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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疫病观察参照系转换*

2021-12-23欧阳志远

关键词:病毒科学

欧阳志远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

引言

2019 年新冠肺炎疫情突降全球。2020 年笔者《“健康”发展目标论》一文预言:COVID-19的爆发使得世界历史从此翻开了完全不同的一页。[1]“世界疫变”至今,各种技术都在竭力开发,但形势依然相当严峻,病毒溯源陷入误区,病毒还在不断变异,疫情在多地屡次反复,有的地方甚至形同炼狱。2020年笔者曾经追究了疫病的生态根源,提出了社会的“健康”发展目标。当前在病毒问题上,国外弥漫着大量思想混乱,以致到今天人们还在期待最终技术,以彻底结束苦难。对于我们自己来说,疫情应对和民族复兴,都要重振教育和科学。澄清和解决这些问题,前提是开拓视野。本文拟就此做一探索。

一、疫情何时了?

COVID-19的降临,使得人类遭受的折磨已经超过有史以来的一切天灾人祸。火山、地震、旱涝、战争、瘟疫,甚至陨星撞击,历来都自然会有局域善存,而这次灾祸却除非主动防御则无可幸免,并且眼下还在全球大部肆虐。此前疫情都极有季节特点,但这次却几乎不随时间起落。关于病毒起源,笔者坚持认为:“疫病一般意义说,是生态系统自我调节机制的表现,自然界报复随现代开发力度增强,一方面病毒形态不断突变,一方面免疫功能不断衰减。发达国家主导的现代化潮流,既有文明进步,也有异化灾难,导致疫情成为常态。”[1]这是问题的基本面。病毒人工合成当然会酿成灾难,所以必须严厉追究。但人工合成的本质属于他组织,不管危害多大都很难繁衍,与物种基因重组丧失优势遗传道理相同,而新冠病毒却快速出现强劲突变,这应该是在外力刺激下,病毒为适应环境而进行自组织的结果。世界卫生组织专家聚焦生态是有道理的,病毒主要源于自然。凭借霸权指鹿为马,只能自曝其孽。

笔者指出:“有史以来疾病与医疗一直竞长争高,人们总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志是‘灵蛇绕权杖’,意即有恶疾必有良方。现代医学推崇用疫苗诱发抗体的合成来抵御专一病毒,潜力手段是施用干扰素以抑制病毒增殖,但其培养都落在病毒发现之后,通常只能勉借化学制剂应急。”[1]当下世界范围内出现了激烈的疫苗大战,把疫病问题简化为技术问题。作为应急治疗手段,疫苗开发必须着力研究,但如果面对病毒变异而忽视疫苗的时效性,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单一手段,这便是典型的机械性思维,容易贻误。动因是急切摆脱危机,底蕴是疫情不会永驻。“疫情不会永驻”,这是由过去经验归纳形成的心理定势,可能有失偏颇。归纳方法是从个别事实中概括出普遍原理的一种思维方法,它包括完全归纳和不完全归纳,前者是根据事物全体对象属性做出的概括,后者则是根据部分对象具有某种属性而作出的概括。其基础是个性与共性的对立统一,通过个性认识共性。

事物个别属性中有些现象反映本质,有些不反映本质;有些属性为全体对象所共有,有的只存在于部分对象之中。因而从个性中概括出的结论不一定是事物的共性,这就决定了它是一种不严密的或然性推理。“冬寒夏暑”这种现象系地球绕日公转所致,是天体运行规律的本质反映。疫情“寒起暑落”现象在历史上曾反复出现,但2019年到现在包括热带地区在内,疫情消退都没有自动发生。目前国内外医学界对这种现象的解释都比较勉强,各种说法左支右绌。有人认为,病毒活动存在最适温度区间,超出区间活力会被抑制;有人认为,病毒在一定湿度范围内都可能传播,与气温变化无关;有人认为,病毒对气温变化有应对性,在不同温度下表现不同;有人认为,病毒的活动和传播,需要温度和湿度共同作用。这些解释都没有揭示事物运动本质,有明显随意性且相互矛盾,缺乏逻辑推理和科学抽象,属于前科学范畴。在一定区间,气温升高病毒理应更为活跃,至少难用温度影响病毒来解释疫情。

