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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终结的感觉》中的自我追寻

2021-12-24程雨辰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德里托尼叙述者

程雨辰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英国当代文坛声誉颇高的作家朱利安·巴恩斯以其作品的后现代性与小说形式实验著称,在他多变的风格之外,我们也可以注意到他的作品中一些一脉相承、反复探讨的主题,如身份、记忆、时间、历史等等,这些主题恰恰体现在小说中人物的自我追寻过程中,这些人物往往有极为鲜明的自省特质,并不时地陷入回忆,于时间长河中打捞刻着生命印记的碎片,建构有关自我的叙事的同时也建构自我的身份,就如时间长河的奔腾不息,自我身份也经历着破碎重组,自我追寻的过程充满了动荡不安的生命体验。

在后现代语境下,西方人文传统中的“主体”观念遭到了冲击,自我不再是笛卡儿“我思故我在”式的自由意识,而成为语言以及意识形态的建构物。拉康认为,主体是建构在语言之中,受到语言支配的,统一稳定的身份只是一种幻象,福柯则注重考查主体在特定历史、文化以及意识形态话语中的建构。与此同时,有关自我叙述化的研究逐渐兴起,与历史叙述将事件“情节化”的倾向类似,人类的自我叙事是通过对经验与记忆的提取与筛选,经由因果逻辑的串联与整合而形成的,人们往往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自我的同一性。

巴恩斯曾言,“认为我们具有一以贯之的自我或自己或我或我——更不要说是可定位的我——这不过是我们抱持的又一个幻觉而已。”[1]178巴恩斯一直怀有“记忆即身份”[1]167这样的信念,记忆的“不确定性”无疑决定了自我身份也是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虚构,建构统一、完整而稳定的自我身份的尝试终将以失败告终。《终结的感觉》中的叙述者在经历了从自我建构到自我迷失的过程之后所体会到的正是这样一种幻灭感,这种自我追寻的过程所体现的“不确定性”,在指向了人类普遍生存境况的同时也强调了“自我反思”的价值。

一、记忆筛选与自我建构

全书的第一部是六十多岁的叙述者托尼·韦伯斯特对自己生命逝去时光的简要勾勒,“死亡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是我们在行将终结的故事中寻找意义的最后机会”[1]224,站在人生尾巴上的叙述者希望在结尾真正到来之前,去建构一种连贯一致的模式,并于这种和谐的关系中找到归属与依托。叙述者不断在记忆中搜寻着生命的印记,筛选出一系列关键事件之后将它们串联起来,并不断对其进行阐释与重述。小说遍布着记忆的碎片与自我反思的絮语,也充分体现了叙述者构建自我身份的自觉意识,这种关键时刻的复现与线性时间的展开之间的张力正体现了克默德所言的“时间的整合”,即“将对现在的感知,对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期待纳入一个共同的结构之中”[2]46,如此一来,叙述者的生命叙事就破除了时间上单纯的连续性,带有鲜明的意义建构的特点。

叙述者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回顾时,通过记忆的筛选来剔除那些不愉快的事件,或者说任何对自我叙事连贯一致的模式有所妨碍的事件,并以一种主观阐释的方式,建构出一种能被自我所接纳的叙事。在向妻子玛格丽特讲述自己的人生履历时,他把大学时期交往的女友维罗妮卡屏蔽出去,叙述与维诺妮卡的分手时,他则以一种模糊化,甚至是刻意歪曲的方式,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叙述艾德里安的来信时,他的记忆存在大片的空白,他不记得来信的内容以及自己回信的内容,并采取一种平淡而不以为意的方式对来信者的意图进行负面推测,同时联想到自己与维诺妮卡交往时她以及她的家人对他的轻视,强调自己在他们的审视与评判下的局促不安。他甚至猜测维诺妮卡的家庭中有某些不当关系,致使她受到了“伤害”。可以看出,艾德里安的来信实际上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与愤怒,他出于自我保护,通过遗忘自己回信中恶毒的内容,展开一系列对自己有利的叙述,他的解读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主观性与偏见,是一种维护自身形象与立场的方式,一种规避过去创伤的方式。他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事实,让过去的事件变得更容易接受,然而,将自己在感情关系上的失败完全归咎于他人,在规避了痛苦的同时,也规避了责任与自我反思。

