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飘四季》:岭南乡村振兴的文学样本
2021-12-23袁敦卫
袁敦卫
从20世纪50年代我们国家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到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改造农村、振兴乡村始终是我国社会主义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城市化一路高歌猛进,乡村发展明显滞后于城市,改造振兴乡村、促进城乡协调发展,日益成为一个关涉全局的迫切问题。
广东作家陈残云(1914—2002)于1963年推出的长篇小说《香飘四季》[1],以当时的东莞县麻涌公社为虚化背景,讲述50年代末期东涌社居民在“大跃进”运动中改造低产烂田、发展乡村社会的故事,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也引起了苏联文艺界的关注。假如淡化当年特殊的政治和社会氛围,这部作品无论在文学情境还是事理逻辑上,都提出了一些值得深入反思的乡村问题,对于当下如何振兴岭南乡村仍然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重大的现实意义。我们不妨将它当作一份虚构与现实融合的文学样本,做一番粗浅的文化社会学分析。
一、岭南乡村经济:贫穷如何限制想象力
陈残云笔下的东莞乡村淳朴优美,但经济相对落后。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岭南乡村社会最突出的矛盾是落后的农业生产力与水乡居民迫切需要提高生活水平之间的矛盾。对东涌社居民来说,表现出来的则是在恶劣条件下把东涌“穷社”(第1页)变为“富社”的矛盾。作为在东莞挂职的县委副书记、在水乡蹲点的公社党委书记,陈残云于1958年3月至1960年3月参与和见证了东莞水乡的“大跃进”运动,并且不是以“作家”,而是以基层领导干部的身份,“卷高裤腿,光着脚板,走遍了河涌交织的村庄”[2]。因此,东莞乡村的经济和社会面貌必然会在陈残云笔下相对真实地显露出来,既丰富了文学史意义,又活化了岭南社会经济史意义。
当时,与相对富裕的西涌社相比,东涌社经济落后。原因除了东涌在珠江边有几百亩低产烂田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不利因素,比如东涌原本就贫农多,有一些鳏寡孤独的“五保户”以及好吃懒做的流氓懒汉。流氓懒汉主要出自东涌四个坊中的徐坊和林坊,一是地主分子多,二是以前捞土匪、捞赌的人多,如今“游手好闲”(第10页),不积极参加农业生产。用富农徐金贵、上中农林大鸦的话说:“合作合作,合而不作”“坐船过海,各有心事”(第23页)。而在东涌社主任许火照看来,要改变东涌的落后面貌,只要“把群众发动起来,把蛇窝那些坏田改好,把香蕉种好,把猪养好,把大伙子的作风改好”,就定能“摘掉穷帽子”(第27页)。由此可见,当时的东涌社客观存在着两种生存伦理和社会哲学:一种强调个体自由主义,时刻作“自家的打算”(第23页),反对合作社变成“一条大绳子,大家缠着挨穷”(第11页);另一种强调集体主义,希望把所有村民都拧成一股绳,投入集体化的农业生产,“闯出一个好景象来”(第27页)。
按照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不同的生存伦理和社会观念是由主体所处的经济地位和生产关系决定的。在陈残云的《香飘四季》中,当时的东涌社主要存在三种经济形态:一是以高级合作社为主体的集体制农业经济,以水稻、香蕉种植、销售为主;二是以农民家庭为主体的农闲经济,以养鸡养鸭、捞鱼摸虾、耕种自留地为主;三是以极少数农民如许三财等为主体的“走自发”经济,这种个体私营方式在当时被人为赋予了较重的负面色彩。此外,东涌社有一个叫“市头”的小街场(第10页),开着七八间小铺子,以富农徐金贵开的“泉香居”茶楼最大。这是个体私营的另一种形式,在政治环境收紧时则被“公私合营”的形式取代(第22页)。