关于病毒活动规律,至今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研究成果。为此,不少医学专家和生物学家都在专注对病毒结构的解析和病毒演变的追踪,相信只要设备和功力足够到位,这个迷茫就会消除,但在更多情况下是深究困难,只能对疫病防治做权变应对。新冠疫情何时了?这应该是一个世纪之问,它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近代科学革命的历史。经典物理学自17世纪牛顿力学建立之后,到19世纪电磁场理论强劲崛起,使得人们有理由相信这幅图景已经足够完美,只是在物理学晴朗的天空中还有两朵乌云:一是迈克尔逊(A.A.Michelson)和莫雷(E.W.Morley)寻找绝对参照系“以太”的实验失败;二是瑞利(J.W.Rayleigh)和金斯(J.H.Jeans)以及维恩(W.Wien)研究绝对黑体发射本领的矛盾。人们起初相信,只要把它们驱散,整个世界就会大放光彩,然而经过反复试探之后才发现,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假如要克服困难,就必须动摇经典物理学的基石和传统信念。结果这两朵乌云酿成一场大暴雨,导致了相对论和量子论的建立,完全刷新了世界图景。

相对论建立的关键是放弃经典绝对时空观,认识物质运动都是相对的,所有惯性系都应该处于平权地位,一切物理现象在所有惯性系中都具有相同规律;量子论建立的关键是放弃经典能量均分原理,认识能量传输是由离散的能量单子非连续地进行的。文艺复兴以后,经典物理学对物质运动无可辩驳的推理,产生了铭心刻骨的征服效应。要变更毕生信仰的研究范式,对于物理学家来说完全是一场天崩地裂的巨变,所以有人甚至由绝望而想到自戕。除了个体情感之外,还有一个群体尊严问题,智者即使要图变革,也须冒天下之大不韪。新生思想常常是不完善的,而常人却往往执掌着评价体系,这就要准备付出四处碰壁的沉重代价,诺贝尔奖就与爱因斯坦(A.Einstein)的相对论失之交臂,其获奖成果“光电效应”乃是其次要发现。也正是因为有爱因斯坦与玻尔(N.Bohr)等人的勇敢突破,20世纪科学和技术才高歌猛进。当我们回首这段往事时,首先不应该是赞扬其成就,而应该是仰望其精神。

传染病的本质是微生物与类生物对生物的扩张性侵害,这种侵害与物种起源和进化是形影相随的,物质自身运动力量不可低估。16 世纪哥白尼(N.Copernicus)以《天体运行论》向神学挑战,从而点燃了近代科学革命的火炬。17 世纪牛顿(I.Newton)提出运动三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从而奠定经典力学基础之后,苦于找不到天体运动的根本原因,最后把它归结于“神的第一次推动”,这不啻为对该时期的极大讽刺。19世纪克劳修斯(R.E.Clausius)和汤姆逊(W.Thomson)分别提出热力学第二定律,即热传递的不可逆性定律。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属于局域性定律,但他们把范围无限扩大,认为宇宙由于热发散而最终死寂。在该问题的解决上,哲学思想发挥了重大作用。恩格斯(F.Engels)在《自然辩证法》中把时空联系起来,提出了一个合理论断:“诸天体在无限时间内永恒重复的先后相继,不过是无数天体在无限空间内同时并存的逻辑补充。”[2]425事实显现,运动不会灭亡。由此可推,运动开始也并非是被创造的。

恩格斯当时预言:“发散到宇宙空间中去的热一定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指明这一途径,将是以后某个时候自然研究的课题)转变为另一种运动形式,在这种运动形式中,它能够重新集结和活动起来。”[2]425现代天文学关于恒星演化的理论和观测,已经使这个预言得到证实。普里高津(I.Prigogine)创立的“耗散结构”理论指出,一个远离平衡态(稳定均匀的规则状态)的开放系统,能够在与外界进行物料和能量的交换中,从无序走向有序。哈肯(H.Haken)创立的协同学进一步研究了远离平衡态的开放系统,在与外界有物质和能量交换的情况下,如何通过自己内部的协同作用,自发地出现时间、空间和功能上的有序结构。实际上,20世纪初阿连纽斯(С.А.Аррениус)和维尔纳茨基已有生命的“合生形成Образование)”观点[3],这种合生形成,以及后来证实的恒星演化,都是哈肯所称的“自组织”。病毒“寒起暑落”的消失,可能要完全转换视角,在物质运动的大系统中,才能找到合理解释。