他刻意淡化感情关系失败带来的愧疚,认为这段感情不过是“自由地步入了一段关系,最终没有结果而已。”[3]50这种对于“自由选择”的强调,也体现在他对艾德里安自杀事件的解读之中。他赞赏艾德里安的精神品质,佩服他能够依据自己的逻辑思维采取相应的行动。实际上,他对艾德里安的赞赏,正是建立在他对“自由选择”的认同之上,而这种认同,导向的是他对自我身份的建构,他对自我行为的解释。这种“自由选择”,成为他选择结束一段关系,选择平淡人生的解释,同时也是一种自我确证,确证自己过了有意义的一生。

他曾经恐惧生活不能如文学般跌宕起伏,认为当下的生活索然无味,却又自命不凡,渴望挣脱学校的枷锁,展望着真正生活的来临。他深刻地体验到时间的不受控制,“时间掌控并塑造我们——但我感觉自己从未很好地理解时间,”[3]3这种“不确定性”令他竭尽全力想要把控时间,把握生命。如吉登斯所说,“自我实现蕴含着对时间的控制,即本质上个人时区的建立。”[4]87高中时代,他经常把手表表面戴在手腕内侧,紧贴着脉搏,以这种与记忆相关的主观时间,对抗飘忽不定的现实。然而,已然退休的他回望过去,对自己平淡无奇的一生也做到了坦然接受,他认为自己的一生虽然有着“些许成就,些许遗憾”[3]73,却也不失为有趣的一生。其实,他之所以能够接受这有着些许遗憾的人生,恰恰是因为将自我的叙事建构作为把握生命的一种方式,一种应对随处可见的“不确定性”的生存策略,布鲁纳指出,“告诉我们自己有关自己的事情就如同是在制造一个故事——我们是谁、本质是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做我们在做的事情。”[5]52正是通过讲述一个和谐一致的故事,托尼得以认识自我,理解自己过去的选择,从而构建一种统一稳定的自我身份。

二、重访过去与自我迷失

克默德提出,人们对于虚构叙事中所构建的连贯一致的模式,总是轻信与怀疑共存,“这样的模式通过提供一个结尾与开头以及中间形成一种令人满意的和谐,这也就是为什么不能伪造出一个关于结尾的永恒不变的图景。他们在清醒和理智的时候,会感觉到需要足够地尊重事情的本来面目,所以为了体现真实以及控制,就需要不断地进行调整。”[2]17因为叙事中普遍存在的“突变”,人们对结尾天真的期待被破坏,然而,这种破坏恰恰是一种发现。在第二部中,出现了精彩的“突变”,托尼得到了艾德里安日记中一小段的影印件以及他自己曾经写给艾德里安的信的影印件,这封信带给他极大的震撼和羞愧,推动了托尼的“发现”之旅,他开始不断地审视自己的回忆,对第一部中出现过的一些场景与事件重新反思、解读,他极力地想要找出被自己忽略了的细节,并随着对他人态度的转变,重新赋予相同的事件以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看到这封信之前,托尼在记忆中认为自己对艾德里安来信的回信是“得体”的,在看到自己回信的影印件这一证据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回忆是不可靠的,出于自我保护,他篡改了自己的回忆。意识到自己回信之恶毒后,他感到一种从前未曾有过的强烈的悔恨,他意识到他不能以“自由”作为自己“被动”的借口,过去的污点刺痛了他,也警醒了他。他曾以为维诺妮卡还有她的家人都轻视他,但在第二部中,那些和维诺妮卡的美好过往的记忆开始浮现,他也意识到由于自己曾经的自卑与敏感,他人并无深意的一言一行都被他解读成对他的轻视,他开始站在维诺妮卡的角度上质疑自己曾经对她的错误判断,并设想维诺妮卡为了孩子忍受了多少的辛酸,在对她产生深切同情的同时,他对艾德里安自杀事件的评价也发生了转变。毕竟,逃避责任的自杀没什么可敬的。

就如利科所说,“主体向自我所讲述的各种真实或虚构的故事不断重塑着他们的生命故事,这种再塑形让生命本身犹如一块各种故事编织出来的布。”[6]246可以说,在第一部中,他对他人故事的叙述、评价与解读,都作为他自我身份建构的素材,被抹上特定的感情色彩,纳入他自己生命故事的框架中。在第二部中,他意识到记忆除了不完美,更可能被篡改,记忆扭曲了事实,以符合自己一贯的自我评价。他不再满足于这种自我欺骗的生命故事,开始尝试跳出自己已经为自己构建好的身份中,站在他人的角度审视自己,质疑自己的记忆,尝试重塑自己的生命故事。

