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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固的沙滩

2021-12-21王威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沙漏脚印沙子

王威廉

早上发现脚印移动,不见人。躺在脚印走过的沙滩可听到神秘的交响,天空的彩霞对应着交响的旋律,大周天、小周天内外循环流动。究竟是生命流向凝固的沙滩,还是沙滩流向凝固的生命,抑或是他们不断流向彼此?

1. 张望

他们说我写过一本叫《流动的沙滩》的书,但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刚刚来岛上的时候,有个陌生人问我:“你是不是写过一本叫《流动的沙滩》的书?”我摇摇头。但对方的眼神是那样笃定,并非一种疑问,而是一种反问。我真的写过这样的一本书吗?但我确实不记得了。陌生人是一名女子,她转身离开了,趁我还认得她茂密的头发,我追了上去。我叫了一声,她转身之后,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老太太。她看着我并没有吃惊的神情,眼神平和,等我开口。

我愣了一下,为了不让自己过分失礼,便问道:“请问您听说过一本叫《流动的沙滩》的书吗?”我为了让老人家听清楚,还故意放慢了语速,在书名那里用重音表达。

“那不就是你写的吗?”老太太微微一笑。

“我写的?”我再一次震惊了,几乎有些眩晕。我低声说:“为什么你也这么说?”

“我不会认错人的,那是你写的。”

“我?我可没写……而且,问题是你认识我吗?你都不认识我。”

“没错,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是你写的,你来岛上写书的事情,在这里已经传开了。”

“简直匪夷所思,我又不是什么知名人物。”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仿佛看到了无数陌生人望着我,我被什么人盯上了?我感到有些瑟瑟发抖,难道有些事情被发现了?

我清了清嗓子,问她:“那本书出版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一下,说:“也许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疯了!那肯定不是我!”我简直要崩溃了!二十年前我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毛头小子,根本没有能力写一本完整的书。何况,我过去从未有过写书的欲望,现在更没有了,书……怎樣的文字能编制成一本书呢?我想那可不是随意蔓延的文字,而是要像建筑那样,依靠各种细密的技术焊接成了一个整体结构……

“不,就是你,不会有错的,就是你写的。”老太太说完之后,莞尔一笑,嘴唇上的细碎皱纹犹如一朵奇异的花。我这才发现她右手拎着黑色的手提箱,她扭头轻巧地向前走去,穿过一道黑色的自动门,消失在了这座巨大的环形机场当中。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做梦。自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梦就是黑白的,但我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彩色的。他们肯定搞错了,那只是另外一个特别像我的人罢了。我来岛上确实缘于一个秘密,也确实跟沙滩有关。但那不是流动的沙滩,恰恰相反,是凝固的沙滩……也许我可以写一本书叫《凝固的沙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写书,而是想依靠这个过程来搜集信息,确保我可以找到那片传说中的神奇沙滩。

没人知道那片沙滩在哪里。甚至关于那片沙滩的传闻都愈加稀少,有人刻意擦去了关于它的信息。尤其是网络上的信息已经被删除得干干净净,用搜索引擎已经难觅踪影。可我恰恰是少数知道那片沙滩的人之一。我知道那片沙滩的信息完全是因为偶然。那是在城市的海边,一位摄影师告诉我的。那是一片很荒凉的沙滩,我一个人在那里漫步,忽然,我看到他向我走来。两个孤独的人不需要打招呼,立刻就相识了。他拍摄了一张沙滩上爬满了海蜇的照片给我看,但随后又告诉我那白色的物体并不是海蜇,而是垃圾。

“我把它制成了一个明信片,寄给了我一个好朋友,他分明上当了。”他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那里边没有任何快乐的成分。

“这是很有创意的。”我心底并不这样想,我对那样的明信片毫无兴趣,尤其对他捉弄朋友觉得有些小小的不快,但我这样恭维他只是一种社交的本能吧。

“你听说过凝固的沙滩吗?”他摘下了墨镜,用手巾轻轻擦着镜片。他的眼睛很小,黑色的瞳孔占据了整个眼神,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亮度。

“凝固的沙滩,你是指人造的沙滩吗?”我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一个水泥筑就的沙滩模型。

“不,不是人造的沙滩,那几乎是一个传说——虽然我相信那是真的,它有着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不过,与其说它是一种自然现象,不如说它是一种反自然的现象。只有极少数的人目睹过它的存在。它是凝固的,但它并非死板的,它有自己的动作和韵律。它会让你对生命有种全新的理解,会为你展示我们以为的非生命的物质世界也有着自己的生命。”

“既然是凝固的,还会动?还有生命?难以置信!”

“所以要找到它,它要比我拍摄的这张明信片更值得追寻。”他看了一眼大海,眼神有些涣散,“换句话说,凝固的沙滩是通往自然世界的一个入口。”

我完全迷惑了,呆愣愣看着他,他已经戴好了墨镜,黑色的眼神在镜片后边依然构成了一种坚硬的存在。

他右手提着沉重而昂贵的相机,向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他可以载我一程。说老实话,我是乘坐地铁又换乘公交车再加上步行两公里才来到这片海边的。据说这里马上就要建造楼房了,如果再不来看看,下次就很难看到了,这里将成为小区的一部分。除非我成为这里的业主,否则我今后只能从这儿偏移五百米才能看到海景。五百米对于大海来说等于没有移动,但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是根本性的不同。不要跟我争辩这点,那些跟我争辩这点的人,都不懂得人生。

“你说得这么详细,你见过它了吗?”我提高音量问他。我僵硬在原地,眼看和他的距离越拉越大。

“没有,但我再说一遍,我确信它的存在,而且我知道它就在那座岛上。”他指着海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它的。”他还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了。他的话被海风吹散了。他走到临时的停车场,钻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里边。车身修长,也许他有着很不错的收入,但他的收入显然没能让他快乐。他是个忧郁的人。他的车开走了,我转过身,独自望着大海。

就这样,我知道了凝固的沙滩。

我的脚深陷在沙中,想象着一片凝固的却有生命的沙滩,似乎着魔了似的有种沉迷感。我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我踏入写代码这行的时候,我用数字和这个世界对话,它居然听懂了。从此我确信,每种事物都有自己的语言,每种。我们要找到的只是和它们说话的方法。那已经是多少年前了?我彻底遗忘了这种感觉,但现在我重新体会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沉迷感。

我在岛上开始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证《流动的沙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经过多方研究,发现那本书稿是一个叫潘军的作家写的。但是根据他在书中的信息,这书的著作权似乎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神秘的老人。那个老人在一次出海中神秘死亡了。线索就此中断,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那些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肯定会来讽刺我。当我用数字跟机器聊天正开心的时候,我的主管站在我的面前,他说着一些愚笨的话,比机器蠢多了。后来我就辞职了。当你懂得人类语言之外的某种语言的时候,你就会对人类的生活彻底失去兴趣。我的思绪回到此刻,我看着手里发黄的书《流动的沙滩》,我想我还是喜欢这本书的,我要是没找到凝固的沙滩,我会把它写下去的。它还没有终结,不是吗?很多人认为它和它同时代的许多书都终结了,但我觉得还没有,还不到时候。我们终究还是需要一个未完成的故事,然后才能构造一个足以解释现在的故事。

正如《流动的沙滩》,故事和意象让那些人念念不忘,他们一厢情愿认为是我写的,他们认为所有的作者可以是同一个作者,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一言难尽……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尽管沙滩一直在流动,掩盖了太多的事物,可是沙滩已经开始凝固了。他们都不知道,但我已经知道了,这是我的优势。我会在摄影师之前找到那片沙滩。

