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虚幻的交织
——评徐冰《蜻蜓之眼》
2021-12-25戚家辉
戚家辉
(山东艺术学院艺术管理学院,山东济南 250000)
一、作为当代艺术的《蜻蜓之眼》
对于当代艺术的概念性解答,往往需要从分析当代艺术家的创作实践入手,这或许比空洞的谈论当代艺术的概念更切实际一些,正如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开篇提道的那句,“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蜻蜓之眼》作为徐冰的代表作,是他艺术创作生涯的又一重大突破。不需要请演员,不需要复杂的过程拍摄,而是选取1999年到2017年之间的真实监控录像,将其重组与整合,串联成一个新的、虚构的故事。
《蜻蜓之眼》反映了当代艺术的时代真实。在这部电影中,首先可以看到的是监控技术的发展与变化,从早期低清晰度的黑白影像到现在的智能化高清彩色影像,技术变化就如同时代变化的一面镜子,在这个时代下生存的观众特别容易感同身受。过去房屋简陋、衣服破旧,现在高楼林立、城规完善、直播兴起……当代艺术的内容来源总是脱离不开现实生活的。“我们的团队没有一位摄影师,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24小时为我们提供着精彩的画面。我们的电影没有主演,各不相干的人闯入镜头,他们的生活片段被植入另一个人的前尘后世”。尽管故事本身是虚构的,但一帧帧真实的监控画面总让人有一种故事中的一切都曾真实发生过感觉,在真实与虚幻中来回切换成了对这部电影的最深感触。
《蜻蜓之眼》展现了当代艺术的观念突破。恰恰是由于对社会真实的深度观察,才激发艺术家的思考与创作。尽管所有人都约定俗成地认为创作一部电影需要经过从写剧本到确定演员再到拍摄剪辑这样一套完整复杂的步骤,但并不是如此按部就班完成的才能被称作电影。早在2010年,克里斯蒂安·恩斯特·马雷克的作品《时钟》从已经公开的影视作品中截取镜头来形成电影,就给人以这样的警醒。抛开作为艺术门类的电影来看,基于现成品的艺术创作还应当从杜尚的“小便池”谈起,可见杜尚的思想观念对于当代艺术创作观念的影响至深。在访谈中,徐冰也曾说过,“艺术家必须有那样的思考,那种思考是当我们面临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仍尝试拥有整体性把握的能力。”《蜻蜓之眼》便是基于这种思考下产生的。
二、艺术观念与社会现实的链接与转换
1.“世界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摄影棚”
在今日美术馆关于徐冰“世界影像:《蜻蜓之眼》”的展览上,有一面墙写着“今天的世界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摄影棚”。《蜻蜓之眼》以监控影像为素材就足以讲述一个复杂的故事,说明监控与我们今天的生活已密切相关。然而,这里的“监控”是一种更广义层面的监控。狭义上来说,监控就是摄像头监控,主要用于公共场所对人行为的监视,以规范人的行为,减少违法乱纪的事情发生,并作为证据保留,这也是监控的最初形态。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出现了私人监控,并且还演化出行车记录仪等多种私人监控形态。但是《蜻蜓之眼》中对监控问题的剖析远不止于此,尤其是随着网络直播等形态的出现,很多人的行为在网络上处于一种“公之于众”的状态,一定程度上失去隐私并受到网络舆论的管控,这何尝不是一种监控?由此,“监控”的目的已不再单一,且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被赋予了更多意义。
艺术家已经发现更多人通过监控与社会产生了多重联系,这是其对于社会议题的敏锐观察。这种联系不仅仅停留在监控层面,而是涉及更多的社会问题。比如,影片中的女主角蜻蜓通过整容过上了更好地生活,本质上反映了当代社会的身份认同问题,如今是一个视觉化的时代,有些人不断修饰自己的外观来迎合这个时代来赢得一种身份认同,甚至不惜通过整容等手段来改变自己的容貌和身体,这是对于该时代下人们生存状态的一种反思。同时,我们不难发现,影片中的监控画面还记录了多次灾难性的瞬间,不禁引发观众对于幸福与灾难之间矛盾的反思,因为观看影片的我们或许目前正处在一个安全安静的生活环境之中,但也许此刻另一个地方正发生着不可想象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我们通过监控影像就可以看得到,我们会更清晰地认识到,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危机四伏的、不可控制的。
2.当代艺术的多元化媒介表达
