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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时代的鼓手

2021-12-23马识途

百年潮 2021年10期
关键词:鲁迅教授

闻一多

1946年7月15日,我的老师,西南联合大学教授闻一多先生在参加完李公朴教授追悼大会后,返家途中突遭国民党特务的枪击,身中数弹,不幸遇难。

多年过去了,我已逾百岁,但闻一多先生的音容形貌却还那么鲜活地留在我脑子里。那些过往,仿佛就在昨天。

闻一多先生风尘仆仆地从老远的昆明乡下下马村步行进城,到西南联大来给我们中国文学系的学生上“唐诗”来了。

他的个儿不很高,有几分清瘦的身子装在那宽大的褪了色的蓝布大褂里,潇洒自如。他的脸说不上红润,可也并不显得阴暗晦气,像当时在落难中的许多知识分子那样。他那过早脱去头发的脑门在阳光下闪亮,配上深邃而充满智慧的眼神,一望而知是一个很有修养的学者。他的胡子不茂密,可是长得很长,大概留的年代不短了。他的手里攥著一个特大的蓝布口袋,这个口袋似乎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同时存在的,那里面藏着他多年的心血和打开中国古代文化的钥匙。他从容不迫地向新校舍里东南角上一间破旧的泥坯草房走去。他抬头望着人,却并不和人打招呼,或者他还在梦幻中和庄子、屈原、杜甫这些古人一起神游吧。

他走进教室,在小讲桌前坐下来。他把老怀表摸出来放在桌上。时间还不到,他摸出他黑亮的烟斗来点上,吸起烟来。选“唐诗”这门课的本来只有十来个学生,可是教室里早已座无虚设。有的就坐在窗台上有的站在后边,连窗外也站了一些人,旁听的比选课的多了几倍。我是选“唐诗”的,来迟了一步,也只好站在后边了。

他又看了一看他那老表,正在怀疑他这个老伙计的可靠性时,上课的钟声响了。他立刻从大书袋里摸出讲稿来,开始讲课。其实他并不照本宣科,往往是不看稿子,越讲越远,越讲越自在。用那充满激情的调子,诗意般的言语,给我们讲杜甫的“三吏”“三别”,用生动的形象展示在你的眼前,把你带到古代的社会里去让你去看看石壕吏怎样夜晚捉人,让你看看新婚的丈夫来不及和妻子告别就被拉上战场。但是他并不是想把我们拉回古代,把我们带进故纸堆里去,像当时中文系里许多教授干的那样,引诱你钻进去,用一字的考证获得学术上的稀有荣誉,叫你在蜗壳里自我满足。他却用历代人民的悲惨命运来引出对于今天现实的留心,他愤愤地说:“杜甫描写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你们仔细张开眼看看,这却是写的眼前抗战时期的事。比唐肃宗那时更卑鄙更无耻。”于是他讲一件国民党军队拉壮丁的事。他说着说着站起来叫:“这样无法无天,还成什么国家?这是什么‘国军’?这是土匪,比土匪还土匪!”

我们坐在下面的,都知道他又回忆起他的不愉快的往事。他曾经在校门外眼见国民党的军官,用绳索捆绑骨瘦如柴的“壮丁”,一路上眼见“壮丁”不断倒毙,或者被当场打死,还剥去衣服。闻一多先生为此当场抗议,几乎搞得那些人下不了台。

这是在讲唐诗吗?有的教授也许认为不是的。但在这教室里听讲的学生却认为是讲了最好的唐诗。听的人越来越多,窗户外都拥不下了。他说过:“我不能想象一个人在历史里看不出诗来,而还能懂诗。”

诗人哟,你的胸里埋藏着多少就要猛烈地燃烧起来的火种呀!

然而他今天却真正给我们讲起历史的诗来。他说他在编一本《现代诗抄》。朱自清教授给他一本田间作的诗,就是田间在抗战初期和在解放区写的那些激昂的诗,有的人称之为“楼梯诗”。他说几年没有看新诗了,乍一看,吓了一跳。他想,这叫诗吗?再看,才恍然大悟。他说:“这不仅是诗,而且是擂鼓的声音。”

于是他擂起鼓来。他亲自朗诵一首田间的长诗《多一些》:

我们/要赶快鼓励自己底心/到地里去!/要地里/长出麦子,/要地里/长出小米;/拿这东西/当做/持久战的武器。/(多一些!/多一些!)/多点粮食,/就多点胜利。

他朗诵得真好,那么激昂而有节拍,就像一声声的鼓点,就像为配合解放区军民英勇前进的步伐而敲的鼓点。念到后来,他更激昂了,像一头雄狮抖动着头发和胡子,大声地吼了起来:“呵枪!呵刀!呵祖国!呵人民!”

他极力称赞这样的诗,他说这样的诗是时代的鼓声,这样的诗人是时代的鼓手。他兴奋地用一连串的形容词来赞美这样的诗:“沉着的”“庄严的”“雄壮的”“勇敢的”“浑厚的”“猛烈的”“刚毅的”“激动的”“粗犷的”“急躁的”“横蛮的”“倔强的”“男性的”……

然后他慨乎言之:“我们的民族正走到我们历史的转折点,我们要一鼓作气渡过这个危机,完成独立建国的大业。”他大声呼吁:“这是一个多么需要鼓手的时代呀!我们要有更多的这样的时代的鼓手!”

我们听他朗诵田间的诗,也跟着激动起来。在我们的面前,分明站着一个兴奋得面孔发红,每一根头发、胡子的末梢都在战抖的鼓手,在奋力地擂着战鼓,鼓舞着人们踏着他敲起的鼓点子前进。他的每一句朗诵的诗,他的每一句激昂的话,才真正都是沉着、庄严、雄壮、勇敢、浑厚、猛烈、刚毅、激动、粗犷、倔强、男性的。他才真正是一个鼓手,一个时代的鼓手!

