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视角下上海住区形态演变探析
2021-12-24张迪新ZHANGDixinHEYongCHENYue吴晓楠WUXiaonan
■ 张迪新 ZHANG Dixin 贺 永 HE Yong 程 月 CHEN Yue 吴晓楠 WU Xiaonan
0 引言
避免“千城一面”是社会管制、城市形态研究的重要命题[1-4]。作为建筑地域性差异的重要载体[5],住区形态的演变直接影响着城市形态的生成。从新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到第一栋高层住宅,上海住区的发展基本可视为中国城市住区形态演变的缩影。见微知著,考察上海住区形态演变,反观中国社会转型,探析宏观社会转型对微观住区形态演变的隐形作用,对于认识“千城一面”问题的生成逻辑,拓展住区形态研究的思考维度具有重要意义。
1 上海住区形态的演变
1.1 自由布局的初步探索
1949 年,上海超过一半的居民住在被称为“滚地龙”的棚户区。为解决普通民众住房数量少、质量差的问题,提出了兴建工人新村的计划。
1951 年,上海建成了新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曹杨新村(曹杨一村)。新村采用低层、低密度设计,街坊规模较小(2~3 hm2),道路顺应既有河浜走向,住宅沿道路呈扇形行列布置。借鉴“邻里单元”思想[6],曹杨新村整体布局自由灵活、设施齐备,极大地改善了部分工人拥挤、不卫生的居住环境。
1.2 布局形态的全面同质
曹杨一村建成后,遭到了一系列的批评和质疑,如:街坊面积小、密度低,对土地造成浪费;规划单纯以靠近工业区为原则,忽略了与城市中心的联系,等等[6]。
与此同时,国内政治上全面倒向当时的苏联,城市建设上借鉴其“大街坊”模式,设计上则参考苏联专家和工人代表的意见,新村建设逐步形成“居住区—居住小区—住宅组团”的三级规划模式[7]。
以快速建造为目标,采用当时的苏联标准设计方法[8],上海住区表现出全面同质化的形态特征。这一时期建成的凤城二村(1956)、天山三村(1956)、曹杨八村(1958)、长风一村(1978)、密云小区(1980)等都呈现以下特征:①整体规模较大,单个街坊用地较小(多在10 hm2以下);②住宅直接临街,不设围墙;③建筑布局采用局部围合和行列式相结合的方式;④住区内部道路基本横平竖直,呈现格网化特征;⑤住宅层数一般控制在3~6 层。
1.3 布局形态的自由探索
改革开放伊始,国家面临严峻的住房建设负担。1984 年的住房商品化探索逐渐缓解了政府的财政压力,住房的数量和质量快速提升[9]。
从1980 年开始,上海市政府进行了一系列新城区、试点城镇和示范住区的建设。康乐小区(1991)、三林苑(1995)、中远两湾城(2001)、联洋花园(2002)、达安花园(2004)等试点案例相继建成。这一时期住区的特征表现为:①规模进一步扩大,出现了用地超过10 hm2的大型居住区(中远两湾城);②围墙逐渐成为住区的边界;③住宅以高层为主,出现了弧形、曲线形住宅;④建筑布局自由灵活,围合式与行列式相结合,以便形成围合式布局(达安花园);⑤道路形态多样,环路与格网模式结合,或结合地形采用曲线路网;⑥更加注重室外环境的营造,住区中心多设置大面积集中绿地。
1.4 形态的固化与创新共存
自1998 年起,我国住宅建设全面市场化。受市场利益的驱使和人多地少的现实约束,高层住宅成为上海住宅的主流,并被认为是缓解旧城用地矛盾的重要手段[10]。这一阶段建成的万科新里程(2007)、金地未未来(2009)、盛源家豪城(2010)、仁恒公园世纪(2015)、万源城C街坊(2018)等住区在形态上呈现以下特征:①规模因用地而异,城市中心区域规模较小,市郊区域规模较大;②大多为封闭小区;③布局以行列式为主,部分塔式住宅以点阵式布局为主;④道路形态有格网模式、不规则曲线模式、内环模式及格网与曲线结合的模式;⑤中心城区以高层为主,城区外围有部分高层与小高层或多层相结合的案例。
不同于市场主导的商品房住宅,政府主导建设的郊区示范住区、保障房在建设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新的探索和尝试。如安亭新镇(2004)、创智坊(2006)、龙南佳苑(2017)、临港双限房(2018)等住区,多采用围合式布局,或围合式、行列式、点式混合布局,内部为公共绿地,住区室外环境体验丰富[11];建筑多紧贴街道布置,不同高度的住宅相混合(表1)。
表1 上海住区形态演变
(续表)1
