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悖论、偏差与疏离
2021-12-27侯瞳瞳单世联鄢楚茜
侯瞳瞳,单世联,鄢楚茜
(1.上海交通大学 媒体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40;2.南昌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2)
一、引言
在日益全球化的语境中,以怎样的形象来面对当今世界,已然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上面临的重要考验。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提出:“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是加强我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的重要任务。”[1]对此我们需要抱持两个认识:首先,全球化时代的国家文化形象是复杂、多样的,不能仅依靠政府的单一声音去表达,而忽视了国民和其他文化人群共同参与的力量;其次,文化形象是文化和社会建设的延伸和必然结果,在外向传播的同时不能忽视了内向核心价值体系的建设。在这一点上,不同于以往政府主导的官方渠道,由民间组织自发推动的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可谓恰逢其时。
网络文学兴起于全球跨文化生产与消费的时代,根植于差异与权力并存的赛博空间。在这样的文化-技术语境之下,网络文学呈现出“网络性”与“跨文化性”相重叠的表征,这使其能够打破地域与文化疆界的藩篱,实现对中华文化圈乃至西方文化圈的联结与跨越。据《2021年中国网络文学出海研究报告》统计,截至2020年,我国向海外输出网络文学作品10 000余部,覆盖40多个“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网络文学海外市场规模达数亿元人民币,海外网络文学用户数量达数千万人[2]。这些数据表明,中国网文正在得到越来越多全球读者的欢迎与认可,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已然成为当下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目前,学界有关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研究呈现出数量日趋增多、研究深度逐渐增强、研究主题分布面逐步拓宽等趋势。从目前国内外众多的相关研究现状来看,由于关注的焦点不同,这些研究一般分为两种视角:一种的主体是关注宏观视角的研究者,他们的研究逻辑往往是对中国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效果进行整体评价,深挖存在的问题并提出可期解决问题的相应对策,吉云飞[3](P11-12)、闫晓红[4](P65-67)等人的研究均属此类;另一种的研究者中的大多数都从微观角度入手,研究基于网络文学作品的成功经验或阅读平台的运作模式,通过对作品的文本分析或对平台操作各个环节的解读,为中国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提供契合实际的操作技巧,林玲[5](P94-97)、万金[6](P27-33)等人的研究便是个中代表。从现有研究成果来看,对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这一概念展开针对性研究的成果很少,缺乏对文化与传播关系的梳理,更谈不上深入解读和严谨的理论建构。而撇开理论不谈,实践研究中依然存在若干显著的问题。从学科角度看,“文学性”掩盖了“文化性”,从文化学角度进行的研究相对较少;从研究方法看,定量研究成果少于定性研究成果,理论成果的可应用性及市场转化能力薄弱;从研究内容看,研究的着眼点目前大多局限于网络文学本身,尤其是对奇幻小说的研究缺乏从产业角度出发进行更宏大的整体性构建,使得研究的深度明显不足[7](P116)。