这岛的尺度刚刚好。面积太大了,实际上就不能称之为岛了;但是面积太小了,连生存的空间都不具备,成了可怕的孤岛,也失去了意义。至于到底是多少平方公里为最佳,这个精确数值我可说不上来,但这座岛的确符合这样的标准。这是我选定这座岛的根本原因。我确定在这个岛上有我所希冀发现的奥秘(摄影师指向大海的手势在我记忆中一闪而过,他真是个忧郁的人)。

我很快就到达了海边,我不需要借助任何的现代导航工具,光凭着我的鼻子,我就能闻到大海的味道。我打了几个喷嚏,大海已经侵犯了我。海边是一条马路,路边长满了高大的椰子树。树下是跳舞的人群。他们跟着震耳欲聋的异域音乐手舞足蹈。身材壮实、浓眉大眼的北方大娘跟本岛身材干瘦、眼窝深邃的渔民大叔搂抱在一起,又迅速分开,眼神里充满了爱情的电流。但是当音乐停止的时候,他们却恢复成了陌生人的状态。他们走向了不同的位置,然后坐下休息,没再看刚刚的舞伴一眼。我觉得这是不能理解的。如果我跳舞,我会拉着我的舞伴的手,一直跳到大海边,还继续跳,直到海浪打湿我们的衣服,直到凝固的沙滩将我们凝固成化石。

当我从奇异的舞蹈中回过神的时候,太阳已经接近了海面,黄昏来临。云彩凝固了,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围墙,把夕阳挡在视线以外。云跟沙滩合成了某种阵营。它们原本是流动的两种物质,但现在它们都陷入了凝固。

沙滩上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像是罹患小儿麻痹症一样,歪歪扭扭,举步维艰。这时,走过来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打扫垃圾的环卫工人。她留着齐耳短发,手持工具,走得如此稳当,与众不同。我凝视着她的姿势,始终觉得有些奇怪。我终于分辨出来了:沙滩掩饰了她的不幸,她才是真正的小儿麻痹症患者。她应该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地点特别满意,在这里她化劣势为优势,获得了一种负负得正的效果。

她在经过我面前时,并不看我,却丢下了一张纸条。那很有可能只是一片垃圾,可我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冲动,俯身去把纸条捡起来。打开之后,我看到了一行字:凝固的沙滩。我惊呆了。我想找她问个清楚,但是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刚才分明走得很慢很慢,怎么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走远了?难道她在伪装吗?她为什么要伪装呢?我惊慌不已,望着沙滩陷入了沉思,纸条重新掉落在沙滩上,然后被缓慢流动的沙滩所吞噬。

在这个年代,难道还有人用纸条的方式传递信息吗?也许那纸条上的字只是一种巧合?我倒是梦想着有人用电子邮件或者手机直接联系我。我一定会通过网络的节点找到联系人,我有这样的能力,数字世界对我是完全敞开的。但用纸条传递信息则是难以逆推的。纸条是这个世界的偶在之物,是从这个网络状的世界里边掉落下来的漏网之鱼……不過,我还是坦率说了吧,我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自从上岛之后,发生了很多诡异的情况。除了有人把我误认为《流动的沙滩》的作者之外,就是我时常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收到这样的纸条。他们通过不同身份的人把纸条丢给我,而我却总是追不上那个递纸条的人。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我不敢去追的因素。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怯懦的。我不想跟他们发生什么关联。寻找凝固的沙滩,注定了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要像把脑袋埋进沙滩里的鸵鸟那样,屏蔽所有的外界干扰。但这次连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都没能追上,事情恐怕是无解了。

我将纸条捏成一个小球,用力扔进了海里,忽然,我发现海滩上站满了张望的人。诡异的是他们所张望的方向。他们并不是面朝大海,而是背对着大海。他们张望着沙滩,但是沙滩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就那样如雕塑一般站着,他们的影子在沙滩上挤作一团。直到夕阳被乌云彻底遮蔽,阴影降临在他们脸上,他们才清醒过来。他们掉转身体,面朝大海,重新对海浪产生了兴趣,欢笑与嬉戏又开始了……我想问问他们刚刚在张望什么,可他们在我接近的瞬间,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或是板着脸,一副难以接近的表情。远处有几个人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把其中的一个同伴埋了进去,只剩下脑袋在外张望。那脑袋背对着大海,我想,他应该知道点什么。我向他们走去,但是在我快逼近他们的时候,他们扭头盯着我,对我露出了不太友好的目光。我可不想被他们埋进沙滩里,那是一种酷刑。凝固的沙滩就是将人困在沙里面吗?我对此表示否定。自然之门是奇迹,不会如此简陋。我停下脚步,沙滩极为松软,很快,我的双脚就被埋没了。他们不再盯着我,我放松了。我面朝大海,使劲望向最远处。那里的云朵突然露出来一条缝隙,闪耀着一片强光。在强光的深处,似乎有一个形状奇特的黑点。我怀疑我的眼睛出现了什么问题,也许是飞蚊症。当我收回目光,扭头张望沙滩,黑点在我的眼前还存在了很久。那个黑点显然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它和我一样是真实存在的吗?

2. 悬浮

太阳落到海平面下几分钟后,黑暗掩盖了大海,而且气温下降得厉害。寒冷的风从大海深处吹来,让人瑟瑟发抖。我这才意识到我已将近一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只喝了一个椰子,这里的树上长满了这种水壶似的玩意儿)。在找到凝固的沙滩之前,我首先要保证自己活下去。

海邊的饮食比较单一,基本上都是海鲜。事实上,我对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选定了一家(周围也就三家)看上去人不算太多的餐馆,我走进去,看到里面有三位食客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着东西,店里面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当他们把贝肉吃干净之后,把奇奇怪怪的壳子丢到桌下的一个传送带上,传送带将所有的贝壳都集中运往后院。这简直不像个餐厅,更像是一座工厂。

我坐下来,耳膜感觉到了传送带运转过程中轻微的嗡嗡声。我这才意识到,这便是这里显得极为安静的原因。我点了一份海鲜套餐,包括一个杂鱼煲、半打生蚝、几只虾,以及一斤爆炒海螺。我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第一次在用正餐时只吃这些玩意儿。

这里跟其他餐厅一样,已经用不着服务员了,是用手机扫码点餐。五分钟后,一个圆滚滚的机器人将菜送了过来。我吃了几口,味道还凑合,不至于太腥。为了把肉从那些复杂的壳子里掏出来,我浪费了不少时间。吃完之后,我有点儿疲倦,迟迟没有把壳子放到桌下的传送带上。我注视着它们,仿佛一个孩子注视着他在海边捡来的贝壳战利品。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小的男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有些严厉地质问我:“为什么不把贝壳放下去?”我有些吃惊,第一次在餐厅遭遇到这样的情况。

“我……我还没吃完……”我有些心虚。

我觉得我的态度已经很克制了,但是他的语气依然严厉,他说:“请你快一点好吗?就等你一个人的了。”

我抬头一看,餐厅果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们这么早就打烊了,现在时间并不晚。”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五十一分。

“不是到了打烊时间,是更加重要的时间,得赶着送壳子!”

“送壳子?你要送去哪里呢?”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别打听那么多了,赶紧把壳子放到传送带上!”

