绵延千里,不可断绝,形成层叠交叉的结构,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妙。

第三,增强了文章的“小说”趣味性。《庄子》提出的“饰小说以干县令”,可以算是最早关于中国“小说”的记载。虽然庄子所言“小说”不一定具有后世所说的文学意味,但是可以基本肯定的是,“小说”是先秦时期一种比较流行的言说文本,它的主要传播方式是通过转述。而《庄子》中的转述言语,也具有先秦时期的“小说”趣味。例如,《逍遥游》中,肩吾转述接舆关于藐姑射神人的传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15〕又如《秋水》中,庄子拒绝楚王之招,转述了神龟的传闻:“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16〕这些“小说”片段与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几无二致。

三、“转述”与《庄子》体道

《庄子》一书,其用意非在于文学之创造,而在于思想之传达,是论道的文章。转述本来是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但是在《庄子》一书中,它总是和“闻道”紧密联系在一起。

一方面,转述是一种闻道的方式。《庄子》中,如《逍遥游》开篇通过转述藐姑射神人而引出“逍遥”之道,《齐物论》通过瞿鹊子的转述引出“齐物”思想。很多重要的概念也都是通过“转述”引出来的。如《逍遥游》提出的“神人”概念就是通过肩吾转述出来的,“天籁”“人籁”“地籁”等概念则是通过南郭子綦转述出来的。在转述模式中,被转述的人往往是得道之人,而转述的话往往是论道之言。对于转述言语中的论道内容,《庄子》既有认可的,又有批驳的,“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17〕对于《逍遥游》中的藐姑射神人、《齐物论》中的圣人之行,《庄子》作者都是持赞赏态度。而对于《大宗师》中许由的仁义,《应帝王》中日中始的君人之德,则持否定的态度。不管《庄子》作者认同与否,他们转述的内容都是各自所闻之“道”。要想学道,首先要闻道,闻道就离不开他人的转述。闻者,听也,这个词本身就有转述的意味。在上古学术语境中,转述本身就是一种闻道的方式。

另一方面,转述又意味着与道相离。转述意味着可得而闻,却不可得而见,意味着得道者的不在场。“道,可道,非常道”,当用一种具体的言说方式来表述“道”的时候,“道”已经离我们远去了。言说与道存在一道天然的鸿沟。尽管语言对于闻道来说有所缺欠,而书籍相较于言语,则似乎更加与道背离。在《天道》篇中,桓公读圣人之书,被一个匠人指出“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18〕《庄子》还将矛头指向孔子编订的“六经”,认为“六经”不过是“先王之陈迹”。《庄子》似乎有破除文字中心主义的倾向,但是如果我们将这种现象还原到上古口传文化的历史背景中去,就会发现这种观念是多么自然。口传转述和文字转述都是转述,所不同的是,口传的转述相隔尚且不太遥远,并且具有对话的可能。而文字的转述则是单向度的,不具有共时的对话可能。印度人有些教派仍然保持着“不立文字,口耳相传”的宗教传统,和中国上古传道思想若合一契。

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真正“体道”而言,《庄子》似乎并没有提出一种比较现实可行的方式。海德格尔关于真理和语言的论述可以借来理解《庄子》的体道困境,“保持在此中的真理传播开去而且是这样的传播,即不是每次传播时那原始地在采集中敞开出来了的在者本身特地被体验到。在被继续说下去者中真理好似脱离在者了”。〔19〕作为转述的传播,其本身的历时过程就在每一次的转接中失去或者增加了某些无关紧要的信息,而最为致命的是原始语境的剥离,最终导致真理也就是“道”的无处可寻。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20〕道本来就是不可言说的,更何况还经过多次转述呢?故《齐物论》有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21〕所以,知北游问道于无为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22〕“无为谓”者,无可言说也。《庄子》命名本来就暗藏了玄机。然而,在无休止的转述中我们又能读出这样一种哲学意味:转述模式这种结构,本身就与道的演绎方式相契合。媒介即信息,转述或许并没有直指“道”,但是已经曲折地告诉了我们“道”的某种属性。正如有学者已经认识到的那样,“《庄子》文本的结构,常常是某种理念的形象展现”。〔23〕《庄子》文章中的这种转述模式实际上是道的演绎方式的反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4〕这种闻道传道的传播方式和世界的变化结构具有内在的契合性。也就是说,“道”未被言说却又直在其中。唯其如此,时隔两千余年之后,我们仍然可以读《庄子》,甚至进入一种“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境界。

那么,转述和道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要言之,转述和道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既可以说道是通过转述而获得的,也可以说道无法通过转述甚至任何言说方式来获得。转述可以引出“道”,至少是名词意义上的“道”,也可以像道的演绎方式那样象征性地言说,构成一种“形式隐喻”,给闻道者以启示,同时也可能是什么也没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既是《庄子》散文的悖论所在,也是其高妙之处。

四、总结

综上所述,转述虽然是一种普通的语言现象和叙述方式,但是在《庄子》文章中却不可忽视。转述在《庄子》文本中频繁出现,是《庄子》文本生成的一种话语方式。转述作为《庄子》的话语方式,有着深刻的历史文化根源,转述既是上古闻道传统在《庄子》文章中的反映,又是战国辩对散文的构成部分和体现。转述言语的运用为庄子散文增添了异彩,它营造了缥缈虚无的意境,形成了层叠交叉的结构,同时还增强了文章的“小说”趣味性,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最后,转述又是《庄子》文章中的一种闻道方式,它引出了“道”又不可避免地背离了“道”,但是与“道”的理念是相契合的,将“道”的理念贯彻在行文的方式和表达的形式上。这种话语方式可谓匠心独运,表里如一,唯庄周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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