麦金太尔指出,叙事性的自我概念不可脱离他人而存在,自我倾向于将他人纳入自我的故事,但与此同时,自我也必然成为他人故事的一部分,“任何一个生活的叙事都是相互连结的叙事系列的一部分。”[7]276在过往的证据前面对过去的自我,他感到强烈的不安,他抗拒着这个陌生的自我,事实冲击着他已经建构完成的自我身份,令他无法接受。记忆的选择性遗忘策略已不再有效,所以他希望能够通过纠正过去的错误,获得他人的原谅,通过改变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来修复破碎的自我身份。他多次向维诺妮卡道歉,可是得到的回复总是对他的“不明白”的强调,他深感沮丧,甚至自嘲道,应该将“托尼·韦伯斯特——从来都不曾明白过”作为自己的墓志铭,他寻求他人认同的尝试也就宣告失败。

从第二部开篇不久收到律师寄来的信后,托尼的生活就围绕着寻找真相展开,然而,在一次次的失败后,真相一直悬置,他一直“不明白”。最初,他试图弄明白维诺妮卡的母亲为什么要留给他遗产,并对艾德里安的日记充满了好奇,然而,与维诺妮卡的多次交涉仍然没有让他拿到日记,反而是那封令他无比悔恨的信彻底颠覆了他的自我认知,日记片段中没有后文的那句“因而,比如,假使托尼”[3]112,时刻提醒着他追查自己在艾德里安自杀事件责任链中的位置。而后他发现孩子竟然是艾德里安与维诺妮卡母亲萨拉所生,而他在那份恶毒的回信中曾建议艾德里安向维诺妮卡的母亲问清楚她曾经所受的“伤害”,他的悔恨由此上升为在这桩悲剧事件中无可逃避的责任。然而,他对自己责任的推测并不能得到当事人的证实,艾德里安以及维诺妮卡的母亲已逝,维诺妮卡又始终保持着沉默,唯一可确定的是,错误已然筑成,无可挽回。

随着寻求他人认同、寻找真相的失败,他逐渐意识到与建构自我叙事相关的对时间的控制,这也是一种幻象。随着往事的浮现,新的记忆被激活,他体会到自己用以建构自我叙事的主观时间被逆转,他感受到“那一时刻仿佛江川倒流。”[3]158小说中多次将时间比作水流,比如当他记起大学时代去塞文河观潮的经历时,那种不安的感觉仍旧涌上心头,“仿佛有人在按压宇宙中一根小小的杠杆,而自然和时间就在此时此刻被一起掀翻。”[3]46河水不再悠悠流向大海,而是改变了方向,时间的秩序被打破,这令他感到不安。时间秩序的不稳定,实际上代表着生命秩序的不稳定,又或说,时间秩序或生命秩序本是一种主观体验与自主建构,与叙事紧密相关,恰恰是通过叙事,人们将事件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建立了因果关系,从而建立了具有统一性的自我身份。

曾经的他通过建构自我叙事掌控时间,试图修正自我叙事逆转时间,到最后,当他体会到一切都无可挽回时,这些控制时间的尝试都宣告失败,他仿佛被时间打败,而生命走向终结之前仿佛“有一段漫长的暂停时间,”[3]193吉登斯认为,自我需要体会到未来的可能性,并克服偶然性的玩弄,将未来秩序化,才能够建立自我叙事的整体性,“‘和时间保持对话’是自我实现的真实基础,”[4]87当不再能和时间保持对话,不再能掌控时间,自我身份不再能够得到建构与确证,无法挽回的错误令他不再相信未来的可能性,未来成了漫长的暂停时间,而小说也戛然而止,“有累积。有责任。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安。浩大的动荡不安。”[3]193

在托尼的高中历史课堂中,老师让同学们谈一谈亨利八世统治时代的历史,一位同学因为完全不知道,只能回答,“那时候动荡不安。”[3]5当老师让他更详细地阐述一下时,他只能勉强回答,“当时非常动荡不安。”[3]5全班当即哄堂大笑,这开头的笑料其实颇有深意,就像艾德里安当时的回答一样,要形容任何历史事件,我们唯一真正可说的一句话就是,“事情发生了”[3]6。这种对历史叙述的怀疑态度也体现在他对“什么是历史”这个问题的回答中,“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3]20,这体现了历史证据的不可靠性以及历史书写的主观阐释性,正如怀特所言,“历史学不仅关乎事件,也关乎这些事件可能以哪些关系被呈现出来。这些关系并不是内在于事件中的,而仅仅存在于对它们进行反思的历史学家的脑海中。”[8]94