他以后还给我们念过和讲过田间的和解放区的诗,他甚至设想在这样一种环境和气氛下来念:在一个现代化的剧院里,开始光线很暗,慢慢地明亮起来,越来越亮,最后发出了红光,这时剧院里的温度也由冷而热,以致诗人出汗了。于是有鼓声响起来,由轻而重,而达到震人耳膜了。然后舞台上有人由远而近,人越变越大,最后在人们面前只出现一个大的人头了。然后这人开始朗诵,鼓声伴奏,强弱相间,咚咚,咚咚,咚咚咚!

闻一多先生站在我们面前朗诵,不可能有人为他设置那样理想的场所,制造那样的气氛,然而经他这么一描绘,用鼓点似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弱而强,由轻而重地念起来,马上把我们也带进那样诗意的境界里去了。

最后,他把我们从诗境里唤了回来,回到理性的课堂上,他侃侃而谈,给我们分析诗的发展历史。他说,《诗经》中的许多诗和《楚辞》,本来都是“人民的歌声”,可是后来宫廷强奸了诗,成了靡靡之音,就堕落了。他说,新诗起初也有些质朴的,健康的,甚至是鼓手的声音,可是后来也堕落成为靡靡之音了,诗人们爱去追求“弦外之音”,要做到“绕梁三日”。他评论解放区的诗就大不相同了,称赞这种诗朴质、真诚、干脆、简短、坚实,像一声声的鼓点。他说:“是单调吗?是单调的,这里头没有什么‘弦外之音’,没有什么‘绕梁三日’的余韵,没有什么花头,没有什么技巧,只是一句句朴质真诚的话,简单坚实的句子,就是一声声的鼓点。单调,但是响亮而沉重,打入你的耳中,打在你的心上。你说这不是诗?因为你的耳朵太熟习于‘弦外之音’,你的耳朵太软弱了。”

他评论那些刻意求工、讲究风雅的诗和画,他认为那是在粉饰太平、掩盖血腥。他大声说:“血腥和风雅是一而二,二而一罢了。”他庄严地宣告:“记住我的话,最后裁判的日子必然到来,到那时,你们的风雅就是你们的罪状!”

后来,闻一多先生担任了西南联大进步学生组织的“新诗社”的导师,他宣称要:“在联大,在昆明,对那些鸳鸯蝴蝶派,客观超然派,哲理派,新月派,呵,还有什么特务色情派,都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并且发誓要把新诗社办成全新的“新诗社”。但是到底怎么个“新”法,怎么才能办得“全新”,他还是在探索之中。我们在下面坐着的学生中,有共产党员,还有进步分子。下来以后,我们议论。从这些激动人心、别开生面的讲课中,闻一多先生,这个不失赤子之心的诗人,眼看从故纸堆里爬了出来,想要反戈一击,造历史的反了。他想要随着时代的步伐,踏着群众的鼓点前进了。但是他还远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他还在独自摸索之中。

闻一多先生这个号称“何妨一下楼主”,潜心于中国文史研究,治学谨严,卓有成就的学者,看起来现在也爬出了故纸堆,想走下楼来,从那个用美国的金圆为他构筑的象牙之塔里钻出来,走到现实生活里来了。这就说明,这个最高学府里的一大批不问政治的“生活逃遁者”们也开始觉醒了。特别是闻一多先生,他曾是一个“新月派”诗人,把自己的热情强制冷静下来,或者更恰当地说,把自己的热情埋藏在内心的底层,走进中国浩如烟海的文史象牙塔里去,一见庄子,便为之“倾倒、醉心、发狂”。因为他曾经在庄子身上发现了自己。他在苦闷的年代里,他从庄子的放浪形骸之外的性格和他那“独步千古”的文采中去寻求“慰藉”。他说庄子这个战国时代的知识分子——士大夫的悲哀,不正是说他自己这个在内忧外患、祸接连年中讨生活的诗人的悲哀吗?他曾经说过,在庄子的时代,士大夫这个阶层很惨,假如你不去做统治者的走狗,成为帮凶,而偏又有思想,有个性、有灵魂的话,只好装傻,叫做“佯狂”。用装傻来排遣苦闷,用装傻来躲开政治,并在心理上,以藐视政治为清高。在精神上极度饥渴的士大夫,便只好为涸辙之鱼,“相濡以沫”。闻一多先生对于庄子的理解,不也正是对于自己,对于当时西南联大那一大群士大夫的理解吗?他认为庄子这些“士”尽管厌恶这个社会,却感到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于是为求心理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平静,尽量减少世俗的牵连,发展那种虚无和狂放的思想。这也不正有几分是闻一多先生的“夫子自道”吗?看起来这位把自己内心炽烈的火焰埋藏起来的诗人,在用故纸堆砌起来的象牙塔里也并不是心境平靜的。他想尽量把自己关在楼上,埋身于学术之中,而他的心却常常难免跑到楼下,他的热情常常难免燃烧起来。正如他后来批判庄子的那样:“这完全是自欺,是逃避!一个人能陶醉在幻想中固然很美,却也够惨了。人,总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逃避得了呢?”是的,他也不能逃避了,要走下楼来,置身于现实生活之中了,他胸中的火就要燃烧了。

闻一多先生把自己的诗人的热情一下寄托在古代诗人屈原的身上去了。他公开否认别人拉他下水,想借他的大名硬把屈原评定为“文学弄臣”的说法,他把“人民诗人”的桂冠戴在屈原的头上。他说:“屈原通过《离骚》借名为正则字灵均的一个‘神仙中人’的口,说出自己的心事来。于是个人的身世,国家的命运,变成哀怨和愤怒,火浆似的喷向听众,炙灼着,燃烧着千百人的心。”他又说:“屈原这个‘奴隶’不但重新站起来做了‘人’,而且做了‘人’的导师。”是的,闻一多先生所要求自己的,正是想做自己时代的儿子,做一个觉醒的奴隶,想在自己的身上发掘出“人”来,而且要求做“人”的“导师”,渴望自己也像屈原一样作为“自己时代的儿子”。

但是到底怎样做“时代的儿子”,奴隶怎样求解放,到底要发掘一个什么样的“人”来,闻一多先生正在向往着,摸索着。他一时还没找到答案。他由崇拜庄子到鄙视庄子;由轻视屈原到崇敬屈原,模拟屈原;从楼上故纸堆里走下楼来,把自己冷却了的诗人的心重新燃烧起来,怀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心情,要走到哪里去呢?