理想的研究模型,应当具有起承转合,对多种理论具有融合、扬弃、发展、质疑、创新。关于网络文学的研究,从一开始就带有学科跨越和理论交融的痕迹。因此,将相关学科理论引入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现象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根据克劳彻(Croucher)的社交网络理论和巴格达萨良(Bagdasaryan)的新媒体理论,仰赖技术赋权的网络文学在享受到网络媒介沟通便捷之红利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随之产生的新的偏倚与断裂;而遵循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的跨文化铭写理论以及约翰·贝利(John W.Berry)的跨文化适应理论线索,我们可以发现,网络文学的意义分享受到语言之不可通约性的阻隔时,文化休克就取代了文化适应;此外,在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民族文化的符号表象差异被商业消费迅速收编、削平,则导致了自身文化主体性的缺失。以上种种表征,都反映出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过程中面临的困境。作为全球媒介革命下“网络人的文学”,网络类型文学在中国文化领域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它不仅为当代文坛注入了鲜活血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最具活力的一翼,而且还彰显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承载着传递文化的重要使命,因此关于其跨文化传播困境及出路的研究是紧要且必需的,这也是本文研究的理论和实践意义之所在。
二、技术悖论:“部落”与“鸿沟”的共生
历史地看,人类跨文化传播活动提供的跨越时空、国界和文化差异的冲动,始终受到技术的限制和影响,跨文化传播的客观需要,也在不断推动技术的更新与发展。伴随着传播技术的变革,传播的全球化已然成为现实,不同文化和民族国家之间的传统界限被模糊和跨越。网络文学正是借助了这场变革的东风,在“网络性”的加持下,建构出一个个打破地缘边界、身份区隔和文化差异的虚拟社群,实现了人类社会的重新“部落化”;但同时,数字鸿沟又将带来新的偏倚与断裂,网络文学不可避免会出现被边缘化的问题,这就是中国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所面临的技术悖论。
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深受技术语境的制约和影响。需要强调的是,技术不能脱离文化单独发展,技术始终根植于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不同群体的利益和价值取向等都决定着技术的轨迹。审视人类的技术发展史,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化是技术发展的“遗传基因”——技术在不同文化中的地位、作用以及期待,决定了技术乃至文化的命运。
与传统文学相区别的是,网络文学由后现代赛博空间所催生,并因此被打上了“网络性”的深深烙印。首先,超文本性是“网络性”的表现形式。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的理论脉络来看,纸质文学时代封闭自足的“作品”概念是一个典型的结构主义概念,到了后结构主义时代,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等人提出开放性、生产性的“文本”概念,打破了“作品”概念的封闭性。而在网络文学这里,则呈现出一种无限流动的“超文本”的状态——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信息的编制者、传播者和接受者,社会、文化和媒体实践以及自我表达的形式也因此发生剧烈变动,正在经历被改写、创造和再生产的过程。因此,网络传播的赋权特征为个体的社会化提供了更大的全球性空间,网络文学的“超文本”性打破了“作品”的精英话语系统,实现了平民话语的狂欢。
其次,迷经济是“网络性”的生存土壤。作为“产消者”的网络文学迷群,与作者形成休戚相关的情感共同体,这样的情感共同体拓展了现实的社会交往领域,改变了传统人际互动的方式与空间——人们在虚拟空间中存在,网络交往建构了人们赖以生存的新的社会关系和活动场域。这里重要的是,借由网络新媒体的推动,传统媒介中大众被动、消极的“沉默”身份得以改变,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界限不断模糊,任何一个个体均有可能与身处其他国家、地区网络中的个体联系交往。这其中既存在着无数的不确定因素与无限的可能性,也提供了比以往的交往方式更广阔的对话界面,人们通过彼此接入,拓展着新的认同空间。而这样一种全新的认同空间正是人类社会重新“部落化”的模式。可以说,正是基于“网络性”跨越时空的能力,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才成为可能。克劳彻曾试图通过结合培养理论和族群活力来提出一个理论模式,以此阐明社交网络与文化适应的关系。他认为:“在文化适应的过程中,社交网站的使用会影响移民与其主导文化的互动,并且会影响移民在其内群体中的交流。”