瘟疫不是人类社会的特有现象,而是生物界的普遍现象,是生态系统维持自身平衡的天然机制。生态系统形成就有病毒,亨德莱(P.Handler)等在《生物学与人类的未来》中断言:“许多细菌或者虽然尚未发现,但事实上任何细胞确实含有病毒的遗传信息成为它们自己的遗传原文的一个完整的部分,这是显然有可能的。”[4]28分子生物学揭示,病毒在生物遗传和进化中的作用不可或缺。欧洲兔1859 年被引入澳大利亚,此后20 年内,野兔的种群密度达到了极高的水平以致成为灾害。“二战”以后,人们为了控制野兔的数量,后来不得已从南美洲引进一种“粘液瘤病毒”,该病毒对欧洲兔有极高的致死率,使病毒与野兔之间形成一种对抗状态。奥德姆(P.Odam)指出,机体的“生物潜能……幸而有环境的直接抑制作用,永远也不能完全表现出来(‘一对苍蝇在无止境的条件下,经过几年,其重量将超过地球。’)。”[5]175“很多基本的但很少引人注目的因子比大的捕食者具有更大的重要性”[5]110,瘟疫就是主要因子。

在自然界,生命系统的有序性随时都会遭各种力量破坏,一有破坏发生,系统便会通过内部各个因子的相互协同来对有序性进行修复,从控制论角度看这是负反馈机制,从生物学角度看这是免疫性功能。攻击和防护这对矛盾在整个生命过程中贯穿始终,当生物自身组织功能不足时,便需要借助药物或器材,但它们的作用最终都是保护或增强机体自身修复。医学突破,首先在病理认识,而病理现象观察与物理现象观察一样,需要确定参照系。早期人类认识世界的整体框架值得再认识,其中可取的框架是,古代中国在特殊生态条件下,由发达的农本经济所产生的“天人合一”构造,以及应运而生的医学体系。中医典籍《黄帝内经·素问》载:“黄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地。其生五,其气三,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认为病根在于天人交关的阴阳失衡所致“邪气”,治病之要则在调和阴阳。[6]4-5

二、参照系转换

天地之间,阴阳二气永远处于动态,所以“正”“邪”之怼永无休止。在中国,公元三世纪张仲景正式提出“扶正祛邪”的治疗原则,其实这个思路至少早在成书于战国时期的《黄帝内经》中就已经显现。在中医数千年发展中,累积修著了巨量典籍,但无论卷帙如何浩繁,扶正祛邪始终是一个占基础地位的理论。按照扶正祛邪原则,不知成功应对了多少次大疫、治愈了多少难症。然而“邪”的本质是什么?中医从不问津,也无须问津。与“正邪”一样,“阴阳”“五行”“经络”“脏腑”“运气”等话语体系,都有强烈的模糊性,所以对疾病很难进行细致解理阐释,对危重伤害也缺乏有效治疗手段,同时还为巫术留下活动空间。到1546年,法拉卡斯托里斯(H.Fracastorius)以“传染”概念提出了疾病起源的微粒说。他指出,传染是“由感觉不到的颗粒的感染所引起的某种极其精确地相似的腐坏,它在一定组合的物质中发展,从一个事物传到另一个事物”[7]。这个探索,本质是医学走向微观还原的滥觞。

到19世纪,施莱登(M.J.Schleiden)和施旺(T.Schwann)建立了细胞学说,巴斯德(L.Pasteur)建立了微生物学说,由此便开启了还原性生物学的新纪元。其后,由孟德尔(G.J.Mendel)和摩尔根(T.H.Morgan)关于遗传机制的研究,特别是20世纪在分子层次上关于遗传的物质基础发现,使还原性生物学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它们以严密的解析方式,揭示了大量隐秘机制并创造了大量集约手段,成果一问世,就以明快和高效的特点将传统科学和技术迅速推到边缘,不仅使很多疾患得到即时诊治,而且使物质生产和社会管理的面貌得到空前刷新。前文提及的《生物学与人类的未来》,是1970年美国国家科学院为制定科学研究计划组织编写的著作,它总结了19世纪以来生物学的成果,叙述了生物学与医疗卫生、资源环境、工业农业、数字计算等领域的关系。它指出:“生命在人类知识范围内是最富于魅力的现象。”“生物学因为已经成为精确的和定量的,所以是一门成熟的科学。”[4]1-2据此,规划了20世纪下半叶以后的科学路径。

