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人杰
2021-12-23潇潇
潇潇
人杰兄的《西藏书》摆放在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我一直期待着他的新诗集,它就来了。
世间就是要有些日子,悉心阅读好看的作品。這会让我在这一时刻,走上与自己的心境一样、抑或不一样的小路。
海拔高地结晶的《山海间》,是照在世界屋脊的月亮,也照耀着一篇篇诗行。阅读在唇齿和喉咙之间,阅读在心底不平坦的起伏:“春风吹开雪莲花的时候/我给你写信/信封像雪一样白/上面盖着月亮的邮戳”(《月亮邮戳》)。诗人陈人杰用诗歌,记述中国最后的秘境西藏玉麦。曾经只有三个人,现已经九户人家的边境小镇。他们驻守寂静和内心独白,像矗立的界碑。诗人带着感恩的温暖,抒写了海拔3500米的这些人家与自然。给扎日神山、给隆子、给卓嘎、给央宗姐妹写信的同时,诗人也给自己的灵魂,给钟情于喜马拉雅的灵魂写信。这给我的认知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和震撼。
我想到了“崇高”这个词。
以前的玉麦,年年有五个月大雪封山。玉麦这时就成为一个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孤岛”。一个叫桑吉曲巴的藏族人,带着两个女儿在这里,一家三口组成了一个乡,父亲是乡长,两个女儿(卓嘎和央宗)是乡民。他们在冬季来临之前,会翻越5001米的日拉雪山,到外界背回青稞、糌粑等食物。然后整整大半年,与世隔绝。这不仅仅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而且是一种守护,在氧气稀薄的条件下不离不弃的守护。朴素崇高的真实,真实崇高的朴素。诗人从江南的鱼米之乡,到西藏扎根多年。缺氧的高海拔,难以忍耐的感同身受。他深深体会到了,父女三人在玉麦的坚强与崇高。从灵魂深处流淌出这么干净、像雪莲花般的诗。
那一年,我途径海拔5000米的普莫雍措,去临不丹边境的洛扎时,镌刻骨髓的高原反应,至今让我念念不忘。呼吸,呼吸不上来。感觉死神就卡在脖子上。能自由地呼吸是多么地美好!而人杰兄却常年穿梭在这样高海拔的地方工作。
许多年来,我不敢轻易触碰“崇高”这个词。消费的时代,已经把“崇高”消费得惨淡苍白。读完陈人杰的《山海间》后,在我的血液里,再次唤起了“崇高”。这“躺平”了多年的情愫,让我大喜过望。重新打量老康德的“崇高”,数学的崇高和力学的崇高。尊敬,但内心的角落,出现了头痛的逻辑。高深莫测的说辞,绕来绕去的观念,纠缠的文字。也许是头发长见识短的习惯。数学的崇高的对象,是直接呈现在我们的直观面前。像浩瀚的星空、澎湃的大海;像广袤的大地,皑皑的珠穆朗玛。数学的崇高是外在的,是以对象体积的无限大作为主要特征。力学的崇高,康德认为是间接的、非直观的,必须在主体和对象之间的关系中去感受。比如“悬崖峭壁、雷电交加、火山爆发、狂风怒号、瀑布飞腾”等等。这些惊心动魂的事物,使人魂飞体外,不敢仰视,更说不上抵抗了。可当我们感到安全的时候,这些现象越可怕,光景越是诱人。我们便立刻称它们为崇高。因为那唤起“心灵的稀有力量”。康德说的“崇高”,是充满诗意的自然与灵魂。这很契合这本书,诞生在喜马拉雅山麓的《山海间》,抒写在绵延起伏的高原上。
如果你没有去过西藏,或者你去了西藏,但没有翻过一座又一座雪山,没有颠簸在坑坑洼洼的日子里,没有胆战心惊地沿途数着掉落悬崖下的车,没有看见过峡谷中垮塌的一辆、两辆、三辆……十九辆的车队,就很难读透诗人陈人杰,那些弥散着仁心、悲悯、慈悲情怀的文字,那些“世界屋脊的瓦片下”的生命之诗。
“我为那走失的小羊在哭泣/你为在公路上撞死的阿爸在哭泣/我们在哭泣/在高高的雪原上/在低低的人世间”(《何去何从》)
这样的场景,2004年我在从日喀则返回拉萨的路上遇到过。一个从深藏区刚搬迁出来的藏族小孩,看到我们的越野车很兴奋,完全不懂危险,突然横穿马路,把我们的车头撞了一个大坑。那孩子的样子一直印在我记忆高高的雪原上,他母亲的哭泣仿佛认领了陈人杰的《何去何从》这首诗,“在低低的人世间”。
如果你没有在高海拔的夜晚,躺下,在氧气不够用的情况下来呼吸,气喘吁吁头痛欲裂睡不着觉;如果你没有在长途中的荒郊野岭,在寒风瑟瑟的路边“唱歌”,大腿根部像被针扎一样跳起,快速系好裤带;你依然难以觉察到陈人杰《山海间》那些人性中最质朴的香气与灵魂中钻石般的光芒。如他的《喊疼的树》:“相对于无知/我们又知道什么/在羌塘,冰雪推敲着那些新栽的树/一次我经过/看见西风中喊疼的树/像浪子,被故乡那巨大的吊瓶维系/而它的身旁,是草/耸着覆霜的肩膀,在憔悴、消退/这世界,生存需要勇气/理想也许另有脾气/真理根本用不着氧气/稀薄难求,为星辰辩护”。
只有生长在高原上的树,才听得懂那种痛;只有抵达过平均海拔5000米的羌塘的硬汉,才能看见树的叫喊;只有内心敬畏着自然、放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诗人,才能把树木的疼痛喊叫出来。诗人这短短十二行诗里,让痛苦的质量,诗化成生命的质量。只有像陈人杰这样内心流淌着崇高的诗人,才能把崇高作为牺牲去发扬。他像一棵高处的树,来这个世界就是向死而生,为牺牲而活。牺牲的质感和痛感,被敲击得铿锵有力。撞击着心灵,缭绕在雪峰,回荡在湖水那天空般的蓝色中。
西藏的星空,古老而浩瀚。冰雪、山脉,与一棵树的婆娑与小草之间的差别。强大和弱小的比对,让我的肌肤生出无限的遐想与张力。“闪电接通心脏”,打开自己秘密的宇宙。这是诗人的秘境,一个他自己也在探寻的辽阔之地。
位于西藏南端的错那县,海拔4370米,面积大概2平方公里,是边境县之一。错那的意思,是“湖的前面”。整个县城,几乎没有植被。据说,在寺庙里仅仅存活着一棵树。当地的军人告诉我,如果谁种活了一棵小树,就立三等功。可想而知,在陈人杰长期工作的那曲,平均海拔在4450米以上。他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力量支撑着,没有一颗勇敢而富有牺牲精神的心,一个来自杭州的诗人,是不可能在那曲坚守下来的,更不可能给我们带来他的《西藏书》《山海间》,以及世界屋脊的瓦片下那些诗意与遥远。
我想,生长在世界屋脊上的西藏,以及在那片星空下劳作的人们,一定都是“崇高”的。
有个老诗人曾经写过:“这样的诗才真正叫诗,巍峨磅礴矗立九天。”
写到这里,我为诗人叫好的同时,更加期盼人杰的下一部诗集。
责任编辑:赵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