事实上,这一时期岭南乡村经济的发展水平在很大程度上由上述三种经济形态决定。具体而言,农业集体经济取决于劳动力的多寡、土地的面积大小和耕地质量,而这三大要素在东涌社都存在非常突出的问题,“自己村里的女子总想往外溜,别村的女子不轻易嫁进来”(第1页),光棍多,生育率低,劳动力匮乏显而易见。全社1500余人,却有几百亩低产烂田,这就直接降低了东涌社的经济收入,以致每名社员每个劳动日只能分到0.55元,而富社西涌可以分到1.80元(第15页)。至于农闲经济,基本只能作为集体经济可怜的补充。改革开放后遍地开花的“走自发”经济在当时不但被认定为“黑市买卖”“犯法”(第11页),而且被戴上了“肮脏事儿”(第116页)的帽子,敢于铤而走险的人不但在道德上遭受歧视打压,而且随时可能受到其他社员的集体“辩论”(批斗),因而不可能形成可持续、规模化的产业模式,这就在经济和社会基础上决定了徐金贵、许三财等人不可能在政治和文化等上层建筑中获得相应的地位。
如今来看,岭南水乡当时的社会形态充分表明:乡村振兴首先应该是经济振兴,而经济振兴仅仅依靠单一的农业集体经济是不现实的。相反的事实是,身为少数派的徐金贵开茶楼、许三财“走自发”都积蓄了不少的家庭财产,或许更能表明一个经济振兴的乡村,需要更差别化的劳动力、更多元化的经济类型。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实践也充分证明:乡村经济振兴需要摆脱对同质化劳动力和低效率土地的依赖,通过更活跃的商业文明来促进资源的合理配置,从而促进经济增长。
作为以水乡为“家”的基层领导干部,陈残云的认识没有摆脱那个时代普遍存在的观念束缚,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大多数作家都不能超越时代认知的局限。陈残云从1946年6月至1949年生活在香港,之后转回内地,粤港两地的阻隔使他没有充分的机会看到后者作为新兴的工业基地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崛起。因此,无论广州和香港的商业如何繁荣,在作家的观念世界里也不过是一些“乌七八糟的投机买卖”(第105页)。长期的政治和革命斗争经验,使他对乡村与城市的认识似乎一开始就带着道德批判的色彩。这种认识如此普遍和深入,必然直接引导、暗示当时的人们以及他笔下的人物如何理解城乡关系、选择经济形式、安排私人生活。
二、岭南的城乡关系:东莞人眼中的“省港”
东莞地处珠江东岸、岭南腹地,北接省城广州、南通大都香港。广州、香港在旧时合称“省港”,是当年华南地区乃至全国经济最活跃、最有影响力的两座城市。然而如今东莞极为突出的区位优势在作品中的反映却令人尴尬。对东莞而言,广州的价值仅仅表现为:提供粪肥和垃圾肥,销售农机和日用品;较好的医疗条件;活躍的、可供进城农民观赏的戏剧演出;各色粤式美食;不常见的城乡联姻;等等。相比之下,香港对于东莞的价值更为暧昧和单薄:特殊环境下某些异类分子的逃亡(“逃港”)之地;偶尔返乡的香港亲友团带回来的时新礼物和外方的消息。[3] 反过来看,除了一般意义上乡村供应给城市的公粮(“光荣粮”,第420页)、许三财等人暗地里去广州贩卖鸡鸭和家里的存粮,东莞作为水陆要道的存在价值,对于省港而言比较稀薄。
东莞与“省港”之间的发展差距既是城乡差距、体制差距,更是观念差距。也就是说,在“省港”允许存在——哪怕是不能光明正大存在的经济活动和生活方式,在东莞乡人看来是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广州那样复杂,什么人都有”(第114页),而香港回乡青年徐宝穿着一套米黄色反领西装,就让乡民觉得“这般怪气!”(第229页)。但这并不表明乡下人真正排斥城市生活,而是在惊疑之中又暗暗企慕“省港”的繁华。正如徐宝听人说的那样:东涌社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本村的农民,想嫁到城里去,特别是想嫁到香港去”(第253页)。