(续表)2
1.5 上海住区形态特征演变
从新中国建立到小康社会全面建成,上海住区的形态特征大致经历了以下演变:①规模大致经历了小地块(10 hm2以内)、大地块(>10 hm2)、大小地块结合(因区位而异)的变化;②住区边界开始以开放为主、后逐渐封闭,到现在以封闭为主、逐渐倡导开放街区;③建筑布局经历了“遵循行列式—追求自由变化—关注经济效益、弱化布局形态”的理念变化;④道路形态由单一的格网模式演变为格网与环式结合,或完全自由有机的曲线形态;④建筑高度开始以低、多层为主,如今以高层为主。总体而言,当下的上海住区呈现高层化、封闭化、布局形态相对单一的特征(表2)。
表2 上海住区形态特征演变
2 社会转型与住区形态演变
康泽恩学派认为,城市中所有的形态变化和创新都反映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特殊要求[12]。新中国建立以来,我国经历了从计划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全面转型,物质生活领域的深刻变革带来了精神生活的相应调整与变化[13]。我国的住房制度经历了从公有化、福利化向私有化、商品化的转变;供给主体由国家、单位向市场、企业过渡;供给模式由福利分配、实物分配转变为市场分配、货币分配。经济体制的转型带来了住房制度、供给主体、供给模式的全面转变。
2.1 供给主体
建国初期,我国采取与计划经济体制相适应的福利住房分配制度,住房由国家或单位投资建设,供给主体相对单一,国家需要承担巨大的财政负担。住房建设优先考虑经济性和建设量,采用标准化的模式建造,布局多采用行列式,道路形态采用格网模式,建筑高度从早期的低层为主逐步走向多层为主。
20 世纪80 年代,随着住房商品化试点工作的推进,住房供应主体逐渐由政府向企业过渡;特别是90 年代末以来,房地产市场的迅猛发展使住宅建设从模式化建造的方式中解放出来[14]。作为投资建设主体,企业为获得市场认可,投入大量资金以提升住区居住品质,住宅形态也追求灵活多变。如中远两湾城、达安花园等,其建筑采用曲线的形态;住区道路亦顺应建筑布局,采用自由、有机的曲线;对小区环境的营造考虑人们的步行体验。住区形态从传统的行列式变得自由、灵活,可见供应主体的变化是形态变化的重要要素。
2.2 住宅属性
居住和投资作为住房的两种主要属性,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交替隐现。20 世纪50 年代,住房数量尚不能满足居住需求,住房的居住属性成为主导;但进入80 年代以后,随着住房货币化的推进,住房的投资属性逐渐增强[15]。随着家庭、个人财富的不断积累,住宅从家庭刚需逐步变成可投资的产品,住宅的投资属性凸显,市场竞争开始为住区形态创新注入活力。从收益出发,开发企业在住区规划形态的选择上以效率、利润优先,行列式布局的高层住宅成为一段时期内住宅建设的主导。
由于住房投资属性的增强带动了房价上涨,中低收入群体购房变得更加困难。为保障基本的居住需求,2016 年,中央经济会议第一次提出“房住不炒”的定位,标志着住房居住属性的回归。党的十九大提出“加快建立多主体供给、多渠道保障、租购并举的住房制度”[16],通过完善住房保障机制,加大租赁住房的供给,推动住房供给侧改革,以进一步推动住宅居住属性回归,也为住区形态的多样化创新留出空间。
2.3 价值观念
空间看似客观形式,却是社会的产物[17]。社会、经济的发展带来思想观念上的巨大转变,两者交互作用,改变了住区的规划理念,进而影响住区形态的变化。
建国之初,社会主义政权以“政治导向”为社会价值准则。工人新村的建设成为巩固政权,进行社会主义城市空间实践的政治任务[18]。在阶级性、对抗性、封闭性为特征的“革命型”意识形态影响下[19],来自欧美的“邻里单元”思想被摈弃,苏联大街坊规划被采纳。“兵营式”的布局,棋盘式整齐划一的道路,以及高度组织化的“小区”规划模式,服务于平均分配、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愿景。
改革开放后,“发展经济”成为基本社会价值准则,宽松的思想文化环境为住宅形态的创新奠定了基础。住宅建设不再强调模式化生产,而更加提倡环境宜居的住宅理念。1992年建成的康乐小区,传承了上海“里弄”的尺度和海派风格,在一个小区内完成了多层组团式、高低组合式、低层高密度里弄式、自由式等4 种造型与色彩各异的街坊形态整合[20],成为第二批全国城市住宅小区试点工程中的优秀案例。