[8](P259-264)通过把这一理论模式移植到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中来,笔者对北美创建最早、影响力最大且时下最热门的海外翻译网站Wuxiaworld进行了为期半年左右的考察(2021年3月至2021年8月),总结出网络文学迷群的交流实践大致包括了信息性交流实践、情感性交流实践、生产性交流实践等三种形式。海外读者迷群在交流实践的过程中,不仅通过告知、推测、吐槽、再创作等形式得到了个人可能无法得到的阐释性资源,而且在这一充满了娱乐性的过程中,他们还通过各自的展演确立了群体的认同。正是借助了这样一种趣缘群体的粉都(1)“粉都”(fandom)一词取自约翰·费斯克《粉都的文化经济》一文(收录于陶东风主编《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根据文中注释,在《韦氏大词典》中,fandom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所有粉丝,另一个是指作为粉丝的状态和态度。当fandom表达的是第一个意思时,也可译作“粉丝群”,即“迷群”。效应,通过一些网络文学爱好者自发翻译、组建网站,以吸引越来越多的海外迷群的加入,中国网络文学形成了独特的、极富生命力的产业机制和文化适应机制。
媒介是一柄双刃剑——既是文化交流之桥,又是文化隔阂之沟,媒介技术的发展,不断延伸着人际沟通的触角,同时也制造出新的偏倚与断裂。这些影响内嵌在媒介的技术特性之中,更植根于媒介与人的关系之中。一方面,网络媒介使全球的人们能够交换信息以了解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他者,在这样信息交换的过程中,不同的社交网络构建了不同的虚拟社区,人类社会得以被重新部落化。另一方面,技术进步是工具理性意义上的进步,但技术也是一种高附加值的生产力,它与特定的政治权力结构相配合,使技术权力成为复制现存不平等关系的强大工具。因此这个“次元之壁”同时也成为一种瓶颈,网络媒介孕育而生的新文化使文化中的传统与创新之间持续不断地出现“数字文化鸿沟”。
在网络新媒体出现之前,根据巴格达萨良所说,人类社会中的传统与创新以同步的方式动态共存,但新媒体的速度和影响导致传统价值无力跟上由新媒体产生的新文化价值的脚步[9](P55)。这个“数字文化鸿沟”导致生活在不同文化中的人们以及不同年代的人之间的理解和交流有困难。此外,新媒体的碎片化特性使得传统的文化文法、文化主题、文化地图都转变为了一种新形式,这意味着传统文化逻辑的遗失。文化形式或世界观的重构需要文化成员们去重新调整他们自己社区的传播行为,并学会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通过新方式互动。网络文学之“网络性”与“跨文化性”的融合,带来了至少六项全新体验,包括:新的文本体验、表现世界的新方式、用户和新媒介技术的新关系、身体与科技化媒体的关系的新概念、组织和生产的新方式。网络性带来的这些体验不可避免地会对社会或文化认同的传统构成与定义提出挑战。换言之,网络性通过减弱或增强人和社区关系的紧密程度来撼动文化认同的根基。时间与空间的压缩是由网络性和跨文化性的融合而造成的,它创造出了一个共同的网络文学空间,其中新的文化认同出现在不同的虚拟社区之中。
由网络性构成的新文化认同也许无法改变传统意义上把文化认同当作一种独特产品的观念,这个产品在特定的群体语境中产生,它赋予群体成员归属感,但是它也会直接对文化认同的传统属性,即暂时性、地域性、差异性、互动性和多样性形成挑战[10](P319-346)。更具体而言,网络性孕育出的文化认同不再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即暂时性),不再受到人们所承认的地理空间的限制(即地域性)。它可能仍是基于成员认知过程的一个独特的集体意识(即差异性),以Wuxiaworld等翻译网站为代表的网络文学虚拟社区具有较高的异质性和较低的互联性[11](P39-63)。此外,社会互动(即互动性)是发展文化认同的基础,这在网络社会中仍然没有改变,但是人际和群体关系在网络文学虚拟社区中的互动不像那些传统面对面的互动,他们的特性是不同的。最后,我们尚不知由新媒体产生的新文化认同能否继续保有多层面的观念或实践(即多样性),它能与贝莱(Belay)指出的传统文化认同的五个方面产生明显的对比。
可以看到,虽然目前网络文学的北美迷群在人数规模上十分可观,但是从辐射范围来看,与主流文化圈之间仍然存在着明显的鸿沟。尽管东南亚地区由于与中华文化自古以来的亲缘性,已经形成了一套由影视剧的热播带动相关实体书出版的传播模式——一个很鲜明的例证就是在霍建华、陈乔恩版电视剧《笑傲江湖》播出期间,东南亚网文翻译网站Hui3r上关于小说《笑傲江湖》的配图用的就是霍、陈二人的剧照,甚至在钟爱言情剧、言情小说的越南还出现了专门翻译出版琼瑶作品的出版社,但是以亚马逊出版系统为标志的西方类型文学主流市场目前仍未完全打开,网络新媒介的“次元之壁”在西方世界仍未得到突破。艾瑞咨询2021年发布的《中国网络文学出海研究报告》中对北美网文读者进行了画像(表1),从调研结果来看,中国网络文学爱好者中,占绝大部分比例的是欠发达地区年轻群体。由此可见,海外精英人群对中国网络文学的认知度和接受度还有待发掘。
