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传播中的纸贵现象
2021-12-24刘振乾
刘 振 乾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文字出现以后,书写材料成为传播历史文化的重要媒介。甲骨、皮革、青铜、简策、绢帛、纸张都曾经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承担着文字书写任务,纸张最终以其材质轻便、资源丰富而备受世人青睐。因此,纸张在文学传播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文学作品当中有“洛阳纸贵”“都下纸贵”“衡阳纸贵”的典故,“纸贵”现象既带有夸张的成分,同时也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需要结合具体的文化语境来进行阐释。
一 洛阳纸贵:贵在依傍名士
东汉时期蔡伦对造纸术进行发明改造,降低了造纸的成本,也提高了造纸的效率。《后汉书》(卷七十八)“宦者传”对蔡伦造纸有记载:
自古书契多编以行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1]。
纸张的成本降下来以后,文学传播的范围逐渐由贵族门阀向庶族士人转移,普通的老百姓也能通过传抄文本接触到文学作品。但是,对于什么样的作品才值得传抄,名士的品评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魏晋名士作为文学作品的直接评议者,对社会舆论的引导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洛阳纸贵”典故的本义是指左思的《三都赋》引起时人的竞相传抄,后比喻文学作品为世所重,风行一时,广为传播。但是,通过对比《晋书·左思传》与《世说新语》记载,就会发现左思《三都赋》引起的“洛阳纸贵”还隐藏着一段曲折的历史。
《晋书·左思传》(卷九十二):
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也。……造《齐都赋》,一年乃成。复欲赋三都,会妹芬入宫,移家京师,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年,门庭籓溷,皆著笔纸,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见不博,求为秘书郎。及赋成,时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谢班张,恐以人废言,安定皇甫谧有高誉,思造而示之。谧称善,为其赋序。张载为注《魏都》,刘逵注《吴》《蜀》而序之曰:“观中古以来为赋者多矣,相如《子虚》擅名于前,班固《两都》理胜其辞,张衡《二京》文过其意。至若此赋,拟议数家,傅辞会义,抑多精致,非夫研核者不能练其旨,非夫博物者不能统其异。世咸贵远而贱近,莫肯用心于明物。斯文吾有异焉,故聊以余思为其引诂,亦犹胡广之于《官箴》,蔡邕之于《典引》也。”陈留卫权又为思赋作《略解》,序曰:“余观《三都》之赋,言不苟华,必经典要,品物殊类,禀之图籍;辞义瑰玮,良可贵也。有晋征士故太子中庶子安定皇甫谧,西州之逸士,耽籍乐道,高尚其事,览斯文而慷慨,为之都序。中书著作郎安平张载、中书郎济南刘逵,并以经学洽博,才章美茂,咸皆悦玩,为之训诂;其山川土域,草木鸟兽,奇怪珍异,佥皆研精所由,纷散其义矣。余嘉其文,不能默已,聊藉二子之遗忘,又为之《略解》,祗增烦重,览者阙焉。”自是之后,盛重于时,文多不载。司空张华见而叹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甕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2]。
