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山水岂会忘返 超然现实未曾忘情
2021-12-21朱少山
朱少山
摘 要 兰亭雅集是魏晋风流的缩影,《兰亭集序》更是古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该文言约意丰,隽妙雅逸,横绝古今,很好地体现了王羲之的处世姿态和思想旨趣,透露了其独特的玄心、洞见、妙赏和深情,彰显了其非凡的自然美、思辨美和人格美。
关键词 王羲之;《兰亭集序》;魏晋风流;玄学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字字珠玑,隽妙雅逸,横绝古今。然而,在阅读过程中,也出现了诸多误读,诸如:作者思想心态前后矛盾,文章充满着清谈消极的意味,流露出遁世归隐之思。有鉴于此,本文拟结合王羲之的人生遭际和魏晋风流的文化背景,深入研读文本,集中探讨作者复杂情感背后更为丰富的思想内涵。
一、江左第一流王羲之
杜牧有诗:“大抵南朝皆放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放眼东晋,最得“真名士自风流”之神韵者当属陶渊明和王羲之。但与陶渊明有所不同的是,王羲之家学渊源深厚,书法冠于当世;广泛结交名门贤达,与各阶层多有交游;虽然出仕时间较晚,亦能任职多地,并有惠政。
作为名士,王羲之也喜于谈玄,而玄学意在用老庄的精神来重新阐释儒家经典,并非完全指向道家思想。如汤用彤先生所言:“世人多以玄学为老庄之附庸,而忘其亦儒学之蜕变。”[1]特别是到了东晉,玄学的发展没有曹魏和西晋时期那么兴盛,更多地融合了儒学、道学甚至佛学的内容。反映在仕途上,王羲之积极入世,强调“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他虽多次辞官不就,其中透露更多的是他在混乱不堪的时局中以过人的智慧所采取的独善其身的处世策略。纵观东晋历史,由王羲之开始,王氏家族出现了自“王与马”之后的第二个高峰“王谢”时代。王羲之自称“无廊庙志”,只不过是托词而已。
东晋穆帝永和七年(351年),王羲之以右军将军的身份担任会稽内史。作为会稽的最高行政长官,王羲之清廉务实,体察民情,革除弊政,一改前任内史“清谈”“无事”之风。经过治理,当地社会环境稳定,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永和十一年(355年),由于遭到王述不断的苛责与倾轧,王羲之疲于应付,不堪其辱,在写下那篇著名的《告誓文》后,愤然退出官场;与道士许迈和高僧支道林等人归隐林壑,乐游山水,求田问舍,服食饮酒。与此同时,王羲之仍然关心朝政,心系家国安危,规劝谢万就是典型的例证。这与陶渊明隐居后“于世事未能忘情”(鲁迅语)如出一辙。
由此可见,王羲之的人生观杂糅了玄学和儒释道多种质素,并且呈现出阶段式的变化。琅琊王氏家族世代信奉道教,晋室南渡适逢佛教本土化,王羲之不仅笃信道教,而且通晓佛理。以辞官前后为界,王羲之的政治思想秉承的是儒家经邦治国、积极入世的原则,但是他的为人处世呈现的则是道家式的。简而言之,为政时清醒实干,隐居后怡然情深。
史载王羲之“以骨鲠称”,《世说新语》叙其“飘如浮云,矫若惊龙”“风骨清举”“清鉴贵要”“拔萃国举”“清贵有鉴裁”。可以说,在政绩、品德和操守特别是用舍行藏的处世风度等方面,王羲之无疑是当时士大夫仰慕的典范。颜之推曾称其为“风流才士,萧散名人”,赵孟頫更是赞其“晋室第一流人品”!