摆在闻一多先生面前有许多路可以走,比如做一个民主个人主义者,比如走上第三条道路等等。但是我们希望于他的是走进群众中去,和群众一起,走新民主主义的道路,我们相信,当时他肯走下楼来,只要他回到“奴隶”的生活中来,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和惨淡人生,答案总是可以找得到的。——这便是当时的党组织和他的进步学生们对这位老师的看法。但这不是一下子就成的,需要党的引导和帮助。于是党组织告诉我说:“你作为他的一个学生,又在大学里做党的工作,应该多接近他。”

我就是这样开始和闻一多先生接触起来。

上完了“唐诗”课,我陪闻一多先生回昆华中学他的家里去。我们在西南联大外宽大的马路上沿着白杨树走了过去。白杨树发出萧萧的悲鸣。在快到西站的地方,忽然又发现了一个青年的尸体,腰上穿着一件短得实在不能再短的草绿色短裤,仰卧着躺在沟边,骨瘦如柴,两个眼睛暴突着,两只枯藤般的手向天空高举着,好像是在对天抗议。一个“壮丁”又倒毙了,或者被打死了,最后的一件上衣也被剥去,掀在路边沟里。可以说这是这一带的“城市风景线”,已经引不起更多的人的注意了。

但是闻一多先生走过那里,情不自禁地站住了看了一下。他的眼里到底是怜悯,还是愤恨?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木然地望了一下,就走了过去。难道说他是怎么的无情吗?不,我们在“唐诗”课听他讲杜甫的“三吏”“三别”,他愤慨地控诉如今政府拉壮丁,比一千多年前唐肃宗时还不知残酷多少倍。他那冒火的眼睛是令人难忘的。这样的情景太多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走过去十几步,他对我说:“呵,那青年农民的双手,是可以叫大地变色的双手呀,他却死于沟壑了。中国农民就是这样遭罪的。”

我回答说:“不,不是中国的农民,只是蒋管区的农民,落入这样悲惨的命运里去。在北方的农民,在‘那一边’的农民却大不同了。”

他没有说话,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边走边告诉他,他有几个侄儿侄女是我在湖北时的好朋友。他很有兴味地看我一眼说:“他们不是到‘那一边’去了吗?”他也说起“那一边”这个代词来。

我点头说:“是的。”

他过一会儿说:“我读了‘那一边’来的书,谈新文化的。”

我知道他正在读的是我们翻印的《新民主主义论》,乘机问他:“你看怎么样呢?”

他点头说:“很有道理。”

我们走进昆华中学,走过操场,走到操场角的那个小楼上去。他为了取得两间房子和每月一石米的报酬,接受他的学生给他匀出来的几个钟头的国文课,在昆华中学做一名兼职国文教员,他并不认为这样就把他的名教授的资格降低了。

我们走上小楼,一进屋子,他放下书包,便说:“我这是为石米折腰,不如陶渊明了。”我说:“这是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怎么说是‘折腰’呢?”

他习惯地坐到窗口小桌边,又操刀刻起他的图章来,一面刻一面和我闲谈着,他说:“我是一个‘小手工业者’,多少精力,多少时间,都从我这手指间溜掉了。但是我不去向达官贵人们乞讨,我自食其力。但是我并不愉快……”他没有再说下去。我理解他的心情。

抗战几年,联大的教授们生活每况愈下,大多数人真如他们自己形容的“抱残守缺”(抱着残书,守着缺口的饭碗),在昆明不冷不热的天气里,讲些不痛不痒的学术,过着不死不活的日子,望着若明若暗的前途,不知道命运将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闻一多先生作为一个名大学的名教授,本来可以像极少数并不比他更出名却善于钻营的教授那样,有过好日子的机会。但是闻一多先生一家八口却过着知识分子的清贫生活,宁肯在中学兼课,自食其力,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宁肯去为人刻图章卖钱,也决不向那些当权者乞讨。于是他在几个朋友的鼓动下,在昆明街上挂上了“闻一多先生治印”的牌子,收刻图章。这样不必俯仰由人,而且看来又算“雅事”。

闻一多先生学识渊博,诗书画印,无不谙熟,加上他早年学艺术,中年攻古文,对于甲骨、金石、篆刻一类的功夫,造诣很深,要刻几方典雅方正的图章,是游刃有余的。而且他在这方寸之地,布局构图,别具匠心,刀法的遒劲,更是难得。在篆刻中正如他的诗、画和文章一样,章法谨严而又恣肆汪洋,在小小的方寸上也可见他那热情洋溢却并不失于放荡的性格。作为艺术,这可算是上乘了。但是闻一多先生并无意从事这种艺术创造,而是靠这个卖钱,以补经济上的困难,叫妻子的病能够得到治疗,孩子们能够吃饱肚皮,使一家免除冻馁之虞而已。他的时间本来可以多用来研究中国文化,他有许多成竹在胸的著述需要动笔,然而不能。为了活命,不得不从事这样的“小手工业”,真叫斯文扫地。这可算是当时国统区知识分子的悲剧了。

闻一多先生刻图章本是雅事,但来求刻的大多是俗人。那个年代,一般有知识修养的人,一天栖栖惶惶不可终日,哪有余钱玩弄风雅,托闻一多先生刻几方图章呢?来求刻图章的大半是那些腰缠万贯,而又慕闻大师之名,想用大师精巧的图章,提高自己的身价。这却苦了闻一多先生。不刻吧,没有这额外收入,而且你挂着牌子,人家按“润例”付钱,真是“规规矩矩和你做生意”,你能拒绝吗?闻一多先生明知这些脑满肠肥的人哪里懂得什么艺术,但是他却从来不苟且,每一方都精雕细刻。他的苦衷是,不向达官贵人乞讨了,却不得不乞灵于那些钱袋,他仍然感觉这是精神上的屈辱。

最使闻一多先生难堪的是国民党的党棍,云南省主席李宗黄,也想攀附风雅,送来一方大象牙和丰厚的润金,要他刻一方图章,当然也有“联络感情”的意思。闻一多先生收到后,愤然把象牙图章和钱都退了回去。他怎能把自己的艺术,高价出卖给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呢?