左思的门第出身并不显贵,后因为妹妹左芬入宫,才得以举家迁往京都。《三都赋》虽构思十年,苦心经营,但在完成之初并不为时人所重。《晋书》载左思恐因人废言,为了提高《三都赋》的影响力,遂请皇甫谧为之作序,张载为之注《魏都赋》,刘逵为之注《吴都赋》《蜀都赋》,卫权为之作《略解》。然而,即便是经过皇甫谧、张载、刘逵等人的注解,《三都赋》仍然没有引起当时社会以及权贵们的足够重视。虽盛重于时,然文多不载。也就是说,虽然左思的社会地位有一定的提升,但《三都赋》并没有达到人竞传抄的效果。然后,司空张华的一句点评:“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于是引起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由此可见,张华的点评才是引起《三都赋》“洛阳纸贵”的关键因素。通过张华的品评,《三都赋》成为豪贵之家竞相传抄的京都赋,左思的“不因人废言”的价值观也因此得到实现。
不过,《世说新语》关于左思的《三都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记载:
左太冲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思意不惬,后示张公,张(华)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谧。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者莫不歛袵赞述焉[3]135-136。
刘孝标注此条云:
思别传曰:思造张载问岷蜀事,交接亦疏。皇甫谧西州高士,挚仲治宿儒知名,非思伦匹。刘渊林、卫伯舆并早终,皆不为思赋序注也。凡诸注解皆思自为,欲重其文,故假时人名姓也[3]136。
《世说新语》的记载以及刘孝标的注解表明,左思为了提高《三都赋》的知名度,不惜通过冒用皇甫谧、挚仲治、刘渊林、卫伯舆等人名义为《三都赋》作序注来扩大社会影响力。由于时人对左思的《三都赋》并不看重,司空张华又为左思出谋划策。张华认为左思“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晋书·左思传》虽然将名士序注与官方点评之间的先后关系进行调整,但是却透露出魏晋时代传播的一种异常现象:官方的推介可能不如民间名士的品评更有影响力。因此,张华可能并不是引起“洛阳纸贵”的重要人物,真正引起“洛阳纸贵”的是皇甫谧、挚仲治、刘渊林、卫伯舆的序注。当然,皇甫谧、挚仲治、刘渊林、卫伯舆等名士亦未必肯屈身为左思作序注,因此左思选择冒名自注,使得《三都赋》出现“豪贵竞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的传播效果。
二 都下纸贵:贵在比附经典
西晋都城在洛阳,左思《三都赋》引起的传抄热自然是“洛阳纸贵”,但与“洛阳纸贵”并存的还有“都下纸贵”。《世说新语》云: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3]141
“都下纸为之贵”也即“都下纸贵”的典故出处。庾阐是东晋人,其创作《扬都赋》的时代距离西晋左思又有数十年,因此“都下”当不指洛阳。庾亮以亲族之怀为庾阐大名其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从庾亮的点评中可以看出,《二京赋》《三都赋》在东晋已经被奉为京都赋的经典之作,同时代的孙绰亦云:“三都二京,五经鼓吹”。张华在点评左思《三都赋》时云:“此二京可三”或“班张之流也”。庾亮的“三二京、四三都”实质上也是对《二京赋》《三都赋》的比附。然而,庾亮的“大名其价”却受到了谢安的不屑一顾。谢安认为这是“屋下架屋”,如果事事拟学、千篇一律,最终就会走向狭促。谢安的批评表明:对于经典作品的摹拟虽然能够在短时间内形成一定的传播效应,但是不利于文学的长期健康发展。
钟嵘《诗品序》云:
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4]。
从钟嵘《诗品》的品级来看,庾阐的诗品已不如左思,其《扬都赋》虽因庾亮的推介而“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但是《扬都赋》在京都赋类别中已经难以与《三都赋》相提并论了。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京都大赋已经式微,想要通过京都赋的传播来提高社会知名度,已经难以满足主流社会对文学审美的期待。但是,通过依附经典,“都下纸贵”的典故却得以保留下来。