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企慕又受到当时社会教育某些含混观念的压制,使得像许细娇这样的农村青年既心神不定、又不得不保持警惕。正如许细娇到广州相亲不成,东涌社主任许火照对她说的:“怕劳动,怕苦,念着城里的繁华,念着享福,都是没出息的”,弄不好还会被逃亡地主当作“奴才”(第114页)。暂时撇开体制障碍,这样的思想负担和舆论压力在不知不觉中阻断了农村青年向城市流动的渠道。“省港”虽然近在朝夕之间,但观念的壁垒限制了东莞乡村与“省港”的信息流、人员流与物资流,东莞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广州和香港两大都市之间的“瘠地”。东莞乡村青年的内心状态与东莞相对于“省港”的存在价值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对应。
许细娇与广州的表哥阿祥相亲失败之后,失落中匆忙与徐宝结婚。徐宝婚后一去不返,许细娇到香港寻夫,这座躁动不安的资本主义城市给她留下的整个印象是极其不堪的:下层人流连于“茶窟”“烟窟”和“猫窟”(暗娼接客的地方,第438页),在这“奇奇怪怪的环境”(第440页)里,“你哄人,人哄你,天生天养”(第441页),似乎这里的人都变成了“林吉那样的流氓懒汉”(第443页)。而这样浮浪的生活与乡下人所“贪恋”的“城里的繁华”(第442页),既有逻辑和伦理色彩上的某些一致性,又构成了巨大的悖论,以致连作品中的人物有时也很难分清哪一种描述更能反映当时的香港现实。带着无限伤感和惆怅的许细娇回到村里后,身为副队长的许凤英对她说“我们耕田磨地的女子,对个皮鞋托托响、油头油面的香港人,全不合适”(第409页)。这里的“不合适”,显然不再是因为经济地位不对等,就像许细娇与广州表哥阿祥那样——毕竟阿祥表哥当掌柜,每月有50多块收入(第108页),而许细娇每月工分所得大约只有十多块;此时的徐宝则穷困潦倒,连吃住都没有着落。这里的“不合适”完全是因为东莞与香港城乡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使得许细娇无法接受徐宝已经被严重道德化的港式生存伦理,即“哄人骗人,浪浪荡荡的混日子”(第443页)。这样的生存伦理与“社会主义”、与个人“前途”、与农业“生产”(第443页)、与“修机器”(打禾机,第439页)等社会伦理,显然是格格不入的,许细娇唯一的选择就是与自己的香港丈夫“一刀两断”(第443页)。
许细娇眼中充斥着“茶窟”“烟窟”“猫窟”、底层人“浪浪荡荡”混日子的香港,与东莞乡下姑娘都想嫁入的繁华的香港,哪一个才是真实可信的呢?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两个都是可信的。只是当作者在潜意识中只倾向于看到香港不堪的一面时,许细娇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另一个香港了,譬如在许细娇赴港寻夫的1955年,香港事实上已经“迅速崛起为一个工业基地”[4],而在许细娇的寻夫之旅中,这一点显然是被当时导向性鲜明的文学制度和文学环境有意无意地遮盖了。
三、岭南水乡的人与物:去留岂无意
在陈残云笔下,20世纪50年代末期以东莞为样本的岭南水乡充满诗情画意,许多带有岭南生活气息和地域风味的人与物在作品中交替闪现,光彩氤氲,温热流转。
(一)食物:“爱吃不爱穿”
在作品中的人物看来,“珠三角”似乎自古就有“管吃不管穿”的“坏习惯”(第10页),这种独特的民风在作品中的直接反映,就是作者描写各种场合下的饮食品类不厌其烦、周全细腻,而描述人物的穿着就相当随意、模糊,就像叶肖容批评丈夫许火照时说的,“看你老穿着咸菜般的烂线衫,老穿着又脏又破的麻包衣”(第192页)。身为社主任的许火照尚且如此,其他社员对穿着的态度就可想可知了。相比之下,作者描写的食物琳琅满目、烟火弥漫,足以使读者眼花缭乱,恨不得一尝为快:
1.东涌“市头”(包括“泉香居”)售卖的食品:烧鹅、白糖伦教糕、牛肉猪肠粉、猪油鸡仔饼、猪油萝卜糕、糖包子、肉包子、果子莲蓉包、脆皮豆沙卷、荷叶糯米饭、茶水、从化三花酒(第10页、24页、341页、448页)。