我的手听从了他的指挥,把壳子放在传送带上,壳子缓缓离开,像是刚刚生产好的某种工艺品。

他的神情显得缓和一些。然后我趁机跟他走到后院,发现传送带将贝壳运输到码头的一艘船上。

“这是要运去哪里?”我再次询问,对他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看你真是个游客。你不知道把这些壳子运到平台上可以换钱吗?比卖海鲜要赚得多了去啦!”

听他这么说,完全勾起我的兴趣。我提出想跟他一起去体验一下“送壳子”。他朝我摆摆手,让我离开。我说我给钱,我掏出了一张大额钞票,这是我装在身上用于不时之需的纸币(尤其针对手机没电的情况)。我塞给了他,他叹口气说:“唉,你这个人好奇心也太重了!上来吧,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请问你怎么称呼?”我问他。

“就叫我阿远吧。”

岛上人都喜欢在名字前加一个“阿”字。我觉得这就像是一声叹息,来自大海的虚无叹息。

我们坐好之后,船立刻就启动了,向着海的深处驶去。冰冷的海风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凶猛。我像只瑟瑟发抖的虾。船越开越快,海水不再是柔软的,而是变成了坚硬的存在。我感到自己坐的并不是船,而是开在崎岖山路上的汽车。每一次颠簸,我的内脏都在震颤。大海在快速行驶中显然处于凝固状态。

半个小时后,我忍无可忍,即将呕吐。阿远用膝盖碰碰我,说:“忍住,别弄脏我的船,平台到了。”我借着天空的微弱星光,使劲向前看,却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

“就是那个黑影吗?”我并不确定。

“是的。”他说,他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的黑影,像是被它施了魔法一般。

我突然想到了黄昏时分所看到的黑点,原来就是这神秘的平台。我问他:“平台是黑色的?”

他说:“平台非常光滑,它跟周围的环境总是融为一体,所以平时是很难看到平台的。只有离它很近的时候,才能看到它的形状。”

“我在沙滩上看到平台了,它是一个黑点。”

“不,那不可能。”

那是可能的。我在心里说。

船很快抵达了平台。平台并不大,但是异常稳,像是下面有坚硬的根插入海底似的,但实际上它连锚都没有。它是悬浮在海面上的,却自岿然不动。我以为会有工作人员出现在平台上,但是什么人也没有。据阿远说,平台是不需要人管的,这是全自动的智能处理平台。至于平台属于什么公司、什么来头,大家都不清楚,因为在它上面找不到任何标志,除了一个用手机扫描的二维码。阿远扫描之后,从平台里面突然伸出一个长长的铁臂,然后将装满壳子的运输箱拽了过去。箱子就像是被怪兽吞噬了一般,消失不见。几分钟后,空箱子出现了,被长臂放回到船上,整个过程结束了。阿远的账户里面已经多出了一笔钱,并且有着详细的数据,比如壳子的公斤数以及含钙量,落款是一个复杂的记号,无法辨别。

“走吧!”阿远说。他收到钱后整个人都放松了,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可我有些恋恋不舍,我说:“我们不如去平台上面看一看吧?”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我坚持想上去,阿远拿我没办法。我踩着空箱子,爬了上去。我发现上边是一个低矮的锥形结构,只有边沿的位置可以站立。我沿着边沿走了一圈,没多久又回到了原点,背面什么也没有,毫无所得。我把耳朵贴在圆锥体上,试图听到里面的声音。里面传来了餐厅传送带那种轻微的嗡嗡声,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没人知道这些贝壳被拖进去之后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又被运往何方。但正是因为如此诡异,我才越来越兴奋。因为我已经认定,这个神秘的平台一定跟凝固的沙滩有关。它一定利用这些贝壳所蕴含的元素,在构造一种新物质。也许这种新物质不是有形的看得见的东西,而是一种可以通过肉眼看不见的方式传递出去的东西。这样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我只是奇怪,像阿远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平台的秘密毫无兴趣。谁第一个发现了平台可以赚钱这回事,已遥不可寻。但事实上,我已经意识到,即便找到那第一个发现平台的人,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们赚到钱就已心满意足了,此后就把这当成了一份工作。平台在他们心中类似于废品回收站。

“關于平台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吗?我可不相信。”我有意激他。

他收到钱后,心情似乎一直不错,他说让他想一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对了,我差点忘了,确实有一个特别奇怪的事情。那次我跟另外一个人——我并不认识他,只知道他也是开餐馆的,恰好同时来到平台,他跟你一样,也是第一次来,因此特别兴奋。当他收到钱之后,他像是吃饱的大猩猩一样手舞足蹈,忽然使劲拍打着平台的外壳,他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突然间,他的右手粘在平台上,拿不下来了。他向我求救,我亲眼看到他的手逐渐变成了光滑的黑色,跟平台变成了同样的颜色,他的手像是金属做成的,成了一个焊在平台上的浮雕。我害怕极了,我不敢去帮他,我怕我碰到他之后,也变成那样……他嘶吼着,但他不敢再去接触平台,当他的力气用尽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了,变得特别沮丧,绝望地看着我,我扭过头,再次看他的时候,他的手又恢复如初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把手从平台上拿下来,整个人傻掉了。我赶紧开船离开,而且再也不直接接触平台。我也再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可以看到岸边的灯光了,我们好像从黑暗的传说中钻了出来。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太不可思议,不像是真的,后来,我自己有时也会怀疑那是不是我的幻觉。你今天问我,我才重新回忆,那一切还是那么清楚,不可能是假的。”

他还想说点什么,突然陷入了沉默,还兀自笑了起来。我等待着。他果然又开口说:“对着平台这个怪东西,还讨论什么真假?有时候,我都怀疑平台,到底有没有这个东西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对啊!我们回头好好去研究一下平台。”我赶紧说。

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常态,说:“嗐,算了算了,没事瞎琢磨它干什么呀,有钱赚就好了。管他呢。”

“对了,你读过一本书吗?叫《流动的沙滩》。”我看他情绪不错,趁机问出这个问题。

“不好意思,我很少读书。”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很多人在谈论这本书。”

“是写什么的?”

“一部小说,在沙滩上发生的故事。”

“那我更不用看了,我天天都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我已经受够了。”

“你见过奇怪的沙滩吗?比如凝固的沙滩。”

“你一会儿是‘流动的沙滩’,一会儿是‘奇怪的沙滩’,还有个‘凝固的沙滩’,我已经被你绕晕了。”

“这样说吧,你见过最不寻常的沙滩在哪里?”

