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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解

2021-12-22赵天雨

关键词:巫术恒心论语

赵天雨,王 军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论语》是儒家经典之作,其流传时间之久远、蕴含思想之深邃,往往使训诂家们对于同一句话的解读不免存在见仁见智之处,值得我们加以辨析,甚至于提出新的见解。在《论语·子路》中存在着一句孔子引用的南人之言:“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对于该句的解读,古今学者多有分歧。本文在充分借鉴前人观点的基础上,认为句中动词“作”应分析为用如使动,全句之意应该是:“人如果没有恒心,便不能使巫医为他占卜医治。”这种解释或许更为妥当。今不揣浅陋,试对该说做如下分析。

一 前人诸说辨析

首先来看历代训诂家们是如何解读这句话的,先择取一种具有代表性的说法,如下:

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寄死生。故虽贱役,而犹不可以无常。(宋朱熹《论语集注》)[1]

朱熹是一代训诂大家,其对《论语》的解读多有中肯之处,但是在本句南人之言的解读中,朱说却有两处疑点值得提出:第一,将句中“巫”和“医”分开来理解或许并不妥当,“巫医”本是一者。李平指出:“中国医学的演进,始而巫,继而巫和医混合,再进而巫与医分离。”[2]可见,我国最早的“医”就是“巫”,而在孔子生活的时代,或者说春秋时期,“医”还没有从“巫”中分离,据《春秋公羊传·隐公四年》何休注:“巫者,事鬼神祷解以治病、请福者也。”[3]可见,当时的巫者是可以为人治病的,兼具着医者的身份。民国程树德曾明确指出:“此云不可以作巫医,医亦巫也。”并引《广雅·释诂》:“医,巫也”佐证,[4]这是有见地的。第二,将句中“巫医”说成是一种“贱役”,这种看法虽然得到了后世多数学者的认同,但是也有质疑声音的存在:

巫医皆抱道怀德,学彻天人。故必以有恒之人为之解者,或以巫医为贱役,非也。(清刘宝楠《论语正义》)[5]

依刘说,句中“巫医”不该理解为“贱役”,这明显是对“巫医是贱役”说法的反驳,代表了本句南人之言的另一种解读方式。时至今日,以巫医为贱役和非贱役这两种矛盾说法,都已成为本句南人之言的通行解读,为如今的学者们所广泛接受。有的学者认同“巫医为贱役”的看法,比如杨伯峻:“人假若没有恒心,连巫医都做不了。”[6]南怀瑾:“古代认为巫事虽是很浅薄的事,可是没有恒心,就学不会。”[7]来可泓:“人如果没有恒心,连巫医也做不了。”[8]另有些学者则持“巫医为非贱业”的看法,比如钱穆:“惟南人之言,正是重巫医,故谓无恒者不可付以此任。”[9]刘运好、李飞也曾撰文详细地论证了在孔子时代的巫医并非是一种贱业,而是一种“重任”[10]。

笔者认为以上各家之措辞虽略有差异,但其观点实际上可以归结为两种:一是“巫医是贱役,人如果没有恒心连巫医都当不了”;二是“巫医是重任,人如果没有恒心就当不了巫医”。这两种说法虽看似相互抵牾,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把句中动词“作”理解成“为”义,或者说是“当”义。钱穆对此有明确表述:“作,为义。此有两说:一谓无恒之人,即巫医贱业亦不可为。又一说:古人不以巫医为贱业,周礼司巫司医,皆由士大夫为之。此乃谓无恒之人,亦不可作巫医。”[11]可见,两说的立足点其实都是“作,为义”。无论是把“巫医”理解成贱役与否,本质上都是认为:无恒之人不可以当巫医。

参考今人关于《论语》的大多数注本,笔者发现注者们大都认为句中动词“作”是“为”义,其分歧之处只表现在是否将巫医理解为贱役。但是,在一些更为古老的《论语》注本中,我们发现还存在一种并非把“作”理解成“为”义的解读方式,试看郑玄、皇侃两家的注解:

郑玄曰:言巫医不能治无常之人也。(魏何宴集解,梁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12]

(皇侃:)人若用行不恒者,则巫医为治之不差。(魏何宴集解,梁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13]

就郑、皇两家的注解而言,首先,郑玄所谓的“无常之人”即“无恒之人”,郑说之意相当于“对于无恒之人,巫医也不能治”。其次,在皇侃的注解中,“差”字通“瘥”,意为“治好”,皇说翻译成现代话犹言:“人如果品行无恒,那么巫医为他们治也治不好。”细观两家的注解,这跟“无恒之人不可以当巫医”的说法是迥然有别的,句中动词“作”并不是按照“为”义来解读,因为如果按照“为”义去理解两家之言,是完全解释不通的。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这种解读的依据是什么,句中动词“作”究竟是什么性质?下面尝试求解。

