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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丝马迹觅旧容
——根据杨钟健院士遗存的照片重建刘珍店的昔日容貌

2021-12-23于小波

化石 2021年4期
关键词:史密斯

于小波

周口店的龙骨山,位于北京城西南大约50公里的地方。在距今大约70万至20万年前的远古时代,龙骨山曾是中国猿人(又称“北京人”或“北京直立人”)的故乡。在20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有一家叫“刘珍店”的小骆驼店,坐落在坝儿河(现称周口店河)的西岸。当时,用骆驼和骡马运送煤炭、石灰的商贩和农家,常在简陋的刘珍店歇脚过夜。从1927年地质调查所在周口店开始系统发掘时起,到1931年地质调查所在龙骨山建成新的办事处时止,刘珍店见证了中外地质先贤们早期寻骨追梦的艰辛历程。这里曾是步达生、步林、李捷、杨钟健、德日进、裴文中、贾兰坡等地质先贤工作、休息和整理化石的落脚点。这里也曾是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协和医学院解剖系代理系主任福顿、乃至西方学界泰斗史密斯爵士等视察、参观时住过的地方。北京人早期发掘工作的惊人成果,让原本不起眼的刘珍骆驼店,成为中国地质古生物学和古人类学的历史圣地。

从骆驼店到历史圣地

在周口店寻找、发掘北京人的工作,始于1921年到1923年间。当时,瑞典的安特生(1874-1960)、美国的葛兰阶(1872-1941)和奥地利的师丹斯基(1894-1988),在周口店附近的鸡骨山上进行了零星采集和小规模发掘。他们曾经在附近的一座破庙里栖身过夜。

1927年,协和医学院解剖系系主任步达生(1884-1934)和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1889-1971)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在龙骨山开始了系统的发掘工作。经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推荐,瑞典古生物学家步林(1898-1990)应聘到周口店负责古生物发掘。地质调查所指派的地质学家李捷(1894-1977)和步林合作,专门负责地质、地貌调查以及相关的行政事务。步林和李捷租下了离龙骨山发掘地点200米左右的刘珍店,让这个小小的骆驼店开始走进人们关注的视野。

1928年初,李捷离开地质调查所,随后到李四光(1889-1971)创建的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任职。1928年4月,获得慕尼黑大学博士学位的杨钟健(1897-1979)到周口店接替李捷。同时,北京大学地质系毕业的裴文中(1904-1982)作为助手参加发掘工作。1929年初,步林离开周口店参加斯文赫定(1865-1952)的西北科学考察团。1929年4月,新生代研究室正式成立,进而把周口店化石与地层的研究,和整个新生代古生物地层的研究结为一体。作为新生代研究室副主任的杨钟健和作为研究室顾问的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1881-1955),随后频繁到华北各地进行野外考察。负责周口店发掘工作的重担,因此落在裴文中的肩上。1929年12月2日,裴文中院士在龙骨山发现震惊世界的北京人第一个头盖骨,为步达生根据一个牙齿建立的中国猿人提供了最为宝贵的实锤证据。1931年春,贾兰坡(1908-2001)院士参加周口店的发掘工作。1931年秋,地质调查所在龙骨山新建的办事处开始使用,老一辈地质先贤们从此有了更体面、更宽敞的落脚点。但是,刘珍店的记忆却始终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1935年,裴文中离开周口店赴法国深造,杨钟健于次年赋诗一首,怀念他们此前一起在周口店的峥嵘岁月,写道:“猿人追寻逾玖年,杵钎放炮与抽烟。回首当日刘珍店,相对白干话变迁。……”(见陈平富、任葆薏2019年编《杨钟健诗文选集》)