“沙滩本身就够神奇了,大海是地球上最湿的地方,但最湿的大海制造了最干燥的东西……地球迟早被这些细小的东西给覆盖,我们都将生活在沙滩上。”

“不会吧?”我没想到贪点小财的阿远会说出这么极端的话。

“怎么不会?火星不就全是沙漠吗?月亮上也是沙漠。”

我无法反驳他,也不想反驳他。也许他说得对,沙漠是一切可见物质的必然归宿。

他陷入了持久的沉默,身体也变得僵直,仿佛在和头脑里的沙子专注地作斗争。

3. 排列

阿远不再说话之后,开船也比较平缓,我甚至还打了个盹儿。海浪越来越小,似乎跟人类一起睡着了。回到岸边,已是深夜。我们上岸之后,船居然自个儿掉头,船头朝向深海处,船尾靠着岸,阿远把传送带重新接驳上去。我放眼望去,发现岸边的所有渔船都是以同样的姿态整齐排列着,我不禁感叹了一句:“好神奇!”阿远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的海浪就这么奇妙,自打我记事以来就是这样,像是有灵性似的,让我们出海变得更加方便。”

“你去过其他地方吗?”我说,“这个岛以外的地方。”

“你把我当傻瓜吗?”他不满地说,“当然去过,去过很多地方,那些永远灯火通明的大城市。”

“听起来你对外面的世界还充满了留恋。”

“各有各的好吧,”他喘口气,“我的意思是,我也觉得外边的世界很神奇,就跟你对这儿觉得神奇一样。”

“也许吧,但大部分地方都被改变了,不再神奇了。”我想起我的家乡,已经彻底荒废了,连铁锈都称不上,因为那里自始至终跟工业都不沾边。

我望着夜晚的海,真想变成一个海洋学家,研究出这儿海浪运作的深层原因,因为这里边一定包含着制造凝固沙滩的神秘力量。

阿远快速检查了一遍船和餐厅,然后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看着我说:“我要回家了,你住哪里?”我说:“能否在你家里借宿一晚?”其实一秒钟之前我都没有这样的想法,住酒店是最好的选择,但我突然觉得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许能够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这比起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酒店标准间里要好得多。阿远尽管犹豫了一下,但很显然他对于这档子突然出现的生意并不想立马拒绝。他问了那个我意料之中的问题:“为什么?”

“想省点钱,”我说,“你给我便宜一些。”

这个理由我想是他唯一能够听懂的。

“我对环境的要求并不高,”我接着说,“只需要有一张床,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就可以,客厅都可以。”

“嗯?你确定你可以住在客厅?”

“那是实在没办法的情况,如果方便的话,当然想住在房间里。”我朝他挤了挤眼睛,他是个简单的人,我喜欢简单的人。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检测我的安全性,然后往嘴里塞了一块槟榔嚼起来,嘴角渗出了红色的汁液,让他在夜晚看起来有些恐怖。

“你给多少钱?”

我报了一个数,大概是宾馆的六折左右,这样才符合实际。

“我得打个电话问一下我老婆。”他往沙滩上吐了口红色的汁液。他们用当地方言交流了几句,我基本没听懂。挂了电话,他看着我点点头,说:“那你就在孩子的床上凑合一夜,今天晚上孩子跟我们睡。”

“那太好了,”我问,“你的孩子多大了?”

“六岁,快上小学了。”

即将睡在一个陌生小朋友的床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男孩子?”

“是。”

我以为他住在低矮破旧的小平房里,但事实上他住在一个公寓里边。他说这栋楼里面的居民全都是渔民,多亏了平台,大家集资修建了这座大楼,才告别了住在船上的生活。我走进公寓电梯的时候,再次觉得某种幻想破灭了。我幻想着一座贝壳搭建的小房子,但眼前是跟酒店差不多的现代建筑,早知道如此,我独自住酒店也许还会自在一些。

阿远的妻子来开门,这是一个丰满的女人,与阿远的瘦小形成了鲜明对照。她的眼睛也是浮肿的,像是鱼鳔,从里边射出来的眼光从我身上迅速弹开,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当然,我本来就是。阿远带我走到孩子房间,没看到孩子,孩子已经在他们卧室里睡着了。孩子的床是一艘小船的形状,床头镶嵌着一个塑料的水母,下面散落着一些儿童绘本,封面上是一条鲨鱼。

“今晚你就住这里,还可以吧?”他笑了下,“没让你睡客厅。”

“可以。”我抚摸着床头的水母。

“还有什么需要?”

“没有什么需要了,你明天几点去餐馆呢?”

他说,白天大部分餐馆的生意都是由他老婆来打理的,他只是在下午的时候去帮忙,尤其是晚上去平台送壳子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不过,要是明天太阳好的话,我想去沙滩上晒太阳,你要不要一起去?”

“太奢侈了,我就不去了。”我从来也不理解那些把自己晒得发红发黑的人。我曾经被晒伤过,那是在草原上,一个和沙漠在本质上差不多的地方。它们都没有任何的庇护可以逃脱阳光的追杀。从那之后,我心里一直有着很深的阴影。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然后打了个哈欠,走出房间,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那是一种成功者的微笑,我琢磨着应该是这个意思。那么这也意味着我在他眼中是一个失败者。这个世界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人的生存获得意义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渴望凝固的沙滩。我渴望的并不是凝固,而是凝固的沙滩,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应该是很大的。这就像是水泥跟沙滩之间的区别。而后者是可以变成前者的。

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突然觉得房间异常狭小,毕竟这只是一个给孩子的小房间。我关灯后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床头的水母是荧光的,发出了难以描述的紫光,我仰头看着它,仿佛置身在海底,随即昏睡过去。过了一会儿,我被隔壁的某种声音吵醒了,我仔细一听,是响亮的呼噜声。但不知道是阿远发出的还是他妻子发出的,那种声音犹如海豚的尖细鸣叫。这时,我看到窗外有月光照了进来,让我不由自主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眺望。窗户正好是面朝着大海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可在这里,就是最普通不过的生活。

海岸上停泊着整齐的渔船,就连上面的灯火也是那么整齐。我忽然发现,窗边一侧放着一个望远镜,我拿过来向窗外望去,看清楚了那些传播的排列方式犹如数学公式一般,分明有一种统一的力场在控制着它们。我又想起了平台,平台跟这个力场之间的深层联系究竟是什么?

就在我即将放下望远镜之际,我看到有一艘渔船上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我想看清楚她,向她开始对焦,我发现她朝我这边挥了挥手,好像知道我在看她。真是不可思议。我慌忙放下望远镜,眼前望着的只是一片黑色的海。等我积攒勇气,再次举起望远镜看过去的时候,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觉得异常惊恐。我躺到床上,越来越感到那个女子的脸部是如此熟悉,就像是那张我已经遗忘已久的脸。那是我深爱着的人吗?在时间流逝中我已经不能确定。我寻找凝固的沙滩跟这张脸有关系吗?也许凝固的沙滩具有某种时光隧道的功能,让我可以越过时空的屏障,重温某些温暖感人的瞬间。我打开手机的笔记本,把一些想法记录下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写作。我的意思是,那本叫《凝固的沙滩》的书,我开始书写了,我将会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记录在案。但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最终也将无法确定它是否能够构成一本书的模样。书是一种语言文字的排列,但只有写书的人才掌握这种排列的密码,这就跟沙滩一样。读者的脚印不断深陷在词的沙粒当中,每次抬脚都称得上举步维艰。在无限沙粒排列的背后,假如不是一个神的安排,那将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曾经认为在微观的层面上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意志,但是随着我们的微观观察越来越多,对于微观的证据越来越充足,也许我们反而会发现一个更加可怕的秩序。那我们将如何自处,那样的情形难道不正是跟凝固的沙滩是一样的吗?

可是,我们是谁?有一个我们吗?