1992 年,笔者在博士论文《生态化——第三次产业革命的实质与方向》中提出:“近代自然科学诞生以来,非生命的物理学一直引领着整个自然科学的发展方向并成为工业生产技术体系的基础,然而目前的形势表明,物理学作为带头学科的地位将由生物学取代。”笔者还提出,由于生态环境的全面恶化,物质生产将迎来继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之后的第三次产业革命——生态产业革命,在人类生态学理论指引下,生物技术与信息技术的有机结合,将形成新的中心生产技术。[8]107-116近30 年国际社会发展的实践证明,这个前景是客观大趋势。基于这个趋势,还原性生物科学和生物技术越来越睥睨一切,然而其机械性和副害性也在不断暴露。早在20 世纪初,西医大举进入中国后,中国传统医学便相形见绌,中医曾一度败落到被政府取缔的地步,就连文学巨匠都对中医无情嘲讽。尽管如此,当时就至少有两位历史人物的诊疗,由于过分迷信西医而被贻误。到20世纪下半叶,还原性生物技术越来越遭遇诟病。

笔者在博士论文中提出现代生命科学的引领作用时,有一个附加条件:“未来的生产技术体系不仅应当是由生物技术占主导地位的,而且应当是生态化的。”“生态化不是一个生物学概念。”“生态化是一个综合科学的概念。生物生产技术并不一定就是生态化的,如果生物生产技术背离了生态学规律,同样可以酿成灾难。”[8]59-60只可惜这个条件往往被人忽视。现代生命科学的优势在它的还原性,但劣势也在还原性。不光生命科学如此,整个还原性科学都是如此。还原性科学的产生和发展是科学成长的必经阶段,因为“如果不把不间断的东西割断,不使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陋化,不加以划分,不使之僵化,那么我们就不能想象、表达、测量、描述运动”[9]。但拆分性的僵化自然观也就因此逐渐形成,恩格斯说过:“这种陈旧的自然观,虽然由于科学的进步而显得漏洞百出,但是它仍然统治了19世纪的整个上半叶,并且一直到现在,所有学校里主要还在讲授它。”[2]413该势头至今依然强劲。

有一句著名格言说:“几何公理要是触犯了人们的利益,那也一定会遭到反驳的。”[10]过去用它嘲讽保护私利的一般举动,而今针对盈利进取,那么这话可能就要倒说了。还原性科学作为认识自然的原理,应该是照亮人间的“天火”,但其派生的技术只要脱离人类生态学原则,就会成为焚烧人类的“地焰”,并且反制科学。当下至少有三方面存在深重忧患:其一是武器开发使用生物技术,规模性生物武器是由于侵略战争升级而出现的,生物工程令其更为隐匿和灭绝,填补了核子武器的空白;其二是食品被转基因技术浸染,其风险评估不符合可测、可控、可逆原则,但相关话语受到利益集团左右,公众选择权利很难得到维护;其三是还原诊疗技术强势高踞,虽在疾病日益复杂形势下它已明显乏力,但系统性考察和系统性治疗的声音和成果,都很难摆脱其贬损。这里仍然是利益机制在起作用,上述格言似还可表述为:只要私利需要,几何公理可为任何技术辩护。当然,第三点与前两点有本质区别。

2003年美国兰德公司一份题为《新出现和再度出现的传染病对全球的威胁》的报告指出:后冷战时期“美国以及世界大多数国家面临来自一个敌对国家直接军事攻击的危险性已经很小。这种威胁已被国际社会所面对的‘灰色区域’挑战的担忧所取代。”“传染性疾病,明显对人类安全是一种威胁。”“这种威胁的量级和性质由于突发的新型疾病,例如AIDS,Ebola(埃博拉病毒)以及丙肝炎而不断增多,现代药物无法增强抗病和抗突发病原体,以及生物恐怖主义和生物战争不断增大的时候,研究变得迫切了。还有,人的活动使我们处于与绝对的微生物环境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全球化趋势、现代药物手段、城市化、气候变化以及社会和行为模式的改变,所有这一切都增加了个人与疾病接触的机会。这些疾病也许无法让你幸存下来。”“以国家为中心的模式明显无法对付原起源于国家范围内但已跨越国际边界并危及世界人民的安全的病毒。”特别阐明,不可用地理界线来理解和阐述“灰色区域”问题。[11]

