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的传说
2021-12-21韩思宇
韩思宇
药铺老板吃过午饭,坐在招牌下把药渣搓成药丸晒着,等着货郎来,货郎会将买来的药丸放进货担里卖去附近村庄。一队牵着麻绳上下学的小孩叫住他,摸遍担子里每一支飞镖、糖块、纸力士。最后,所有人决定买一颗药丸,刚好缺一个,最矮小的左卫门就只能吃着手指眼馋。当晚的花街跟往常差不多,游女在掩面大笑,佩刀的浪人砸碎了酒壶,半合冷酒泼到地板上,杂役没穿袜子踩了上去,滑了一跤,这些发生在这个都市最喧闹的地方,充满魔法的电线还没有铺设到这里,离开煤气公司的管辖区,四周的乡村早已在黑夜中神秘地微笑起来。
左卫门走进花街一个漆黑的胡同,回到家里仅有的一个房间,点上煤气灯。母亲还没有回来,等屋子热起来的过程中,他折起一叠画着蜻蜓的纸。不久,左卫门腹痛的毛病犯了,他就地躺下,好像睡着了,又好像醒着,他盯着窗外流动的红绿交织的闪光。随着纸门“哗啦”一声打开,一束光射了进来。
“怎么不开灯?”
“是谁?是你吗妈妈?”
“呵,不是我还能是谁。”
左卫门的母亲摘下身上的围巾和鼠灰色的新羊毛手套。绛紫的织物上粘了一圈白色,是这年老色衰的舞女颈项上的妆粉。左卫门倚靠在被团上不停地咳嗽,他把破旧的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从庭院的井里打水洗脸,天上的月亮冷冷地照着庭院中女人的影子。仿佛永远洗不净似的,母亲在无比认真地擦洗着,将衣襟夹在腋下,露出圆润的肩头,古老的窗框将她定格在那儿,像一幅不知名画师醉狂的涂鸦。
左卫门仰面朝天,呆呆地望着早已被煤火熏黑的天花板。他尽量避免去想让他腹痛的东西,即便这样,这个简单的念头也要变成一个在他肚子里跳窜的恶鬼,别无他法,左卫门只好扶住额头。他的额头格外大且凸,据说是因为他母亲在怀孕时抽了两口客人的烟锅。
“如果我能吃上那药丸,说不定就能好一些。”左卫门心想。
第二天,左卫门支撑着去上学,门外已经没有孩子在等他了。放学路上,所有人走在前面,左卫门吊在队伍后,他侧耳悄悄地听着。那药丸是苦的,酸的,辣的,还是甜的?左卫门被日头一晒,几乎要昏过去。
房东给左卫门请来了医生。他母亲正惦记着天色擦黑去花街工作,因此攥着一只手套心不在焉,大夫摘下听诊器,对他们说左卫门这段时间最好在家休养,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不必去学校。母亲蓦地攥紧手套,她用一只手套还债,现在只剩下一只了。眼角虽挂着细纹,但眼神中仍然保持着少女时的神态,像个鲁莽的中学生。
“那你好好休息,闭上眼睛睡一觉吧。”
“妈妈,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马上要到秋天了,秋天要下雨,淋湿了会生病,到了冬天要下雪,会被冻坏。”
“那我是不是永远也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等你的病好了,无论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左卫门闭上眼睛,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听着母亲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偷偷起来打开了房间唯一的窗户。
“下雪的那天,我就要得到一颗药丸,再离开花街。”他远眺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心想。
那时,花街的旧贵族时代的精神还未消退,具体表现在这里的老妈和龟公仍掌握着平安时代以来最神秘的艺伎养成法。相当多在将军手下讨生活、打着绑腿的有钱人來销金窟买醉寻欢,总要求善于重现旧时风雅的贵族品味的人来调动气氛,左卫门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被一群年轻的女人侧目而视,款款而来,遍布半身的暗红色痣如金枪鱼肥厚的中腹一般,反倒使她寡淡无味的脸庞生动起来,身段风韵犹存。年老色衰的她没像其他姑娘一样被赶出花街,至于她展现了怎样的贵族品味,除了那些酩酊大醉的有钱老爷,没人知道。她一直没有遇到一个愿意同她结婚的老实男人,不过她似乎对此不感兴趣,没人知道她在留恋花街什么,也没人认识左卫门的父亲,不少人猜测,她从不肯摘下的灰手套极可能来自左卫门父亲。一个孤女抚养在花街后巷的畸形儿,那个先天不足的可怜虫,最近因为生病连学校也不能去。
左卫门躺在不足三叠的榻榻米上,夜里偶尔会发烧,这时他会打开窗,看看什么时候下雪。
直到有一天,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谁?”左卫门问道,那人像是受了惊动,一下子安静了。
“如果是小偷就快走吧,我家穷得连家具都没有呢!”
