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书画题跋中的家国情怀及其呈现
2021-12-22李姝
李 姝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关键字:陆游;家国情怀;民族情绪;阳关图;北齐校书图
陆游是我国著名的爱国诗人,同时也是南宋重要的书法家。他家富藏书,喜收藏、品题图画碑帖和名人手札,并留下诸多题跋文字、观画诗词。在陆游笔下,这些本应侧重艺术鉴赏或记叙缘由的题跋文字常与宋代时事政治紧密联系,并被寄寓了浓厚的家国情怀。
一 书画题跋中家国情怀的内涵
(一)民族情绪
有宋一代,民族冲突激烈、民族战争频繁。前有契丹、西夏的虎视眈眈,后有金兵、蒙元的吞食侵占。生活在民族矛盾尖锐的战乱时代,陆游自在襁褓中便随家人颠沛流离,受尽外敌入侵、金人蹂躏之苦。他在诗中回忆起那段避难流窜的经历,仍然胆战心惊,“忆昔建炎南渡时,兵间脱死命如丝”[1](《寓叹》,本文所引诗作皆出于《全宋诗》)。这段因金兵侵袭而带来的灾祸在他一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故而他的笔下经常充斥着“胡”“虏”等字眼,如“诸儒轻古学,遗虏盗中原”(《老叹》);“群胡本无政,剽夺常自如”(《感兴》)。在忠君爱国的陆游看来,金兵入侵是威胁赵宋王朝正统地位的篡逆行为,是极其不合法度的无耻行径,故而多以“逆胡”“逆虏”怒斥。如“深仇积愤在逆胡”(《送辛幼安殿撰造朝》);“正如疾逆虏,愤切常横膺”(《予好把酒常以小户为苦戏述》)。有着强烈民族情绪的陆游多次发出“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长歌行》)的杀胡救国宣言,甚至连醉中作草书,陆游想到的亦是愤激的“驿书驰报儿单于,直用毛锥惊杀汝”(《醉中作草书数纸》)。除了言志抒怀的诗歌和表达政见的政论以外,在以鉴赏、记叙为主的题跋性文字中陆游也不忘发挥引申,表露出强烈的民族情绪。以其《跋北齐校书图》为例:
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尘壒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日陆游识。[2]
“夷虏遗种”“盗据中原”“虏政”等词用笔辛辣、充满鄙夷与怨怒情绪。北齐高氏鲜卑化甚深,高洋之母娄太后为鲜卑族人,故被陆游斥为夷虏遗种。北齐侵入中原,以汉族为主导的“天下”格局受到强烈冲击,在陆游看来,这是“盗据中原”的强盗行径。“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是对北齐的稽古礼文之举毫不留情的讽刺和嘲笑。“方山冠”本为祭宗庙时乐舞人所戴之冠,“犬着方山冠”滑稽可笑,含有即使夷虏们着人之冠,但终究不过是不知礼仪的“衣冠禽兽”的讽刺意味。唐颜师古《汉书注》即有“言王左右侍侧之人不识礼义,若狗而著冠者耳”之注解。接着陆游又以“尘壒膻腥,污我笔砚”的夸张笔法表达出对北齐稽古礼文之事的轻蔑和鄙薄,“余但见其可耻耳”指斥的是出仕北齐为“虏政”服务的知识分子,也是在暗讽与之同时代的 颜事敌者。
吴升《大观录》:“放翁跋,书法眉山,尤为难得,但责备太苛,失作图播传之意矣”[3]。北齐校书图展现的本是北齐天保七年(556 年)文宣帝高洋命樊逊等人借邢子才、魏收等人家藏古籍校刊国家收藏的《五经》诸史的情景,后作为文会图的一个典型案例加以流播并影响后世文会题材图的创作。站在我们现在民族团结的立场上看,陆游对“北齐校书”之事的态度确实过于偏激,然而陆游的“责备太苛”,在当时的环境下也是情有可原的。对北齐的苛责与鄙薄,根源在于对金人入侵中原的愤怒与无可奈何。朱自清《爱国诗》谓:“我们的爱国诗……大概不外乎三个项目,一是忠于一朝,也就是忠于一姓;其次是歌咏那勇敢杀敌的将士,其次是对异族的同仇”[4]。在陆游生活的年代,对侵略者的仇视和抗争即等同于爱国。那么,这种看似偏颇的对立情绪,实际上是陆游的家国情怀在当时时代背景下的极端表现。
(二)指斥时弊