我借着月光发现,室内的家具摆设跟海上的船舶排列有着高度一致性,这一定是某种规律在起作用。这种规律是具有人性的,因为人类是特别喜欢把物进行排列,尤其是对他们的历史,他们觉得在这样的排列当中,能够体现出某些他们所想要的东西。但是那背后真正的东西却是如此难以发觉,总是跟人类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因为人类并不清楚它的模样,所以人类时常把自己的灵感当作是它,然后懷着对它的敬意膜拜着自己的灵感。

但你不得不承认,没有排列,就没有文明。因为所谓诗,就是从词的排列开始的。

4. 界限

第二天早上醒来,阳光明媚,从窗户射进来落到我的脸上。阿远肯定已经去沙滩晒太阳了,而他的老婆去餐厅忙碌了。周围非常安静,就像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起身穿好衣服,站在窗前眺望大海。大海此刻变成了一面明晃晃的巨大镜子,让我迷茫的睡眼无法睁开。但正是这种努力睁开的过程,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我打着哈欠,推开房间的门,发现孩子还在家里。孩子是光头。光溜溜的头皮也像是液体表面一般。

我弄出了一些声响,孩子也不看我,仿佛我并不存在。我故意把声响弄得更大,推了一把椅子,可孩子完全不受影响。难道他是聋哑的吗?我慢慢向孩子走去,孩子的头皮原来只是被光斑所覆盖,沙子般的毛孔显露出来了。我看到孩子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沙漏(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沙漏,与孩子的脑袋差不多一般大),他不停地把它倒过来、倒过去,凝视着沙子的流动。他似乎在思索着如何才能让沙子停止在某处,不再流动。我心中一颤,我想,我和这个孩子思考的问题多么相似!我没有忘记我的目标,我在寻找一片凝固的沙滩。孩子的侧脸跟阿远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嘴角,随时都有可能发出轻蔑的微笑。但是,每当沙子流净的时候,他的嘴角紧绷着,陷入了某种悲伤。然后,他重复着这个过程,乐此不疲。

我走进厨房,准备找点什么吃的。但厨房沉淀着一层黄色的尘土,包括餐桌上也是,似乎废弃已久。不过,当我用手触摸餐桌的时候,我发现那居然不是尘土,而是很细的沙子,与海边的细沙没什么区别。不知道这些沙子怎么沉淀到这里了?风不可能把沙子源源不断地吹进来,因为很显然窗户是关闭着的。难道他们从来不在自己家里吃饭?都在外边的餐厅吃饭?这是极有可能的。

我干脆直接问孩子:“怎么厨房这么多沙子?”顺便检测一下他的听力。

孩子没有回头,但是他说话了。他说:“这里每天都有沙子。”

看来他的听力是正常的。

“那你们每天不打扫卫生吗?”我盯着他。

“每天打扫,但是沙子还是会出现。”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说。他还捧着那个沙漏,连他的玩具都是沙子做成的。可悲。

我走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我站着也许会给他压迫感。

“沙子不是慢慢出现的,是突然出现的。一般是在后半夜的某个时刻,当你不去留意它的时候,它突然就出现了,但是,如果你一直盯着桌面,想看到沙子什么时候出现,是怎么出现的,那你肯定看不到沙子。当你稍微走神了,或是去上个卫生间回来,你会发现,沙子已经出现了。”

孩子要么不说话,要么说了一大段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说的话也不着边际,尤其是他那神秘的眼神,让我感到一丝恐惧。我岔开话题:“那你早上没有吃东西吗?”

他说:“我去餐厅吃完饭已经回来了。”

这个时候他又恢复成了一个孩子的模样。

“所以……你们从来都在餐厅吃饭,而不在自己的厨房吃饭吗?”

“有时候也会在厨房吃饭。这个沙子真的跟打扫不打扫没有多大关系,它每天都会出现的,只要在这个岛上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在餐厅还是在家里。”

“原来如此,那我去吃点东西。”我说着,准备赶紧逃离了。

“你昨晚用望远镜看大海了吗?你看到什么了?”他仰头看着我,把沙漏倒了过来。

我颤抖了一下,他居然在偷窥我。“你怎么知道的?”我干脆直接脱口而出,面露不悦。

“我床头的水母也是我的眼睛啊,我可以看到你干了些什么。”说完他咯咯笑了起来,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嘿,你这个坏孩子,幸亏我没干什么坏事。”看他这个样子,我没法继续生气了,我也跟他开个玩笑。

“你是个忧郁的人,你有心事。”他盯着我说,像是我人生的审判官。

“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早熟,跟你的父亲完全不同,他是个简单的人。”

“简单的人往往才会生出复杂的孩子。其实我也谈不上有多复杂,我只是不用为了吃饭生活而忙忙碌碌,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人。我平时并不这样跟人说话,我只是觉得你是这样的人,我应该用这种方式跟你说话。我和我爸爸就用我爸爸的方式说话,我会告诉他我想要什么,我想吃什么,我想玩什么,就可以了。”

“你想玩什么呢?我看你一直抱着一个沙漏,跟个傻瓜似的。”我直接嘲笑他。

“他们经常叫我傻瓜,包括我的爸爸妈妈,但我知道这是不一样的。我的爸爸妈妈是爱我的,他们叫我傻瓜,是觉得我是可爱的,是与众不同的。可别的人叫我傻瓜,是觉得我确确实实是个傻瓜,一天就知道摆弄沙漏,胡思乱想。”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沙漏吗?”

“沙滩上的沙子就是沙子,但是沙漏里的沙子,就变成了时间。我有些想不通这个事情。”

“沙漏只是测量时间,可它本身并不是时间呀,就像手表、时钟,都不能说它们是时间本身。”

“你说的这个谁不懂啊?三岁孩子都懂。”他竟然嘲弄起我来了。

“哎哟,那你来说说。”

“钟表或时钟所显示出来的时间,是你改变不了的,你只能看着它。但是,沙漏里面的时间是我可以控制的,我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时机让时间开始。这是我自己的时间。可惜的是,它总有结束的时候,而它的结束不是由我来控制的,而是由沙子的多少来决定的,所以我才说沙子变成了时间,沙子流完了,时间也结束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哲学家。”

“你不要再这样说话了,你这样说话跟周围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我想要你跟我好好说说你的真实想法,我在这里很难接触到外边来的人。”

“好吧,让我来认真回答你的问题,把你当作是一个面试官。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非常深刻的人,可以回应你的任何问题。你现在提出的问题,就是我之前没有想过的。我认为你提出的是一个时间的边界问题。时间有边界吗?我们在历史的大多数时候假设时间是没有边界的,是无限的、是永恒的,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假设宇宙是从一次大爆炸当中产生的,从那一刻开始,才有了时间,这意味时间并不是无限的,至少它有一个起点,暂且不说它的終点是有限还是无限。那么,按照你的说法,也的确如此,这个宇宙大爆炸的学说不过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一个更复杂的沙漏罢了,我们在用这个沙漏设定一个起点,解释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们并没有办法来解释时间的终点,就像并不是由你来控制沙漏的时间终点,而是由沙子来控制一样。你这么小能洞察到这一点,已经让我特别惊讶。那么我们这个宇宙的时间,也许也是由宇宙本身来控制的,宇宙中的全部物质,就像是沙漏中的全部沙子。这也可以让我们推测,如果宇宙是有一个开端,那就必有一个终结。如果这个开端是爆炸,那么这个终结必然是一次收缩导致的崩塌。所以我说你是小哲学家,你已经从一个沙漏里面,看到了我们这个宇宙的真相。”

他听完我的话,愣住了。我以为他在酝酿着什么新的想法,我在等待着应战,我的每根神经都紧绷着,但是他却突然说:“你去吃早餐吧,你说的东西我要好好消化一下。”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孩子。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是沙漏的边界,让里边的沙子变成了时间。”他喃喃自语地说道。他手中的沙漏处于水平状态,沙子停止了流动。

我扭头看着他,给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

“你今晚还回来住吗?”