总而言之,中国网络文学之“网络性”在持续地建立不同类型的新社区,它不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局限,这使得文化认同更具动态性、流动性和关联性,从而对文化认同的自治性和稳定性造成了严峻挑战。这条“网络性”鸿沟如何才能得以填补?这个问题一方面对网络文学的质量提出了新的要求,即如传统学术界呼吁的那样,其文本要跳脱出二次元世界的桎梏,回归现实生活,反映当代中国社会风貌;另一方面则是对网络文学的跨媒介叙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网络文学不单单是一个孤立的文本,而是一个故事世界的时候,整个网络文学跨媒介的空间就成了各个不同的文化群体了解中国文化的窗口。
三、铭写偏差:“异化”与“归化”的二律背反
跨文化传播中的网络文学,与其说是交流的,毋宁说是用海外本土的理解力和兴趣加以“铭写”的[12](P187)。而翻译话语策略中异化与归化的二律背反,则导致了网络文学跨文化铭写中的偏离与差异。
不同于传统文学的传播形式,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主要渠道是迷群传播。作为一种极富娱乐性的大众文化,网络文学是费斯克所提出的生产者式(producerly)文本,它在本质上不要求读者要能创造意义,但又容易被了解、具有开放性,是可以依照不同个人自身的经历、想法来加以解读的。因此,网络文学的迷与费斯克所谈的迷有着诸多相似之处,而中国网络文学迷群的第一层次——译者迷群,正是这样一类“生产者式”群体。他们主要不是发布信息和获取信息,而是出于对中国网络文学的热爱,将中文作品翻译成外国文字,与其他海外爱好者共享。众所周知,同一部作品的不同译本会带给人截然不同的价值认知,因此翻译行为本质上是对原有文本的二度创作,其中涉及跨文化传播的问题,以及迷群自身价值取向的问题。而迷群的第二层次,即是更广泛的海外读者迷群,他们依靠翻译的文本来理解中国网络文学的具体内容,甚至进行文本的再创造。中国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重要意涵在于文化参与者所扮演的角色与实践。经由对网络文学的兴趣产生的文化交流,是中国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重要核心,网络文学迷群正是文化交流的核心人物——中国网络文学作品的出版与扩散并不是依赖出版社,网络文学的同好才是真正的驱动力。正是这样一套独特的、极富生命力的产业机制,逐渐扩大了中国网络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
在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译者迷群的工作是十分关键的一环。世界顶级翻译理论家劳伦斯·韦努蒂认为译者的角色非常重要,是“文化和时代之间沟通的主要桥梁”[12](P188)。中国网络文学翻译的交流并非一帆风顺,因为译者就原文本的语言和文化差异进行交涉,将其简约,应用于另一组基本上属于海外本土的、从接受语言和文化中汲取的差异,以使网络文学原文本得以接受。
艾瑞咨询的调研数据表明,网络文学在翻译数量和语种类型上无法充分满足海外市场的需求,而且文本内容翻译的本地化以及网文自身文稿章节的处理也存在难度。联机调研的结果明确显示,在海外读者阅读中国网文遇到的困难中,翻译问题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图1)。
图1 2021年海外读者阅读中国网文时遇到的问题[2]
据Wuxiaworld的创始人赖静平介绍,延续了传统武侠文脉的网络小说在跨文化传播上有着相当大的难度。一方面,这类小说注重气氛的渲染和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多采用含蓄、隐晦的表达方式,这与西方直接明了的表达方式相悖;加之其多以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为写作背景,对于缺少这方面“前见”的西方读者而言,这就更难以实现“视域融合”。赖静平坦言自己曾试图翻译古龙的小说《天涯·明月·刀》,但是读的人少之又少,他翻译了一部分之后只得作罢。另一方面,高语境表达方式的作品翻译起来难度很大,比如金庸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诗词、成语,还有一些在情节铺陈上特有的“留白”,都是在译者跨文化传播和读者跨文化接受过程中的壁垒。