有时他愤然丢了雕刀,然而又把雕刀捡起来,埋头于苦雨孤灯之下,漏夜搞他的“小手工业”。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叫他陷入这样的精神折磨?而这正是我想要向他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大有作为的人,却是穷愁潦倒,难道真是杜甫说的“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吗?要怎样才能免于做精神奴隶的命运呢?为什么那么多人啼饥号寒,终不免转死沟壑呢?

对老师我应该尊敬,我不能摆起说教者的面孔,替他回答问题,我只想以向老师请教的态度,提出问题。

他也并不回答,只是蹙眉望着我,继而又低头搞他的手工业了。

“‘何妨一下楼主’今天要下楼来了。”这是1944年5月3日下午,一些消息灵通的联大同学的议论。许多同学为此都挤到联大新教舍南区十号教室去,想一睹这位潜心研究,从不下楼的闻大师的风采。历史系和社会系今晚上在那里举办“五四”25周年座谈会,不仅有著名的政治系教授张奚若和历史系教授雷海宗这些人物参加,还有中文系聞一多教授也被邀请参加。他们都是当年在北京参加过五四运动的。

“五四”这个节日本来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传统节日,可是国民党硬要把3月29日作为他们的青年节,而不准青年在5月4日纪念自己为民主和科学而斗争的光辉节日。特别是皖南事变后,“五四”更是冷落了。今天是“五四”纪念节日复苏的日子,所以不到天黑,十号教室已经坐得满满的,临时加了一些条凳也不够坐,窗台上也坐满了人,连门外和窗口外也有许多同学在那里引颈翘望。

历史系系会那位矮矮的主席宣布开会后,会场空气十分活跃。张奚若是联大久已闻名的进步教授。他首先回顾了五四运动的情景,并联系到今天的感想,提出了民主和科学仍然是我们奋斗的目标。这给大家提起精神来。但是一位自称“五四”当年参加火烧赵家楼的教授上去吹嘘自己的“英雄”业绩,接着说出与张奚若教授相反的看法,这就把会场空气败坏了。然而这不过是叫人听了乏味罢了。另一位著名历史学家却说他是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学生运动的,他说学生的天职就是读书,如果学生不读书,闹得越凶,就证明这个国家越不幸了。这样的妙论当然马上就得到在场的“三青团”分子的拥护,高声叫嚷“先生说得对”,“拥护先生”。这自然引来进步同学的嘘声,于是会场秩序就乱了起来,系会主席维持秩序说:“今晚上的会是自由参加的,不愿参加的可以自由走,不要妨碍别人开会。”学校的国民党、“三青团”的要人本来是听到“五四”两个字就会神经衰弱的,所以叫那些“三青团”分子今晚上来参加晚会,本来就负有破坏晚会的使命,于是他们乘机起哄:“走咯,开啥子会哟。”但是当主席宣布“我们的会还要开下去”后,大多数同学都安静下来,那些故意嚷着挤出去的“三青团”分子走了。大家说,这些“狗”跑了,秩序反而好了。

“现在请闻一多教授讲话。”主席宣布说。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闻一多先生坐在上首,迟疑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向四周望一下,他才讲起来。他说:“你们都知道我没有参加过这样的会,也不会在这样的会上讲话,我只是想到青年中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我这样埋在故纸堆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如果一定要说,也是以被审判者的心情来说话的。”

接着他说到当年五四运动的任务是要民主和科学,可是他说:靠“五四”起家的人物都去当官去了反民主去了,或者埋头学术研究去了。但是这种研究到底有什么用?想一想几年来的生活,看一看政治的腐败带给人民的痛苦,有良心的人应该做何感想?

闻一多先生激动起来,听的同学们也激动起来,长时间地鼓掌,鼓励了他更加放开来讲话。他说:“说学生耽误学业去过问政治,就是国家的‘不幸’,我要问问:为什么要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呢?”他望一望刚才发出这番宏论的老朋友、历史学家,笑一笑说:“我不懂历史,但是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没有民主!有人说青年人‘幼稚’,容易冲动。这有什么不好呢?要不‘幼稚’,当然也不会有五四运动了。‘幼稚’并不可耻,尤其是在启蒙时期,‘幼稚’是感情的先导,感情冲动才能发生力量。——今天青年人的思想,也许要比中年人老年人清楚得多,理智得多哩。”

他进一步阐述:“过去我总以为国家大事专门有人去管,无须自己过问、长期脱离现实,但是一二十年来和古董打交道,现在却有人在复古了。孔家店要我们好好当奴才,好好服从老爷们的反动统治,不是有人在叫‘读经尊孔’,有人在搞‘献九鼎’、‘应帝王’吗?现在是民国,还要我们退到封建朝代去吗?”于是他振臂一呼:“我要重喊打倒孔家店!我相信我有资格说这句话。——我在故纸堆里钻了很久很久,销蚀了我多少生命,我总算摸到一点儿底细,其中有些精华,但也有许多糟粕,我总算认识了那些糟粕的毒害,而这些货色正是那些人要提倡的东西!”最后他号召:“同学们,现在大家又提出‘五四’要民主、要科学的口号,我愿意和你们联合起来,里应外合,彻底打倒‘孔家店’,摧毁那些毒害我们民族的思想。”

闻一多在庆祝政协成功、抗议较场口惨案大会上演讲

讲得真好呀。散会以后,许多同学还不能平静,围着闻一多先生,沿着校园外的公路,踏着从高大白杨树缝筛落满地的月光,送他回去。许多进步同学都为今天的晚会成功而高兴,说闻一多先生不仅下楼来了,而且走到群众里来了。