时代在进步,语境在改变,剖析社会问题并不只是艺术家的独有专长,但艺术家们似乎总能找到一种恰当的媒介表达方式来将艺术观念与社会现实建立连接,这是艺术家们突破传统限制、追求创作自由的体现。在过去,传统的艺术媒介占据着主导地位,一张画纸或一只画笔或许就足以完成创作,尽管如今引领艺术市场的仍然是传统媒介的创作,但新媒介无疑已经成为当代艺术多元化转向的重要手段。
然而,媒介选择并不能与媒介表达方式相等同。也就是说,尽管是相同的媒介形式,仍存在不同的表达方式。《蜻蜓之眼》在媒介表达方式上与其他电影显现出不同,首先体现在艺术家对于影像集合关系的思考上。由于面对的是无序的、非关联性的真实监控影像,那么如何取舍并串联成一个有情节的故事便成了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影片中的女孩各不相同,但通过一个不断整容改变自己的故事将其串联并认定为同一个人,即女主角蜻蜓,这种影像关系的处理,使监控影像原来的意义淡化,被故事情节赋予了新的意义。另外,影片中保留了原本监控影像的时间码,使整个虚构的故事有了更强的现实张力,且通过蒙太奇将这种效果凸显出来,使观众有种不断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切换的体验。
当下丰富的社会材料为艺术创作的媒介表达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也给观众带来了更多新的感官体验,拓宽着艺术的边界。艺术家通过选取与自身创作观念相通的社会材料进行创作,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时代价值。值得注意的是,媒介表达方式的不断拓宽,使得“五花八门”的艺术出现,造成了一定的艺术乱象,因此,媒介作为创作手段的价值应该被重新审视,避免一味追求形式而弱化了原本的思想观念表达。
三、创作背后——社会的二元对立关系
或许单从用现实中监控影像镜头整合成一个虚拟的故事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感叹《蜻蜓之眼》创作背后的巨大工作量——影像需要多台显示器没日没夜的下载、影像需要筛选以符合故事线、肖像问题需要解决……这些都是与传统电影创作不同的全新的挑战。而之所以《蜻蜓之眼》的展出能够引发国内外广泛关注,这和作品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是分不开的。
徐冰敏锐地洞察到社会的二元对立关系:现实与虚幻、凝视与被凝视、公共性与私密性、偶然性与必然性、秩序与失序等。这些随着社会变动而被改变的生存状态,在《蜻蜓之眼》中都能够通过“监控”这个中介连接起来,这是艺术家眼中“监控”的社会价值所在。比如,对于数据的采集,虽然很多时候是在人们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下进行的,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数据的采集使我们每个人的电子生活都得到了便利,这是一种“得到与失去”的相互转换;又比如,那些灾难性镜头在影片中的提取与运用蕴含着艺术家关于安全与危机之间矛盾的反思,时刻提醒着我们需要保持一种居安思危的意识。有时候,艺术其实就是在偶然性实践中发现了必然的东西,所以对于艺术家而言,要善于观察方法与媒介、传统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及其连接点。
今天的艺术需要更多方法论层面的探寻,需要更多新的东西摄入。好的作品总是存在很多言说性,通俗来讲,就是存在很多可以说道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好的作品就是成熟的作品。徐冰反而提道,自己的作品,包括《蜻蜓之眼》在内,都是不成熟的,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每一次都是新的尝试。时代走得太快,同样的手法再去表达下一个阶段的东西,感觉又不对了,所以必须要找到新的说话方法。这种新的东西,至少是对人类文明发展有调节作用或校正作用的,这要求艺术家是思想能够与时俱进的人,要有对文明的判断能力,特别是在人的思想能力越来越被技术所剥夺的时代,保持人的独立思考显得尤为重要。
我们通过《蜻蜓之眼》看到和感受到的,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艺术家的思考,一种基于社会二元对立关系的、上升到文明发展的思考。这同样也提醒着我们,作为艺术作品的欣赏者,在进行欣赏活动的时候,要有运用社会科学方法来思考问题的意识,尤其是欣赏当代艺术时,不能囿于纯粹概念和思想的阐释,由此,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