刘珍店的大致格局

在周口店北京人早期发掘的中外书刊中,有关刘珍店的描述并不详细,而已经发表的刘珍店昔日照片,更是寥寥无几。在贾兰坡主编的《周口店记事》中,有一张步林在1928年拍摄的照片。照片记录了民工们聚集在刘珍店的门口,齐心协力往院内搬运化石的情景。但是,照片只显示出刘珍店的门口和墙院外面的情况。根据有限的记载,刘珍店应该是一个三合院,很可能北面有3间上房、东西两面各有3间夏房。

黄慰文在《周口店北京直立人遗址》一书中提到,刘珍店由9间房组成。杨钟健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1928年,他和裴文中曾住在刘珍店的东夏房,而步达生则住上房。裴文中在“忆良师益友杨钟健先生”一文中说,“幸好我和杨先生同住在小客店的一间客房里,这就有了近水楼台之便,可以随时向他请教。”贾兰坡在“我的挚友卞美年先生”一文中说,“(1931年)大约4月下旬,裴文中带着我们和王存义先生去了周口店,住在刘珍店。这原是一所骆驼店,据说房子比先前住在村北头的一座旧庙里宽阔多了。但房子太陈旧,北房3间,在靠西边的那间,裴、卞和我在炕上架起个行军床就是我们坐卧的地方。”

当年耳熟能详的刘珍店,对将近百年后的读者来说,可能显得既神秘又陌生。笔者在撰写《杨老画传》一书的过程中,有幸接触到中国古脊椎动物学奠基人杨钟健院士生前保存的大批历史照片。其中有几张照片,经过仔细观察对比,揭示了鲜为人知的场景特征。这些照片似乎搭起一座认知的桥梁,让我们跨越时空,对当年刘珍店的容貌有进一步的直观印象。

图1.裴文中手捧北京人头盖骨站在刘珍店窗前

天使藏在细节中

说到刘珍店,熟悉北京人早期发掘历史的朋友们,一定记得中外地质先贤于1929年10月在一堵土墙前的合影。这组珍贵的照片,被所有关于北京人的中外书刊争相刊载(见笔者《化石》2021年第一、二期“轻拂迷雾见先贤”一文)。细心的读者不禁要问,这组照片,是在刘珍店的哪个角落拍的呢?

熟悉北京人历史的朋友们,也无法忘记裴文中在刘珍店手捧北京人头盖骨的照片(图1)。裴文中在发现了北京人第一个头盖骨后,兴奋得彻夜难眠。他和几位技工连夜用火盆烘烤潮湿易碎的头盖骨,并在外面糊上一层层的石膏、绵纸和麻袋片,用来加固这个稀世珍宝。次日(1929年12月3日),技工王存义拍摄下这张难忘的照片。尽管王存义没有照全裴文中的头部和脚部,但这张照片却把刘珍店、裴文中和北京人头盖骨,永远地连在一起,载入史册。

照片中,人们看到一身野外装束的裴文中,抱着用石膏和麻袋片加固裹好的北京人头骨,站在一扇糊着窗户纸的木格窗前。他那陈旧褪色的上衣,沾着大块的石膏浆斑点。他那宽松褶皱的裤腿,蹭着一大片泥土的痕迹。照片的左侧,裴文中右肩的上方露出一小截门框。但是,屋门和屋子的整体样子却不得而知。这张照片是在刘珍店的哪个窗户前拍的呢?

图2.李捷身穿中式传统礼服站在刘珍店窗前

在一些书刊中,这张照片最右侧的边缘被裁掉了,因而在照片右侧看不到窗扇的竖边木条(见贾兰坡1999年《周口店记事》及高星《化石》2019年第四期“北京猿人是我们的祖先吗?”一文)。但是在贾兰坡、黄慰文1990年《北京人的故事(英文版)》一书中,这张照片的右侧边缘没有被裁掉(见图1),让人看到窗扇的竖边木条以及下方的墙皮情况。窗台下面的抹灰墙皮脱落了一大片,暴露出底下颜色较深的粗糙墙体。在照片的最右侧,脱落的墙皮形成一个带向上凸起的半圆形缺口,远看像是一顶有小疙瘩球的瓜皮帽(见图1橙色箭头处)。

