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波澜壮阔的存在分泌胆汁
2021-12-23胡弦
胡弦
和陈人杰认识有近二十年了。我们因诗而结识。我记得有次去浙江参加一个诗歌活动,路过杭州,一帮诗人小聚。有朋友介绍说,这就是陈人杰。陈人杰此前我是知道的,读过他一些诗,但是面目并不清晰。这次认识之后,互相之间就会发一些诗交流。后来我发现,他已是我保持谈诗歌的极少数的朋友之一。不单是写诗,谈诗也是需要激情的。陈人杰对诗歌的热爱似乎远胜于我。所以,我们的交谈有时是在他激情的推动下进行的。也正是这种对诗歌的激情催生了友谊,使我们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甚至可以在深夜里打电话叫醒对方,分享刚刚读到的某首好诗。想一想当初的谈诗,以及彼此一路走下来的写作,真是件有意思的事。风格之别,口味的爱好,激赏赞叹与激烈的争论,一直伴随着,使我们双方都受益匪浅。到现在,写得好不好,对我来说反而不重要了。我能够记住的,是陈人杰对诗歌的激情,和对友谊的真诚。后来,陈人杰出了一本诗集《回家》。他的工作地也由杭州调到了金华,距离他的出生地天台更近了。回家,是一种地理性的方向,更是一种感情的指向。他的那本诗集也是中国乡愁诗歌的一块重要拼图。乡愁诗歌,因为泛滥式的大量产出而被人诟病,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会拨开层层迷雾留下来。我多次翻阅他的那本集子,并记住了不少深深打动我的篇什,个人的小世界的伤痛融合在对大世界的悲悯和关怀中,他的有温度的情感伴随着他对诗歌技艺的独特把握,都令人击节。陈人杰一直在写着一种让人感动的诗,他似乎并不刻意去寻求某种诗歌面目,但他的声音却又是清晰的,自成语调,让人能在一片嘈杂中凝神静听,瞬间听到他在那里。也许陈人杰一直都是一个大地之子,乡愁之子,一直在唱着一种来自忧伤心灵的温暖的歌。诗人是自我的,同时,他的心又向世界敞开,特别是向世界的伤痛敞开。我记得当初汶川地震的时候,他筹集了上千万元的物资,前去赈灾。我还记得有次在婺江边,他和一个老同事说起往事,二人抱头痛哭。至情至性的人,自有其感人之言,感人之事,感人之心。大概是十年前左右,陈人杰放弃了在浙江的优渥生活,远赴西藏,成了一名援藏干部。此后,在电话中,他无数次描述西藏,说到在西藏的见闻,并发来图片和他写的诗,对于援藏的艰苦,他很少述及,即便是因为高原反应气喘吁吁,仍能从他的语气中体会到快乐。他说他在干什么,准备干什么,比如要给孩子们建许多许多幼儿园等。要做的事太多,要写的诗太多,援藏,一个周期不够用,所以,许多人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却没有想到,他已深深沉浸在高原生活中,爱上了那里,以至于最后落户在那里,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了高原。说实话,这样的决定还是让我有点震惊,因为在一般人的思维中,西藏无比壮美。但如果你不是自小生活在那里,而是一个来自其它地域的人,对西藏,更容易有一种旅游心态,在短时间内感受异域之美,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世界屋脊的独特风情。但长期地生活在那里,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种选择,超出了凡俗的认知,里面有一种更高贵的热爱和信念,一种牺牲,一种不容易为世俗价值观所领略的初心和追求。
这次,陈人杰的新诗集叫《山海间》,看到诗集的名字,我忽然有所悟。联系他原来的诗集《回家》,也许他在向我们阐释,当诗人放逐自己,成为游子,他毕生的行走只能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家园。回家,是向家园行走。向高原,也是向家园行走。西藏,一个有着更高的精神向度的家园,一个人生更高境界的家园。古人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也许,陈人杰比我们更多地理解了一个诗人的宿命,认出了一个在遥远的远方的家园。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在西藏,陈人杰为自己再造了一个精神家园,这个对许多人来说陌生的地方,成了他的此心安处。