进入21 世纪,随着社会从粗放的初级发展阶段进入可持续发展阶段,个体的诉求和利益逐渐受到关注;住区建设也越来越重视对室外环境的塑造。这一时期建设的仁恒公园世纪、万源城C 街坊、安亭新镇颂苑等住区,都拥有大面积的集中绿化,是当时住宅规划理念的真实反映。
2.4 规划理念
社会价值准则由最初的以“政治导向”为唯一标准,逐渐向“发展经济”转变;同时个体价值也由完全依附于社会整体需求和政治利益,向重视自身需求和利益转变[13]。社会价值准则和个人价值取向的双重影响,带来了住区规划理念的改变,并直接作用于住区形态上。
在新中国建设的探索时期,既有规划方法和理念得以延续。曹杨新村自然、有机的形态一定程度上是建筑师个人规划思想的延伸。80年代以前,在经济基础和“政治导向”价值观的双重作用下,住区形态标准化和同质化的特征明显。1979 年,思想解放推动经济变革,住房商品化带来的市场竞争激发了形态的多样化创新。进入21 世纪,经济条件的改善促使人们追求更高的居住品质,以人为本的观念推动着住宅朝精细化方向发展,小康住宅、生态住宅、健康住宅等全新的概念陆续出现。近年来,由于对市场效益的过度关注,商品房住区在规划布局和建筑形态方面固化趋势明显;而在政府主导的保障性住房项目中,却出现了街区式、围合式等不同形态的探索(图1)。
图1 社会转型与住区形态演变
3 现状与挑战
在社会转型背景下,受经济体制、价值观念的变化和相互作用,上海住区从低层高密度走向高层高密度,城市形态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高层为主、封闭管理、形态单一是当下上海住区形态的主要特征,这与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时代发展理念存在一定偏差[21]。
3.1 高层为主与邻里交往
早在20 世纪80 年代,张开济就指出,高层住宅减少了老人和儿童接触户外的机会[22]。后续研究也证明,住在较高楼层或高层住宅的居民之间邻里交往欠缺,邻里关系淡漠[23]。高层住宅的社会影响逐渐受到重视。
高层住宅是否一定会带来邻里交往的减少和人际关系的冷漠,目前仍没有一致结论[24]。但在“开放”“共享”成为时代主旋律,个体利益、需求不断受到重视的今天,关注住区高层化对居住人群产生的社会、心理乃至生理的影响,是住区研究的重要课题,也契合我国住宅建设“优化存量”的发展理念。
3.2 封闭管理与街道生活
内部环境愈宜人,边界就愈封闭,这是上海住区的重要特征。封闭式管理在新冠疫情期间展现了其便于管理的优势,在疫情防控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封闭的小区也造成了城市支路阻断、城市道路系统不畅、住区周边道路功能单一、街道活力逐渐丧失等问题[25],如何在高效管理与街道生活两种价值之间取得更好的平衡,是住宅发展需要面对的又一挑战。在国务院“新建住宅要推广街区制,原则上不再建设封闭住宅小区”的倡议下[26],一批采用街区式、围合式形态的住区(如龙南佳苑等)陆续建成,试图在居住人群的私密性要求和城市生活的公共性倡议之间找到平衡,为这一矛盾的积极应对做出了有益探索。
3.3 形态单一与城市风貌
简洁平整的行列式高层住宅正成为当下住区开发的主要范式,城市景观日趋同质,最终表现为“千城一面、万楼一貌”。这是有限任期的政府行为、效益驱动的城市开发和市场竞争下设计行为的综合结果[27]。
2021 年,住建部提出“县城新建住宅以6层为主,最高不超过18层”的意见[28],是应对城市收缩问题的积极举措,在降低城镇开发密度和强度的同时,弱化住区高层化对城市风貌的消极影响。在政府的主导下,上海的保障房建设中也出现了一些形态较为灵活的积极尝试,如龙南佳苑、临港双限房等。政府的适度介入和有限主导,也许能够为建筑师的创作留出空间,为形态创新带来契机,进而推动城市形态的积极改变。
4 结语
结构转化、机制转换和观念转变是社会转型的主要表征[29]。一方面,随着我国经济体制的转型,市场机制成为资源分配的重要方式,住房供给主体由政府转变为政府和企业共同承担,住房投资属性增强;另一方面,价值观念的转变引发了居民个人需求和住区规划思想的演变。在经济体制转型和价值观念转变的交互影响下,上海住区形态也由单一走向了多元。
避免“千城一面”“万楼一貌”是城市长远发展的方向[30]。在资本对城市空间形塑作用日益增强的今天,应警惕以消费主义审美经济取代城市空间价值的趋向,回应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和差异化的居民需求,这是城市研究的重要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