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全面发展”的逻辑起点
——思维的二重结构及其统一
2021-12-27王晓兵
王晓兵
一、问题的提出:主体自我与思维方式
我们讲“人的全面发展”,这里面需要阐明的内容甚多。首先是如何理解“全面”,“全面”首先是“人的”。这样问题就变成了人如何理解自身,人对自身的理解影响着人对“何为自身的全面”的理解。人对自身的“全面”的理解又不是纯粹的静态沉思状态的,人对自身之“全面”的理解是在“发展”过程中实现的。“全面”引导“发展”的方向,“发展”过程又反过来影响人对何为“全面”的理解。唯有厘清这一运行的结构,方能把握“人的全面发展”背后的运行逻辑。
1.作为抽象共相的主体自我
对主体自我的理解和阐释,在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都是研究的重点,这是自然的。在个人作为利益计算主体的近现代,人对世界的理解总是发端于对作为行动主体的个体自身的理解,也最终落实到作为行为后果承担者的个体自身。即人理解世界总是从人自身出发,这种理解中还包含着对理解之后的行动后果会对自身造成何种影响的考量。
人对自身的理解,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直接通过研究个体就能完成的,具体的个体有太多不确定性。当他被作为聚焦审视的焦点时,鉴于这种不确定性,为了获得思考的确定性,思想对“个体”的研究就因此长期停留在抽象共相的层面上,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稳定的逻辑起点。但抽象共相存在两个困难,第一是因其抽象就必然失去特殊性和丰富性,当目光集中在个体作为抽象共相的几个属性之上,很快就会发现抽象共相形态个体的苍白和空泛。要将这种抽象状态丰富起来,只能通过向外去理解世界的方式来实现对个体自身的理解,只有通过个体在世界之中外化了的客观活动及其后果来理解和阐释个体,那个作为抽象共相的个体才会丰富起来,才有话可说。
抽象共相要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是其内部包含的几个属性都仅仅是以一种不证自明的状态出现的无法证明的断定。比如,无论是把运动变化着的世界理解成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个人的行为条件和客观后果(如某些经济学理论做的那样),还是把运动变化着的世界理解为基因驱策的一个行动单位和活动场所(如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中论述的那样),它们在起点处都隐含着对人的本质(抽象共相)的一个断定,并以这个断定作为抽象共相的内涵,以此内涵为逻辑起点,通过特定的思维方式实现对世界和自身的充实和理解。这个充实和理解的过程其实不过是对初始处的那个断定的抽象共相的具体化和现实化。
2.理论系统影响主体自我理解
各种在思想史上留下印记和发生影响的理论,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世界的运动变化,且逻辑自洽,但这些理论并非外在于世界的静观,它们同时参与着世界的运动变化。这种对世界现象的解说把起点处隐含着的对人的本质的那个断定,以系统解释的方式转化为“被证明”了的主体自我的性质。但实际上只是以系统解释的外观给作为逻辑起点的抽象共相贴上了仅是貌似的“论证”过程,而这个经过合理化的答案是早在思想逻辑开端处对抽象共相的断定那里就已经确定了的。在这个意义上,诸如人的本质是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个体这类经济学解释,或者人的本质是基因控制自身发展的活动场所这类生物社会学的解释,它们对人的生存境遇的影响就不光是一种无甚影响的解说。其对人的全面发展的危机在于,这类解释在断定并合理化其断定的那个对主体自我的理解时,同时也影响着理解和思考自身的主体对自我的认定。一旦抽象共相获得了这样的合理性,此后就是对此抽象共相通过特定思维方式构造出一套解释主体行为的理论系统,而理论系统本身的运行反过来又不断强化那个原初的断定,从而形成一个正反馈的循环。其中蕴含着造成人对自身理解窄化、单一化和去特殊化的危险,从而陷入“单向度”的困境。