“五四”的晚上,还是在南区十号这个教室里,中文系又举行晚会,讨论“五四”以来的文艺,请了好几位教授讲话。这个会由中文系主任罗常培教授主持,闻一多教授也参加。具体组织却是由中文系学生会主席齐亮和我们一批进步同学在办。我们没有料到专讲文艺也来了这么多的同学,比昨晚上来的人还要多,当然比昨晚上来的“狗”也多得多,教室里实在容不下,只好请讲话的人站得高一些以便站在窗外的同学也可以听得到。

但是有的教授讲话声音小,外边的人在叫“大声些”。這时,那些也许早已奉命来捣乱的“三青团”分子,便趁机起哄,大喊大叫,乱糟糟的,大家更听不清楚了。

忽然,他们把电线割断,电灯灭了。怎么办呢?我们研究,决不能听任他们破坏,这个会一定要进行下去。可是主持会议的罗常培却说算了,今晚上的会结束了。这一下激怒了闻一多先生,他主张在黑暗中也要把会开到底。我们商量,拉到图书馆大阅览室去开,那里地方大,灯又很亮。闻一多先生表示可以,可是罗常培教授还是不干。闻一多先生有点激动,和罗常培扯了两句,罗常培更不高兴,以为有损他这个系主任的尊严,他硬宣布散会。

散会后,罗常培教授气冲冲地走了,闻一多先生也不高兴地回去了。大家也十分懊恼,开了这么个不成功的晚会。但是我们认为,这个会一定要开,有这么多同学要参加,这是好事。我们一定要准备好,开一个更大的“五四”文艺晚会。

不过,这个会还一定要由系主任罗常培教授来主持,闻一多教授也一定要请来参加才好。这两个教授之间有一点儿意见,怎么办呢?他们两个只要有一个不参加,就不宜开。于是我们第二天分头去做工作。

闻一多先生的工作比较好做。我和齐亮去找他,给他说这明明是“他们”(这两个字不用解释,他就明白指的是什么)有意的破坏,决不能叫他们这么快意,一定要冲破牢笼,一扫联大的沉闷空气,把“五四”的传统发扬起来,把联大民主的旗帜举起来。他马上表示同意,但是他说:“罗先生生气了,他还愿意来参加吗?他不来参加,我也不好来参加了。”

罗常培教授当时思想本来就保守一些,何况第二天就有人在散布谣言,罗常培教授还受到国民党教授的“好意”劝告,再加上那天晚上闻一多先生说了几句扫罗常培教授面子的话。如果作为中文系主任的罗常培教授不出来主持,只是一个教授的闻一多先生,当然不好出来主持。后来我大胆地对闻一多先生说:“要罗先生出来,除非闻先生你亲自上门去请他,同时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误会。”我没有想到闻一多先生一下就答应了,而且很天真地说:“马上就去。”

我说,最好和我们系的负责同学一起去找罗先生说,并且我们还要商量一下怎么个开法。于是我告辞出来,又和齐亮一起去找罗常培教授,动以师生之情,说中文系开的这個会不过是讨论文艺问题,如果开不成,中文系太没面子。我又说闻一多先生准备登门请教,商量继续开晚会的办法。罗常培教授经过我们疏通,特别是听说闻一多教授要登门请教,更不好不答应。于是第二天晚上,我们和闻一多先生一起去罗常培教授家里找他。甚至没有经过什么解释,他们二人就说合了。闻一多先生说中文系要开一个更大的晚会,比历史系开的还大,比昨晚上开的也大,并且多请几位教授来做报告。我们提出我们的想法,罗常培教授到底同意了。齐亮说:一切具体的事由同学去办,只要他们按时到会主持就行了。闻一多先生要罗常培教授主持,罗常培教授却推闻一多教授主持,后来商定他们二人主持,由他们二人发请帖请教授,并由他们二人在民主墙上出通知。

下来后,我们写了请帖,除原来的外,又增加了几位作家和诗人。我记得一共是请了十位,现在记得的除了主持会的罗常培、闻一多教授外,还有朱自清、沈从文、游国恩、卞之琳、李广田等教授,这个阵容很不错,很有号召力。我们决定扩大在新教舍的大广场上举行。除了安电灯,还借来煤气灯,这就再也不怕破坏了。前两天我们就用罗常培、闻一多先生二人联名出了一个大红纸的大幅通告贴在民主墙上。这一下不特轰动了联大,而且外校也轰动,大家都要来参加。

5月7日晚七点钟,联大新教舍的广场上分外热闹,还不到黄昏、就黑压压地坐满一地,估计有3000人。电灯、汽灯同亮,天气晴朗,月光也特别好。我们组织了一些纠察队员在四周巡查,预防特务和“三青团”分子捣乱。

一个一个教授、作家和诗人上台去各抒高见,谈的虽说都是文艺,但都没有离开一个民主和自由的中心主题。全场几千人,一连坐了三个多钟头,鸦雀无声。明明看到有些“三青团”分子来了,估计他们大半也是负有使命的,结果却谁也不敢吭一声。

这个“五四”文艺晚会不仅在联大,也可以说在昆明,是空前的,甚至在蒋管区开这样大的会也没有听说过。它冲破几年来的沉闷空气,把昆明的学生运动开始推上一个新的发展阶段。闻一多先生最后的一段话,特别精彩,他说:“我们的会开得很成功。朋友们,你们看(他指着从云中钻出的月亮—笔者注),月亮升起来了,黑暗过去了,光明在望。但是乌云还等在旁边,随时会把月亮盖住!我们要特别警惕,记住我们这个晚会是怎样被人破坏的!当然不用害怕,破坏了,我们还要来,事实上,我们来了一个比‘五四’晚上大了许多倍的大会。”说到这里,他兴奋地笑起来,接着说道:“这大概是‘那些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吧。朋友们,‘五四’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们还要努力!我们还要科学,要民主。要冲破‘孔家店’,要打倒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