高原,是怎样留下了一个诗歌之子?一个诗人又是怎样在远方寻找自己的精神原乡?这本诗集中的诗就是密码和线索。
先来看看这本诗集里诸多诗歌的题目:卓玛拉山、岗巴、陈塘沟、吉隆沟、嘎玛沟、雍则绿措、羌塘、错鄂湖、茫崖、米堆冰、金银滩草原、扎曲河、麦地卡、慈觉林、桑丹康桑雪山、伊日大峡谷、孜珠山、丁果卡、加玉大峡谷、卓玛朗措、焫茸冰川、约雄冰川、通天河、布托湖、康庆拉山、萨普冰川、拉鲁湿地、曲登尼玛……这样数下去太多了。这么多的地名:雪山、草原、湖泊、村镇。根据它们,几乎可以绘制出一张西藏的地图。这种类似于徐霞客游记一样的记述,收尽了山川。但是,诗歌绝不仅仅是一种地理考察,而是一种情感穿越,是以诗人的眼光重新安排山河,给那些大大小小的事物重新命名。我们择取其中的一首来看一看。譬如《岗巴》:“藏西南,高原上的高山/金丝黄贡菊,艽野、冷凝的庇护/弹性的乳房//雀姆亚青,父山;雀姆雍青,母山/干城章嘉,是远走锡金的子山/蓝天上娇嗔欲滴的雪乳/供晚归的岗巴羊吸吮,娇酣半边雪域银轮”。
父山和母山,这样的身份命名,是诗人完全个人化的情感投注,崇敬,巍峨,亲情和神性兼具。每个自觉的诗人都是如此,都在致力于完成对辽阔世界的个人化把握。但只有诗歌成立,这重新被命名的世界才成立。当这样的诗被写出,也就标志着山河一次崭新的再生。
诗集里还有一首诗叫《山海间》,可以看做这本诗集的轴,因为,诗集正是借用这首诗的题目来命名的,可见陈人杰对这首诗的重视。山与海,是个巨大的地理跨越,同时也是个巨大的情感跨越,山为青藏高原,海为临海的故乡,高原在西,故乡在东,诗人的家人也全部在东部,只有作者独自在高原,的确是万里阻隔,“波澜三江,爱恨横断”,这种地理和亲情的两地孤悬,不可能不对诗人产生撕裂感。情感,没有足够的宽度和韧性,难以经受住这样的磨难。但是,诗人已新生了一颗“被格桑花摇晃的心”,并要用它來“寻找神性的源头”,这是天命,是降大任与一位诗人,诗人也必须回应“像时代对高原的又一次提问”这样的宏大命题。好在“所幸祖国够大/够有情人相识相拥”,于是诗人在高冷、孤绝、自省中,一次次拓宽内心的精神疆域。在这种拓宽中,所有的撕裂都得以弥合,并形成了一具充满了内部张力的诗歌的身体——这部诗集就是一个身体,从而使精神与情怀变得有型,可感可触,无比动人。从爱妻子儿女变成了大爱,爱山川爱万物,爱他的诗歌之眼摄入的每一帧图像。
与过去的写作相比,陈人杰的诗艺也在这本诗集中发生了巨大变化,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轻盈,沉郁,雄浑,玄思,在多种风格的尝试中给人以无比厚重之感,也是诸多的诗歌成为了真正的精美艺术品。如《月亮邮戳》: “玉麦,九户人家的小镇/扎日神山下,隆子、卓嘎、央宗姐妹//九户人家,九支谣曲/九个良宵,九座雪峰是快乐的孩子/大经轮叶片转动/九个星座是感恩的泉涌//春风吹开雪莲花的时候/我给你写信/信封像雪一样白/上面盖着月亮的邮戳”。
这样的诗,恍如是写给高原小镇的一首情诗,是一种心灵清音。轻盈的语调与语象转换,使情感的化入不着痕迹又深切入骨,特别“月亮的邮戳”这个意象,既给人纯净的质感,又牵带着信以及信的内容的隐性存在,是向阅读者“提出更多的要求”的诗,轻描淡写间把握住了可以借助读者想象去探求的深度情感空间,是那种其味无穷的诗。而他更多的诗,特别是写山川的诗,如加玉大峡谷、卓玛朗措、焫茸冰川、约雄冰川等,则保持了他一贯的力量和硬度以及宏阔视野,正好匹配西藏风物的雄奇壮美。譬如《秘境》:“南迦巴瓦朝人间张望/雅鲁藏布为大海洋分泌胆汁//白天鹅带来雪/晚归的豹子让夕阳迟疑//怒江去了云南,一条鱼留在那曲/吼声、深壑、幽暗鱼鳞/都是秘境//扎加藏布,央金笑着,小腹隆起/高原上多汁的人儿/比大地更清楚水系的甜蜜”。
这里的南迦巴瓦和怒江,都是大山大川,却被赋予新的人格与品质,在与豹子、白天鹅等动物意象的自然勾连中,变得生动而跳脱,读者的目光既在眼前,又在天尽头。这是一首沟通了眼前与远方、俗世与神界的诗,写得既透明又丰富,诗句尽头,诗境之门次第开启,多汁的人儿与自然界的庞大水系变成了饱含着甜蜜与热爱的情感水系,真是妙不可言,诗意无穷。写的是大自然的秘境,却又使诗歌本身成就了一个语言秘境。
“南迦巴瓦朝人间张望/雅鲁藏布为大海洋分泌胆汁”。南迦巴瓦是神山,在不断朝人间张望,我们也借助它的张望完成从俗世对神山的仰望。而雅鲁藏布在为大海洋分泌胆汁,诗人何尝不是这样,他的所有探索与追求,不正是为了一个语言的更辽阔的存在吗?而这种创作,类似胆汁的分泌。在这方面,陈人杰和他的《山海间》,无疑做出了出色的尝试。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