这种危险在当前的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理解主体自我及其行为逻辑时倾向于量化分析的潮流下越发凸显。量化思维是以概率来论英雄的思维方式,多数面对少数能形成优势是市场逻辑。大数据思维在诸多领域大行其道的现实为量化思维碾压多样性提供了便利条件。当主体的自我理解通过量化思维在大数据那里“找到”从“大多数”抽象出的属性并加以认定时,自我理解的窄化、单一化和去特殊化会越来越快,越来越难以阻挡。人逐渐成为喂养人工智能的数据供体。
3.主体自我即思维方式
从笛卡尔开始,主体成为了撬动整个哲学体系的支点。但现代哲学则不同,它倾向于对主体的拆解。以精神分析为例:个人不过是一个指认,思维结构从主体走到主体间性,主体成了弥散的主体间性之中的一个指认,〔1〕它揭示了个体作为主体在独立性方面的困难,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即便个体作为主体仅是一种指认,这种指认也有其必然如此的逻辑,它不会因为被宣布为是一种“指认”,就可以不去“指认”。这是我们将个体放置在“个体—世界”结构之中来理解,但又不能无视个体作为主体的原因。上述对近代哲学的反叛,与其说是一种新理论,不如说是对近代哲学主体理论的一种情绪化反对而已,这种对个体作为主体的拆解很快就会走到尽头。无论是弗洛伊德的自我理论,还是拉康的三界理论,他们对自我进而对人的本质的仍只认定是一个断定,从断定出发逻辑的构造出“证明”——即合理化这个断定。
在这个意义上,对主体行为的理解是以对人的本质的断定作为开端的一种思维方式的贯彻。它包括两个部分:一是以这种思维方式的特殊逻辑来组织材料,实现对外部世界各种条件要素的整合,进而形成在此种思维方式下的对世界的理解,所谓“规律的世界/世界的规律”。二是以这种对世界的理解为前提,形成主体的“为我”的改造世界的目的。规律与目的两者互相影响,规律制约目的,目的影响对规律的理解和把握。
需要指出的是,人的思维方式并非可以任意为之随意创设的,而有其底层的基础结构。这源自人的实践活动之特点,人在世界之中,同时又以一种在世界中的方式不断地实现着与世界形成主客二分(人为主体,世界为客体)的分离行为。人在这样的分离中依附着世界(也包括依附那个在世界之中的自身),这是造成人的自我理解之复杂性的原因。人在这一思维方式的结构性运动中,认识世界以及通过认识世界完成自我认识,参与和改造世界以及通过参与和改造世界而完成自身改造和发展。对人的本质的最初断定作为发动思想的起点并非任意设定,它受到目的与规律对立统一的实践活动之影响。断定是一个苍白空泛的起点,我们能展开分析的思想操作平台只能在思维方式上。我们在这里并不想把思维方式的问题囿于当前学科分类中的“认识论”领域。此处的思维方式较之“认识论”是在更为原初的未分化的生活世界层面来理解,即思维方式本身是作为实践所固有的客观的规律之形态出现的,即“生存论、认识论、存在论是哲学体系的自身区分,它们之间需要互为前提、循环论证”。〔2〕这样,思维方式中的逻辑就不单是人去认识世界的思维规律,更是人的生存方式。
二、基础二重结构
学术界对马克思为何从早期的哲学批判走向后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有不同理解,从人所依赖着的世界出发去理解人,在人与世界的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结构中去理解世界这个角度看,这种转向应是必然的。在《资本论》的《货币转化为资本》篇中,马克思说:“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起点。商品生产和发达的商品流通,即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3〕在此有如下思维方式的展开过程:货币变成资本首先是一个从特殊化到普遍化的过程。交换从使用价值开始,物品以货币作为中介来完成交换,以此满足人们对于物品的需求(使用价值),而交换之所以可能,依赖于作为中介的货币本身所代表的可将特殊的使用价值放在同一个平台上进行比较的功能领域(价值),特殊性依靠普遍性作为中介来完成交换,即马克思所说的“商品流通是资本的起点”。进一步说,当“商品生产和发达的商品流通,即贸易”出现的时候,作为中介的普遍性逐步占据了流通过程中的优势地位。通俗地说,即我不一定仅仅在需要某种商品的时候,才去通过货币作为中介来完成交换,而是单纯以货币为目的,通过货币增殖的方式来实现对各种各样的使用价值之可能性的获取。我们进一步说,人在这一过程中看待世界的方式和用来思想的尺度已经发生了变化。货币从一个用来交换使用价值的中介,变成了一个获得使用价值之可能性的标识。货币从此成为人们无限的欲望之可能性的外化物,欲望无限,它就无限。它通过将这些使用价值之可能性上升为普遍性进而囊括于自身之中的方式,碾碎了所有使用价值上的特殊性。在此后的众多思想中,无论是从“消费社会”的角度来理解世界和人,还是从“社会结构功能”的角度去理解世界和人,又或者“资本主义精神”等等,都可以在特殊性与普遍性这一结构中获得解释,这是一个思维方式的基础结构。这种二重结构视域下对个体思维方式的分析,是理解和阐明任何社会现象成因的基本前提。