在翻译理论中,归化即是总体化的过程。“一旦被视作归化铭写而非跨文化的交流,翻译就使理论家们进行一种伦理的反思,在这个过程中构思恢复或保存外语文本之陌生性的方法。”[12](P188)然而,与铭写的归化效果相抵触的另一种伦理学却只能根据国内的术语、国内的方言、语域、话语和风来格构思和实践。这意味着外语文本的语言和文化差异只能间接地通过它们在翻译中的位移、通过引入国内价值和体制的规划差异来表示——这就是劳伦斯提出的异化策略。这种伦理态度是与政治议程同时产生的:铭写的归化条件成为翻译中重写的焦点,也即话语策略,以便打乱本国文化价值的等级,开动陌生化、经典形成、意识形态批判和体制变化的进程。译者可以发现归化这个概念由于其掩盖了异质性和杂交性而值得探讨,这种异质性和杂交性能够把用于翻译的现存定式、经典和标准加以复杂化。
网络文学跨文化铭写偏差的一个重要表征,就是翻译过程中异化与归化的二律背反。譬如,在仙侠、武侠类小说中常出现的“侠义精神”,如果遵循归化原则,就需要着眼于目的语文化的习惯表达,将其译为“chivalry”(骑士精神),这样就削弱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侠文化”的内涵和价值;如若根据异化原则,则将会突出译文的异域性,采用直接音译的方法,即“xia”,这样又会给异文化语境的读者造成阅读和理解上的障碍。此外,在翻译过程中,由于语言句法特征不同等客观原因和译者用词的主观因素,网络文学的语词节奏和叙事节奏都会发生变化。同样以最具中国文化特色的武侠、仙侠类小说为例,在表达“禅定与封印”时,汉语言文学所特有的快且碎的表达节奏可以仅用“闭目、盘腿、定势”等动作描述一次性完成,然而,在翻译时,为了保持句子结构的紧凑性和语义上的连贯性,译为“sit in meditation”,读来就觉得节奏平缓了许多,与汉语原文在文化氛围上的体会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
当以差异的这种伦理政治为动机的时候,译者就寻求建立与外来文化融合的一个共同体,分享并理解外来文化,进行基于这种理解的合作,进而允许外来文化改造和发展本土价值和体制。以Wuxiaworld和“起点国际”为代表的翻译平台就是这样一种共同体。寻求某一外国共同体的冲动本身就说明译者希望发展或完善某一特定的本土环境,在翻译的语言和文学中、在翻译的文化中弥补某一缺陷。如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所说,共同体的概念本身就是在某一不充足性使某一个体力量出现问题时出现的[13](P98)。以伦理和政治为动机的译者不能不看到翻译过程中缺乏平等的基础,由对外语文本的兴趣所激发,却不可避免地倾向于接受者。这种译者懂得翻译绝不简单是与外语文本的沟通,因为它们仅仅提供了一种归化的理解,不管多么陌生,不管多么具有本土的颠覆性或支撑。无论是以兴趣爱好为导向的Wuxiaworld,还是更加专业化、职业化的“起点国际”,面对网络文学文本翻译时,都需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语言内在逻辑的转换;二是对文本内在逻辑的熟悉;三是中西文化差异的转化。
网络文学译文能否向其读者传达外国读者对外语文本的那种理解?答案是肯定的。但这种传达总是部分的,对于本国场合来说既不完整又必然出现偏差。只有当译文释放的本土残余物包括对文本首次出现的他国语境的跨文化铭写时,这种情况才发生。
这里交流的形式是二级的(second-order),基于但又超越于词汇对等,包括但超过了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说的“信息”或“主题”。本雅明写道:“多于主题传达的译文……只有当作品在幸存的过程中出了名的时候才能出现。”[14](P72)这里的“出名”指的是对某一文本的总体接受,不仅在其自身语言和文化中,而且在其译文文化和语言中。一部网络小说的翻译传达的不仅是字面意义或是叙述形式的基本因素,而且还是参与“后续各代人中潜在的永恒的来世生命”的阐释。而这将是由作为译文对象的国外读者所分享的阐释。网络文学的翻译因此将孕育对中国文化的共同理解,部分恢复中文原文本历史语境的理解。
网络文学翻译活动中的跨文化铭写构成了独特的交流行为,它围绕译本创造了跨文化的兴趣共同体,还有能够理解译本并将其付诸各种应用的读者群——在Wuxiaworld上集结而成的跨文化迷群便是个中代表。这种共享的兴趣可能是在译本发表时自发产生的,它吸引了来自网络文学翻译语言中早已存在的不同文化因素的读者。围绕译文产生的任何共同体在语言、身份或社会地位方面并非同质,其异质性可以根据玛丽·路易斯·普拉特(Mary Louise Pratt)所说的“交往的语言学”来理解,在这种语言学中,基于语言的共同体被看作是分散的,跨越“社会差异的路线”的[15](P60)。译文就是海外文化与网络文学翻译文化之间、但也是网络文学翻译文化内部的语言的“交往地带”。
四、文化疏离:“网络性”与“主体性”的辩证