2.东涌社社员劳动时烧凉茶的原料:王老吉、水翁花、苦瓜干(第77页、82页)。
3.荣茂表叔在广州陶陶居茶楼向许细娇描述的羊城美食:蛇王满五蛇羹、太平馆烧乳鸽、利口福炒牛奶、务农牛奶鸡、愉园油爆虾、宁昌盐焗鸡、北园红烧鱼头、莲苑梅子蒸鹅、菜根香斋烧鹅、荔枝湾艇仔粥、欧荣记云吞面、刘桂康炖狗肉、海珠路路边鸡、顺记雪糕、南方双皮奶、莲香三黄莲蓉、趣香园杏仁饼、成珠鸡仔饼、沧州腊肠、莫记乳猪,还有他们在茶楼享用的金银卷、鸿图窝面、玫瑰露、锦卤云吞(第106—107页)。
4.东涌社社员到广州装粪肥时在船上吃的下饭菜:莙达菜、咸鱼仔、榄角、面豉、青菜(第113页、359页)。
5.东涌社社员第一次到广州装粪肥顺便看戏下饭馆时吃的“碗头饭”和“碟头饭”等美食:扬州炒饭、鸳鸯腊味饭、上汤会饭、牛肉饭、狗肉饭、牛腩饭、腊鸭尾巴饭、大肉饭、扣肉、糖醋排骨、烧鹅、干炒牛河、从化三花酒(第115页)。
6.东涌社社员农闲、过生日时卖狗肉、吃狗肉:徐炳华、林昌等人吃沙皮小狗牯,許三财炆了一只大乌狗到西涌街场摆摊卖(第151页);徐金贵、烂头海等人给徐二奶过生日宰了“一个小黑狗”下酒(第470页)。
7.东涌社自产的蔬菜瓜果等:豆子、香蕉、花生、南瓜、茄瓜、白瓜、节瓜、番石榴、龙眼、葡萄、荔枝(第219页)。
8.徐宝与许细娇的婚宴菜式:烧猪肉、白斩鸡、南乳扣肉、木耳肉、鱼丸(第268页)。
9.东涌社社员第二次到广州装粪肥时吸取第一次的教训,不敢再看戏下饭馆时购买的食物:松糕、猪红粥、生鱼葛菜汤(第359页)。
10.西涌公社街场上售卖的零食:凉粉、糖水、大蕉、苞粟(玉米)、竹蔗水、酸桃子、酸姜、话梅(第228页、413—414页)。
11.徐炳华与香蕉收购人郭成在西涌公社街场饭馆点的美食:酥炸蚬肉卷、槟榔芋炆扣肉、蒜子白鳝、煎荷花雀、三花酒(第418页)。
岭南水乡人对“吃”的偏爱,本质上是岭南实用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形态。它既生动揭示了岭南文化物欲世俗、及时享乐的一面,也在客观上创造了商机,活跃了岭南城乡经济。同时作者或许还在暗示我们:当时的岭南乡村得益于千百年来形成的“重商”传统,相比于某些经济非常落后的地区,物质生活水平未必很低。懂得及时犒赏苦短的人生,这恐怕是近代以来岭南独特的商业文明得以形成和延续的重要文化基因。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作为反面人物的烂头海、许三财、林大鸦等人在泉香居大吃大喝,还是作为正面人物的徐炳华、何桂珍、何开见等人在广州的饭馆大块朵颐,并无本质上的差异,因为决定他们正反形象的仅仅是他们当时的政治身份和阶级立场。
但是,《香飘四季》对“水乡人爱吃不爱穿”(第192页)的文化,并非无条件地认同,而是带着某种反思的眼光,并借着叶肖容对丈夫许火照的委婉批评反映出来——在她和某些外人眼里,“水乡人爱吃不爱穿”是“没文化”(第192页)的表现,她觉得丈夫“起码得添件像样的衣服”,不然就“像个流氓懒汉”(第192页),这不仅仅是因为叶肖容个人“习惯于整洁”(第192页),更是因为对穿着的重视代表着水乡青年一代在审美意识上的觉醒和进步。时至今日,岭南乡村青年人对服饰的观念早已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而不少人尤其是一些中老年人仍然延续着旧有的观念,“爱吃不爱穿”,在某种程度上使岭南文化缺乏深邃的审美延展性,而偏重于近身性的实用。
(二)名物:划龙舟与桅尾灯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一方水土也养一方的民俗与器物。在《香飘四季》中,东涌社社员的农闲活动几乎都带着鲜明的岭南风情,它们与独具岭南色泽的器物一起,共同构筑了一个多姿多彩的岭南水乡世界。