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和积极的入世精神,促使着陆游踊跃建言献策,提出诸多整饬吏治、军纪的意见。此外,他还勇于直陈时弊、剀切言事,如进谏言罢免掌握禁军甚久权威日盛的权臣杨存中,对高宗“私买珍玩”之事“乞严行禁绝”,揭露孝宗亲信的龙大渊、曾觌植党营私、操纵朝政。甚至于数次因耿介直言而遭弹劾、贬谪也在所不惜[5]。陆游生活的年代,主和派把持朝政,南宋小朝廷苟安东南一隅。即便是南宋皇帝中唯一有恢复中原之志的孝宗,也在隆兴北伐后,因挫败而畏惧退缩,草草签订和议,重新满足于苟且偷安的局面。朝野上下可谓是内有用人不当、佞臣当道之忧,外有苟安日久、金兵觊觎之患。对时弊了然于心的陆游多次对主和派们结党倾轧加以痛斥,认为他们弄权营私是误国之举:“党祸久不解,胡尘暗神州……小人无远略,所怀在私仇”(《北岩》),“大事竟为朋党误,遗民空叹岁时遒”(《北望感怀》),“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追感往事》);又指责安于逸乐不思恢复的将士们,如“和戎诏下十五,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廐马肥死弓断弦”(《关山月》),“诸将尔何心?安坐望旄节”(《客从城中来》)。屈辱的“和戎”政策在陆游看来是荒谬和祸患,“生逢和亲最可伤,岁辇金絮输胡羌……报国欲死无战场”(《陇头水》);“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感愤》),空有一腔报国热忱,却只能在和戎政策的笼罩下让光阴耗尽。“和亲自古非长策,未敢随人说弥兵”,虽身处和戎的时代潮流中,陆游始终坚持己见,认为应该主动出击收复失地。
这些直陈时弊的忧国之思在其书画题跋中主要表现为指责权奸当道及反对和戎苟安两个方面。其《题海首座侠客像》云:“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功名不遣斯人了,无奈和戎白面郎”。《鹤林玉露》卷十四记载此画称:“寿皇读之,为之太息。台评劾之”[6]。赵魏本多骁勇善战之士,却沦落在异族的统治下。报国无门的陆游,只能寄希望于画卷中的侠客去消灭“豺狼”。而现实却是主和派当道,一味求和苟安。此诗虽名为题侠客像,却无一笔正面描写侠客的形象,而是借侠客的英勇善战反衬南宋主和派的懦弱无能,达到了极佳的讽刺效果。以至于触怒龙颜,遭到弹劾。而在《跋傅给事帖》里,陆游借观友人遗帖,揭露“秦丞相桧用事,掠以为功,变恢复为和戎”[7]的滔天罪行。
《十八学士图》本是以在贞观之治的形成中立下卓著功勋的十八位文臣为内容的历史题材人物画,旨在表彰纪念功臣勋绩、展示千秋翰苑之盛事。《唐书》载:“秦王使阎立本图像文学,褚亮为之赞题名爵里号十八学士图”。陆游的《题十八学士图》则以宏大的视角对整个唐朝兴亡作了总结。开篇先是追忆了唐初建国的筚路蓝缕、盛唐时的君臣相和、海内升平,直至“老奸得志国几丧,李氏诛徙连孤婴”的国势倾颓,重点却落在奸邪误国的慨叹上,并得出“向令亟念履霜戒,危乱安得存勾萌”的总结,可谓是对南宋当权者的履霜之戒。有学者认为此篇似盖深慨于秦桧及龙大渊、曾觌之怙权植党、祸国病民之事[8]。《唐宋诗醇》亦评曰:“自古知人不易,一经指出,便为炯戒。此诗之有关政治者,笔亦劲直无比”[9]。其讽谏议政意味彰彰若斯。
(三)山河之悲
常怀忧国之心的陆游无数次地深情遥想被金兵侵占的北方失地:“中原堕胡尘,北望但莽莽”(《北望》),“太行之下吹虏尘,燕南赵北空无人”(《涉白马渡慨然有怀》),“捶楚民方急,烟尘虏未平”(《三月二十五夜达旦不能寐》),“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本应是“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感愤》)的大宋山河却被金兵搅得四分五裂。铁蹄践踏下的北方失地,想必是烽烟四起,一片狼藉,沦陷区的人民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每念及此,不由得忧从中来,泪下沾襟:“有时登高望鄠杜,悲歌仰天泪如雨”(《闻虏乱有感》),“一身那敢计,雪涕为时倾”(《三月二十五夜达旦不能寐》),“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送范舍人还朝》)。
