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型的诞生
——艺圃空间经营解读
2021-12-23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徐天艳
文/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 徐天艳
1 艺圃概述
艺圃位于苏州文衙弄5号,坐落于市井巷弄之间,虽是小园林,却颇有大隐于市的风范。自明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首任园主袁祖庚在此营建家宅,后由文震孟、姜埰等经营,艺圃的历任园主均为高洁之士。20世纪80年代末,艺圃经过整修,由此前的“半废”转而成为公共园林和周边居民饮茶的场所,也形成今日艺圃的面貌——水木明瑟,庭宇清旷。
2015年,笔者第一次来到艺圃,对这座园子的生活气息和饮茶的惬意感念念不忘,并在后续7年数次折返其间。结合笔者对艺圃的游赏经历,对其平面进行结构主义视角下的抽象,并对艺圃的整体结构及宅院和园院分别进行讨论,进而以延光阁茶室作为宅院和园院结合的交点,阐述融合的意义和元型的诞生。
2 二分结构与基本原型
2.1 艺圃总观:宅院与园院
由平面图来看,艺圃空间可主要分为北侧宅院和南侧园院两部分。以延光阁茶室为界,北侧宅院规整,体现礼制规范要求;南侧池山多自然,表达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这也是国人生活中2个不同的侧面。值得一提的是,若对艺圃平面进行图底关系的抽象,无论宅院或园院,营造物和自然空间均相互交融。宅院的博雅堂、思敬居等有院子相属,也有哑巴院点缀其间,吸纳日光与自然;园院山池周围也有浴鸥小院、朝爽亭等营造物环绕,供人生活和休憩。宅院与园院并非机械的二分,而是彼此渗透,构成一方独立完整的小世界。
2.2 基本原型:方形与圆形
若对宅院与园院进行基本的原型界定,依照平面形制,可将二者的基本原型界定为方形与圆形。宅院的各处房间均以四方形制组合,彼此对位相连,边界相对明确,具备方正的秩序;园院则以一方池水为中心,四周环以假山、水廊、亭台,依池水的自由边界随形就势,颇有周寰的意趣。因此,下文以方形与圆形作为基本原型,分别展开对宅院和园院空间经营的讨论。
3 宅院(方形)
3.1 合院形制
合院形制表现出虚实相生的关系,实体的建筑和虚体的院子共同构成合院,院子位置可在中间或一侧。如图1所示,艺圃宅院部分主要的合院有两处:一是博雅堂和延光阁茶室构成的合院;二是思敬居、东莱草堂和世纶堂构成的合院,二者形成宅院部分主要的空间构架。其他还有4处较小的合院,主要的2处和其他4处有互相重叠的部分,显示嵌套和交叠的空间状态。
图1 艺圃宅院的合院形制
3.2 廊空间与灰空间
3.2.1 廊空间:交叠与嵌套
如图2所示,红色部分是宅院的廊道,结合基础合院的界定,廊空间和合院部分出现一定程度的交叠,几乎所有廊空间均包含在合院内部。现代建筑通常认为交通空间的功能是串联使用空间,关系相对独立明确,但在艺圃的宅院中,廊空间和合院却是彼此重合嵌套的关系。
图2 宅院的廊道与合院交叠及流线交叉
由于互相嵌套的空间处理,宅院路径会生发无数可能,也不存在明确的交通和具体房间的差异,游人不但可在廊道穿行,而且可在院子和大部分房间自由穿行。图2中蓝色圈线部分不仅是房间,也是路径的一部分,这些房间兼具交通功能,并没有硬性功能分类和方向界定。因此宅院体现出流线交叉、功能渗透、类型不定、相互交叠的特点,空间流动,具备“气韵生动”的特质。
3.2.2 灰空间:分散与打碎
宅院存在大量灰空间,主要分成3类:①哑巴院 作为点状空间,漏过光线,并以绿植山石点映,旸谷书堂旁边的哑巴院即是一例;②房间平台 作为院子和空间的过渡,或作停驻,或为转换;③廊下空间 沟通房间内外,实现空间渗透。这些灰空间作为独立的点,分散在平面内,打碎宅院整体空间结构。行走其中,光线和路径的变化使空间体验变得丰富。