疑犯在月光背阴处走了出来,他自白道是个做买卖的行商,做的都是公平合法的生意。
左卫门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现下突然有了兴趣,问他都买卖过什么。
行商说世间的一切,有形的无形的,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是他的商品。
左卫门颤抖着推开后窗,他明明知道这人可能是撒谎的小偷,但还是决定在他这儿碰碰运气。他描述了那颗淡褐色的药丸,圆圆的,鱼眼珠大小,夹杂着苍耳子清苦的芳香。吃了它,自己就能健康起来,无论是出远门还是去旅行,都能够成为现实。左卫门起初听到一些关于这颗神秘药丸的风言风语,手里拿着药丸的有钱少爷开始在学生中呼风唤雨,他到哪里都炫耀一番,其余学生更是对那颗药丸赞不绝口。那颗神奇的小药丸以及那些有钱少爷的脸在他的梦里忽隐忽现,即使没有治愈病患的先例,但左卫门越来越确信是药丸的魔力在作祟,连权势都可以带来,那治好腹痛就更不在话下。
“这很好办,不过得用一件过得去的东西来交换。”
左卫门难堪地捂住面孔,美梦迅速地破灭了,他一文不名,没有可换的。行商提醒他:“那就用这扇窗户吧。”
“你要从墙上把窗户拿下来,带走它吗?”一直被嘲笑长大的可怜虫左卫门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夸张的玩笑,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行商倒是面容肃然。
“不过你要拿去吧,免得盯着窗外盼望着总是不会降下的雪,反倒会消耗我的寿命呢。”
左卫门累了,躺回硬邦邦的竹枕上,他的母亲没来得及收进壁橱的竹枕。他愈发感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俄而,堕入无梦的甜蜜黑暗中。
第二天醒来,左卫门瞪大双眼看着枕头边的药丸,心里甚是震惊。关于如何拿到药丸,如何将它送进口中,他没有任何的记忆。他只能回忆起所谓的平安旧贵族精神,而这个精神在这条花街上日益衰微。如今的时代史书并不屑于施舍三言两语记载它,后来乘着伟岸的乌黑的蒸汽船登陆的我们只能从一本充斥着伪造痕迹的地方志中获取一些真假难辨的信息,以现代语摘录如下:
本地最大的建造世家于某日宴请将军家臣。这天夜里,宵禁解除,正遇山贼入城大开杀戒,火光冲天,街巷摇撼,将军战死,秘不发丧。相传,这造物富商家中有一扇能先知先觉的神奇后窗,早已从后窗窥见山贼下山的世家于先日命护卫护送撤离大半。三日后,富商回城归降与山贼首领共治,该地一度开采出金石,富庶割据一方威震京都。
坊间传闻,有一个无所不知的貌丑游女携平安京矿山的秘密隐去,从此无人知其踪迹。时人每每提起,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此女手上常戴一只鼠灰手套,面上笼一纱斗笠,遮去左半边身子遍布的色素瘤。据说,有人在花街目击疑似戴面纱的游女,那都是百年后的事了,花街面目全非,彼时少年人如今已成前代遗老。有个顽劣的孩童故意冲撞上去,街上的人都看见面纱下是个年轻女人。
“我听到那女人说:左卫门,你不在的时候我时常怀念你,谁叫你长满我半边身体使我变丑呢?”
那恶童最善欺诈,对于他的戏言,众人哄堂,一笑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