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精神逃亡”后的不期然相逢
2021-12-21陈振华
陈振华
阳关,在河西走廊的尽头,唐时,阳关以西就是绝域蛮荒的西域,是异国他乡了。故此,诗句“西出阳关无故人”,饱含着不舍、叮嘱、体贴、珍重和祝愿,虽依依惜别,但并不感伤,反而显出送行者的旷达和浪漫。惠兆军的《西出阳关》,给人的阅读期待是:现代人或当下的人,还会有这种古典、浪漫的情怀吗?他们会演绎怎样的一出“西出阳关”?小说通过主人公钟原、林小薇在时代/社会中个体的生存感受和心理状态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真实、细腻地摹写了当下年轻一代中颇具代表性一类人的“在世”状态,借由他(她)们的生存图景,某种程度上能窥探时代的奥秘。
小說采用逆时序叙述,第一部分书写钟原和林小薇在七彩丹霞的旅游体验,然后写他们一路向西途经嘉峪关、戈壁滩、瓜州、敦煌鸣沙山,最后直至荒废的阳关:一座残破的烽燧。去往阿克塞的沙漠越野,汽车抛锚,深陷沙里而无法动弹。千里无人烟,黑夜来临,伴随着钟原内心的恐惧和林小薇的瑟瑟发抖。经此一劫,钟原和林小薇的关系反而瞬间破防,之前开宾馆是两人两个房间,现在他们是一个房间,亲吻并做爱。在到达黑马河乡,钟原接到公司电话要其立即返回,他最终选择了林小薇,前往塔尔寺。小说叙述至此,读者一般以为这是一对恋人,旅行中陷入险境,他们以历劫的方式完成了情感的升级,只是叙述并没有透露钟原和林小薇的身份、职业、家庭等相关信息。读者能辨别的仅仅是他们之间摇摇晃晃的情感现在转变为拥有性爱的关系,并似乎朝着不错的结局发展。类似的叙述在当代小说中并不鲜见,那这篇小说创作的新意何在呢?
接下来的叙述,小说回到了顺时序,“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第二部分聚焦男主人公钟原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钟原所表征的是当下都市青年男女较为典型的生存征候。生活在都市节奏匆忙的光影中,人们彼此物理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却很远。空虚、无聊、欲望、躁动、焦虑、存在性不安在不断侵蚀他们本就孤单、寂寥的内心。地铁似乎就是城市存在性状态的巨大隐喻:“地铁像一串明亮的巨大盒子,穿行于深藏地下的黑暗管道中。那管道是城市的消化器官,每天都在不停地吞噬与排泄。”都市的青年男女被裹挟在这巨大的吞吐中,失去了他们作为“存在者”的主体性意识、维度和精神。于是,只剩下可怜而赤裸的欲望维持着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文本中钟原和艳子之间就是性、欲望的相互指认和确证的关系,填补着彼此灵魂巨大的空虚。尽管如此,钟原也并未完全迷失在现代或后现代的都市森林里。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曲似乎在召唤着他逃离当下生活的麻木、沉沦、禁锢,走向远方:“在我们儿时居住的地方,在那地平线之外,在一个充满吸引力和奇迹的世界……”那里可能是生命感觉和情感真正复活的地方。小说为了凸显钟原的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文本对都市地铁、广告灯箱、车站、电梯、楼群、昏黄的天空、鸽笼般的空中居所等物象或场景逐次进行了摹写,嘈杂、拥挤、妖娆、昏黄、桎梏、光怪陆离的都市生存语境在叙述中得以一步步强化和多层面展开。如此这般的语境自然是主人公心灵逐渐萎缩、单一、虚无的重要原因。不仅如此,小说对细小行为、环节的过程性展示达到了不厌其烦的程度,这里不妨举例:“钟原走出电梯。他走出电梯后,最后一个亮着黄色灯光的数字按键熄灭了。最后一个熄灭的数字按键是26。一串钥匙在钟原手上转动,钥匙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从乘地铁出地铁、乘电梯出电梯、开房间的门,到房间时的黑暗,再到吃晚饭,对牛肉炒饭、可口可乐、茶几、筷子等一系列的描述,叙事的“烦琐”甚至到了不堪忍受或“令人发指”的境地。是作家的叙述过于拙劣吗?非也,这恰恰是这篇小说叙述别具一格的匠心所在:越是“繁琐”的过程性叙述,越能反衬出小说主人公内心的枯寂、虚无,越是内心的空虚压抑,越需要精神的逃亡,逃离此时此地。
第三部分写的是女性主人公林小薇的情感遭遇与经历,是花开两朵的另一枝,相较第一部分,这部分也是逆时序的叙述。林小薇是现代社会的剩女,形单影只。她成长的岁月,父母多年无休止的争吵导致了她曾经的心惊胆战,如今却也见怪不怪。争吵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的内容和方式:“争吵为幼小的林小薇铺设卧室的地板,又用争吵为成长后的林小薇扎下生活的高墙。”林小薇读书时代曾拥有美好的爱情,却被父母无情地拆散,后来则逼迫她不断面见离婚、油腻而秃顶的男人。她被家庭圈养太久了,以至于失去了飞翔的渴望。她的忍受临近极限,她放生金鱼的举动就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她甚至想到了“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那就彻底取消生活。”她的这次西行,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决绝和告别,随身带上了两瓶白色的小药瓶。她的“逃亡”不同于钟原,钟原是因为生活的空虚,期望西行来缓冲日常生活的倦怠与意义感的丧失。林小薇的西行则是想彻底告别既往的伤痛甚或选择终止自己的生命。他(她)们都是精神的逃亡,一个为了短暂,另一个则为了永久。于是,两个现代互不相识的都市男女,当下社会的精神逃亡者在旅途中不期然相遇了。由于他们精神逃亡的层次、目标的不同,他们在旅途中的行为也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当钟原中途接到公司的电话,他起初想到的是立即回到世俗的社会秩序中。当他发现林小薇半夜离去之后,他终于超越了过去的自己,追随林小薇去了。这样的举动与他若干年前为了事业放弃女友的行为构成了鲜明对比。这是钟原的人生醒悟,是其生命主体性的回归,也是其人生的自我救赎,或许能够就此告别生活的无意义感,确立起生命应有的追求。对林小薇而言,这次“西出阳关”的精神逃亡,本是一次决绝的离别,却遭遇真正意义上的心灵相逢,这是偶然,也不是偶然。
《西出阳关》给我们营构了一对现代都市青年男女“精神逃亡”后的偶然相逢,最后的殊途同归。他们的精神出走是现实生活的逼迫所致,在此意义上他们的精神出逃又是必然的,在必然和偶然之间,生活继续一往无前。从叙事艺术上看,小说的结构算不上多么富有匠心,却也能很好地呈现小说的意蕴;小说的叙述节奏张弛有度,有自己的艺术特质;那种多段落的叙述语句,别开生面,语言也有着比较强的艺术表现力;文本对行为、细节的过程性叙述颇具匠心,如前所述——不难看出,这是一篇质地不错的小说。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