看大戏、演公仔戏、打扑克、下象棋、划龙舟、舞狮子、斗蟋蟀、赛木船、看电影、赏粤剧、吃宵夜、打石战、玩弦索、田头故事会……这些丰富的水乡生活,一方面固然舒缓了体力劳动的苦闷,另一方面则在客观上表明当时的人们尽管在物质上匮乏,但绝没有放弃对精神享受的追求,而这种追求里面天然地包含着人性自带的平衡[5]。即使是像烂头海这样的反面人物,面对同样是反面人物的徐二奶,也忍不住释放灵肉的冲动,在岭南乡村漆黑的青岗石路上,“突然发狂似的把人影(徐二奶)抱住”(第368页)。
徐二奶穿的玻璃雨衣、东涌社用葵蓬搭的凉棚、水乡人脚下哒哒响的木屐、社员在珠江边夜宿的扎水寮、杆子上悬着的晃眼的汽灯、许火照从广州给妻子买回来的乌鸡白凤丸、广州大街上的骑楼、东江支流上的桅尾灯、门官土地、观音六祖、康公关帝、洪王圣母灶王爷(第84页)……这一切似乎都从作家的笔下突然苏醒过来。岭南水乡的每个人、每件器物都各安其位,安静地述说自己,没有多余也没有缺欠,都在努力证明各自存在的合理性。
(三)人物:“坐船过海,各怀心事”
“一方水土一方人”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逻辑,“坐船过海,各怀心事”则是这种逻辑的岭南式表达。《香飘四季》中有名有姓者达几十个,但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却不多。
许细娇的表叔荣茂老板,开过当铺,解放后当铺不许开了,又开起了杂货铺,“暗下里又作些乌七八糟的投机买卖”(第105页)。这是一个从广州浓厚的商业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旧人物,他的观念深深印刻着广州城的精神底色,正所谓“粤省民风,浇薄而贪”[6](指看重商业利益),连给儿子阿祥找媳妇,都处处体现着他精明的算计:与许三财讨价还价以120元谈成的“聘礼”换购到的商品包括——娶乡下媳妇,少花钱;不知道自家的底细;“有人顾理家务”;增添一个劳动力(自己儿子有残疾);政治上安全……這些无不凝聚着他身为广州商人的玲珑智慧。而在同样精明世故的许三财看来,“嫁出了女儿,失了一个劳动力,又得赔钱”(第109页)。但他也分明看到了这桩婚姻给他带来的隐形利益:以后到广州“住的吃的都有个落脚处”;“走自发”卖东西“也有个好门路”(第109页)。岭南文化建立在贸易观念基础上的实用主义活化在荣茂老板和许三财等人身上,这是《香飘四季》中自带粉彩的人物,使作品生色不少。
除了受贸易观念的影响,还有一些人受政权更迭的左右:徐金贵以高利贷为要挟给傻儿子聘的媳妇许凤英毁除了婚约,高利贷废掉了,土地没收了,只落得“人财两空”(第21页);曾在赌场当“荷官”的二流子烂头海(何海)、不愿意与人“共产”的上中农林大鸦、逃到香港的国民党军官家眷徐二奶、甚至作风懒散的贫农林吉,都在新的政治形势下被抛离了旧有的轨道。虽然新政权要求他们走“合作化”的社会主义道路,但他们都在私底下有自己的谋划:这“合作化”的“船是要坐的”,但各人“不能没有自家的打算”(第23页)。一旦“共产党的索子越拉越紧”(第467页),他们就宁愿冒险当“逃亡分子”(第496页)潜往香港。
从根本上说,“坐船过海,各怀心事”是世事的常态。当“合作化”和“大跃进”运动将农村的生产关系强行纳入某个固定模式的时候,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固化了,岭南乡村像当时全国很多地方一样,开会、辩论、斗争、“鸣放”、扫盲、大字报、为了集体的事业不生孩子(叶肖容、何桂珍),就成为社员生活的主流形态。这种生活激昂亢奋、充满斗争意味,与陶陶居茶楼里、骑楼下、水乡麻石路和青岗石路上、东江泥船中“一盅两件”、家长里短的琐屑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它一面鼓励许细娇“情理分明”地“鸣放”自己父亲的“坏处”(第186页),似乎暗昧于“亲亲相隐”的圣人之教,另一面却无法阻止像林大鸦这样的上中农出工时顺便把家养的鸭子带出来,吃点“落地谷”和“田头野味”,甚至趁人不注意,把鸭子赶到禾田里偷吃公家的谷物(第241页)。“公私”的界限从本质上讲是特定生产方式的反映,用思想教育(比如辩论、“鸣放”、大字报)的手段来划分、厘清个人思想上的公私边界,往往事倍功半,有时甚至掩盖真实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错位。