三、二重结构的现实形式
1.民族国家与资本
资本是逐利的,它跨越民族国家界限。全球化正是在资本推动下才得以实现的。特别是超大规模跨国公司形成的全球供应链和全球贸易,为资本的跨国逐利提供了条件。但资本并不能无限扩张,对资本的无限逐利倾向有一系列的束缚要素,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民族国家。近几年出现逆全球化的国际局势,主要表现都是民族国家在束缚资本。资本不可能仅仅是归属于个人,它必须同时甚至首先归属于某个特定的国家,这是发达的商品和货币流通背后依赖民族国家来构建信用体系这一特点决定的。个人不光是个人,他同时是某个民族国家的个人,个人的意义结构和自我认同背后都有民族国家作为想象共同体的底色。民族国家与资本这样的紧张关系,在个人的身上形成了一个二重结构,个人的思维方式同时受制于这两种逻辑的影响,或者可以说个体的思维方式是在两者的张力下平衡的结果。
(1)资本逻辑。资本的逻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普遍化,资本要扩大,就必须普遍化,通过普遍化让资本成为可以衡量一切的标准。参考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从货币到资本的论述,就不难发现,资本的普遍性是其存在前提,这种普遍性是商品社会得以可能的基础。这是市场逻辑泛化的根源。它以一种强大的现实力量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普遍性的硫酸池溶蚀掉了所有的作为特殊性的“意义”。
(2)民族国家。但资本仍没有因此一统天下,民族国家以及民族国家赖以成立的想象共同体是对抗资本造就的打碎一切的普遍性的重要力量。在这个意义上,民族国家是特殊性的。这种特殊性首先来自想象共同体这一观念。想象共同体分解来看,“共同体”总是一种以他者为界限的群,以区别于另一“共同体”来确定此“共同体”内成员的同类性,“共同体”总是通过区分出“他者”来完成成员的身份认同。“想象”是指“共同体”的区分并非单纯的如古希腊城邦时期或氏族部落时期,可通过血缘或地域等小范围的直接经验实现集体认同,国家规模的扩大需要“想象”,以便在更广大的区域内实现成员对这一无法完整经验到的“共同体”的认同。由此,民族国家必须是以带有精神意谓的区分为存在前提的特殊性。
(3)二重结构。我们在分析的同时必须时刻保持自觉,这只是我们对作为一个混沌的个体思维整体的一种理解。我们必须时刻在两者是对立统一的整体这一理论前提下展开思考。民族国家需要资本,资本也不可能脱离民族国家。对于个体的思维方式来说,这两种底层逻辑的对立和统一会以多种表现形式出现在个体行为的抉择过程中。比如“抵制××国货”时,其中就有民族国家作为想象共同体的特殊性情感。而所谓“普世价值”则是以资本逻辑为基础的民族国家间话语权之争夺,“普世”就是“普适”“普遍性”,资本逻辑有其自身的一整套话语体系,并非总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形象出现。
2.精神向往与生存境遇
在实际生活中,上述抉择并非以如此理论化的“特殊性与普遍性”形象出现,更多是以精神向往和生存境遇在个体身上的矛盾形式发生。这种矛盾自古已有,即所谓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它总是指向某种精神向往在生存境遇中的失落。