《报告》背景是SARS全球爆发,笔者当时也发表论文指出疫病将成常态。[12]十多年后疫病果然卷土重来,而且至今仍在包括西方在内的绝大部分国家肆虐,这个严酷现实印证,昔日的预见并非妄言。完全可以说,COVID-19是一历史分界线,疫病从此成为人类社会的首要威胁,也是社会的折射。纵观今日之还原性医学,由于信息技术的高度参与,操作水平已经深入到DNA 和RNA 等生物大分子,之所以对疫病的攻克至今还止于浅层,关键在于主导思路是拆分性的“灭害谋利”理念。系统科学把系统分为简单系统、简单巨系统、复杂巨系统和开放性复杂巨系统。冯·贝塔朗菲(L.Von Bertalanffy)在创立一般系统论时就认识到:“尽管(或正因为)‘分子’生物学使认识加深了,‘机体论’生物学的必要性反而更为明显。”[13]4生物个体已经属于开放的复杂巨系统,而疫病所涉对象是机体与社会复合系统,其要素数量和相互关系,以及与外界进行的物料、能量和信息交换,远超生物个体,对它们就愈发不能沿袭还原方法。

把重大疾患解析处理,目光焦点就是个别要素,参照系是地域乃至地球,孤立追踪个别要素,即使技艺再精湛,也只能穷于应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可能收到短期效果,但很可能得不偿失。例如,肿瘤本质是机体系统失调,而机体失调与物料、能量和信息的不当交换密切相关。如果聚焦于杀灭病变细胞,势必伤及全身,结果常事与愿违。疫病抗击的过程进一步证明,只有按开放性复杂巨系统思路,重新认识“天人合一”理念,才有可能治本。承认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就应该把参照系移到地外。过去哲学家经常把“世界观”称为“宇宙观”,《自然辩证法》一开始就把世界观从地球沧桑扩大到天体生灭,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描绘出事物整体的运动图景。16世纪哥白尼革命建立了“日心说”,但人的思维至今仍然顽强地习惯于“地心说”。只要始终沉浸于地球参照系,就会一味顽求细枝末节,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14]35。把参照系移出地球,可谓“第二次哥白尼革命”。

20世纪60年代,鲍尔丁(K.E.Boulding)曾经把地球视为一艘只有物料循环、没有能量循环的“宇宙飞船”,主张以此模型建立经济。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召开前夕,筹备者组织撰写了一份题为《只有一个地球》的背景材料,其副标题是《对一个小小行星的关怀和维护》。1972年罗马俱乐部在著名报告《增长的极限》中说:“我们已经提到粮食生产、资源消耗以及污染的产生和清除方面许多困难的权衡取舍。到现在应该已经清楚,所有这些权衡取舍都起因于一个简单的事实——地球是有限的。”[15]由此产生了“全球问题”概念。可以说举凡深研世界重大问题者,实际上都在试图转换参照系,因为唯有这样才能高屋建瓴,只是他们没有提升到应有高度来认识。从SARS开始,疫病就应该超脱观察,而到COVID-19,这个必要性就越来越无法否认。《庄子·秋水》说:“井龟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16]100不开拓视野,只能永陷盲人摸象之争。

三、反透式观察

《庄子·秋水》说:“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16]103窃以为,这就是参照系的作用。微观研究还得突进,当微观突进时,参照系就得小。但微观研究到如今,还始终停留在基本粒子层次以上。关于这个困境,有人认为是技术问题,要突破就得加大投入;有人认为是哲学问题,要突破就得改变观念。几十年过去,基本粒子层次以上的微观研究当然意义不小,但绝不能无视科学整体化的宏观突破意义。把科学完全归结于微观研究,可能是现代科学的最大悲哀。对科学整体化观察,不能始终抱有那种直观、思辨和猜测的成见,这是在微观世界相当透彻基础上的整体把握。例如对疑难病症的攻克,现代中医所以往往超过西医及传统中医,就是还原与整体研究贯通的结果。现代还原科学之所以趔趄不前,与学者眼界短浅紧关。相对论研究的是大尺度高速运动,结果带来了核子理论的突破。就是量子力学,到最后都把世界终极追究到关系而不是实体。