“魔鬼藏在细节中”,是西方人常说的一句谚语。其实,为人排忧解难的天使,也会出其不意地藏在细节之中。图1照片中这个向上凸起的半圆形缺口,连同上方窗扇边缘的情况,就像是藏身于细节的天使,为重建刘珍店的容貌提供了一丝神秘的线索。

李捷重现刘珍店

在杨钟健院士生前保存的周口店照片中,有一张李捷重现刘珍店的照片,引起笔者的好奇(图2)。1927年,李捷曾和步林一起,在刘珍店度过了寻找古人类化石的早年岁月。1928年初,李捷离开周口店,到当时在上海的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任职。

照片中,李捷所站的位置,和裴文中手捧北京人头盖骨所站的位置,完全一致。李捷身穿传统的中式礼服,和他当年在发掘现场指挥民工的身影判若两人,也和裴文中沾满灰尘的野外装束截然不同。他依然一脸忠厚,庄重潇洒。他的长衫大褂外面罩着亮面马甲,他的脚上踏着圆口布鞋和白袜。

和裴文中的照片相比,李捷的照片让人看到更多的门窗背景。照片最左侧可以看到一部分带天地轴的老式门扇。门向外敞开着。门框上方的边角处,有一个凸出的浪花形门轴框板,容纳向上插入的门扇天轴。下边门槛的边角处,有一个带凹窝的石块,容纳门扇的地轴。在照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窗户下方墙皮脱落的情况。和裴文中的照片相比,这张照片拍摄的角度更偏向左方。所以,那个像瓜皮帽上的小疙瘩球缺口(见图2橙色箭头处),显得位于窗扇竖边木条的左下方,而不是正下方。这张照片的最右侧,还可以看到介于窗扇竖边木条和墙体之间的窗框撑木。

李捷的这张照片是哪一年拍的呢?早年离开周口店的李捷,为什么又重现刘珍店呢?是什么场合让他如此庄重地在刘珍店的门窗前留影呢?

三合院初露真面目

在杨钟健院士生前保存的照片中,有一张史密斯爵士(1871-1937)一行在刘珍店的合影(图3),为李捷重现刘珍店提供了合理的解释。照片中,翁文灏(左1)、李捷(左2)、史密斯(右2)和步达生(右1)站成一排,在一个低矮的屋子前留影。史密斯是著名的英国解剖学家和人类学家,曾于1930年9-10月来中国访问。这张照片不同于翁文灏、史密斯、步达生和裴文中在周口店鸽子堂洞口前的照片(见笔者在2021年《化石》第三期“为北京人呼风唤雨的艾略特·史密斯爵士”一文),翁文灏、史密斯和步达生在图3的衣着都显得更为随便。此外,在鸽子堂照片中没有现身的李捷,代替裴文中正装登场。李捷是周口店早期发掘的开山人。他一定是特意赶到刘珍店,陪同翁文灏和步达生接待远方的贵客史密斯。实际上,图2和图3的照片是同一天拍的,时间大概是1930年9月22日前后(笔者计划在今后《杨老画传》一书中进一步交代细节)。李捷的发型和神态、他脚上的圆口布鞋和白袜,连同他长衫大褂的垂褶,甚至阳光下人物的影子方向,在图2和图3中都完全一致。唯一的差别,是李捷长衫的外面是否套着马甲。

图3的照片,不仅把史密斯爵士到访刘珍店的珍贵时刻纳入史册,也让人们看到裴文中和李捷在图1、图2中所站位置和刘珍店一个3间房的关系。尽管史密斯和步达生的身影挡住了窗台下面的墙皮情况,照片的右侧清晰地显示出同一木格窗扇的情况。照片的中部也显示出同一老式门扇和门框上容纳门扇天轴的浪花形轴框板。