四、岭南乡村治理:三种主流观念
“乡村治理”是一个新时代的概念,东涌人对此是陌生的。但并不影响他们用自己能够掌握的管理思想来发展东涌农业生产,促进社群和谐。从作品来看,当时乡村有三种主流观念占据主导地位:
第一种:跃进论。“跃进论”直接体现于“大跃进”运动,也在运动中得以强化,它与“条件论”相对。所谓“条件论”,是指某些人(尤其是指思想不够“解放”的保守者)过分强调事业发展的“限制条件”,不敢或不善于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就像西涌公社区忠书记批评许火照时说的,种稻谷还受“小农生产的狭隘经验”束缚,只“拣疏些的规格来贯彻”,显得“跃进的劲头不大!”(第260页)按照区忠的理解,“搞‘大跃进,困难是不少的,可是发挥干劲和钻劲,发挥群众的威力,勇敢前进,一切困难都能克服!”(第260页)。在这一精神的鼓动下,东涌社的“大跃进”不仅要突破许伙泰、林阿盛等老农民数十年积累的实践经验(第259页),而且要“敢想敢干”,鼓励大家“当个技术改革的促进派”(第259页、261页)。在此,禾苗“疏植”还是“密植”不再是一个科学技术问题,而是一个“保守”还是“解放”的思想问题;不是一个实践和经验问题,而是一个值得全体社员讨论到深夜、可以举手表决(第130页)的决策问题。越强调“密植”越体现跃进精神,反之则是思想“没有解放”(第260页)。“跃进论”一方面固然有利于激发农民的劳作热情和奉献精神,另一方面则容易鼓动农民忽视客观的农业生产条件,甚至违背科学规律一味蛮干。作品描述的事实最终证明,单凭“敢想敢干”种田是危险的,“大跃进”也极可能变成“大跃退”(第189页)。
第二种:统一论。“统一论”是当时的东涌人对农村集体化生产方式的主流认识,它的具体表现有两种:统一思想和统一行动。“统一思想”主要是通过开会,“天天开,月月开,年年开”,“白天黑夜昏头昏脑”地开(第13页),“大小会议成串”(第151页)地开;而“统一行动”则是把大家拧成一股绳投入集体化的农业生产,除此之外的生产经营活动都是可疑的,或者在价值序列中位次更低下,比如“走自发”、“包工包产”、打鱼摸虾、投入过多精力在家庭自留地等,要么被“辩论”,要么被“鸣放”。即便集体化的农业生产内部也必须合理分工,但这些分工也有价值高低之分。在有些人看来,合作社作为生产方式的“统一”,好比是“一条大绳子,大家缠着挨穷”(第11页),因此,渴望摆脱这条“大绳子”在更深的意义上指向更细致的社会分工、更分散的生产关系、更多元的个人生活,就像徐金贵开茶楼、许三财“走自发”一样。那些看似“落后”的行为往往隐含着“先进”的因子,但“两条道路”(第11页)的斗争充分巩固了“统一论”。东涌社看到了集体化的农业生产必需的分工协作(四个小食堂、两个日托所、一个敬老院,第416页),却没有看到社会整体意义上的分工协作,这里面包含着一种深刻的内在矛盾。东涌社的社员们无法看清这层社会结构性的矛盾,是可以理解的,就如同他们看不清城乡的不平等秩序一樣。
第三种:中心论。“中心论”在某种意义上是“统一论”的延伸,即按照“统一化”的生产方式来确认哪些事项属于“中心”,哪些属于边缘。在严重受限的环境中,一定程度的“中心论”是完全必要且能够实现的,但在一般情况下,预先设定的“中心”往往打破价值的自发排序,造成一系列的价值扭曲和错位:比如东涌社社员用凉棚拆下的竹木支撑香蕉树,而在“以粮为纲”的背景下,主张多种香蕉会被认为是“资本主义思想”(第16页),同时被拆掉的凉棚又是一些单身汉“住夜”(夜宿,第369页)的场所……在凉棚、香蕉树、单身汉三者中,价值序列形成了一个闭环,价值高低并非像“中心论”者认为的那样毋庸置辩——当时的东涌社就为要不要拆凉棚展开了激烈的争辩,最终“中心论”者取得胜利,拆掉了凉棚[7],也就是说为了发展香蕉生产,单身汉失去了夜晚栖身的地方。同样,当东涌社的夏收成为“中心”工作时,因为人手不够,教师、学生、商店职工都被动员起来投入“抢割的行列中去”(第240页),这无疑有现实的合理性,但似乎也隐约表明:教育和商业服务的价值在“以粮为纲”的中心论面前,是可以被取消、被牺牲、被后置的价值。