20世纪初玻尔在创立量子力学时就遇到微观粒子的“不确定度关系”:如果要准确测定粒子位置,就必须要使用仪器;但如果使用仪器,粒子的动量方向就有了改变。就是说,在微观测量中,主体不介入则完全无法操作,而主体的介入又改变了客体的状态,因此陷入主体和客体不能区分的二难。针对这个悖论,玻尓提出了著名的“互补原理”:在量子力学框架内用经典物理学概念描述原子现象,不可能具有像经典物理学所要求的那种严密性,必须使用相互排斥而又相互补充的经典物理学概念,才能对现象的各个方面提出一个完备的描述。[17]后来玻尔把互补原理进行了推广,他认为:“我们在这里面临着人类地位所固有的和令人难忘地表现在古代中国哲学中的一些互补关系;那种哲学提醒我们,在生存大戏剧中,我们自己既是演员又是观众。”[18]总体说来,针对“主客体不分”的危机,可用不同侧面获得的信息形成各种绘景,以不同绘景的相互补充来尽可能完满地展示客体的本来特征。

查阅典籍,《庄子·秋水》中庄周与惠施就观鱼的对话,涉及主客体界线变化。[16]108而与玻尔原意更近的,则是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14]35所谓“真面目”就是“岭”与“峰”的互补。玻尔把理解互补原理的希望寄托于中国,就相信中国有这样的文化传统。还原科学经过数百年的搜集整理,细节认识已有足够积累,系统科学则为复合认识提供了有力工具。冯·贝塔朗菲指出:“这个世界即可观察事件的总和,表现出结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通过各个不同层次或不同领域中秩序的同型性迹象而显露出来。这样,我们就得到一个与还原论完全相反的概念。我们可以称之为‘透视论’(Perspectivism)。我们不能把生物、行为和社会各层次还原为最低的层次,即物理构想和物理定律。但是,我们能够找出在各个个别层次内的构想和定律。”[13]45把“透视论”用到“既是演员又是观众”的意境中进行观察即“反透式观察”,这是一种全新方法。

病毒溯源成为当前国际抗疫的重大问题,尽管国际社会已经做出了大量探索,同时还有国家在挖空心思寻衅滋事,但至今“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从整体看,机体任何时候都处在已知和未知有害因素包裹之中,而且有害因素随时会变,在全球生态恶化背景下情况更是如此。微观追踪是必要的,但若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此,即使局部弄清,单因素的应对也将治不胜治。很明显,疫苗等还原手段的局限性正在不断暴露,未来生存计将安在?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美国学者霍兰(J.Holland)出的一本著作《涌现:从混沌到有序》值得注意。他认为,“涌现(Emergence)”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这种现象指:少数规则和规律生成了复杂的系统,而且以不断变化的形式引起永恒的新奇和新的类同现象。例如,流水在一块石头前激起浪花,形成“驻波”,组成驻波的水分子会不断更换,但只要石头屹立和流水不断,驻波就会持续存在。蚁群、城市和人体则提供了更复杂的例子。[19]5,9

健康失常分为三种:病、伤、衰,后两种基本上是客观因素造成的,而第一种的造成基本上来自主观因素。中医把“治病必求其本”作为金科玉律,把病理归咎于自身系统不调,所以《内经》涉及药物治疗的内容较少,而物理治疗的内容较多。明末清初疫病在中国大流行,中医意识到有“戾气”入侵,但仍然把考究集注于“内忧”而不是“外患”,以“卫气营血”辨证诊疗理论,对传染病进行了有力遏制,总体思路是“系统抗御”而不是“精准杀灭”。实际上,综合抗击疫病的成功模式已经在中国涌现。霍兰总结出“涌现”的八个要点:涌现出现在生成系统之中;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组成部分不断改进的稳定模式是涌现典型;稳定模式的功能由其所处环境决定;随着稳定模式的增加,模式间相互作用带来的约束和检验使得系统的功能也在增强;稳定模式通常满足宏观规律;存在差别的稳定性是那些产生了涌现现象规律的典型结果;更高层的生成过程可以由稳定性的强化而产生。[19]246-252