因为关心国家时局、时刻怀抱复国之梦,陆游经常阅览、研读地图。体现国力强弱、具有政治意义的地图常常触动着陆游的心弦,促使他写下一系列观后感类诗作。其《夜观子虡所得淮上地图》可谓是沉痛迫中肠,诗中有句:“胡尘漫漫连淮颍,泪尽灯前看地图”。对于时刻心怀天下、意欲恢复山河的陆游来说,“淮颍”二字是其心上的伤疤。绍兴十一年(1141 年)南宋虽胜而签订屈辱和议,从此与金国以秦岭淮河为界划定疆域。满腔爱国情怀的陆游面对淮上地图,自然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起被异族侵占的领土和这段屈辱的历史,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横流。在另一首作于淳熙元年(1174年)的《观长安城图》,陆游也抒发了类似的忧时伤国之情:
许国虽坚鬓已斑,山南经岁望南山。横戈上马嗟心在,穿堑环城笑虏孱。日暮风烟传陇上,秋高刁斗落云间。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
诗人虽怀抱上马杀敌之志,无奈壮志未酬而衰鬓先斑,只能在观看地图时驰骋杀敌报国的梦想。“日暮风烟”“秋高刁斗”是想象中长安失地的衰飒景象,也是诗人悲凉心境的折射。全诗并未直接抒发感怀,但结句“三秦父老苦盼王师出散关”的体贴之词尤见其情之悲。
友人遗留的手帖亦能触发陆游的山河之悲。其《夜阅箧中书偶得李德远数帖因思昔相从时所言后多可验感叹有作》:
早岁传闻月旦评,殿门邂逅眼偏明。当时一坐推谈止,今日丛林见话行。老卧烟村身偶在,夜开蠹纸泪如倾。岂知三十余年后,河洛胡尘讫未平。
偶见亡友书帖,忆起当日交游情状,仿若历历在目,而斯人已逝,不觉神伤、泪雨如倾。至此处,似乎仍是在回忆朋友间情谊,然而结尾处点破“夜开蠹纸泪如倾”的真正缘由乃是“河洛胡尘讫未平”的山河未复之悲。正是共同的家国情怀和理想追求为二人的友谊奠下了坚实的基础。
除此之外,陆游还有一则因沾染着时世之悲而迥然独脱的兰亭题跋:
自承平时,中山石刻屡为好事者负去。如此本固已不易得,况太行北岳,堕边尘中已五十年乎! 抚卷太息。[10]
中山石刻,即定武兰亭石刻。题写此跋时距南渡已50 余年,正值宋孝宗淳熙年间,是南宋历史上被誉为“乾淳之治”的相对稳定、繁荣时期。然而陆游从未忘怀沦陷的疆土,在面对“为诸刻之冠”的兰亭定武拓本时,盘桓在其心头的仍然是边地政治时局和未收付的山河。其“不易得”之叹不是常人对此帖笔法墨色之精妙难得的赞叹,而是由石刻“堕边尘”引发的“中原堕胡尘”的忧国之叹。朱熹深味陆游此跋中的山河之悲,并对有心有戚戚焉,并以“楚囚之叹”相概括。这一声悲叹中满含着山河沦陷的悲怆和深挚的家国情怀。
(四)复兴之梦
与陆游同时代的叶绍翁称其“游宦剑南,作为歌诗,皆寄意恢复”[11]。不仅仅是游宦剑南时,寄意恢复的诗篇在其诗稿中屡屡可见。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到僵卧孤村、鹤发鸡皮的老翁,“复兴之梦“贯穿了陆游的一生。即使曾因“喜论恢复”而遭投降派秦桧打击报复,被除去参加礼部复试之名[12],后又因“结交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在乾道二年(1166 年)被免职务,重返故乡[13]。但他也从未放弃这个伟大而赤诚的梦想。甚至直到临了仍怀抱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复兴之梦。他在梦里多次怀揣梦想上马杀敌,在题画马图中中借“战马”来表达北伐金人,恢复失地的渴望,在《观大散关图有感中》宣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向。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 年)春,七十六岁的陆游写下平生一大快诗《观运粮图》:
王师北伐如宣王,风驰电击复土疆。
中军歌舞入洛阳,前军已渡河流黄。
马声萧萧阵堂堂,直跨井陉登太行。
壶浆箪食满道傍,刍粟岂复烦车箱?