实际上,托尼自我身份的建构过程,也正是一种在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下,向自己讲述一种“确定性”的个人历史,而这种“确定性”也是一种主观阐释,事件的选择以及事件之间的关系都受到托尼自我概念的影响。如果说,记忆的选择性遗忘策略是通过筛选事件来建构一个自我可接受的自我身份,试图“让悔恨倒流”来修复过去的错误是修补破碎自我身份的尝试,那么,随着事实的逐步呈现带来的“动荡不安”的感受,是对曾经建立的稳定的、确定的自我身份的颠覆。自我的叙事建构不再能够作为应对“不确定性”的有效策略,面对寻求他者认同、寻找真相以及掌控时间的多重失败,自我逐渐走向迷失。

三、不确定性与自我反思

可以说,托尼在新信息的推动下的“发现”之旅,是不断地推翻旧有的自我叙事的过程。然而,在他试图重新建构新的叙事时,却屡屡坠入不确定性的漩涡之中,每一次他以为自己已经接近答案,却被导入更深层的困惑之中,确凿的证据无处可寻,只剩下虚无缥缈的记忆。统一稳定的“自我”是不存在的,不可寻的,“我”只能在自我发现的过程中发现“自我”的不确定性与无限可能性,可以说,这是对传统文学“自我追寻”主题及其叙事模式的颠覆。

古希腊史诗中英雄人物追寻生前身后的荣耀,《神曲》中诗人在爱与信仰的引领下臻于至善之境,堂吉诃德不屈不挠地追寻着失落的理想,鲁滨孙一腔孤勇于荒岛中不断奋进、自我探索,浮士德永不满足地体验人生、自我实现,“拜伦式英雄”以激烈的叛逆精神追寻着自我的独立与自由……这一系列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人物,怀揣着对生命意义的追索,人生真谛的探询,不畏艰难险阻,孜孜以求,最终收获了精神的升华。

传统文学中的人物往往通过自我追寻之旅有所领悟与提升,走出自我迷误与困惑,迈向人生的新境界。托尼虽然也体现出一种对自我价值与精神归属的渴望,但他从一开始就放弃对崇高理想的追寻,安于现状,沉浸在自我编织的故事中,掩盖自我的缺陷,逃避对他人的责任。同时,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一直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直到各种偶然的生活事件揭示了他记忆的虚假性,他才开始了寻找真相、修正记忆的旅程。然而,随着事实的逐渐浮出水面,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与不安,真相的无迹可寻,错误的无可修正,自我叙事的彻底颠覆,带来的是自我的迷失,而非自我的升华。

小说的叙事模式与传统文学中以主人公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或心路历程为情节线索不同,是托尼记忆中核心事件的重复叙事,第一部与第二部相互映照,互为补充,高中历史、文学课堂上的探讨,如人生箴言般被他用作自我叙事的注脚,与维诺妮卡的感情关系、对艾德里安自杀动机的解释不断被调整,体现了他对自我以及他人认知的逐步深入。同时,小说的结尾并没有对真相的揭示、对真理的感悟,而是终结于一片混沌的状态。

托尼的一生正体现了人们的抱负、对生活的预期以及对自我的理解是如何在现实中受挫的,这种命运的嘲弄其实体现了巴恩斯对人类普遍生存境况的理解,面对变动不居的现实与自身力量的渺小,人类往往通过自我叙述来对抗虚无,寻找生命的意义,然而,这种自我叙述却很容易走向一种自我欺骗,为了避免自我欺骗,自我反思无疑是关键的力量,正是通过对核心事件的重复叙事,托尼得以刷新自己的记忆,不断更新对自我的认知和对他人的认知,挣脱自我欺骗的循环,在新的事实的反复冲击下,努力寻找真相,并逐渐意识到自己对他人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

实际上,小说揭示托尼建构自我身份、寻找真相、寻求他者认同的失败,并不是要否定真相的存在,否定自我追寻的价值,而是通过独特的叙事模式探讨自我身份建构对于个体精神归属的价值,统一而稳定的自我的虚幻性,以及以个人为中心的自我建构可能存在的问题。对真相的悬置实际上体现了对一种圆满而确定的答案的质疑,“人们的盲点与偏见所在是不同的,但没有人可以拥有一种上帝视角式的权威性。”[9]42自我认识的进程是永无止境的,而自我追寻也注定是一段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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