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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海拔的精神鸣唱:《山海间》印象

2021-12-23罗振亚

西藏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人杰山海抒情

罗振亚

在优秀的诗人作品中,总会有一些恒定的艺术因子存在。翻开《山海间》,一下子就接通了当初阅读《西藏书》的感觉信息,不断读到这样的句子,“如果死別靠你更近/这片高地,有一束束向你飞去的星光”(《青稞红了》);“任凭阳光下多少遮蔽/我凝视着,太空也是归隐的去处”(《仰望星空》);“心灵的海洋早涌动诗的地暖/祈请太阳再赐予一道光,为雪域诗章”(《雪域·太阳——致艾青》);“幼儿园,仿佛一颗天上的小心脏/欢笑加上鸟鸣就是黎明”(《山海间》)……“星光”“太空”“太阳”“天上”等意象高频率出现,按照西方新批评派的理论阐释,这些“主题语象”即是陈人杰诗歌的词根,它们肯定凝聚着诗人的深度的情绪细节和主要的人生经验,甚至规定着诗人诗歌的风格走向。并且,它们指认着一个事实:和脚踏实地工作、生活相比,作者陈人杰更喜欢仰望白日或夜晚的天空,而关心人类的精神与天空问题,则是有别于诸多技艺型诗人和存在型诗人的个性品质所在。这样说来,就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如鱼得水的江南诗人陈人杰,在四十四岁的2012年别雏抛妇“一路向西”,远赴西藏支援边疆建设;也可以逐渐摸清他将写诗与工作的关系调理得互动互利、相得益彰而诗性勃发的隐蔽心理动因了。

《山海间》堪称形神兼备的“西藏地理志”,它从历史文化、自然山川和人文宗教三个维度的建构,使诗集的“藏味儿”十足。这一点无需细读文本,只要稍看一下第一卷《世界屋脊的瓦片下》里诗的标题便知:《卓玛拉山》《布托湖》《金银滩草原》《矮脚牦牛》《麦地卡》《卡若遗址》《卓玛朗措》《秘境》《孜珠山》《唐卡》《天堂》等等,或放眼风物民俗,或凝眸圣水神山,或流连信仰传统,文本间的相互连缀与碰撞,仿佛使西藏的影像质感立体地现于读者目前。可以说,这种“绘形”功夫对于一个诗人已经很不容易,它在某种程度上为诗歌提供了一定的文化、民俗学价值。陈人杰的骄人之处是,没有仅仅做西部文化历史、地理自然的“妙手丹青”,进行本貌的还原,而是在西藏的眉目与形体“绘形”的基础上,尽力凸显西藏的骨骼和血肉,披露西藏人的灵魂。具体说来,是他总能以“心灵总态度”去烛照、介入对象,使之浸染上主体的个人化痕迹。如矮脚牦牛作为西藏高原上常见的物象,经诗人心灵的抚摸,就超越了表象化的民俗的存在,“纵使狼群有温柔的舌头/你向死而生/为鼓作皮,献出了雷声//纵使狼群有怜悯的舌头/你向生而死/倔强的尖角戳破夕阳的血/苏醒的残肢在月光下炼制还魂//你仍活在自己的音阶上/活在脊椎骨统领的霹雳上/高原震动,你的一声声回响/让狼群惶恐”(《矮脚牦牛》)。抒情主体的介入,使诗不再单纯去恢复观照对象,而是以之为触媒,从矮脚牦牛的具象凝眸,外化主体的情绪和思想体验,趋向于诗人对生命姿态、精神世界的内外观照和认知,指认在西藏高原,矮脚牦牛的声音有种超乎神奇的力量,它能使人的灵魂进入一种超然的境界,摆脱软弱与恐惧,提升思想的层次,并且在诗人的神与物游中,让读者获得了开阔、强悍与神秘的生命启迪。也就是说,心灵立场保证诗人和表现世界之间形成了一种颇具张力的结构关系形态,使诗集《山海间》既以“兽”的姿态行走在表现世界的地面,又能在行走的同时盘翔为超离地面的空中之“鹰”,达成心灵的超越与升华,透过事物外在与表层,洞悉世界的真相本质,有地理志功能,更指向心灵的空间,切入了藏人乃至人类生命的深层旋律。