不须绝漠追败亡,亦勿分兵取河湟;
但令中夏歌时康,千年万年无馈粮!
是年主战派韩侂胄用事,陆游把恢复中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时有臣使金,具言:“金为蒙古所困,饥馑连,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如拉朽”。《金史》亦记载其臣言:比岁征伐,军多败衄。盖屯田地寡,无以养赡,至有不免饥寒者,故无斗志”[14]。陆游对此次北伐满怀信心,并深知粮草在宋金战争中的重要作用,故特地选择以观南宋画家李唐的《雪天运粮图》为即将到来的北伐高唱凯歌。在这首诗中,陆游先是把韩侂胄出师伐金,比之周宣王伐北狄,既含师出有名之意,又寓有预盼其胜利而归之愿。全诗用浪漫的笔调,热情洋溢地描绘胜利进军的过程,想象北伐部队所到之处,民心所望,势如破竹。接着表明了恢复国土、人民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望。虽是题运粮图,实际上此诗描摹了一幅珍藏在作者心中已久、让作者兴奋不已的“复兴之梦”的伟大蓝图。
在常用来表白心志的《题传神》中,作者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希冀带兵北伐、收复失地的梦想:
盐车心愧渥洼姿,邂逅风云妄自期。
啮雪岂无归汉日,饭牛犹有相齐时。
君看短褐琴横膝,谁许峨冠剑拄颐?
白发萧萧虽惫矣,时来或将渡辽师。
此诗末尾有作者自注云:“李英公平辽东时,已八十余”。表明自己以李勣为榜样,期望也能像李勣那样,虽白发萧萧,仍能将兵北伐。整首诗抑扬开阖、极尽变化。先是以“骥伏盐车”的千里马终能遇风云际会而一跃冲天的典故自比,颔联又以啮雪吞毡的苏武、饭牛叩角的齐相甯戚自勉,坚定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为国立功的信念。接着转写现实中衰败潦倒的自己,“白发萧萧虽惫矣”看似情绪低沉,却是蓄势之笔。末句词锋一转,重新迸发出火热的斗志和热情。其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皆蕴含在这至死不渝、至老不衰的复兴之梦中。
二 书画题跋中家国情怀的呈现
童庆炳《审美投射与艺术欣赏》认为:“艺术欣赏作为读者、观众面对艺术品的再创造活动,是读者、观众通过知觉、情感、想象对艺术品所传达的信息进行译解的过程。在这一译解过程中,读者、观众……将自己的精神化为主观图式,投射到文本上去,使文本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主观图式,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作品来”[15]。陆游书画题跋中家国情怀的显现与这种审美投射有着莫大关系。经过其主观译解,书画作品的政治内涵得到强化或重新赋予。其书画题跋中家国情怀的呈现主要有旧题翻新、主题升华、意象强化和借题发挥几种方式。
(一)旧题翻新
在时刻心念家国的陆游眼中,周围的一切都有可能与时事政治发生联系。原本意义较为明确、与政治无甚关联的《北齐校书图》和《兰亭图》都被陆游旧题翻新,赋予了新的情怀、意味。《北齐校书图》现存最早的题跋为黄庭坚所作《题校书图》:
唐右相阎君粉本《北齐校书图》。士大夫十二员,执事者十三人,坐榻胡床四。书卷笔研二十二,投壶一,琴二,懒几三,搘颐一,酒榼果櫑十五。一人坐胡床脱帽方落笔,左右侍者六人,似书省中官长,四人共一榻,陈饮具:其一下笔疾书;其一把笔若有所营构;太其一欲逃酒,为一同舍挽留之,且使侍者着靴。两榻对设,坐者七人:其一开卷;其一捉笔顾视,若有所访问;其一以手拄颊,顾侍者行酒;其一抱膝坐酒旁;其一右手执卷。左手据搘颐;其一右手捉笔拄颊,左手开半卷;其一仰负懒几。左右手开书。笔法简者不缺,烦者不乱,天下奇笔也。……建中靖国元年二月甲午,江西黄庭坚自戎州来,将下荆州,泊舟汉东市,始识富顺君之子兆吉长,观此画叹赏弥,日吉长举以见惠,余不忍取,为书其大概,使并藏之。此笔墨之妙必待精鉴,乃出示之,廉者必不取,贪者必不与也。[16]
黄庭坚的题跋,主要是对画卷内容和画面布局的介绍说明、叙述得观此画的来由经过,并旁及对笔墨之妙的赞叹赏评。在遣词和称谓上,以“士大夫”“执事者”“侍者”“坐者“来区分人物,并未带有任何身份上的蔑称。
而与陆游同时代、同为中兴四大诗人的范成大也有《题北齐校书图》:
右《北齐校书图》,世传出于阎立本。鲁直《画记》登载甚详。尚欠对榻七人,当是逸去其半也。诸人皆铅椠文儒,然已着靴,坐胡床,风俗之移久矣。石湖居士题。[17]
该跋文主要续接黄庭坚所论,对画幅的变异和风俗的流变作了简单考察,冷静而客观,并未夹杂丝毫个人情绪。此一对比,可见鲜明、对立的民族情绪是陆游书画题跋中独有的内容。
再如前文作举之兰亭帖。南宋时,随着刻帖之风盛行,兰亭序摹刻骤增,并逐步形成“兰亭学”。文人士大夫们以品题和研究兰亭为尚,而所题所论多集中在真伪鉴定、考订溯源和艺术赏评等方面。再以范成大两则《题兰亭帖》为例:
《兰亭序》,唐世摹本已不复见,今但石本尔。摹手刻工各有精粗,故等差不同。惟是定武者笔意仿佛尚存,士大夫通知贵重,皆欲以所藏者当之,而未必皆然。观此本则不容声矣。绍熙辛亥立冬,石湖范成大书。[18]
《兰亭》为书法之祖,南中模仿几数十本,终不若定武者之胜。今观此轴刻画与使墨,皆有佳趣,决知其为定武者也。然较之予所收者墨色匀重,亦打碑者自有不同。得之者当宝藏,盖书法尽于此矣。石湖居士书。[19]
两则题跋,皆是以定武兰亭为标的,从笔法墨色等来品第考量所见,契合范成大风流儒雅的人物形象。尤袤流传下来的八则兰亭帖跋亦不外乎艺术评鉴和源流考订[20]。唯有陆游的《题兰亭帖·一》,只言时政,无关艺术,是众多兰亭题跋中绝无仅有的存在。
(二)主题升华
陆游还对旨在表达个人情感的题材,如《阳关图》,进行了主题升华,从家国情怀层面去解读、展衍。宋代先后有六种阳关图对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意进行传写,其中以李公麟所作《阳关图》影响最大[21]。题写者不管是前期苏轼、黄庭坚,还是南宋楼钥等人,主题多是集中在对离愁别绪的刻画,如黄庭坚《题阳关图》、楼钥《题汪季路太傅所藏龙眠阳关图》,或是对画家“奇妙绝世”的立意和笔法的赞叹,以苏轼《题阳关图》为代表。唯有陆游在面对《阳关图》时,跳出了以上诸种个人情感的抒发,上升到宏大的家国情怀:
谁画阳关赠别诗,断肠如在渭桥时。
荒城孤驿梦千里,远水斜阳天四垂。
青史功名常蹭蹬,白头襟抱足乖离。
山河未复胡尘暗,一寸孤愁只自知。