五、结语:
《香飘四季》带给岭南乡村振兴的启示
在笔者看来,《香飘四季》主要呈现了当时的乡村经济、城乡关系、乡村人物风情以及主导性的社会观念。六十多年后,这四个问题在当前推动乡村振兴的宏观语境下不但没有过时,而且延展出诸多新维度、新视角。
(一)乡村经济:滋养与反哺
在《香飘四季》映射的年代,岭南乡村发展滞后的根本原因在于单一的经济形态、不健全的城乡关系以及僵化的乡村治理观念,而这三大制约因素在岭南乡村改革开放以来四十多年的发展中已经大大克服。当前岭南乡村发展滞后,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改革开放前三十年,乡村在国家政策主导下长期单向性地滋养城市,即所谓“以农补工”“以乡养城”,在土地、劳动力、农产品、工业原料等方面为城市发展作出了巨大的牺牲。据社会学者陆学艺分析,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21世纪初的前二十年里,城乡显著不平等的制度安排,使得“中国9亿农民每年向国家向城市作了2万亿元的贡献”,20年累计就是数十万亿元,“农村怎能不穷?农民怎能不苦?”[8] 与全国其他乡村一样,岭南乡村曾经通过输送海量资源滋养城市,如今当城市高速发展甚至过度扩张之时,国家通过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来反哺乡村,既是缓解城市发展压力的重要举措,也是城市回报乡村的自然之举。
岭南文化重商好利的实用主义在城市反哺乡村过程中的重要价值,就在于要特别强调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因为商业主义、市场经济能实现资源的优化、合理配置,提高经济效率。假若在乡村振兴中依旧过度运用人为色彩浓厚的行政手段和各种名目的政策倾斜,将可能造成新一轮乡村发展的不平衡。
(二)城乡关系:弹性与张力
在《香飘四季》中,乡村青年对城市的认识是伦理化且摇摆不定的。而当下的乡村青年对城市生活往往有明确的渴望,但由于城市化成本过高,他们要么被迫留在乡村而身心不稳,要么进入城市而难以扎根,“待不住的乡村,融不进的城市”是他们普遍的心理感受。
如今随着社会发展,城市化的内涵和表现形态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城市居民的界定由“常住”逐步向享受“均等化的公共服务”转变。同时城市化的弊端也集中显现,如空间拥挤、交通堵塞、環境污染、治安恶化、城市化成本提高、“城市体系不稳定”[9] 等,这就决定了有一部分人不愿或者没有能力转为市民,需要我们切实推动“城乡融合发展”[10],尤其需要在制度和战略层面“为进城失败或缺少进城条件(引者加:或意愿)的”农民,“提供保底的退路”[11]。因此,健全的城乡关系应当是充满弹性和张力的,只有当城乡公共服务水平较为接近,为城乡居民提供的选择机会相对均衡时,城乡差异化的资源禀赋才能充分释放出来,“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费孝通语),最终实现城乡和谐。
(三)乡村“人—物”风情:移植的乡愁
《香飘四季》中的“人—物”风情大多一去不返,“记不住的乡愁”使乡村的吸引力不断下降。人类何以对乡村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个关于人性自然的问题。法国思想家孟德拉斯明确认定:“对于我们整个文明来说,农民依然是人的原型。”[12] 因此,岭南乡村的吸引力在于独具特色的乡村“人—物”风情,使城市居民在乡村活出“更人性”的生活,彰显人类“原型”意义。
2019年,东莞本土民营企业家将江西、安徽等地的几处古建筑(包括古民居、古戏台、粉墙黛瓦等)整体搬迁到道滘镇异地重建,并命名为“可道园”。东莞清代有名园“可园”(尚存)和“道生园”(已不存),新园称为“可道园”,明显体现了主事者努力嫁接莞邑历史,为东莞新移民“再造家园感”的用意。可道园“异地重建”,带有中原和江浙文化记忆的“乡愁”南移,将给城市新移民带来怎样的文化体验和认同,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检验。