全面把握上述内容,是我们深入理解王羲之其人其作的前提条件。在此基础上,我们再结合冯友兰先生所提的魏晋风流的四要素(即玄心、洞见、妙赏和深情),可以对《兰亭集序》的思想内涵获得新的认识。
二、深情:畅享山水之乐
“深情”指向“物”,代表着人们对自我意识之外的大自然的“一往情深”。在文章首段,王羲之着重描绘了自然美景,表达了畅享自然山水之乐。一乐在天时。聚会的时间是在“暮春之初”,生机勃发,“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二乐在地利。聚会的地点在会稽山阴之兰亭,“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这是王羲之的治下,政通人和,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如其所言:“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亦如顾恺之对会稽山水之美的绝妙点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2]三乐在人和。此次聚会人数多达四十二人,此时谢安尚未出仕,孙绰以文显,少辈如王徽之、王操之和王献之等也已成年,确实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四乐在事雅。此时上巳节固有的祓除畔浴的传统已逐渐被文人雅士曲水流觞的习俗所代替。“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群贤诗酒唱和,没有人为的礼仪约束,可以规避世事俗务的劳烦,身心得以完全释放,获得无限的自由。这是王羲之崇尚自然、纵情山水的真实写照,其中也多少流露出与《论语》描叙的“暮春者,春服既成”的气象相似的政治情怀。
对于魏晋人士这种对自然“一往情深”的特点,冯友兰先生曾说:“真正风流的人,有情而无我,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3]94“以他自己的情感,推到万物,而又于万物中,见到他自己的怀抱。”[3]95在描叙宴集“四乐”之后,王羲之以宏阔的笔触写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此时,作者的热爱山水的情感已远远超越自我,上升到“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体现了开阔的人生襟怀和深刻的哲学启迪。当人置身于广袤的大自然,俯仰之间,可以摆脱世俗的苦恼,可以体认宇宙之大和品类之盛,可以自由地观察思考,视听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审美获得了极大的愉悦。此时,人已经完全陶醉在物我两忘、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之中了。
对此,宗白华曾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也指出:“晋人酷爱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所谓“生命情调”和“宇宙意识”,“在晋人这超脱的胸襟里萌芽起来。”[4]216王羲之在本文所透露的“生命情调”和“宇宙意识”,也体现在此时他的《兰亭》诗中。“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两句尤能写出“晋人以新鲜活泼自由自在的心灵顿悟这世界,使触着的一切呈露新的灵魂、新的生命。”[4]217在这种情形下,他的“乐”愈发深沉博大,他的“乐”不是喜形于色的抒情,而是客观平静的陈述,更多了份冷静的旁观。这与卫玠的“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桓温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也有相通之处。
三、妙赏和洞见:静观生命百态
“妙赏”指向人以及人际相处,意味着人们不偏激不执念,从共情的角度接受自己,悦纳他人。“洞见”指向错综复杂的外在现实世界,需要人们借助大智慧去探明现实层层伪装下的真理和规律。在本文第三段,王羲之很好地融合了对人生的“妙赏”和对生命的“洞见”。该段紧承上文的“乐”字,阐明作者对人生的看法,感慨人生短暂,盛事不常,引发出种种感慨。“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王羲之首先以客观冷静的笔触谈及人的交往和生命历程,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庄子曾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后世文人也屡屡慨叹:“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天地间,奄忽若飙尘”。魏晋时期,混乱灾难频仍,这样的社会状况在危及人们生存的同时,也唤醒了魏晋知识分子强烈的生命意识,使他们不得不直面生命的脆弱。
“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在生死面前,魏晋文人们看得很透彻。人们的为人处世方法各异。有的人把自己的胸怀抱负在室内长叹;有的人就着自己所爱好的事物,寄托自己的情怀。他们爱好清谈,不理俗务,实际上是对黑暗政治不满的一种回应;他们潇洒自由,放荡不羁,也是对如此短暂生命的一种释放。然后,作者指出这两种表现尽管不同,但心情却是一样的,从中揭示了人生忧患的来源。首先来自生命本体永不满足的内在欲望,“欣于所遇”便“快然自足”,及其“所之既倦”“感慨系之矣”。刚刚对自己所向往且终于获致的东西感到无比欢欣时,但刹那之间,已为陈迹。人的生命也无例外,所谓“不知老之将至”(孔子语)、“老冉冉其将至兮”(屈原语),这不能不引起人的感慨。其次来自外在世界的流轉不定,难以依持,即“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第三来自个体生命的短暂有限,即“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每当想到人的寿命不论长短,最终归于寂灭时,更加使人感到无比凄凉和悲哀。文章至此,推进到生死的大问题。最后引用孔了所说的“死生亦大矣”一句话来总结全段,道出了作者心中的“痛”之所在。由于对人生的“深情”,作者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毕竟“人到中年才能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意义、责任和问题,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乐之感得以深沉。”[4]214、216“晋人虽超,未能忘情。”在感受自然山水之美的同时,王羲之并没有沉湎于一味的消遣之中,而是引出对现实人生的深刻思考。其“痛”既因景而生、因事而生,也因人类的共性而生、因时代的特性而生。这就使得他对人生和生命的思考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在这段文字中,虽然作者对时光飞逝,人生短暂大发感慨,但字里行间仍暗含着一腔对生命的眷念、向往和执着的热情。