由于“都下”是一个泛指概念,并没有明确具体的都城名称,因而在使用的时候也更加灵活宽泛。如《南史》(卷十一)“殷淑仪传”之“谢庄作哀策文”:
谢庄作哀策文奏之,帝卧览读,起坐流涕曰:“不谓当今复有此才。”都下传写,纸墨为之贵[5]。
此时的“都下”自然是指南朝宋的都城建康,而且贵的不单单是纸,甚至连墨都为之贵。显然,这中间的夸张成分由纸扩充到墨,说明“都下纸贵”的典故在南朝刘宋时期已经由“生典”变为“熟典”,不需要再依附于左思“洛阳纸贵”的典故原型。
这种“都下纸贵”的夸张手法也被应用到诗歌中,如北宋王禹偁《寄献鄜州行军司马宋侍郎》诗云:
昔在神德朝,少秀负文彩。擢第应制举,召试拂华盖。醉挥拔萃判,一字不復改。传写遍都下,纸贵无可买。
王禹偁诗歌中的“都下”当指北宋都城开封,诗中赞扬的这位“宋侍郎”所作的也不是赋,而是判文。北宋初期,活字印刷术尚未开启,大批量的用纸时代还没有到来,因而这种纸贵仍然还只是传抄热。但是,南宋周必大写给杨万里的札子中使用的“都下纸贵”就不限于传抄了。
连日大雪,江行当有佳篇,诗派序已传,都下为之纸贵也。探俟至止,别当遣问[6]3235。
札子中所指的“都下纸贵”是杨万里所作的《江西宗派诗序》引起的刻本畅销热。《江西宗派诗序》云:
秘阁修纂给事程公,以一世儒先,厌直而帅江西。……因谓曰:“《江西宗派图》,吕居仁所谱而豫章自出也。而是派之鼻祖,云仍其诗,往往放逸,非阙欤?”于是以谢幼槃之孙源所刻石本,自山谷外凡二十有五家,汇而刻之于学宫。将以兴发西山章江之秀,激扬江西人物之美,鼓动骚人国风之盛。移书谂予曰:“子江西人也乎?序斯文者,不在子其将焉在?”予三辞不获,则以所闻书之篇首云[6]3232。
周必大所言杨万里“诗派序已传,都下为之纸贵也”,这是指杨万里所序的《江西宗派诗》文本畅行于世,而杨万里的序是和《江西宗派诗》刻本一起传播开的。江西诗派理论影响之大,传播范围之广,由此可以窥见一斑。
三 衡阳纸贵:贵在传播杜诗
“衡阳纸贵”作为成熟典故来使用,最早出现在北宋陈师道《后山集》(卷六)《寄杜择之》:
诗家两杜昔无邻,文采风流世有人。疾置送诗惊老醜,坐曹得句自清新。兴来不假江山助,目过浑如草木春。农马智专吾不让,衡阳纸贵子能频[7]213-214。
陈师道被列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理论主张在这首诗中体现得一览无余。如“文采风流”语见杜诗《丹青引》“文采风流今尚存”;“老醜”语见杜诗《述怀》“亲故伤老醜”;“清新”语见杜诗《春日忆李白》“清新庾开府”;“草木春”语见杜诗《春望》“城春草木深”;“农马智专”语见韩愈文“圣贤之能多农马之智专故也”;“衡阳纸贵”语出郭受寄杜甫诗“衡阳纸价顿能高”。故黄山谷云:“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杜韩自作此语耳。古之为文章者直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8]2318
由此可见,陈师道《寄杜择之》全诗“无一字无出处”名不虚传。但是,南宋任渊在《后山诗注》中将“衡阳”改为“洛阳”,并注明“用左思事而后山又为杜家事也”。冒广生先生在《后山诗注补笺》笺注中对后山诗“洛阳纸贵子能频”还是“衡阳纸贵子能频”作出存疑,认为“衡阳”或是“咸阳”声同致误:
洛阳,潘宋本诗作衡阳,无注。卢宋本、瞿宋本、周宋本、高丽本诗及注两“洛阳”均作“衡阳”。案:诗中衡阳或是咸阳声同致误,然亦未敢定。注郭受句“洛阳纸价顿能高”《全唐诗》作“衡阳”,下注衡阳出五家纸,又云出五里纸。记之备考[7]214。
“洛阳纸贵”与“都下纸贵”能够互相通用,衡阳虽非古都,但衡阳与纸的渊源由来已久。蔡伦故里耒阳位于衡阳,《全唐诗》注衡阳出五家纸,又云出五里纸。耒阳素有“纸都”之称,耒水与蒸水、湘水汇合于衡阳之北,杜甫晚年漂泊湖湘,系舟区域也在这一带。如果把“衡阳纸贵子能频”改为“洛阳纸贵子能频”,后山《寄杜择之》诗亦可解,但是这中间忽略了衡阳的地域文化,更重要的是忽略了春兴诗、衡阳雁的文化迁移效果。
《唐诗纪事》载,“郭受大历间为衡阳判官”,杜甫与之有诗歌往来。《杜诗详注》(卷二十二)《酬郭十五判官》云:
才微岁晚尚虚名,卧病江湖春复生。药裹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只同燕石能星陨,自得隋珠觉夜明。乔口橘洲风浪促,惊帆何惜片时程[8]1982。
郭十五判官即郭受,据《杜诗详注》解析,这首诗就是杜甫对郭受《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诗作的酬答。仇兆鳌注曰:
集中酬答诸诗皆据来诗,和意语无泛设。如此章首句酬旧德,次句酬江湖,三四酬新诗春兴,五六酬衡阳纸价,七八酬天阔风涛及莲叶操舟,逐句酬答,却能一气贯注,所以为佳也[8]1983。
《杜诗详注》(卷二十二)亦附郭受《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原诗:
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高。郡邑地卑饶雾雨,江湖天阔足风涛。松醪酒熟旁看醉,莲叶舟轻自觉操。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能高[8]1982。
郭受“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能高”显然是针对杜甫寄诗。大历元年,杜甫在夔州时期有过一组《秋兴八首》,大历三年冬,杜甫自湖北进入湖南。杜甫在湖湘期间的诗歌有九十余首,其中作于大历四年春的有二十余首。
《九家集注杜诗》注曰:
自衡阳出武家纸,又云五里纸。邢子才苟一文出,京师为之纸贵。庾阐造《扬都赋》成,伟丽,时人相传争写,为之纸贵。左思《三都赋》成,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显然,九家集注将杜甫衡阳纸贵、庾阐都下纸贵、左思洛阳纸贵三者联系到一起,不仅肯定了“衡阳纸贵”存在的事实,也为杜诗在湖南的传播找到了依据。又如,南宋赵蕃《淳熙稿》(卷五)之《成父来自玉山审知有送行诗以见及次韵》云:“近来海内诗好谁?贱目可怜空贵耳。谪仙既作东山称,杜陵亦贵衡阳纸。”这里也把杜诗的传播与衡阳纸贵相关联,认为时人诗歌都不足贵,真正如李杜之诗少之又少。但是,杜诗的传播只是“衡阳纸贵”的一种可能,衡阳纸贵也有脱离杜诗传播而自然涨价的现象。如南宋仲并《翌日早起再用昨夕韵呈二丈》云:
柳州老去腹宁饕,但喜衡阳纸价高。乍暖风光如扑絮,相欢人意似投醪。家留溪上久漂泊,信断淮南非驿骚。风浴舞雩那可缓,春衣替尽御寒袍。
诗人对“衡阳纸价高”异常兴奋,“衡阳纸贵”是春回大地的征兆。诗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欢畅,欲效仿《论语》中的曾皙“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诗人以“春衣替尽御寒袍”,表达对春天的喜悦。
此外,南宋赵蕃《淳熙稿》(卷十四)“久不领衡州舅氏书,以长句问动静,枢密舅镇京口,户曹兄官宣城,闻安舆往来之,故见于辞”云:
寥阔书题久不闻,可怜鱼雁动成群。未传春兴衡阳纸,长忆江东日暮云。见说风帆京口泊,又云山色敬亭分。莫言翰墨才游戏,看取毛锥解致君。
此处的“未传春兴衡阳纸”不仅与杜诗无关,而且透露出一个立春习俗:以衡阳纸作春兴诗,立春之后互相寄赠,祝贺春回大地。这似乎成了南宋文人之间的一种雅俗,类似于新春贺卡。因此,衡阳纸价上涨应该是呈周期性的,尤其是过了立春之后,衡阳纸就开始涨价。
又南宋杨万里《送蔡定夫赴湖南提刑》诗云:
菊后霜前换绣衣,湖南岭北看梅枝。还将方策汗青语,拈出圜扉草绿时。四海几人怜我老,三年两作送君诗。惜今贵杀衡阳纸,半幅无妨慰梦思[6]791。
此诗是杨万里送蔡定夫赴湖南做提刑的赠诗,诗中言“惜今贵杀衡阳纸”,这是对当时“衡阳纸贵”的一个客观评述。杨万里希望蔡定夫到湖南之后能够经常给自己写信,虽然衡阳纸贵,但是寄上“半幅”亦足以慰藉思念之情。可见,衡阳纸是一种寄托相思的书写纸。
另南宋赵蕃《次韵毕叔文牡丹》亦有诗云:
春来不雨即动风,纸贵衡阳欠此工。未问姚黄并魏紫,但思涧碧与山红。敲门惠我枉新作,展卷想君恰绕丛。旧事与谁谈洛下,倦游聊尔话黔中。
此诗言春来非雨即风,欲行书信却总是没有作成。诗人通过毕叔文的《牡丹》诗想象到牡丹盛开的景象,并且回忆了与毕叔文一起观赏牡丹、品评诗作的乐趣。因此,“纸贵衡阳”在此处就成了修书信的代名词。