开篇以问句引入,以“断肠如在渭桥时”关联题咏对象,“断肠”二字亦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颔联“荒城”“孤驿”“斜阳”,皆是衰飒之景,也与离别意象暗相绾合。颈联由写景转入抒情,却不是沿着前人的模式写离情,而是站在更高远的层面慨叹自己功业未成而衰鬓先斑,情绪哀怨低沉。结句“山河未复胡尘暗,一寸孤愁只自知”,是对颈联的回应,交代愁苦情绪的缘由。原来让作者黯然神伤的是异族入侵、山河沦陷,阳关所属的广大北方地区仍在异族统治下未能收复的政局。至此,《题阳关图》的主旨从以往离别愁绪的叙写升华到山河之悲的抒发。
(三)意象强化
有多重意象的题写对象,陆游往往只关注并截取其最具政治倾向性、最能表现家国情怀的一面加以强化,此以其题马图为代表。宋代共有150 余首题画马诗。元祐时苏轼、苏辙兄弟、黄庭坚、李之仪等人都有过题马图诗。展现的多为神采非凡的“骏马”和未遇伯乐的“千里马”形象。偶有“战马”形象出现,也只是为了赞扬其英勇神骏。诗作主题集中在对马的艺术形象、画法技艺的讨论赞叹和个人际遇的感慨上。陆游的题马之作,只截取并强化其“战马”形象,且篇篇不离复兴主题。马于陆游而言,是一起南征北伐的战友,是军旅回忆的见证者,更是北定中原复兴之梦的承载者。面对龙眠所画、世人惊叹的骏马,陆游丝毫没有像苏黄等人一样去赞叹、关注其艺术形象,通篇只“有感事忧国”之悲和“安得毛骨若此三千疋,衔枚夜度桑干碛”(《龙眠画马》),率领英勇战马北伐金人,恢复失地的渴望。汉唐尚武,国势强盛,爱马之风盛行。而在重文轻武的南宋,对国防建设和军事行动有重要意义的马却越来越得不到重视。《韩干马图》中陆游先是历数韩干所画之马,再以“万马不敢先秋风”的对比突出眼前所咏之马的英勇雄健。然而本该“俶傥如游龙”的战马却被束缚未能驰骋疆场。“四海罢征战,九夷尽梯航”与积贫积弱却充斥着“和平假象”的现实相绾合。在这样的环境下,本该驰骋战场的骏马无用武之地,只能归马华山。而自己与这战马有着相同的命运———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被“和平”假象包围,未能施展抱负。全篇借言战马之归山抒发了浓浓的忧时伤怀之情。另一篇同题跋文里,陆游的爱国情感表露得更为直露:
大驾南幸,将八十,秦兵洮马,不复可见,志士所共叹也。观此画,使人作关辅河渭之梦,殆欲陨涕矣。嘉泰甲子十二二十一日,山阴陆某书。[22]
嘉泰甲子(1204 年),宋室南渡已将近80 年,陆游也已垂暮。韩干英勇豪健之马在现实中已不复见。不仅精良战马已世所无,连志于抗金的将帅之才也已罕见。上马杀敌、北伐收复失地的梦想终未能实现,垂垂老矣的陆游只能涕下沾衣。陆游之后,画幅上的马越来越多地与时局联系起来。如“安得士马有如此,长驱为决单于战”(楼钥《题龙眠画骑射拖球戏》),“壮夫披图双泪垂,时危那得生致之”(章良能《题李伯时飞骑习射图》),“呜呼良马不世出,今人但寻李侯笔。五龙忽堕白云乡,海角孤臣看自失”(戴表元《题李伯时画五马图》),作为艺术欣赏的骏马逐渐被杀敌报国、拯救困顿山河的英勇战马替代,成为仁人志士抒发爱国襟抱的一个经典题材意象。
在这类题跋中,陆游多用夹叙夹议之笔,较少对具体作品的细节描摹。仍以题马图为例,同是观画马,苏轼多对画上之马进行生动细致的描摹。如《韦偃牧马图》从视觉、触觉等各个方面、对牧马的姿态、状态、神采加以细致描摹,将画中之马写活,以咏赞画家技艺之高超。《韩干马十四匹》不厌其烦地对画幅上形态各异的众多马匹予以刻画,并自称“韩生画马是真马,苏子作诗如见画”,十分重视对形象的真实性。而陆游却无这样的逸致,其三首题马之作仅《韩干马图》诗中有“壮哉此马健且雄,玉花徧身云满鬃。首如渴乌眼如电,皎如疋练横晴空”一句涉及画幅上马的具体形象,其余皆为议论之笔。