(四)乡村主导观念:“三论”并未远去
“跃进论”“统一论”“中心论”作为当年乡村治理的主导观念,在今天的乡村振兴战略中仍有一定的价值,毕竟没有“统一”和“中心”,就无法凝聚人心,鼓舞行动。但乡村文化的自足本性、村民自治的政治属性,决定了各种从上至下、运动式开展的考核、检查、评比活动,严重干扰了乡村文化的自然生成节律。而乡村社会治理“跃进论”在今天的变化形式是各种标准划一、规定期限、考核方式僵化的“工程”“项目”“计划”,它与各种“统一论”“中心论”结合,助长了乡村文化建设领域的各种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风气。因此,在乡村文化建设领域,充分激发村民的文化自觉和自信,多些自主化的自导自演,少些命令式的“指标”和“任务”,这是岭南乡村振兴从文化领域率先突破的重要契机。
(作者单位:东莞市行政学院文化与社会教研部)
注释:
[1] 陈残云:《香飘四季》,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63年首版,1979年2月第5次印刷。原作引文均据该版本,随文标注页码,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2] 陈残云:《写在〈香飘四季〉重版之前》,1978年1月12日,见《香飘四季》序言部分。
[3] 作者注:以1958年为例,当年4月10日,香港东莞同乡观光团一行20多人回乡参观;8月1日,港九工人回莞旅行团一行50多人回乡参观。见中共东莞市委党史研究室、东莞市档案馆编著:《建国五十年东莞大事记》,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2、67页。
[4] [英] 弗兰克﹒韦尔什:《香港史》,王皖强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452页。
[5] 作者注:从作品来看,改革开放以前三十年,东莞乡村的文化生活并不算单调贫乏。1989年由中央办公厅调研室综合组编著的《东莞十年:1979—1988》一书认为:十一届三中全会(1978年)以前,东莞的文化设施“基本上处于旧场地、老设备、30年不变的状态”,农民和青年,“一年除了看几场电影,就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了”。这显然是编写者为了突出改革开放十年来的成就,而有意降低了东莞乡村文化的丰富程度。见《东莞十年:1979—198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40页。
[6] [英] 蓝诗玲:《鸦片战争》,刘悦斌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页。
[7] 作者注:凉棚在麻涌水乡有悠久的历史,以前多为竹木结构,经常遭恶劣天气损坏。20世纪60年代逐步改为砖瓦结构,因集体财力有限,维修困难。2015年以来,麻涌镇政府支持水乡打造“特色村”,斥资重建凉棚,砖木结构较为常见,砖瓦、水泥结构的凉棚亦不少。
[8] 吴怀连:《陆学艺评传:一个社会学家的思想和学术人生》,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年版,第59页。
[9] [美] 保罗·诺克斯、琳达·麦克卡西:《城市化》,顾朝林等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20页。
[10] 作者注:见2018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
[11] 贺雪峰:《大国之基》,北京:东方出版社,2019年版,第112页。
[12] [法] 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