借助媒介革命和迷群传播的力量,兼具“网络性”与“跨文化性”的网络文学通过对雅俗文化等级的解构,建构了一个非中心性的文化空间。各种力量在该空间中相互交织、互为角力,形成一个共生共荣的斗争场域。庞大的拥趸群和多元化、产业化的传播方式,令中国网络文学得以出现众声喧哗、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与传统文学和主流文化之间形成一种既对抗、又互动的张力关系。然而,文学离不开艺术,并且以艺术自傲,部分网络文学作品流水线加上套路化的创作模式,让网络类型小说丢失了根本,意义的稀释、艺术的遮蔽将会导致文化传播与传播文化的疏离,引发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过程中中国文化主体性缺失的问题。
文化这一概念中最有价值的特征就是差异,它是事物间对比的而非自身的特质。阿帕杜莱认为,我们应将文化一词加以限制,使其专门指代这些差异中的一个子集,它构成了这些差异的边界。一旦问题在于边界如何得以维持,文化便成为这样一个事实:群体通过与其他群体的差异来建构其身份[16](P17)。差异与调整一直是跨文化传播领域的核心议题。其中最具代表性,也长期被众多学者吸收和发展的就是跨文化适应理论。该理论最早由休伯·爱林斯沃斯(Huber Ellingsworth)在1983年提出,主要目标是解释传播者在“与目标相关的相遇”中是如何相互适应的。此后,这一理论突破学科界限,逐渐受到来自文化人类学、社会心理学等诸多领域学者的关注。文化人类学者的研究旨趣在于“异文化”如何通过文化适应来获得对“本文化”以至全人类文化的理解,并从中寻找文化反省、文化对话和文化并存的可能;社会心理学者则致力于移民的跨文化转变研究,把跨文化适应的实现描述为“陌生人与接受陌生人的环境共同努力的结果”。随着全球化的不断纵深发展,人类的跨文化交往行为日益频繁,有关跨文化适应的研究开始向语言学、历史学、符号学等更多学科蔓延开来,研究对象也渐渐突破人际传播的局限。
文化适应贯穿了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整个过程。首先,网络文学是一个自身文化形态高于文学形态的存在。技术文化和平民文化不仅提供了网络文学的生成要素,而且还附加了其所属的时代背景——全球化下的消费文化和文化工业语境。当技术和平民遇到消费化和工业化,就酝酿出网络文学的其他文化属性,比如商业性和大众性。除却这样一些文化属性之外,网络文学还是一个有着更大的文化价值的广阔文化场域:强大的传统文化、古典文化、生态文化和历史性、知识性内容已然成为网络文学写作的总体趋势和背景。譬如“怪力乱神”的玄幻、仙侠类网络小说中,中西神话和传统儒释道等文化基因被大量导入,《山海经》《周易》《希腊神话》《魔戒》以及仙侠类文学作品、金庸古龙作品等被直接或间接地作为文脉的传统来摹仿、承袭和化用。这些特定文化背景下创作出来的网络文学作品,在面向异文化传播之时,必然会经历金洋咏(Young Yun Kim)所言的“压力-适应-成长”(stress-adaptation-growth)动态过程[17](P383-384),而这一过程中作品适应的快慢程度,就取决于网络文学作者及译者对异文化的感知能力和适应能力。
其次,网络文学的跨文化适应与约翰·贝利提出的文化适应双维度模型相契合。全球化会带来文化的同质化,这曾经是一种普遍的担忧,贝利的文化适应的双维度模型改变了这种流行的观点,向人们展示了全球化的四种可能后果:文化同质化、文化融合、文化新生与文化边缘化。这四种后果呈现出跨文化适应两个维度的倾向性:对自文化的倾向性和对他文化的倾向性[18](P9-25)。
中国网络文学在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也存在着两个不同维度的倾向。一方面,中国文化蕴含着广博精深的内涵与内容,它们都是网络文学创作的天然沃土,在此基础上,网络文学以丰富多样的作品形态彰显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这体现了对自文化的倾向性;另一方面,为了降低传播过程中的文化折扣,还需考虑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平衡,在这一点上,不着意于意境的渲染和辞藻的雕琢,而是采用简单直接的叙事方式,把写作重点放在故事情节的推进上的小白文,就与西方国家的文化特色和表达方式相契合,这是对他文化倾向性的最有力证明。