四、玄心:超脱现实社会
“玄心”指向纯朴真挚的内心世界,意味着人们能够忘怀现实的功利和得失。可以说,“玄心”是魏晋风流的核心要素,没有“玄心”的风流充其量只是附庸风流,强颜风流。冯友兰先生曾在《论风流》中说道:“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的人必须无我,无我则个人的祸福成败,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3]89、90青年时期的坦腹东床已从侧面反映了王羲之潇洒不羁、不以得失为意的襟怀。本文第四段紧承上文“死生亦大矣”感发议论。生死既然是人类共性,那么对生死的感慨必能引起共鸣。
作者首先从亲身感受谈起,指出每每发现昔人“兴感之由”和自己的“兴感之由”完全一样,所以“未尝不临文嗟悼”,可是又说不清其中原因。接着把笔锋转向了对老庄关于“一死生”“齐彭殇”论调的批判。庄子认为自然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且把长寿的彭祖和夭折的儿童等同看待,认为“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作者对老庄这种思想进行了大胆否定,并从由古到今的事实中做了进一步的推断:“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作者缘何要反对普遍存在于东晋名士当中“一死生”“齐彭殇”的观点?这显然是意有所指。其时上层集团残酷血腥的权力之争,消磨了人们的奋进精神,影响了文人立身行事的态度。高压之下,文人士大夫崇尚老庄,喜好虚无主义的清谈,故作放旷而不屑事功。人的一生该不该这样度过?该不该这样无所作为?对此,王羲之明确地指斥“一死生”“齐彭殇”是一种虚妄的人生观,以此批判了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也就旗帜鲜明地肯定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并使全篇在立意上显得不同凡响。
基于这种认识,所以才“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留于后人去阅读。尽管将来“事殊事异”,但“所以兴怀,其一致也”。这就从理论上说清了所以要编《兰亭诗集》的原因。作者用“言立同不朽”(王羲之《兰亭诗》),来消解人生的虚无,并没有因为时代之痛、古今同悲而一蹶不振。行文至此,作者略有起伏的情绪更趋于平静,他感到人事在变迁,历史在发展,由盛到衰,由生到死,都是必然的。“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正因人生无常,时不我待,所以他才要著文章留传后世,以承袭前人,以启示来者。在此,作者置身于更广阔的历史长河,引导人们以更积极豁达的姿态看待生死,以执著的努力抗拒人生的虚幻。既针砭时弊,又激励后人,展现了文章更为深广的思想价值。
五、诗意超拔的人生哲学
宗白华先生曾说道:“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从而很好地体现出了“超然的、蔼然的、爱美爱自然的生活态度。”[4]215、223王羲之《兰亭集序》就是很好的印证。
首先,文章描绘了自然美,以自然陶冶性灵。开篇通过描摹兰亭周围的风物之美,呈现了生机盎然的暮春图景。而且语言清新朴实,不事雕饰,与魏晋时期模山范水之作迥然不同。更为可贵的是,作者对景致的描绘,并非为了引出玄理,而是抒发内心的流连热爱之情,“畅叙幽情”“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这就超越了玄学“辨名析理”的窠臼,引导人们充分感受徜徉自然的美好,与李白“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苏轼“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思考感悟是相通的。
其次,文章充满了思辨美,以思辨畅达情理。文章在写景、叙事、抒情和说理上都体现出思辨色彩。在写景上,作者由眼前之景联想到“宇宙之大”“品类之盛”,随着空间视域的渐次延展,也带来了胸怀的开阔。在叙写处世方式时,作者将“悟言一室之内”与“放浪形骸之外”二者加以集中审视,虽有不同,但都无法突破人生短暂的囹圄。在对待生死的态度上,作者放眼整个历史长河,“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表现出超越时空的通达。在表达情感上,由“乐”到“痛”再到“悲”,丰富变化,极尽抑扬顿挫之美,也带来了审美的转换和思想的启迪。
再次,文章彰显了人格美,以超然忘怀现实。鲁迅先生认为东晋的“社会思想平静得多”,此时文人不再像竹林七贤那样恣意任诞,更多了些悠然闲适。表现在本文中,前半部分抒发欣赏自然之“乐”。没有快乐忘形,而是“信可乐也”,情感有所节制。接着,再回望现实人生。王羲之刚过“知天命”之年,经历人生的诸多忧患坎坷,如其自言:“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此时流露的只是感慨之“痛”,而非情绪的宣泄。最后,落到对生死的感怀上,作者虽有“悲”情,但勇于直面生死,更多的是对古往今来苍凉的感喟和对绽放生命的执著。由此可见,作者的情感虽有波澜起伏,但自始至终没有大起大落。他的心态是冷静而平和的,他在努力平复种种思考带来的情感波动,使得情感的抒发始终处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状态。毕竟,此时的王羲之既能积极入世,又能坦荡不羁,超脱现实,从容于世。
参考文献
[1]汤用彤.汤用彤学术论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264.
[2]刘义庆.世说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1:143.
[3]冯友兰.南渡集[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
[4]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作者通联:广东东莞市石龙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