(1)大世界:精神向往。随着信息技术之发展,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与古人已完全不同。古人对理想生活的想象囿于有限的接触信息之方式,无论如何都只能通过生存境遇中的各种意象拼凑或某些意象的片面夸大来实现理想的构造。但现代社会不同,不但可以诉诸文字,还有影像和视听,人们能完全跳出自己的生存境遇去想象甚至去感受一个巨大的世界,且这个世界也无比真实。由此,精神向往的想象中的大世界就完全不同于古人想象中的世界。借助科技,当今的大世界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它在这个地球的某个地方活生生地存在着。精神向往的这种真实性使得它与生存境遇之间的前现代的天然勾连被斩断。现代人对自己生活的想象可以是完全脱离现实生存境遇的,它虽然对这一具体个体来说仅仅是“理论上”的,但它同时又是无比真实地存在在某处的。个体身上的那个“应该”被信息技术鼓动得无限膨胀,生存境遇中的每一个具体生活都毫无意外地变得相形见绌,对个体来说,如果站在“大世界”的立场生活,生存境遇就不可能“知足常乐”。人们在网络上把自己扮演成一个愤世嫉俗同时又无比温情的理想型人格,所谓的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正是脱离生存境遇的表征。资本的普遍化逻辑让所有的想法都在抽象平等的逻辑上变成了“应该”。
(2)小世界:生存境遇。与大世界的多姿多彩比起来,小世界就要“惨淡”很多。对个体来说,“知道所有道理还是过不好一生”是因为道理是以大世界为数据样本的“应该”,而要过的“一生”则只能是在小世界里综合自身当前现状缓慢而艰苦的行动。这也是为什么网络贷款“裸贷”等竟然在文化程度较高的高校中多发的原因。大世界因踏足城市中的大学而变得前所未有的近,同时综合生存境遇来看又是如此的远。速成的念头此时就是巨大的诱惑。生存境遇是一个给定的约束条件,它不能回避,无法抛弃。
(3)二重结构。如何在大世界和小世界之间保持应有的张力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如苏联解体前其国内知识分子普遍以美国同行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并以此表达不满,这就是接受了美国提供的大世界普遍化的前提之后的比较,完全不考虑本国的实际状况。这是相当危险的,它造成的后果直到今天都在由解体后的诸多加盟国承受着。〔4〕
3.肉体与精神
在个体对普遍性和特殊性追求的分析方面,现代哲学还以肉体与精神之间的关系为形式。自苏格拉底到尼采之前主流是精神高于肉体。《斐多》中苏格拉底关于灵魂与肉体的描述最为典型。〔5〕苏格拉底认为灵魂高于肉体,认为肉体是束缚灵魂的。自尼采以来肉体才被逐渐重视,甚至有超越精神的趋势。在前现代时期,精神是人锚定自身意义的主要领域,这一时期的关键词是“至善”。启蒙以降,“自由”成了比“至善”更重要的词,“自由”概念天生就有个体主义倾向,对个人来说,首先承载意义的是个体的肉身,无论这肉身是不是争气,是否仅是个“沉重的肉身”,对个体来说,他的意义都要依附在这个肉身上来实现,通过肉身的行动来彰显。以肉身为支点去占有并获得所有权,成为个体凸显自身和自我确认的主要标志。肉体的地位因此而不断提升。
但我们必须立刻从二重结构的对立回到二重结构的统一上,肉体与精神本就很难作出精确区分,它们仅在我们讨论个体的思维方式时,有区分后加以辨析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的肉体和精神的区分,为我们提供的是一种个体在思维方式上的二重结构下的张力状态。从生物意义上解释人的行为,人的许多用来表述精神状态和精神活动的概念会被生物化,这就意味着消解,精神在肉体逻辑中被稀释得所剩无几,即精神的肉体化。人又不可能是完全丧失掉精神的生物,人总是在追求一种超越于有限肉体之外的更为恒久的意义落脚点,但此时精神已被生物化的理解所消解,演变成精神的科学化,进而精神的科学主义。当科学主义的解释逐渐渗透到精神领域之后,人的自我理解,对自身本质的断定就会在技术的支持下不断地走向窄化、“物理化”、“动物化”的“单向度”困境。人就回到了“人是机器”的逻辑中,没有了任何“崇高”的地盘。
四、人的全面发展的起点:个别性
人的全面发展是不可能离开“崇高”的,“崇高”本身是思想设定的一个我们无限趋向的目标,它是发展的根本动力。
1.脱离实践的意识形态对生活处境的扭曲和遮蔽
康德认为,人对形而上的超越有限性的追求是本性使然,不可避免。〔6〕人的有限性在认识论领域。同时,人又并不仅仅是认识的动物,人还是意志的动物。人不光有理论理性,还有实践理性。人要突破自己的有限性,只不过这种突破是建立在人的有限性基础上的。
如果说康德是在认识论意义上界定人的有限性的,那么海德格尔就是在存在论的意义上说明人的有限性的。海德格尔突出强调“死”的意义,其中就蕴含着人作为个体的有限性,要超越这种有限性就必然要通过“向死而在”的方式,在存在论意义上以有限性为基础,突破有限而向往无限。〔7〕