再者,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文化融合”的结果。“文化融合”理论是美国学者艾瑞克·克莱默(Eric Mark Kramer)由“文化适应”理论引申而来的。该理论认为,文化差异理应得到肯定,并且能够在跨文化互动过程中通过文化融合的方式实现独特的“文化口音”(cultural accent)[19](P18)。具体到中国网络文学作品来看,东西方交融、古老又现代的修仙小说,以及具有欧美探险血缘的复杂世界体系的盗墓类小说,都在世界观架构上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文化口音”;而超越了社会束缚与身体限制的玄幻练级小说,以及通过虐恋达到心灵治愈的言情类小说,则凭借以“爽”为核心的快感机制带来别具一格的吸引力;同时,不同类型的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正义、友爱等等共享性的价值观,均是文化融合策略的显著体现。
从文化适应的双维度模型来看,不论是想要保持自己原来的文化认同和文化特征,抑或是想要与他文化建立和维持积极的关系,主体的自觉能动性都至关重要。这就涉及跨文化适应过程中的主体性问题。主体性美学是近代启蒙理性的产物。从价值的角度看,所谓的主体性根源于价值性。在启蒙时代,主体性理论具有历史的合理性。而到了对现代性进行反思、批判的后现代,主体的自由度和交互主体的研究进一步深化了主体概念的理解,“主体间性”塑造了新的思考空间。存在主义美学、现象学美学和解释学文学理论以及巴赫金的文学理论都打上了主体间性的印记。
跨文化传播和跨文化适应是主体间对话的产物,其前提就是主体的确立。网络文学作为当下跨文化传播受众最广的大众文化形式,在备受瞩目的同时也能够折射出一定的文化逻辑、文化模式和涌动着的文化潜流,其中关于网络文学在文化适应过程中“网络性”与“主体性”的辩证就是一个比较尖锐、值得严肃探究的现实问题。从文化形态来说,“一种唯商品化为特征的解构性后现代文化形态,也即文学消费主义”[20](P125)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娱乐性大于艺术性、低端迎合多于审美引领、功利追求多于意义建构,是目前以商业利益为根本出发点的网络类型小说普遍存在的痼疾。即便是网文中的精品,不少作品的思想深度与文化含量也并不令人完全信服。从媒介传播(即“网络性”)角度看,这是生存竞争的策略,但从价值传播(即“主体性”)的角度看,仅仅消费是不够的,单一追求文化产业的扩张和消费文化的生产,可能会使本土文化传统遭到文化商品化新一轮的影响。关于这一点,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早有警示:作为文化完全由市场导引的后果,文化会逐渐地从属于消费社会的生产再生产机能,“生产再生产出来的与其说是顺从而听话的国家臣民,不如说是灵巧而热心的消费者”[21](P77)。而艾瑞咨询的调研数据恰恰印证了鲍曼的这一预言:从海外网文读者阅读中国网文的目的来看,大部分读者愿意阅读网络文学的原因是缓解压力,占比达到67.5%,还有近半数的读者是被新奇的情节所吸引,40.1%的海外读者则是出于填补空余时间的目的来阅读中国网文。出于了解中国文化目的来阅读网文的读者寥寥无几(图2)。
图2 2021年海外读者阅读中国网文的原因[2]
由此可见,阅读流量大并不能代表精神文化层面的认同。在一个经济文化呈现巨大变革的社会,文化的多元性促使创作主体不断地调试对于自身的文化认同。同时,伴随着作品自身影响力的日渐积累,主体意识在网络文学中的呈现方式也得以转变。从主体建设上来说,文化主体的差异(表象差异和意义差异)是构成自我形象与观念的一极。交往理论和主体间性理论指出,人既是主体又是客体,而主体与主体间的关系,就是对话与交往的关系。中国网络文学在传播力上升的同时,却未能实现与他文化之间平等的对话与交往,其文化主体的影响力尚不够理想,主体性意识还十分欠缺,因而在跨文化适应的过程中,出现了文化传播和传播文化的严重疏离,距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用中国实践升华中国理论,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更加充分、更加鲜明地展现中国故事及其背后的思想力量和精神力量”[1]尚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
五、结语
从文化“走出去”的推动力角度看,原先的中国文化“走出去”基本上都是以国家政府为主推力量,由政府提供渠道对外宣传。而网络文学在海外的传播打破了原有的传统格局,上百万的网络写手通过自己的创作,使网络文学这一文化形式成为活源之水,同时,数以千万计的海外读者在成为受众的同时,也间接成为网络文学“走出去”的推动者。这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形式,在“走出去”上显然更具优势,也为当下文学创作与传播提供了重要的启示意义。首先,类型文学的创作和生产属于文化行为。当今世界,以传播文化为己任的文化产业已经成为一个民族文化生存的表征性的社会构成,在此环境下,拥有如此浩瀚的作品体量和如此庞大的读者群体的类型文学,必然成为文化传播的核心动力之一。其次,文化蕴含着广博精深的内涵与内容。