“我不知道。”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用牙齿咬着嘴唇忍住了。想让我回来?却不好意思表达。

我走出了门,跟他挥手告别。户外阳光灿烂,海风吹拂,让我重新确认了世界的存在。世界是浩瀚无边的,而不是被关在一个沙漏里的。我走到一家很破败的小商店里面买了个椰子,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然后我让对方用刀帮我把椰子劈开。我用手抠出椰子肉,大口咀嚼着,任由汁液洒在身上,像是原始的土著。我边吃边向沙滩走去。我确认我今晚不会再回阿强家住了,尽管跟他的小孩聊天让我有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开启了真正的探索模式,那就是我将沿着沙滩绕岛一直走一直走,直至走完一周,不遗漏这座岛上的任何一处沙滩。

我以为远离城市的真正沙滩应该是极为荒凉的,就像沙漠一般;但实际上我错了,这里的沙滩有着丰富的景观。最外侧是整齐的椰树林,然后是低矮的灌木丛,紧挨着这片灌木丛的是匍匐在沙面上的一种绿色草叶,然后才是沙滩。沙滩也有着清晰的界线,那就是被太阳晒干的沙子和被大海浸濕的沙子,就像太极的白与黑一样泾渭分明。在黑色的湿沙以外,才是大海的自由领地。我行走在柔软的沙滩上,目光不断陷入在这几个界线之中,每道界线之内也许都有自己的规则,就像每一道界线之内,都是一种隐喻意义上的沙漏。可惜的是,这个发现没办法告诉那个孩子了,也许当他独自走在沙滩上的时候,他也会有自己的领悟。

在走过了足够多的沙滩之后,我忽然有些慌乱,我开始怀疑,凝固的沙滩究竟存在吗?如果它真的存在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呢?因为我对它没有任何明晰的认识,完全依靠的是在道听途说的基础之上构造的想象。会不会就算它在我的面前,我也无动于衷,只是安静地路过?

那些潮湿的沙子,就是最真实意义上的凝固沙滩。我站在上面,它是非常坚固的,像是柏油马路一般。而干燥的沙滩松散塌陷,大海在上面可以画出任意的笔画。那笔画正是大海的心电图。如果非生命的物质也有心电图,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理解物质和生命之间的关系呢?生命是从这个物质世界当中诞生的,那么在生命最初即将诞生还未诞生的那一刻,物质与生命交会的那一刻,那也是一种极为微妙的边界。交界之处称之为边界,但是边界是一个与其他地方都不同的区域,它具有两边的性质,但同时又具有着自己独有的性质。边界是无比神秘和神奇的,我凝视着大海,大海表面的张力便是最好的明证。那是大海的皮肤,当你轻轻抚摸大海的表面,它一定能感受到你的抚摸。你的抚摸对大海来说,也许微不足道,也许意味着很多。

5. 不知如何操作的玩具

走到黄昏时分,我又饥又渴。我陆陆续续抓到了五只螃蟹,剥开壳生吃了,还有掉落的椰子,我像是一个荒岛上的幸存者。我从未想到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会如此强悍。但实际上,这种观念恰恰是都市生活带给我的,生吃海鲜是一种最时髦最昂贵的消费方式,这种诡异的满足感才是让我能够吃下这些破东西的根本动力。我已经离开了繁荣的市区,走向了人迹罕至的荒凉地带。我有些迷恋这种幸存感。我一直走在黑色的被海浪打湿的沙滩上,走在上面像走在马路上一样舒适,我有时几乎已经忘记了我是在沙滩上行走。海水让沙滩凝固,几乎无时不在,但这并没有我期待的奇迹。人类已经创造了太多的奇迹,但我还想着发现人类之外的奇迹。

只因人类的奇迹很快就会变成庸俗的现实。

我加快了脚步,我要尽量赶在天完全漆黑之前绕岛一周。虽然我不确定我能否走完一周,但我知道这个岛并不大,即便我不能走完一周,应该也能走上一大半,所以我的心里并不慌张。岛上并无猛兽,最可怕的生物也许就是丛林里的毒蛇,但我沿着海边走,一定会非常安全。

就在太阳处在海与天的分界线之际,经由海面反射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眯着眼睛,看到前面似乎有着巨大的屏障。我用双手搁在额头前面,像是猴子一般,我看到前面有一面巨大而高耸的岩石从大陆一侧像刀一般插入海洋,将我的路活生生切断。我没有想到我的环岛之旅受到了如此巨大的阻碍。显而易见,翻越那道岩石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插进海水中的巨大绝壁,与海水形成了几近垂直的直角,并且上面由于海浪的扑打,滋养出极为黏滑的物质,仅仅是看着它,都觉得目光在那里打滑。

忽然,我发现在悬崖下的沙滩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点,那种红色不是自然界所能拥有的,很显然是人造的。我快步向那个红点走去,也许那个是某种机关,就像是奇异的平台一般。我走到前面发现,那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红色塑料装置,或者说,应该是塑料,我把它拿在手上,那种触感像极了塑料,但是比塑料要重一些、坚固一些。这是个孩子的玩具吗?它由桶、管子和脚手架三部分构成,我不知道该如何操作。我拿起它来端详了一会儿,看不出个究竟。我只是觉得奇怪,它居然没有被风吹走,要知道海边的风可是特别大的。放眼望去,周围的沙子特别平整,像是没有遭受过任何的侵扰,跟月球表面一样。不,月球表面还有陨石的撞击深坑,这儿什么都没有,就像已经静止了上亿年的时间。这个玩具的表面没有任何灰尘,更别说沙子了。我把它轻轻放在沙滩上。我伸开双手,干干净净的,甚至比之前更干净。这样看来,这个玩具堪称神奇了,它究竟从何而来?它孤零零地置身在这个地方的中心,就像是一个陷阱。

我尝试着玩玩这个玩具,既然他已经被我定义成了玩具。假如我是个孩子,我会怎么玩?我抓起一把沙子,装到沙漏里,我看到沙子从沙漏流到了管子里,管子与管子交接的地方有一个腔室,里边有个涡轮,涡轮与摇把是对应的,我抓起摇柄摇了起来,有风产生,从而让本来下流的沙子停顿在了半空。我停下旋转,沙子流了下来,驱动涡轮向相反方向转动起来,就像是水冲动水电站的发电机一样。但是这涡轮的旋转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让玩具内部的沙子从涡轮一侧的微小出口全部被吹了出来。因此,不管我怎样向里面抓沙子,沙子总会被排得干干净净。那个神秘的涡轮不断调整着自身的转速和方向,从而总是避免了所在空间被沙子掩埋。

我一边加大投入其中的沙子的量,一边用不同的方向转动摇柄,试图让沙子流到红色的桶里面,我就不相信,怎么可能连一粒沙子都进不去?但无论我怎样用力、怎样变换动作,甚至是粗暴胡来,都无法让一粒沙子落进红色的桶里。我彻底失败了,但同时也让我明白了我的玩法是没错的。所有的游戏都是由对抗构成。我想让沙子流进去,它就把沙子排出去,这就是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但问题是,我已经明白我不可能赢得这场游戏,这个玩具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操作者是注定要失败的。