3.3 象罔:镜像与虚幻
宅院部分首先被划分为6个合院,2个合院形制构成宅院的主体构架,其他4个交叠其中;其次,大量廊空间穿插在合院内部,廊道、房间、院落均可通行,没有明确的类型区分和方向界定,使宅院具备了气韵生动的特质;三是,一些灰空间以点状散落在宅院,将空间打碎。从一点出发,人的活动会分出无数可能,具备分形结构和非线性的特点,呈现混沌的状态。不同的空间类型彼此绞鞣,以织体的形式编织在一起,如图3所示。
图3 宅院形成织体结构
宅院的空间体验恰可联类我国古代的“象罔”,即镜像和虚幻(见图4)。以合院的方形为基础,每组类型似乎均为其镜像,所以宅院的空间结构就是许多方形彼此重复和交叠,以类似的生成机制,重复的方形似乎可无限延展,没有尽头。所谓“小中见大”,如同镜像彼此的映照、重复与虚构,小小的宅院构成博大的世界。
图4 镜像与虚幻
4 园院(圆形)
4.1 回环结构:围绕池水
以延光阁所在的水平线为界,南侧园院部分以池水为视觉中心,以回环的结构进行位置经营(见图5)。延光阁与假山南北相对,围绕池水布置乳鱼亭、爱莲窝、延光阁、响月廊、浴鸥小院、假山、思嗜轩,呈现深度层级的空间特点。
图5 园院的回环结构
4.2 假山与星图:层级同构
假山因其在园林中是介于自然和人为之间的存在,被称为“中国人的建筑学”。艺圃假山的营造由于洞壑、台阶、亭台的绞鞣,其流线非常复杂,如同一座立体的迷宫。若对假山空间再进行抽象,以高处的朝爽亭为中心,假山上构成一重圆环结构,外沿再构成一重。这恰可类比古代星图的相互嵌套关系,如图6所示,星图中间是拱极星座,外围的几重圆则构成内规、重规和外规。由此观之,假山与星图的空间结构存在明显的同构性,也与自然相关联。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人与天地参”的说法,均体现与自然的同构关系。
图6 假山与星图的同构性
4.3 壶中:生活的世界
以回环圆形为基础,园院以池水为中心,周围环以相关营造物;再以假山与星图的空间结构对比,体现回环结构与自然的关联和层级深度的特点。深度的结构容纳园林中的人,无论是昔日的园主或今时的游客,其承载了人们的情感和生活,构成一方“壶中天地”。如艺圃的浴鸥小院视角,以浴鸥门为界,划分园院和浴鸥小院的层级;再以远处斜向的芹庐门为界,划分浴鸥小院和芹庐小院的层级,区区十几米距离便划分为三重不同深度的空间。
游人在此拍照打卡,笔者在此记录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瞬间,如图7所示,先是小姑娘自己走在院子里;然后是夫妻二人;再之后是母亲和孩子,父亲为他们拍照;最后则是老人和朋友在此玩乐。如此情景恰可隐喻很多人的生活:青年时孤身一人;再找到意中人建立家庭;之后步入中年,生儿育女、抚养孩子长大;老了再与家人朋友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平凡的人生蕴含着生活的趣味。
图7 壶中:生活的世界
5 延光阁:阴阳交融
5.1 对仗的关系
以延光阁为界,两侧一宅一园,二者存在严整的对仗关系。宅院为日常居住的场所,园院则多具游赏功能;宅院强调礼制规范的要求,园院侧重自然风貌的赏心乐事……一为礼制,一为自然。延光阁作为宅院与园院的交点,融合二者,南面迎水敞开,与水池交接,窗景构成一幅天然图画;北面则以小院与博雅堂相接,退身则可回归日常生活。
结合上文对宅院与园院基本原型的界定和讨论,一为方形,一为圆形。延光阁作为宅院与园院的交点,处于宅院与园院交合的位置。将方形与圆形进行融合与抽象,生成延光阁所代表的元型:圆方方圆图(见图8),这不仅是抽象形式的表征,而且整合了宅院和园院的文化内容。
图8 圆方方圆图
5.2 元型的诞生:圆方方圆图