二 郑、皇之说解读

为了更好地理解动词“作”的性质,首先来看古代动词“作”的含义有哪些,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作,起也。秦风无衣传曰:作,起也;释言榖梁传曰:作,为也;鲁颂駉传曰:作,始也;周颂天作传曰:作,生也。”[14]可见,古代动词“作”的含义比较广泛,除了“为”义之外,还有“起”“始”“生”等义项,但是这些义项对于郑、皇两家的观点还是解释不通的,可见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动词“作”的含义上。在此情况下,就应该考虑是不是动词“作”是用于某种特殊用法,就比如“用如使动”。

众所周知,动词的使动用法是古代汉语的语法特点之一,其在古代文献中是十分常见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动词“用如使动”这种语法观念虽然为古人所熟知,但是这一术语却很晚才产生,直到陈承泽《国文法草创》(1922)问世才被明确提出。因此,古代的训诂家们在注解某句话时,一般不会明确指出这句话中的某个动词是“用如使动”,而是通过采用全句串讲的方式将这一观念表达出来,郑、皇两家的注解就属于这种情况。

具体来说,在本句南人之言的解读中,将动词“作”分析为“使……作”,“作巫医”就可以理解为“使巫医占卜医治”,全句之意便是:“人如果无恒,就不能使巫医占卜医治。”这种解读恰恰与郑、皇两家所谓的“人如果无恒,巫医也不能治,或者说治也治不好”的观点是相符合的。两者的不同就表现在郑、皇并没有明确地表明句中动词“作”的使动用法,而是采取了一种比较曲折隐晦的说法表达了同样的概念。这就是说,依郑、皇之见,句中动词“作”的性质应分析为“用如使动”才对。笔者认为这种解读不无道理,因为古代文献中动词“作”用如使动是比较常见的,试看下面几例:

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尚书·康诰》)[15]

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尚书·说命下》)[16]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传·庄公十年》)[17]

上述三例中,动词“作”都是用如使动。具体来说,例一,“作新民”犹言“使民众(殷商的百姓)奋发图新”;例二,“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相当于“过去前代贤臣保衡(伊尹)使我先王(商汤)兴起”;例三,“一鼓作气”意为“第一次击鼓使士气振奋”。以上三处动词“作”用如使动的用例,可以说明一点,即动词“作”用如使动是不乏其例的。

那么,在本句南人之言中,能否认为动词“作”也是使动用法?对此可以结合本句南人之言所在的全章语境进行分析,因为语境正是检验词义的一项重要标准。为了便于论述,现将全章原文引用如下: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论语·子路》第二十二章)

就全章内容来说,孔子在引用本句南人之言后,又加以“善夫”来评价,汉包咸注:“善南人之言也”[18],表达了孔子对于南人之言的赞许态度。而在此后,孔子又援引《易·恒卦》中“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一语,并进一步说:“不占而已矣”。

结合孔子引用南人之言并加以称赞后的下文语境而言,先看所谓“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汉孔安国云:“此《易·恒卦》之辞也,言德无常则羞辱承之也。”[19]用现代话说,《易·恒卦》中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如果没有恒德,便总会有羞辱承续其后。其次,关于“子曰:‘不占而已矣。’”杨伯峻解读得尤为明晰:“这话的意思是叫无恒心的人不必去占卦罢了。”[20]

总的来说,下文之意大致为:孔子引用《易·恒卦》中“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一语,认为人若无恒,便总会有羞辱承续其后,也就不必去占卜了。这种含义和把南人之言中动词“作”理解为用如使动所体现的含义,是正相符合的。具体来说,如果认为南人之言中动词“作”用如使动,则全句之意为:“无恒之人不可使巫医为他占卜医治。”这和下文所谓的“无恒的人就不必去占卜”的含义可谓别无二致,上下文意都在说明“对于无恒的人,不用去求于占卜”这个道理。

可见,认为动词“作”是使动用法,可使全文语义圆通,上下文语境表意一致,郑、皇两家把动词“作”理解为用如使动的看法,是有合理性的。此外,再考虑到郑玄、皇侃所处的时代相比于后世朱熹、刘宝楠等学者,更接近于《论语》成书时代,其对《论语》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更具信服力。

三 春秋思想佐证

除了参考训诂家们的解读,以及结合《论语》的文本探讨南人之言的真意,还可以将视角扩展,通过考察春秋时期的思想背景,亦可佐证南人之言中“作”乃使动用法。

具体来说,在本句南人之言的解读中,把“作”理解为用如使动,体现了“恒德”对于求卜者的重要性,即一个人如果连恒德都没有,也就不用求助于巫医为他占卜医治了。该说法体现了一种“重人德而轻巫术”的思想,其在春秋时期是比较普遍的,历史上多有记载。

《左传·昭公十二年》载:鲁国南蒯将要谋反,事先筮了一卦,“遇坤之比,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他以此询问子服惠伯,子服惠伯回应道:

“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外内倡和为忠,率事以信为共,供养三德为善,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且可饰乎?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则裳,参成可筮。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21]

子服惠伯的答语突出了忠、信等品德的重要作用,指出人的命运最终决定于自己的品德,如果自身无德,即便占筮的结果是“吉”,也是无效的,这便体现了时人“重人德而轻巫术”的思想。再如成公十七年:鲁国大夫施孝叔为立“家宰”而占卜,结果是匡句须适合担任家宰,施孝叔于是将家宰一职授予他,不过,他却将其让给了另一个人鲍国,他回复施孝叔说:“能与忠良,吉孰大焉?”[22]匡句须认为鲍国具有忠良的品德,即便占卜的结果是自己担任家宰为“吉”,也不如把职位让与忠良之人更好。从中,亦不难看出时人“重人德而轻巫术”的思想。又如桓公十一年:楚国莫敖因为郧人将与随、绞、州、蓼伐楚而深感忧虑,大夫斗廉为他认真筹划了胜敌之策,莫敖还是想要占卜,斗廉索性回应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23]斗廉认为占卜只是为了解决疑虑,既然人的决策已定,内心无疑,也就不必求于占卜。这也透露出时人对巫术的一种否定,强调了人的力量对于事件结果的重要作用。

总的来说,春秋时期是我国古代思想发生重要变化的时期,“正处于将‘天道’转到现实的‘人道’,从‘重神’变以‘重民’的转型时刻。”[24]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当时已经不乏有人意识到把个人命运、国家前途全部交由巫术来决定的局限性了。“随着这种理性精神增强,人的主体性开始凸显出来,并影响着人们对卜筮以及鬼神的态度。”[25]这就表现为:相比于占卜,人们更为看重个人道德因素的重要作用。或者说,已经开始体现出了一种“重人德而轻巫术”的思想萌芽。

具体结合本句南人之言来说,首先,所谓“南人”,汉孔安国注:“南国之人”[26]。就地理位置而言,主要指的就是楚国之人。其次,如上所述,当时的楚人也同样受到“重人德而轻巫术”思想的影响,比如楚大夫斗廉提出了“卜以决疑。不疑,何卜?”的看法。又如哀公六年,楚庄王不肯听从卜者“河为祟”的说法,坚决不祭黄河之神[27]。从中都能看出当时的“南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已经产生了不迷信巫术的思想。据此,笔者认为,南人之言中动词“作”乃用如使动,其含义是“没有恒德的人,就不必使巫医为之占卜医治”。这种看法正符合春秋时期普遍存在的“重人德而轻巫术”的思想萌芽。换言之,春秋时期的思想背景也能佐证南人之言中动词“作”用如使动这一观点。

四 南人之言价值

有了对南人之言中动词“作”用如使动的认识,笔者认为这将有利于更好地理解孔子的思想,下面略作阐述。

杨伯峻曾指出孔子是不迷信的[28],而《论语》中的这句南人之言可以视为是孔子不迷信思想的鲜明体现。具体来说,孔子引用南人之言并加以称赞,表明了孔子是认同南人所谓的“人如果无恒,不能使巫医为他占卜医治”这一说法的,也就是说,孔子也认为相比于迷信占卜等巫术,人们应当首先注重自己“恒”的品德,一个人如果连恒心都没有,也就不必寄希望于巫医,或者说鬼神了。孔子的这种思想在同时代的人们大多迷信鬼神的背景下,无疑是十分可贵的,高度体现了孔子思想的深刻性与进步性。这也同《论语·述而》:“得见有恒者,斯可矣。”[29]《论语·雍也》:“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30]《论语·先进》:“未能事人,焉能事鬼?”[31]等孔子之言中所体现的崇尚恒德、不迷信鬼神的思想,是交相辉映的。只不过如今的学者们多把句中“作”解读成“为”义,使得南人之言的这种价值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通过将“作”理解为用如使动,便不难发觉这一点。

总的来说,动词的使动用法是古代汉语重要的语法特点。在古代文献中,有的动词用如使动是比较明显的,而有的则比较隐晦,需要结合语境等多方面的分析才能辨明,正确地辨认古书中某一动词是否用如使动是理解古书的关键,也是训诂工作的一大重点。就本句南人之言来说,本文在充分参考前人之说的基础上,指出句中动词“作”是用如使动,南人之言的含义应为:“人如果无恒,不可以使巫医为他占卜医治”,这种解读早在郑玄、皇侃等学者的注解中便已见端倪,符合于全章语境的整体含义,也符合于春秋时期的思想背景。在这种解读中,可以更好地看出孔子的不迷信思想,进一步认识孔子思想的深刻内涵。相比于学者们多把句中动词“作”训释成“为”义,将之解读为用如使动,或许是更为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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