闻一多先生像一支火炬燃烧起来了,光明在望了。

自从“五四”文艺晚会冲开了国民党所设置的藩篱后,联大和其他几个大学都比较活跃起来,民主墙上的壁报真如雨后春笋琳琅满目。各种政治见解、学术观点的小集团都去那里占一块地盘,登台表演。甚至国民党的特务也要搞什么“宣传对宣传”,在那里办了一张“森工”壁报。大概找不到人执笔,只好剪报来贴。谁知剪报的小特务不当心,把特务机关的“调查统计局”字样也没有剪尽,就贴了出来,叫大家在上面用红笔打了许多问号和批了许多很有水平的话,有一条批语引用鲁迅的话“凡事需要研究,才能明白”,然后打一个箭头到“调查统计局”几个字上去。这种造谣污蔑的壁报恰恰成了很好的反面教员,起了正面的动员作用。

当时的学生自治会是由“三青团”把持着,学生没有一个统一发号施令的组织。各壁报联合组织了一个“壁报协会”,成为学生拥护的“司令部”了,凡是壁报协会所号召的事,群众都积极参加,从非法变成合法,大学的训导长也莫可奈何了。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昆明,要参观联大。壁报协会办了一个英文壁报,揭露国民党法西斯面目,呼吁民主抗战。因为时间紧,请教师帮忙,大家怕事,不肯参加。可是一请闻一多先生,他不仅热心参加,而且亲自去拉教师来帮忙。这张一丈多高的壁报一贴出去,轰动全校,同学们都纷纷在上面签名支持。虽然这不过是一个幼稚的行动,但是闻一多先生进一步想和群众同呼吸共命运的倾向,更清楚了。

“七七”到了,为了纪念抗战七周年,壁报协会联合云南大学、中法大学和英语专科学校在云南大学致公堂举行时事报告晚会,请了十来个政治经济方面的教授。这是皖南事变后,昆明第一次公开讨论政治的晚会。消息传出,全市决定来参加的人很多,国民党省党部吓坏了,给云大校长施加压力,不准开会。可是民心所向,谁能阻止?不到天黑,云大致公堂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人。党棍们想来禁止已经办不到了,因此他们要求只谈学术,不谈政治。主持晚会的同学回答:“在这里讲话的都是教授,言责自负,你们不是说什么‘言论自由’吗?你们连教授讲话也要禁止?”

特务被将了一军,没词了。于是文的不行来武的。开会前开来了一队宪警,说是奉命来“维持会场秩序”的。一下全场大哗,要求维持最高学府的尊严,让宪警退出学校去。云大的特务训导长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好说歹说,把宪警送走,会议才得以开始。教授们讲的并不是都精彩,有的教授讲的声音低,很多人听不清。可是大家都珍惜这个会议,即使听不清,也忍耐着,保持鸦静秩序。

我们事前已经通知了闻一多先生,请他来参加。他说这个会是讨论政治经济的,他没有发言权,但是他愿意作为一个听众来参加。他悄悄地在人群里挤进来,准备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来。可是同学发现了他,把他让到前排来。几个钟头他一直耐心地听着。在晚会进行中间,许多条子飞到主席台上来,要求闻一多教授讲话。他却推辞,写了一张条子给主席说:“我对政治经济毫无研究,我是来听来学的,不要让我浪费大家的时间。”于是大家才不勉强他了。

可是这时云大那位著名数学家兼校长上台去大谈数学。他说数学不管多复杂,都可以按规律演算出来。随便改变公式,就会错得一塌糊涂。他企图从数学理论来证明“变”会带来“乱”。结论是国家大事要听从政府指挥,不要乱变。这一下把大家惹得生气了,嘘嘘之声四处发出,他只好草草收场。

忽然闻一多先生站了起来,要求发言。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很激动甚至是很生气地走上台去。他说:“今天晚会的布告写得很清楚,是时事报告晚会,我对政治经济懂得太少,所以特来向诸位有研究的先生请教的。但是看得很清楚,有人并不喜欢这个会,不赞成谈政治,据说那不是我们教书人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的修养非常不好,说话容易得罪人,好在大家都是老同事、老朋友,既然意见不同,可以提出来讨论。”他把眼光扫了一下那位数学家,就不客气地驳斥起来:“深奥的数学理论,我们许多人虽然不懂,这哪里值得炫耀?又哪里值得吓唬人?今天在座的谁没搞过十年二十年研究?谁不想安心研究?但是可能吗?我这一二十年的生命都埋葬在古书古文字中,究竟有什么用?究竟为了什么人?不说研究条件,连起码的人的生活都没有保障,怎么能再做那自命清高、脱离实际的研究?”

闻一多先生激昂起来,在灯光下脸色发红,那胡须也怒张起来,他大声说:“国家糟到这步田地,我们再不出来说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时那位数学家沉不住气了,在旁边嘀咕:“闻一多,你误解我了,你太误解我了。”

闻一多先生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云大当局是这样,联大当局也是这样,胆小怕事,还又逢迎,这就是这些知识分子的态度!”

在满场的鼓掌声和欢呼声中,晚会结束了。

闻一多先生才冲出传统的学术界为他编织的精致的牢笼,才下楼了做了几声应有的呻吟,才在群众中呼吸一点儿自由的新鲜空气,就不能容于那些“高等华人”了。有的人在为他惋惜,认为他还是“老老实实搞学问的好”,连清华大学的校长梅贻琦教授也以老友身份劝告他:“一多,要适可而止呀!”还有一些号称闻一多先生的好朋友,现在已经从教授转化国民党区分部主任和大学训导长的人,表面对闻一多先生拉拢,背地里却布置特务和“三青团”分子进行监视和破坏,并且造谣中伤,散布流言:“闻一多想出风头,赶时髦。”“别听闻一多那一套,他还不是肚子饿得发慌,才变得这么偏激!”有的特务学生背地叫他“闻疯子”。

闻一多先生对听到的这些流言,却并不生气,他对我们说:“那些从来就吃得很饱的先生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吧,因为我挨过饿,所以我懂得那些没有挨过饿的先生们不懂得的事情。因为我现在吃得饱一点了,所以有力气来说这些偏激的话。国家糟蹋到这步田地,人民痛苦到最后一滴血都要被榨光,自己再不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便是可耻的自私。”

他说着说着,把他的手工业工具雕刀“当”的一声扔在台子上了,愤愤地说:“他们是怎么吃得饱饱的,我不知道!我现在吃得饱一点,是靠我的这把雕刀!”