我是沮喪的,我把玩具放回到它原来的位置,然后四顾茫然。海浪继续拍打着礁石,海鸟继续寻觅着猎物。而我的身边却是一个我不懂操作的玩具,或是我无法打败的玩具,我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孤独。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孤独,我此刻面对的这种孤独意味着一种无法解脱的绝境。要想从中解脱出来,只有离开这个封闭的语境,离开这个恶作剧般的玩具的召唤,我的一切才能够恢复正常。

让那个每天都玩耍着沙漏的孩子,来玩这个玩具会怎么样呢?我心底划过了这样的想法。那个孩子控制着沙漏,让沙子顺着他的意志不断从一侧流入另外一侧,再从另外一侧流到这一侧,他觉得自己拥有了自己的创始时间。但是这个奇怪的玩具无疑否定了这一切,它不给你一个起始,你无法将自己的意志灌注其中,它是反意志的,因此,这也意味着它是反时间的。

6. 无人在场的行走

我还是得去山的那边,去山的那边就能摆脱此刻的窘境。我不能被一个古怪的玩具打败,我还要去寻找那凝固的沙滩。我走出沙滩,沿着悬崖峭壁背对着大海的方向而行。我知道,只要我走得足够远,我就能够找到足够平缓的地方,然后我就可以逾越这道屏障。我所花费的无非只是体力和时间而已,我琢磨着岛本身的有限性,对自己生出了比平时更多的自信心(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虚妄的自信心,这只是对刚才操作玩具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挫败感的一种补偿)。

天色渐晚,前面的路渐黑,我确实有些慌张了,大海漆黑一团,犹如墨汁在翻滚,我回头看了一眼,就不敢再回头了。但是远离大海的丛林里面潜伏着可怕的毒蛇,那不是更可怕吗?我打起了退堂鼓。可如果现在向市区走去,时间上也来不及了,我处在了一个进退维谷的时刻。继续向前走吧,我的心里有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向我喊道。也许有人会把这称之为勇敢,但我只是觉得这个声音真的不属于我,但它却在命令我控制我。在这样无助的时刻,一个极为微小的声音都会让事情发生质的改变,所以我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继续向前行走着,身体永远行走在意识的前面。

道路已不再存在,只有树林当中的空隙。越往前走,这些空隙里面就越是杂草丛生,大海那盐碱的威力在逐渐丧失,我即将脱离大海的势力范围。夜晚的大海是恐怖的,但更恐怖的毒蛇必定隐藏在草丛深处。

我只好大着胆子向山上爬去。万一在树林中还存在着某种大型生物呢?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在山上的岩石当中,也许我可以寻找到一个安全的巢穴。山上当然也有蛇,但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突然为自己的荒唐决定感到后悔,也许我应该答应那个孩子,今天晚上再住在他们家里,跟他好好聊一聊沙漏的哲学。然后,临睡前再用望远镜看一看海边,也许还能看到那个神秘的女子。寻找那个女子应该比寻找什么凝固的沙滩要更加有趣,更加符合人性。

天彻底黑下来了,我只能借助于大海微弱的反光,在一种很模糊的光线中寻找着向山上爬行的路线。岩石缝隙里随时会跳出毒蛇来攻击我,这样的想法让我的气力越来越弱,我甚至都有了一种放弃自己生命的想法。这个想法来得非常突兀,在此之前我还在为了一个虚妄的目标在努力,但突然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无意义感比任何可怕的事物对生命的打击力度都要大。我匍匐在一块突出的巨大岩石上,像濒死的小鹿那样喘息。我看过小鹿被鬣狗撕扯着下身即将死亡的视频。鬣狗非常猥琐地躲在它的身后,迫不及待地吃着它的肉,而它只能睁着大大的黑色的眼睛,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成了还有感受力的活肉。与其说小鹿还在看着这个世界,不如说整个世界都通过鹿的眼睛被凝固成了黑色的痛苦。

就在无比虚弱之际,我突然看到有一个黑影在移动,而且还有光点一闪一闪的,惊恐让我大脑一片空白,也许真是遇到什么猛兽了,这个岛上还隐藏着老虎或是豹子,我将会被活生生吞噬,而我只能呆滞地体验弥留的残酷,像那小鹿一样吸纳这个世界的痛苦。我已经做好了迎接即将来临的痛苦,整个人一动不动。我知道现在做任何的挣扎都是无谓的。但是我的身体依然没有听从我的内心,我双手像是获得了自己的意识,握住了离我最近的石块,随时准备投掷过去。我暗暗叹息,生与死都是人的本能。身体内部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让极端狂喜与极端平静居然可以同时作用于我。

那个东西显然发现我了,它也停在了原地,也许是蹲伏在那里,准备凶猛地扑过来。我的双手自行其是,砸了一块石头过去,那个东西居然发出了哎哟一声,我心下立刻释然了,意味着那是一个人。

我赶紧说:“你是谁?”

传来了男人的声音,那男人说着一口我听不懂的方言,但那声音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那几乎是一种咒语,一种让我可以再生与复活的咒语。他缓缓向我爬过来。我现在才意识到那个一闪一闪的东西是他嘴里叼着的烟头。

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那是他手中的手电。我说:“救救我吧!”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像个即将坠崖的人,有种获救之后的轻松感。我跟他并排靠在大岩石上,他的头发散乱,胡须浓密,脸上呈现着岩石一般的黑褐色。他身上穿着绿色的夹克,也许是淘汰下来的军用产品。我和他攀谈起来,猜测着他的意思。原来他是这里的守林人,我表达了我又饥又饿的状态,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他点点头,甚至拍拍我的胳膊,带我向山下走去。

在山洼里有一个极其矮小的房子,如果不注意,甚至都看不到。房子犹如小碉堡,被巨大的叶片遮挡着。我跟着他钻了进去,像是两名原始人回到了巢穴。我吃了土豆,喝了热水,整个人舒服了。我居然问他,为什么不吃海鲜呢?离海这么近,弄点鱼什么的应该很方便。我通过他的表情和手势大概明白了,他是一个对海鲜过敏的人,他尽管生活在岛上,但他更像是一个山民,而不是一个渔民。他惧怕大海,他很少走近大海,除非迫不得已。我凝望着他那张岩石一般的脸,仿佛是在和山神对话。

我终于忍不住向他问起了他为何会对大海产生恐惧。一个生活在岛上的土著接触大海是难以避免的,肯定有什么独特的原因。这个问题也许比较隐秘化,但我还是问了,漫漫长夜,聊天是最好的度过方式,尤其是那种聊不清楚的话题。他听清楚了我的问题,他这次没有急着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跟我比画,而是陷入了沉默。他的眼神在夜色中黑漆漆的,又让我想到了濒死的小鹿。我向他表示了道歉,可他对我的道歉毫无回应。他陷入了不再说话的状态,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然后默默为我铺好了床。那是一张木板,支在两块岩石上,木板上鋪了干草以及布单。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古代,但是仔细望去,他房间内还是有着不少现代的应急物品。除了手电筒、灭火器、蓄电池之外,还有一把黑光闪闪的猎枪挂在墙上。我仔细照着光亮看了一眼,那支猎枪上积满了灰尘,他应该很久没有动过它了,那变成了一个壮胆的装饰。

今天我累到了极致,所以很快沉沉睡去。我做了一个梦,我陷入沙滩里,怎么也走不出来,整个人极其焦躁、极其惊恐,想要嘶吼。就在这时,我被人推醒了。我看到了救我的这位土著,他的方言滔滔不绝,向我诉说着什么。我晕晕乎乎的,什么也不明白。他把我拉了起来,手向外指着,显然他是想让我跟他一起去外面。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疲惫让我没法思考,也没有任何提防,我在他的拖拽中挣扎着跟他向外走去。