衡阳又名雁城,以衡山之阳而得名。《方域胜览》(卷二十四)云:“回雁峰,在衡阳之南,雁至此不过,遇春而回,故名。”《汉书·苏武传》云:“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这是中国古代“鸿雁传书”的典故出处。将衡阳与书信结合在一起的元素是鸿雁,唐宋诗词当中以“衡阳雁传书”寄托归思的作品不乏其例。如高适《送王李二少府贬潭峡》:“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权德舆《寄李衡州》:“主人千骑东方远,唯望衡阳雁足书”;杨亿《集贤刘工部骘知衡州》:“衡阳无雁过,尺素若为传”;王安石《次韵答端州丁元珍》:“春书来逐衡阳雁,秋骑归看陇首云”;黄庭坚《次韵陈荣绪同倚钟楼晚望别后明日见寄之作》:“衡阳有回雁,他日更传音”;秦观《阮郎归》:“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衡阳纸贵”典故虽然源于“洛阳纸贵”和“都下纸贵”,但是在杜甫与郭受寄赠诗作之后,“衡阳纸贵”的文化寓意已经发生了迁移。“衡阳纸贵”渲染了文人作春兴诗的传统氛围,并使之成为一种潜在的“衡阳纸贵”的市场现象。每逢春来,文人墨客都会以衡阳纸写春兴诗,导致市面上的纸价上涨。久而久之,“衡阳纸贵”也成为春回大地的季节先兆。衡阳纸甚至成为回春书写的专用纸,它主要是为迎春、报春而生产,逐渐淡化了杜诗传播的源头,形成伤春惜时的文化传统。“衡阳纸”结合了“衡阳雁”的历史典故,还演变成一种思归怀故的文化传统。衡阳纸所带有的传播功能就在于衡阳雁的季节性迁徙,衡阳雁也成为衡阳纸的显著标志。春暖花开,鸿雁北归,以衡阳纸修家书,寄情于衡阳雁,从而表达思归怀故的感情寄托,这在交通信息不畅通的战乱年代,其意义可想而知。
四 结 论
从“洛阳纸贵”到“衡阳纸贵”,表明文学典故在传播过程中发生了文化迁移。这些“纸贵”典故既带有夸张的成分,同时也蕴含丰富的文化寓意。“洛阳纸贵”指左思《三都赋》经过名士序注后引起传抄热,名士品评加速《三都赋》的传播,即便是左思冒名自注也能达到竞相传抄的效果。“都下纸贵”指通过摹拟比附经典作品《二京赋》《三都赋》而产生的传播效应,摹拟京都赋导致千篇一律的问题也很严重,不利于文学的长期健康发展。“衡阳纸贵”是杜诗传播产生的文化叠加效应,文人墨客以衡阳纸写春兴诗,导致市面上的纸价上涨。“衡阳纸”“衡阳雁”的时空迁移使得“衡阳纸贵”具有伤春惜时、思归怀故的文化传统。
纸贵的城市从政治中心的洛阳迁移到造纸中心的衡阳,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传播媒介和传播方式的改变引起了传播效果和传播现象的变化。“洛阳纸贵”是在写本、抄本时代形成的文化现象,由于传播的范围局限在政治门阀集团内部,因此名士品评对于文学传播具有一言九鼎的效果。“都下纸贵”是在《二京赋》《三都赋》等作品的经典地位得到巩固之后,这些作品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具备了一定的传播影响力,成为当时评价京都赋创作优劣的参照对象,从而出现被其他作品比附的现象。“衡阳纸贵”则是在唐宋时期纸张和印刷术得到推广普及之后,文学作品被大量翻印传播,从而出现全社会对优秀作家狂热追捧的现象,进而形成文化传播热,甚至衍变成一种民间社会文化习俗。
从洛阳到衡阳的地理位置的迁移,同时也是在传播速度和传播影响力上的更高级别的夸张性描述。“洛阳纸贵”只是左思《三都赋》在当时政治文化中心洛阳快速传播的一种文化性描述。“都下纸贵”则是因为政治文化中心被迫南迁,为了取代洛阳而权宜使用“都下”的一种替代性名称。“衡阳纸贵”则是因为衡阳及其周边的耒阳在历史上素有纸都之称,属于全国性的重要造纸中心之一。文学传播如果能够引起纸都衡阳的纸贵,那么其传播的效果以及传播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引起洛阳或者其他都城的纸贵,当然,其夸张的程度实际上也盖过了“洛阳纸贵”或者“都下纸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