我本来是想和他谈谈,大学里有一大批處于中间状态的教授教员,是我们的团结对象,而不是我们批判的对象,那天晚上云大那个数学家兼校长就是这样的人,甚至云大和联大当局也和省党部是不同的,要讲分寸,不能只图一时痛快,但是一来听他对那些“吃得饱饱的知识分子”的怕事自私思想表示愤慨,我就不好说了,只得告辞。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转弯抹角地谈到像云大那位数学家这样的人,在联大也不少,要怎么对待才好。我说:“这些人都是好人。”

闻一多先生说:“好人,都是这些好人爱挡道。”

我停了一下说:“闻先生,作为你的学生,我想向你请教。对这些挡道的好人,是一脚把他们踢出道外去呢,还是把他们拉进来和我们一道前进呢?”

他突然用思索的眼睛盯住我,不发一言。

于是我乘机告诉他:“听说你去参加一个座谈会,一进门看到你那位为土财主写墓志铭的老朋友也在座,你脸色一变,立刻转身要走,好容易才把你劝住了。有这样的事吗?”他说:“我就是看不惯这样的人。”

我说:“这种知识分子在品格上是不怎么好的,但是在政治上要不坏的话,我们也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一多先生开始思索了,他也觉得近来有些苦恼,他说他太容易激动、有时急躁,和老朋友有时也说僵了,伤了感情,有些在学术上常来往的同事、同学也疏远起来了。看起来他对于自己作为一个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瞧不起思想落后的知识分子、并且表现出某些偏激情绪,是有所觉察了。

于是我们又进一步谈到他发表的讲演和文章。他在文章中猛烈地抨击了专制独裁,政治腐败,攻击那些发国难财的投机商,造成贫富悬殊越来越大,他认为这个国家痼疾很深,已经危机四伏。他说:“一部分人忍受剥削,在饥饿中牲畜似的沉默,另一部分却在舒适中兴高采烈地粉饰太平,这不知是肺结核患者脸上的红晕呢,还是将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希望这样大声疾呼,惊醒那些醉生梦死的人起来挽救民族的危亡。这当然是好的。可是他发出了民族已经麻木、国事已不可为的慨叹,却是不可取的,因为他没有机会看到另一个中国。有一次,他又对我表示他的愤慨和叹息后,我委婉地说:“你大概不会忘记在中国,一面是荒淫于无耻,一面却在庄严地工作吧。中国其实还有另一个大有希望的地区,另一个中国。就是在我们这里,也有一股巨大潜流,就要爆发出来的吧?”

他点了一下头,说:“我相信,可惜那边的情况我知道得太少了,要能去亲眼看看,该多好呢?”他问起我认识的他的几个侄儿的情况,他知道他们正在“那边”战斗,他很高兴。过了一会,他意味深长地说:“他们比我们幸福多了,少走多少弯路。”

鲁迅逝世八周年纪念日(10月18日)快到来了,昆明文艺界决定要开一次纪念晚会。这也是为了更进一步推动民主运动。可是在筹备这个纪念会的时候,对请不请闻一多教授来参加和讲话感到为难。有的人说闻一多教授曾经是“新月派”写“豆腐干诗”的诗人,而“新月派”曾是鲁迅深恶痛绝、屡加斥责过的。闻一多教授现在对鲁迅看法怎样呢?他愿不愿到会讲话呢?但是更多的人认为这个纪念会实质上也是昆明民主运动的一部分,如果闻一多教授不参加,那带来的影响会是破坏性的,所以决定先找闻一多教授商量一下。结果出乎意料,闻一多先生毫不犹豫地表示要参加,并且愿意讲话。他还去动员一些大学里搞文艺的先生来参加。我们都高兴,他能来参加这样一个进步的文艺集会,会使文艺界的民主运动向前推进一步。

10月18日晚上,云南大学至公堂里灯光明亮,说是请的是昆明文艺界人士参加,结果各方面来的人都不少,坐得满满的。通道上也坐满了人,闻一多先生进来都有点通不过了。

在会上有几位对鲁迅有研究的人做了鲁迅介绍,接着闻一多先生怀着激情,站起来讲了不长的话。他说:“有些人死了,尽管闹得十分排场,过了没有几天,就悄悄地随着时间一道消逝了,很快被人遗忘了;有的人死去,尽管生前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但时间越过得久,形象却越加光辉,他的名声却越来越伟大。我们大家都会同意,鲁迅是经受住时间考验的一位光辉伟大的人物,他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

全场热烈鼓掌。我们没有想到这位过去参加过和鲁迅作过对的“新月派”的诗人,会对鲁迅作出这么高的评价。

接着他赞扬鲁迅曾是被“通缉”的“罪犯”,但是鲁迅无所畏惧,本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精神,勇敢、坚决做他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在文化战线上冲锋陷阵。学习鲁迅就要先学习他的高尚的人格。闻一多先生的这些话,大家都相信是出自肺腑的,他本人就是正在学习鲁迅精神,在民主运动的最前线,勇猛坚定,冲锋陷阵。

但是引起全场最热烈掌声的是闻一多先生敢于在大庭广众中,在鲁迅的遗像面前,进行知识分子的自我解剖。他说:“反对鲁迅的还有一些自命清高的人,就像我自己这样的一批人。”于是他讲他们在北京的自称“京派”的人,瞧不起鲁迅这样他们称之为“海派”的人。他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去,望着墙上挂的鲁迅的画像,鞠了一躬,然后说:“现在我向鲁迅忏悔:鲁迅对,我们错了!当鲁迅受苦受难的时候,我们都还在享福,当时我们如果都有鲁迅那样的骨头,哪怕只有一点儿,中国也不至于这样了。”

大家对于闻一多先生这样坦率的自我批评精神,怎能不报以热烈的掌声呢?