上述思路是通过对无限的追求、界定和描述,来锚定一个确定性,再从那个确定性回过头来为有限自我寻求皈依。如此一来,就只能在超越性中才能找到安顿。虽然起码在海德格尔那里有限和无限是一体的,却也因此而愈发边缘,作为主流的根深蒂固的对象化思维最终仍是构想了一个永远也达不到的无限。“崇高”成了一个或者在性质上或者在领域上外在于有限个体的异类。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种哲学与现实之间的颠倒的关系给出了自己的判断。〔8〕当脱离实践的意识形态被作为核心来研究时,人的现实处境就会被这些制造出来的思想障碍物所遮蔽。“他们按照自己关于神、关于标准人等等观念来建立自己的关系。他们头脑的产物不受他们支配。他们这些创造者屈从于自己的创造物。他们在幻象、观念、教条和臆想的存在物的枷锁下日渐萎靡消沉”。为此,马克思提出了他的工作目的,即“我们要把他们从中解放出来”。
2.基础二重结构的矛盾对立
传统西方哲学的对象性思维是通过将自己与世界分离,并将分离出的世界作为对象,而后在对象处具体展开主体实践活动,在这一活动中完成自我认识和自身发展。这种对象性思维包含着人被规律所左右的异化风险,也包含着回到自身抽象可能性的主体性狂妄的风险。这是由人的基础二重结构中的矛盾所决定的。特殊性总是与个体的有限性联系在一起的,如有限的生命长度、有限的支配资本、有限的体力和认识能力等。而对无限性的追求集中表现在价值层面上(即普遍性),普遍性并不在特殊性之外,普遍性只是一种包含着所有特殊性在内的具体共相。实际上这种对无限性的追求是在特殊性(有限性)中完成的。“广厦千间,夜眠七尺”强调有限性,但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夜眠七尺”的需求限度(规律视角),也不妨碍人们去追求“广厦千间”(脱离实际的抽象可能性)。脑海中有一万种可能,也仅仅是可能,它们还需经过客观规律的约束,因此,仍然是抽象的、虚假的无限。这时的有限和无限就是外在的,一旦是彼此外在的,那么这里的无限也仅仅是另外一种有限。人不可能仅仅生活在脱离实践生活的纯粹空想状态,也不可能毫无主观想象地顺从客观规律而生活。前者根本就还没有进入生活,而后者只能说是一种动物性的存在,却难言生活。其中是人的基础二重结构的矛盾。人在这两种状态下都不可能有所安顿,对自己的“全面”的理解也注定归于偏颇,而自身“发展”的方向也只能是没有固定标准的人际间的量上的恶性比较,以及在恶性比较之催逼下的疲于奔命。这就需要我们为普遍性和特殊性寻找一个能够在对立中统一起来的基础——个别性。
3.建立在个别性基础上的实践活动
哲学在德国唯心论那里的核心是自我意识。哲学与其他学科的区分主要在自我意识。意识的运行方式是——意识到了某种事物,这是对象性的思路。在意识到某种事物时,意识也意识到了“自己在意识着某种事物”。即反思意识,思想以自身为对象。问题在于:我可以意识到自己在意识着某种事物,我也可以意识到“我意识到自己在意识着某种事物”,如此以至无穷。在无穷倒退的玄思制造出的层层观念遮蔽下,人们早已忘记了或扭曲了对自身的真实生存境遇的理解。当对真实生存的理解变成了不知经历了多少阶玄思而生成的观念符号游戏时,生存就无可逃避地被“颠倒”为无穷意识延伸的迷宫中“第二性”的附属品了。
在德国观念论那里“作为主体的思维过程只能用思维规定感性,而无法使自己具体化和创造新的感性,思维无法创造‘非我’的感性,只能直观和规定既有的感性。德国古典哲学缺少真正感性的、物质性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原则,这是唯心主义无法补救的根本缺失”。〔9〕真正的创造性只有在综合了特殊性和普遍性在内的个体性中才能实现。个体性的含义在于个体是生存在具体生存境遇中的具有形而上冲动的实践活动者。要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就必须把人对自身之“全面”的理解牢牢固定在生存境遇中,唯有如此,才能避开自我意识在无穷倒退过程中衍生出来的远离生存境遇和实践场域的“应该”。“应该”绝不能是无限的逻辑推演给出的“道德制高点”上对生存境遇的单纯破坏,更不是脱离现实条件的对实践场域的任性践踏。这样的风险只有在具体个体性的实践主体视域下,才能被反省和自觉到,从而使得“发展”成为可能,使得人对自身之“全面”的理解得以不断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