第一次踏入延光阁是在一个清晨,彼时座上还未来客,进入茶室内,山池收入眼帘,美不胜收。之后的7年,笔者数次踏入这间茶室,所谓“圆方方圆图”的形式似乎只是稚拙的归纳,却让笔者藉由个人经验发现中国营造“美的密码”。一直以来,无论实际项目或论文研究,建筑设计的现实多囿于客观规范,却常常忽略个人感知和经验的重要作用。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曾提及一个有趣的观点:首先为自己而做的事情,或许会有更广泛的意义和价值。罗兰·巴特也曾言明,在结构主义视角下,个人经验与普遍规律会在某个契机实现统一。若再论个人维度元型的普遍意义,《营造法式》中开篇即提出圆方方圆图,“万物周事而圆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规矩设焉(《周髀算经》)”,方和圆是包括建筑在内所有事情的标准和规则;红山遗址的圜丘和方丘早在6000年前就奠定了方圆的营造基调,并延续至今;胡塞尔更是在现象学中界定了一种“好像圆形的方形”,与圆方方圆图的形制类似;尼采也在其第一本著作《悲剧的诞生》中,以酒神狄奥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的隐喻,阐释感性与理性的斗争与融合。
追问7年的学习经历,似乎这一元型并不仅存在于让笔者流连忘返的延光阁。2017年夏天,《气韵生动》中通联3层的中央交通核,由上方明堂的圆形再过渡到下方地狱的方形,二者又在中部的人间构成一种“好像圆形的方形”,这暗示了阴阳交融的行为(见图9);2018年夏天,《上栋下宇》在九宫格中心的场地布局以明堂和社稷坛的原型交叠,更被置于在2019年写就的营造理论结构的中心,这样圆与方的交叠就构成本文思想过程的“中心的中心”。
彼时的明堂和圆形就是笔者的代表,藉由营造理论结构的生成,形成思想的迷园。如古代迷宫常将人囚禁在中心,营造理论结构也对笔者构成思想约束。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将通向迷园答案的深渊比作结婚的指环,书中的查拉图斯特拉是超人的老师,他分裂成2个人,尼采也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了此残生;《周髀算经》论及圆方方圆图,也特别提及“或破圆而为方,或破方而为圆”……似乎二者的心灵斗争一直存在。
圆方方圆图形成对交融的隐喻,走到迷园交合的中点,就已经面对二者取舍的困境。如果明堂和圆形代表笔者自身,早想挣脱方形的约束,成为真我,走向更大的世界。此时逻辑进入盲点,神思取而代之。2017年秋天,继《气韵生动》后,笔者又在懵懂的状态下设计出《有无相生·星图》的方案(见图10),这一方案好像在潜意识中庆祝圆形和自我的解放,所谓“破方而为圆”,这既是元型的诞生,又是自我的超越和启蒙。
图10 有无相生·星图
6 结语
7年间笔者辗转各地,从《气韵生动》选址的天津来到《有无相生·星图》的杭州,彼时的方案似乎在无形中勾勒出笔者的人生地图。无论经历怎样的过往,艺圃总是默然伫立于苏州的市井。值得一提的是,在艺圃平面图上也有一处不起眼的方和圆:园院东侧的思嗜轩和旁边的枣树,二者在平面上只是简单的图形,但背后却蕴藏着动人的故事:思嗜轩为园主姜埰之子纪念父亲所建,因姜埰祖籍山东,嗜好吃枣,便在轩旁栽植枣树,以表达对父亲的怀念。几百年来世事变迁,夏末秋初时节,树上的枣儿仍扑簌落下。斯人虽已逝,儿子对父亲的情感却一直留存至今。《园冶》论及园林营造方法,阐明造园最重要的“因借无由,触情俱是”不仅是具体的规范,更是生活的温情。面对今日纷纭的建筑设计理论迷思,艺圃一直在默默地提醒世人:做得优秀、卓越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做得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