《山海间》还以诗歌可能性的寻找,打破了现实叙事和抒情诗不好协调的迷信。很多人以为抒情诗体量、含量均小,长于内世界铺展,而对宏阔题材却常常力不从心。而诗集二三卷里的很多文本,却能以诗性的方式切入“此在”的经验,聚焦活跃于高天厚土之间的援藏干部的外在身影和内在的精神风貌、担当精神,使短捷的抒情诗连缀之后接近了大情感、大题材,当代意识强烈,有种接地气的行动力量。比如说,表现援藏诗人情感和思想的话题,连小说、戏剧文体都深感棘手,可是陈人杰的《与妻书》却从容地完成了这方面的主旨传达,令人怦然心动,又诗性盎然。而其成功的关键就在于立足心灵却不拘于心灵,从日常出发再超越日常,在现实和想象之间锻造诗情,从而统一了丈夫气与儿女情,深婉的抒情与“及物”的叙事,打通了大与小、群体与个人、现实与艺术之间的某些因素。“在高处,所得的月光更多/却无一缕送你/请原谅,这白云的皎洁/由风雪炼制,让你承受凋零//在高处,思念靠月光救赎/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你依傍着/为我漫游的影子所伤”,诗的开篇即交错了诗人所在的高处之山与妻子所在的远方浙江之海,确立了苦涩而感人的情绪基调。不是吗?藏区自然生态残酷、百姓生活艰难,文化教育落后,它们激发了陈人杰灵魂深处的责任意识,时时想着民族、国家的需求和困难,进而舍小家为大家,远走西藏;但他也因此让自己和全家都承受离别之痛、孤独之苦和思念的折磨,心里充满着个人的酸甜苦辣、对父母和妻小的愧疚与歉意。而后,文本时而抒情,时而叙事,时而抒情与叙事交叉,推进诗思。“我一直不知道有另外的旅车/另外的颠簸。在那里/甚或到老,我甩掉了一位女子/一生的光阴/和需要三十四省市版图来安慰的心”“只有落单的雏鹰获得了另外的知识/只有岁月借助那嘴唇——‘你看,儿子又长高了/他的年龄,恰是你在藏的年龄”“存在就是被选择/我选择了你,即选择迁徙、远方”。个性化的意象、神奇的想象力与不无苦楚的奉献之情遇合,使诗里个人的声音暗合着时代的精神旋律与诸多灵魂的隐秘,同时又以亲切而“涩”的面貌出之,极具感染力,儿女情长与家国之思交织,缠绵凄婉又明亮向上的调式转换,让人全方位地窥见了援藏干部丰富而复杂的精神世界。而场景、对话、细节、过程和想象片段的大量融入,又拓宽了诗歌的容量。可以断定,《山海间》为解决诗歌与现实、抒情与叙事协调艰难的困惑,提供了某种启示。

论及陈人杰的诗,诗人胡弦在一篇文章中曾经断言,说它接近海德格尔讲的“去蔽”艺术,这可谓知心之论;并且陈人杰诗歌的“去蔽”是在持续不断的艺术创造中完成的。他清楚若疏于技巧语言的讲究,即便思想情感再怎么提炼打磨也无济于事,诗歌之躯只有在形质共时性的审美呈现中才会直立;因此在把情思视为诗之命脉的同时,从未拒绝新潮艺术的援助。如他的诗从没成为情绪赤裸的喷射器,或使经验仅凭智力去认识;而大都避开直抒路线,进行意象化抒情,或让哲思同情感、形象相结合,迷离隐约又容易解读。只是这在许多诗人那里都似曾相识。他的诗歌文本有两点个性给人印象深刻。

一是以对异质对立的矛盾艺术因子的调整、化解,达成新的平衡。这绝不仅仅指他有着诗人的心性做底,自如地使柔婉江南与雪域高原互渗,更是表明他的诗歌能使细部环节的精雕细琢与主旨构思的宏大开阔、严谨架构和自由想象、阴柔之风和阳刚之气达成复合。如《世界屋脊的瓦片下》整体上呈现着一片阔达、浩瀚、浑厚的气象,有相当的抒情长度和抒情规模:

“多少年了,分离是拥抱的渡口/你的笑声从海那边传来/纯净、固执/如同我预习不尽的课程/很多事,虽远犹近/只要心存芥蒂/每一片云都是耳膜/闪电便会借助岁月的嘴唇/仿佛亲吻,为山水所隔/却是爱情的冶金学。//……当我回眸,时光的瓦片/像浸润的唇,紧咬细密的语境/滑向屋脊的青丝,一道悬泉不竭地进入云河”。

但是它更注意微小环节的创造打磨,且不说意象化抒情、精炼传统的坚守方面十分娴熟,哪怕细微到一段节奏的抑扬设置、一个细节、一个语气词、一个字都十分讲究。在陈人杰的诗中,放达与婉约同在,豪气与柔情共生。

二是多数诗歌想象力繁复、高远、奇崛,给人以天高地阔、豁然开朗之感。陈人杰本来就想象力超拔丰富,虽为南方人却有北方的深沉和大气,而“世界屋脊”西藏那种广袤、空旷的时空体验与氛围,又再度扩大了他开阔的视野,使他的想象男性特征十足,常在诗中进行历史心灵、古今中外的恣意驰骋,出入裕如,常有时空的大跨度跳跃。比如《山海间》的最后一段:

“天空高于一切/落日轮回的预兆/青铜的光在原野飘忽/积雪并不为流逝而存在/纵使一半结冰,一半日暮途穷/我也要沉思永恒的时间性,以及/乡村振兴所带来的历史回声/这是青藏高原的再一次崛起/特提斯古海抬高浩荡苦旅/无处不在的鞭子燃烧火焰/最高的飞翔獻给彩虹,星月同天/海岸线将所有的雄浑、深远、蔚蓝加在一起/把高原的根部、露珠、魂魄连在一起/我所看见的,皆为可以凭依的家园/古老民族的呐喊激荡远方的云彩”。

诗人的思绪汪洋恣肆,自由纵横,有着西域高原的粗豪和浩瀚,没有男性强悍的胸怀恐怕是无法企及的。必须说,郭沫若之后的中国浪漫主义诗歌,一直想象力贫弱,《山海间》中陈人杰的许多诗歌虽还未完全弥补这一缺憾,但却彰显出了某种可能。

置身当下诗坛,我们发现软性和轻型诗歌流行,诗人们或在婉约路上滑行,或以优雅睿智取胜,或者干脆陶醉于技术,诗的技巧娴熟,质地纯美,但缺钙软骨症明显,让人读后觉得有趣,却不会“来劲”。在这样的艺术季节里,《山海间》有精神重量的艺术取向,就不仅仅是一种抗衡,而更是一种启迪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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