这张照片中的3间房,很可能是步达生1928年住的“上房”。照片中间的门和窗户属于“外间屋”,两侧各有一个与室外不直接相通的“里间屋”。照片左侧的木格窗户,即属于其中的一个“里间屋”(这可能就是贾兰坡所说的“北房3间,在靠西边的那间”。1931年,杨钟健和德日进参加中法考察团在野外工作,刘珍店的住房情况有别于1928年)。在照片右侧之外不远的地方,应该有另一个和左侧相对称的木格窗户,属于另一侧的“里间屋”。但是,这个推测能否得到验证呢?笔者不禁想起“轻拂迷雾识先贤”一文中的那张经典照片。为了方便对比,笔者在这里向读者再次展示这张照片(图4)。

图3.史密斯爵士一行在刘珍店屋前的合影

图4.中外地质先贤在刘珍店的合影

图5.刘珍店庭院的一角

图4的最左侧,露出一小部分老式窗户,可以看到窗扇的竖边木条和略呈圆形的窗框撑木。窗扇竖边木条的下方,外层墙皮呈现出和图1、图2同样的脱落情况。尽管照片的明暗程度与拍摄角度不同,那个半圆形瓜皮帽上的小疙瘩球,依然清晰可见(见图4橙色箭头处)。图3和图4拍摄的时间相隔将近一年。但是,两张照片排列在一起,就共同勾绘出刘珍店一个3间房从左到右的全景。图4中,裴文中(左1)和杨钟健(左2)的身后,就是另外一侧里间屋的木格窗户。照片的右侧,在德日进(右3)和步达生(右2)的身后,可以看到一堵凸出的老式墙垛子,用以加固或支撑墙壁。这个墙垛子和美国地质学家巴尔博(1890-1977;右1)斜身依靠的墙壁,实际呈直角关系(夹在二者之间的狭窄空间,可以看到一小部分阴暗的门洞和上方没糊窗纸的气窗,可能不是住人的地方)。照片的最右侧,可以勉强看到另一个窗户的边缘。照片右侧的另一间屋子是什么样的呢?

在杨钟健院士生前保存的照片中,有一张照片像是画龙点睛之笔,让人感到心头一亮(图5)。照片左侧是图4的同一场景,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间屋的木格窗户和敦实的墙垛子。这张照片,把图3和图4的场景,向右延伸到刘珍店庭院的另外一侧。这极可能是杨钟健和裴文中在1928年住过的东夏房。照片拍摄的日期不详,门口站着的人物也无法确定(有可能是裴文中,也可能是其他人)。屋子的外墙显得比“上房”整洁一些,门框上还留着残存的春联。若把照片放大,可以看到窗台上的香烟包和可能作为烟灰缸的两个罐头听。

看着屋子高处露出的远方山峦,看着窗台上废物利用的罐头听,看着站着门口略似裴文中的身影,笔者仿佛听到当年山上凿石、放炮的隆隆声响,眼前浮现出杨钟健和同事们抽烟唠嗑、把酒闲谈的质朴画面。杨钟健院士悉心保存的历史照片,让人们对刘珍店的容貌有了更为直观的印象。在更加鲜明、更加生动的时空背景下,图4的照片似乎增添了一层更深的含义。中外地质先贤们的身后,不再像是一堵孤苦伶仃的破旧土墙。他们站在刘珍店上房和东夏房转角处,看着眼前即亲切又熟悉的刘珍店庭院。他们潇洒自信的身影,和刘珍店的立体空间,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被永远定格在中国地质古生物学史的雄伟画卷之中。

注一:笔者为美国新泽西州肯恩大学生物学教授,曾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客座研究员。

注二:图1取自贾兰坡、黄慰文著The Story of Peking Man–From archaeology to mystery(北京人的故事)。图2至图5是杨钟健院士生前保存的照片,经任葆薏女士同意,在此使用。任葆薏女士、苗德岁博士、王晓鸣博士和陈平富博士阅读文稿,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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