此外,陆游同类书画题跋中对作品内容的细节描摹和刻画也极为罕见。如前文所述《北齐校书图》《题兰亭帖·一》及众多观览地图诗作,无一不是大开大阖的议论、叙述之笔,仿若充沛的情感难以抑塞,因而无暇顾及其他。“大驾南幸,将八十年”“自承平时,中山石刻屡为好事者负去”“国家一从失西陲,年年买马西南夷”。在这些宏大的叙述中,作者看似冷静,实则已寓之褒贬,并在叙述中为之后的议论积能蓄势。“余但见其可耻耳!”“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观长安城图》);“向令亟念履霜戒,危乱安得存勾萌”(《题十八学士图》)等议论语中,激烈的情感喷薄而出。这种叙议结合、不做具体描摹的题写手法使得此类作品气势凛然、激昂动人。
(四)借题发挥
陆游书画题跋多为“借题发挥”之作,即以书画题材、题赏内容为楔子引入,然后宕开一笔、展开各种联想迁移、最后又回落到当下时事。有从地域上展开联想,因《定武兰亭》想到中原陆沉,从而上升至家国之悲;因《阳关图》而联想到北方沦陷、山河倾覆;阅览军事地图时也无一例外都会联想到当时当地的政局时局,继而想象自己跃马杀敌、再回到无力扭转乾坤的现实,从而发出诸如“志大浩无期”(《观大散关图有感》),“君门万里无由通”(《夜观秦蜀地图》)之类壮志未酬的悲慨。从经历上展开联想,观亡友手札,回忆两人的情谊和共同的爱国情怀,于是又被“河洛胡尘讫未平”(《夜阅箧中书偶得李德远数帖因思昔相从时所言后多可验感叹有作》)的山河未复之悲而笼罩。也有从本质、秉性上展开联想,如因马而想到上马杀敌、想到国势衰颓、想到自身如彼时的战马一样未能得到重用、驰骋疆场;见东坡帖则想见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跋东坡帖》)……。仿佛任何事物都能引发他的忧国之思。其题跋文字从不拘泥于具体书画内容,而与所咏之书画呈现出若即若离的关系。即使偶有画面呈现,也多是对画幅内容的想象展衍,而不是对作品具体内容的细节描摹。如《韩干马图》中以“使之陷阵当破敌,万马不敢先秋风”的想象来写战马之英俊神勇;《观运粮图》中,几乎全篇都为胜利进军北伐的憧憬;《题阳关图》中“荒城孤驿梦千里,远水斜阳天四垂”也是对胡尘笼罩下的边地衰飒之景的想象。这类书画题跋立意高远、不受拘碍,因联想的使用常呈现出意到笔随、恣肆豪放的风格特征。
在历史人物题材画中,陆游常借前代故事言说当下现实,充分发挥历史故事图讽古喻今的功效。在历史人物画《题明皇幸蜀图》中,陆游借唐明皇因宠信安禄山与杨国忠、李林甫等奸佞小人,而导致了安史之乱、“疋马西奔几不脱”,仓皇西奔逃往四川的故事来讽刺偏安东南一隅的南宋王朝轻信主和派、残忍杀害抗金主将岳飞、向金人屈辱称臣的现实。昔有“弄权杨李”,今有权奸秦桧。结句“鱼蠹蛛丝《金鉴编》”,唐王朝不听张九龄贤相《千秋金鉴录》之忠言,对应的是而今将主战派恢复中原之论被束之高阁的现实。全诗看似在题写唐代的历史故事,却笔笔绾合南宋现实,讽谏意味浓厚。《题十八学士图》对唐王朝兴亡作的总结“向令亟念履霜戒,危乱安得存勾萌”,也是对宋朝统治阶层的讽谏和警示。唐朝是“老奸得志国几丧”,宋朝也是权奸当道、把持朝政。结句“众贤一佞祸尚尔,掩卷涕泪临风横”既是对唐王朝兴衰的叹息,更是对眼前国势倾危、主和派当权,有心却无力扭转恢复山河的悲叹。借古讽今手法的运用一方面是因为陆游心中常怀的忧国之思,一方面也是为了用真切可感的历史故实警醒当权者,使书画题跋起到更好的讽谏作用。