接着,闻一多先生现身说法,劝导到会的文艺界的知识分子,而且明明是指的大学里的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他说:“骂过鲁迅或看不起鲁迅的人,应该好好想想,我们自命清高,实际是做了帮闲帮凶。如今把国家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感到痛心!”

闻一多先生的一席话,无疑是给在昆明聚居最多的“京派”人物一个当头棒喝。最后他以激昂的调子结束了他的精彩讲话:“现在,不是有人在说什么闻某某在搞政治了,在和搞政治的人来往啦。以为这样就把人吓住,不敢搞了,不敢来往了。可是时代不同了,我们有了鲁迅这样的好榜样,还怕什么?”

“闻疯子”

是的,闻一多先生正像当年的鲁迅一样,什么也不怕。他不理睬在大学里那些在背地里嘁嘁喳喳的“清高”人物的讽刺和谩骂,不畏惧国民党特务给他放出的种种谣言,正如他们说鲁迅拿卢布这一类的谣言,还加上恐吓。那些人甚至无聊到把闻一多先生和吴晗教授改名为“闻一多先生夫”和“吴晗斯基”。

闻一多先生义正词严地反击了大学里御用的学者们当面诋毁的谰言。他忍受中学解聘和特务破坏他的“小手工业者”的招牌给他生活带来的威胁,他不理睬国民党的文化刽子手禁止登载他的文章的禁令,他还是像一头勇猛的狮子,怒吼着向着他认为正确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奋勇前进。

在大学里,那些当权者奉了当局之命,解除了他在清华大学教授会议里的书记职务,并且放出要把他解聘的谣言,一直散布到重庆去。他在昆华中学语文教员的兼差被解除了,使他丧失了一月一石米、特别是两间住房的待遇。他为人刻图章的挂在街上的收件吊牌,也被特务破坏了。敌人以为这样就可以使他落入饥寒交迫的境地。

当时,在昆明社会上暗地流传着嘁嘁喳喳的谣言,说闻一多先生是政治上投机,说他爱“出风头”,甚至说他是“神经病”,叫他“闻疯子”。国民党省党部报刊图书审查委员会故意刁难,扣留或乱删他的稿子,警告报刊不准登他的文章,要剥夺他的发言权。于是他不能不学鲁迅那样用曲笔,甚至改名发表。

有一次真叫他火了。听说在清华大学一次会上,有一位清华大学的权贵人物当面问他:“有人说,你们民主同盟是共产党的尾巴。为什么要当尾巴?”

1945年,昆明的学生民主运动更加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闻一多先生也更加积极地参加到学生的一切活动中,几乎每会必到,每会必讲话,他用他那诗般的语言,鼓舞大家奋勇前进。他说他和青年们在一起,更加年轻了。他不知疲倦地参加到学生们举办的壁报,讲演,唱歌,演戏,绘画,诗朗诵,出版刊物等等中去。甚至联大学生组织的石林旅游团他也参加了,和同学们一起长途跋涉,在石林和旅途中观看同学们的唱歌、跳舞和诗歌朗诵活动。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满足地微笑着,抽着烟斗,容光焕发,留下了一张最能表现他的精神状态的不朽的照片。什么老朋友“善意”的“忠告”,什么不敢见天日的小人在背地施放的冷箭,什么无耻特务向他发出的恐吓信,什么同一阵营的野心政客骂他“左”得可爱,“变”得太快,他都毫不在乎,就像他微笑着咬着的烟斗升起的烟子,都风云流散了。他说既然认定了路,就勇猛地向前走去。

1944年闻一多与学生在石林

這一年的“五四纪念周”到来了。5月4日下午,闻一多先生参加了全市性的群众示威游行,他发表了“天洗兵”的鼓动讲话,他和青年同学们一同迎接抗日战争的胜利,欢乐庆祝。他在抗战初就誓言留长须到胜利,我们见他马上把长须刮掉,他更显得那么年轻和生气蓬勃。但是,他没有料到更激烈的战斗正在等待着他。

抗战胜利,闻一多先生还梦想“青春作伴好还乡”,准备回到清华大学时,却被国民党掀起的内战推到更激烈的学生反内战的斗争中去。

国民党特务凶恶地镇压学生反战运动,以致发生1945年12月1日肆无忌惮地射杀学生、震动全国的“一二·一”惨案,更激起学生运动爆发了。闻一多先生义无反顾地参加进去,并且走到鼓手的前列。

毛泽东、朱德悼念闻一多的唁电

四烈士的血没有白流,昆明全市罢课和四烈士送葬全市人民大游行,闻一多先生和十几位教授走在送葬群众游行的前列,到达墓地,闻一多先生发表了烈士墓前的演说。他说:

“四烈士永远安息在民主堡垒里了。我们活着的,道路还远,工作还多。杀死烈士的凶手还没有惩办,今天我们在这里许下诺言了:我们一定要为死者复仇,要追捕凶手。我们这一代一定要追还这笔血债,追到天涯海角。我们这一辈子追不到,下一代还要继续追,——血债是一定要用血来偿还的。”

但是闻一多先生没有料到,或者他料到了,却不惜以生命来殉民主运动。国民党特务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向民主斗士李公朴开刀,闻一多先生毅然前仆后继,勇敢斗争,又牺牲在特务的枪口下。又一位伟大的民主斗士倒下了。

闻一多先生在李公朴追悼会的震天动地的最后讲演,已写在中华民族的解放斗争的历史中,他的血和一切为民主中国而战的人们的血都没有白流,蒋介石的反动王朝终于覆灭了,而闻一多先生的英灵永远留在中国人民的心中。

在我这一生中,能成为闻一多先生的学生,聆听他的教诲,能和他一起,为中国的民主自由而战,实在是一种幸运。在闻一多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真诚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我把他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所以我用了较多的篇幅来纪念我的这位老师。

(本文节选自即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马识途回忆录《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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