从表层的语言符号、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到深层的审美取向、价值观念、情感定式、思维方式,都是文化的基本内容,它们是文学创作的天然沃土,在此基础上,文学创作应以丰富多样的作品形态、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为中国文学的新范式、新可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最后,文学创作及对外传播的核心意义是民族社会价值观的传播。文学作品中的底层意识、读者中心、人间烟火、民间立场,其所蕴含的人文气息和为民情怀,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体现“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传承中华文化的“民本”思想和“亲民”情怀。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中国文学跨文化传播的目的,正是在于更加广泛地传播作品中隐含的那些具有潜在影响力的意义与价值。
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出现的种种困境,其背后的原因,归根究底还是网络文学“网络性”与“跨文化性”重叠的根本特质。“网络性”生发于摹仿和沿袭的文学传统,源自新媒体时代的“适者生存”,同时彰显了“以读者为中心”的创作观念。新媒体时代下,新型审美意识在作者和读者的交互沟通和模仿复制中,逐渐形成新的审美趋势。与此同时,受数字技术和新一轮审美要素的影响,审美模因也在动态变化,全民阅读的文学审美主流聚焦于在娱乐性与消遣性,而网文恰恰迎合于此,打造出精神上能够引导读者获得愉悦性感知的网络领地,这一网络领地是人类“再部落化”的重要形式,但同时也在不同社区之间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数字文化鸿沟。网络文学的“跨文化性”与全球文化生产与消费的趋势相适应,体现为传播与消费的极强便利性、“自娱以娱人”的文化消费性、生产与消费的极强个性化等方面,归根结底是为了满足不同文化背景下读者的阅读需求和趣味。中国网络文学的“跨文化性”反思,实际上可以归纳为跨文化性的一个“度”的问题:面对语言文化差异带来的理解障碍,我们是应该坚持自身的文化特色,还是顺应他者的文化习惯?面对媒介技术瓶颈造成的文化鸿沟,我们是应该继续在网络空间深入发展以求内在超越,还是通过更加多样的文艺形式突破网络亚文化空间,以寻求外在的突破?面对文化传播与传播文化之间的疏离,我们应更加重视文化的体认,还是传播的畅达?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回答,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回答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从边缘化向主流化靠拢,是这些困境趋于缓和与平衡的一条必由之路。这里的“主流”并非传统意义上精英话语主导的阵地,而是弗雷德里克·马特尔(Frédéric Martel)所描述的“一种大众文化,是经过设计的标准化的‘商业文化’”[22](P5)。网络文学的“主流化”与“网络性”和“跨文化性”相互交织,或可形成一种“世界大文学”的观念:
网络文学传播利用互联网技术实现的蛛网覆盖,触角延伸,咫尺天涯,无远弗届等特点,将软载体的文本以数码信息方式撒向赛博空间,拆卸了除民族语言隔膜以外的所有的时空障碍和传播壁垒,这对于各民族文学交流,文化交流和世界大文学观念的形成都是有利的。[23](P178)
总之,中国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之路道阻且长。未来我们或许可以从基本伦理、话语模式、文本策略三个维度来对网络文学之“网络性”“跨文化性”及“主体性”等种种困境问题展开策略上的探讨。其中,基本伦理即是从一个宏观的层面来把握网络文学之“跨文化性”问题;话语模式侧重中观层面的主体间性,旨在探寻跨文化过程中不同文化主体之间对话的可能;文本策略则立足微观层面,力求在尊重文化差异的基础上实现文化融合,达到自文化倾向与他文化倾向之间的平衡、求同与存异之间的平衡,实现“联接中外、沟通世界”的交流效果[24](P100)。通过对话与交往的话语方式,对体现中国元素的文化符号以及超越本土经验的全球文化符号进行充分开掘,在浩繁的网络文学作品中讲述全世界喜闻乐见的中国故事。“重视民间文化力量的参与,推动中国话语体系建设,加强对外传播的有效性”[25](P27),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对提升中国国际传播能力的企盼,也是我们对中国网络文学更好实现跨文化传播的未来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