三 寓家国情怀于书画题跋之原因
(一)“一寸赤心惟报国”的爱国之心
幼年的生活经历从小便在陆游的心里种下爱国复仇的种子。在他多年后的回忆中,这段生活仍历历在目:“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三山杜门作歌》)。“绍兴、建炎间,予为童子,遭中原丧乱,渡河沿汴,涉淮绝江,间官兵间以归”(《诸暨县主簿厅记》)。他在诗里说“少小遭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亲历动荡时局,因而时刻关注政治时局、常怀忧国忧民之思。同时,父辈们的爱国之举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其《跋周侍郎奏稿》中回忆到:“某生于宣和末……及先君坐御史徐秉哲论罢,南来寿春……一时公卿与先君游者,每言及高庙盗环之寇,干陵斧柏之忧,未尝不相与流涕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引去[23]。《跋傅给事帖》也有相似记述:“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24]父辈们拳拳之心的熏染也在陆游爱国之心的养成中起到重要作用。而在政治生活中,陆游屡屡受挫,被短暂起用又一再被罢黜,始终未能施展心中的政治主张、实现收复山河之梦,故而始终一腔幽愤、满怀家国之思。
(二)“实用主义”的书画观念
在书画题跋中屡屡抒发家国情怀和陆游的书画观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陆游书画鉴藏不以玩赏消闲为目的,而以实用求真为旨归。《宋史》载:“中贵人有巿北方珍玩以进者,游奏:陛下以损名斋,自经籍翰墨外,屏而不御。小臣不体圣意,辄私买珍玩,亏损圣德,乞严行禁绝”[25]。《齐东野语》卷六中亦有高宗榷场购北方“珍玩”的记载:“思陵妙悟八法,留神古雅,当干戈俶扰之际,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清闲之燕,展玩摹拓不少怠。盖嗜好之笃,不惮劳费,故四方争以奉上无虚日。后又于榷场购北方遗失之物,故绍兴内府所藏不减宣政”[26]。在鉴藏家周密的叙述中,“珍玩”极大一部分内容便是书画,高宗的赏玩、购买在一定程度上为书画保存作出了极大贡献。而陆游则认为购买、玩赏于民生教化无益的“珍玩”将会有损圣德,因而上书直谏。而之所以排斥经籍翰墨以外的珍玩,是因为违背了其以实用为主的价值观念。在陆游其他的书画题跋中也较少以寓目怡情的心态去欣赏作为“艺术品”而存在的书画。除了家国情怀以外,其书画题跋常被作品的真伪考辨及对作者人品的赞叹所占据,这亦是其实用为主的书画观的体现。在陆游眼中,书画的“工具性”远胜于“艺术性”。因而用书画这一“工具”来寄托和抒发其家国情怀也就不足为怪了。
伊瑟尔的“召唤结构”认为文本的不确定性与空白是联结创作意识与接受意识的桥梁。读者运用各自的经验,通过各自的想象填补不确定性与空白。这一接受过程也是一种“再创造”的过程[27]。从广义上讲,书画作品亦是一种具有“召唤性”的文本,阅读者陆游在观览、题写过程中将自己对世界的感知和忠君爱国思想“投射”其中,因而其书画题跋呈现出浓厚的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