COVID-19突然爆发,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中国采取了整体与还原科学优化配置和强化管理的方式进行抗击,于疫苗成功研发之前,就实现了本土的疫情清零并击退了疫情的数次反扑。凡取与中国类似措施的国家,都得到不菲成就。不管西方如何抹黑,事实就是铁证。中国有句名言:“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20]形势发展到现在,从学人到常人,似乎都还在期待终极还原技术的诞生,没有认识到这种动态平衡模式,或许就是时势的“涌现”,是今后生存的长期格局。疫病说到底,是人体功能变异。功能变异首先是免疫力减退,免疫力高低取决先质、营养、环境、意识等条件。历史上的疫情之所以“寒起暑落”,不是因为温升对病毒产生抑制,而是人体机能相对旺盛。《黄帝内经·素问》认为春夏阳气上升,所以中医主张“冬病夏治”。[6]2-5《素问》又把行为方式和思想情绪置于卷首,认为它们对机体功能带有决定性作用。由此可以找到疫情“寒起暑落”发生及其消失原因。

《素问》说:“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6]1对所谓“上古之人”的理解,要义是“其知道者”。纵欲伤身,这是历数千年的真理。环顾全球,放纵最甚国家,也是疫情最烈国家。西方发达国家之所以普遍久治不愈,其失效根源不在技术而在哲学。只有把参照系移出地球,才能进入“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境界,从而真正反躬自省。从古代整体论到近代还原论,再到现代整体论,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过程。COVID-19是历史划界,标志是疫情“寒起暑落”常态消失,病根是“身内自然”和“身外自然”同步破坏。把“健康”作为发展目标:基础是“身外自然”健康,即“合生自组织”功能正常;前提是“身内自然”健康,即行为举止得当。

中国模式是多因素作用的结果,其核心是价值导向。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被确立为指导思想,这是社会健康的根本保障。中国共产党经过百年奋斗,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与中国实践的成功结合,以此为基础构建的国家机器和社会组织,能够高度有效整合所有资源进行建设及抗灾和御侮。特别是COVID-19 之后,不仅是社会制度的纵向对比而且是横向对比,越来越强烈地震撼和凝聚了各个年龄段的人心。正确的价值观念,能深度振奋精神和规范行为。内外在因素的相互作用进入系统良性循环,产生控制论所说的“正负反馈”效应。“涌现”理论指出:“组成部分不断改进的稳定模式是涌现典型。”中国模式从理论到实践都有足够根据,自己对此要有充分信心。对国外长处应当认真对待和充分吸收,但绝不可盲目跟进。冷静观察,无论对抗疫还是建设,目前和今后最大问题还是民众素质,中国民众有高昂的爱国情怀,但在科学认知和环境意识上尚有很大盲区。要完善中国模式,希望在教育和科学。

李约瑟说:如果中国和西方的气候、地理以及社会、经济条件倒置,“近代科学就会在中国产生,而不是在西方。而西方人就不得不学习方块字,以便充分掌握近代科学遗产,就像现在中国科学家不得不学习西方语那样”。[21]两宋时和“文化大革命”前,中国科学确实一度登上世界巅峰。创建独立的教育科学体系,是民族复兴希望。教育的关键在用理想取代功利、以水平取代文凭,途径是强化职考、淡化高考。职考又分为入职与升职、笔下与手下。人生最终目的是价值实现,社会要弘扬各职亮点,为殊途同归创造条件。近代科学从意大利发轫后,科学中心曾几度转移:英国物理学——法国数学——德国化学——美国生物学和系统科学。当代科学正由还原性走向整体性,大疫是块界碑。马克思(K.Marx)预言:“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22]文化传统加上现实潜能,中国可能成为生态型“大科学”研究中心,从而实现科学中心的又一次转移。

结论

本文提出以下见解:

1.按照生物学规律,他组织会使优势遗传丧失,合成病毒大不可能快速强劲突变,所以病毒应该主要源于自然而并非实验室。

2.将参照系移出地球,进入“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境界看待人体与病毒的对立统一关系,矛盾的主要方面不在病毒而在人体。

3.COVID-19是世界进入疫变时代的历史划界,标志是疫情的“寒起暑落”常态消失,病根是“身内自然”和“身外自然”同步破坏。

4.中国所采用整体与还原科学优化配置和强化管理的动态模式,将成为应对世界疫变的唯一模式,中国模式的核心是价值导向。

5.为优化模式,宜强化职考、淡化高考,用水平取代文凭和以理想取代功利,建立生态型“大科学”力争科学中心再次转移。

以上见解是笔者论文《“健康”发展目标论》的深化,对疫情的考察可通过两者的互补进行。两篇文章均属哲学探讨,尽管科学史上不乏哲学成为科学突破先声的案例,但哲学毕竟不能替代科学,所以笔者持谨慎态度等待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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