此时,太阳即将冒头,在灰色的晨光中,我跟着他摇摇晃晃向前走。走了几步之后,我便发现这分明是通往大海的道路。他要带我去看清晨时分的大海?这是为什么呢?他不是惧怕大海吗?我问他:“我们去哪里?是去看大海吗?”他嘴里嚷嚷着什么,声音很大,情绪比较激动。我无法进入他的语言,就像我无法听懂大海的涛声。我们走到了昨天见面的地方,然后他带着我继续往上爬,来到了一处地势较为平缓的坡地,从这个坡地向下俯视,正好就能看到那块我发现红色玩具的沙滩。我抬头,大海在一侧微微起伏,处于暴躁症的间歇时刻。太阳一跃而出,阳光让整个海面陡然凝固成了金色的固体,这是极为壮观的。但是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要看朝阳,让我低头看下边的沙滩。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片沙滩,什么也没有看到。距离有些远,就连那个红色的玩具也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儿。但是那片沙滩的平整再次让人惊讶,那简直像是用熨斗熨过一般。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扭头问他,“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嘴巴跟皱纹揉成了一团。他做一个手势,让我继续看那沙滩。“那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我喃喃说着,转头继续看。这时,他叫喊了起来,我顺着他的指头,看到了一个最为奇妙的景象——在沙滩上突然出现了脚印,那脚印是无中生有的,从大海的海浪中延伸出来,但它是一个干燥的脚印,没有丝毫水分,沙滩的金黄色丝毫也没有变黑。我看着那个脚印一步一步在沙滩上前行,走到玩具的地方,那个脚印停顿了一下,绕着玩具走了一圈,然后非常没有规律地在沙滩上行走着,到了快靠近草丛的地方,那脚步变换了方向,向大海走去,直至消失在了大海当中。没有变化的脚印了,刚才留下的这片脚印还在。那当然是人的脚印,但是看不见那个人,是隐身人吗?是魔法中的隐身人,还是科幻中的隐身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了这位山民为什么惧怕大海的原因。现在,我也被吓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钻进我的心,就像是白蚁钻进了树芯。我转头发现那个山民早已没有了踪影,他吓跑了,看来这样的脚印出现在沙滩上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那究竟是什么?恐惧让我在清晨的海风中瑟瑟发抖。我想,我是记得来时路的,我可以回到山民的那个小屋子里,再美美睡上一觉。但睡醒之后该怎么办呢?变成一个跟他一样从此惧怕大海的人吗?我不能接受。我是来寻找奇迹的,如果寻找的结果是让自己变得更加渺小,那这样的寻找意味着一次巨大而彻底的失败。

我不是渴望奇迹吗?怎么奇迹发生在眼前的时候,我却怕了,需要逃离?不,我得走进那奇迹的深处。这片奇怪的沙滩应该与凝固的沙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于是,我终于抵御住逃跑的诱惑,获得了勇气,决定再次对那神秘地带进行勘探。

很显然,线索已经找到了。

7. 神秘的伴奏

再一次,我站在这片沙滩上。我意识到,这片沙滩很大可能性就是我要找的凝固的沙滩。诡异与奇迹的区别究竟在哪里?无非一件事情的两种心态罢了。

我蹲下身,伸手抚摸着这片沙滩上的沙子,就像抚摸恋人的肌肤。随后,我抓起一把沙子放在阳光下仔细看,想看出它们跟其他沙子的区别。我左看右看,还用手搓着,但很显然光凭着我的肉眼是无法看出个所以然的。

随着海浪的奔涌,海边的一些足迹已经被侵蚀,没有踪影了。但是其余的足迹依然无比清晰,那是人的赤足,五个脚趾历历分明。实际上,我非常紧张,我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有新的足迹产生。假如此刻突然有脚印向我走来,我该怎么办?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敢去细想。那脚印会从我身上踩过去吗?然后我试着抓住他或她,可那如果不是人类呢?我的手伸过去,碰到的只是空无。

但是,只有海风和寂静,没有新的脚印了。也许那只是特定时刻出现的奇迹。我脱了鞋袜,光脚踩在沙滩上,我走向那神秘的脚印,把脚放了进去,我的脚印跟那脚印居然完美吻合在了一起。我沿着那脚印走过的路,缓缓走了一遍,脚印边缘几乎没有什么沙子溢出。我的恐惧彻底消散了,这是为我设计好的奇迹,不是吗?我的心情开始愉悦了,我沿着脚印又走了一遍,还不满足,继续走,越走我的心情越是愉悦和放松。

从凌晨到现在,我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但我没有觉得饥渴,也没有对饥渴的执念。我从神秘的脚印里走出来,开始留下自己的脚印,我用脚印在沙滩上绘制着一幅抽象的图案。我竟然像个小孩子,在沙滩上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一天,直到黄昏降临。这时候,我方才感到有些累了。我坐了下来,彩霞满天,涛声温柔,我直接躺了下来,彻底放松,任头直接枕在沙子上。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像树叶悬浮在水面上,任由外力的驱动。

我的意识逐渐与外物融为一体,我听到了某种奇妙的音乐声。也许那是由海浪声构成的,但不是平时听到的海浪声,海浪只是提供了某种基础的符号。我逐渐被那音乐给俘获,那分明是交响乐,因为有些旋律是重复往返的,而大自然的声音则是永远不会重复的。那旋律在我意识中变换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而且不是黑白的梦境,而是彩色的事物,我整个人陷入到了一种极为恍惚的状态当中。我不敢深入其中,想要睁开眼睛,眼睛如愿睁开,天空彩霞的各种形状继续对应于那种旋律,那种恍惚感完全不受影响。我极为欣悦了,我是自由的,不是被控制的。

有了旋律,有了形状,那声音变成了某种符号。就像是语言符号一样,我意识到那伴奏是可以破解的东西。当然,我眼下还无法听懂,但我沉下心来。我想起了学习新语言的过程——只要你听得足够多,跟语境所发生的关联足够密切,你便会逐渐破译这套语言系统。因此,我坚信我可以破解此刻的声音。

我沉浸在旋律的重复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四野一片漆黑,天空布满了星辰,星辰后边是光也无法穿透的深邃空间。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离宇宙如此之近。或者说,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就置身于宇宙当中。宇宙不再是一种知识、一种概念,而是存在本身。渺小如我与浩瀚宇宙之间不需要什么桥梁——比如宇宙飞船之类的,甚至连地球也不需要,我是诞生于地球上的,但我可以属于地球,也可以不属于地球,我可以属于宇宙的每个角落,宇宙的每个角落也属于我,只要我愿意,我的意识便与其同在,不需要物理的速度,不需要任何的传播,这才是自由的终极含义。这不是人的自由,这是意识的自由。人所拥有的意识,只能称得上是意识的细胞。

在偶然的瞬间,我几乎能领悟到那声音所要表达的意义了。可这话语的意义,我却暂时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转述出来。我就这样慢慢听着,让它的意义变成心底的具体感受。那正如母亲的呢喃,只有她怀中的婴儿可以听懂,婴儿却没法以语言回应。

心底的感受逐渐积累成形:这个声音是在跟我打招呼,以极为委婉的方式,这是毫无疑问的。

8. 外星人降临?

我只能权且先说那是外星人,因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坚信那不是幻觉。有关幻觉的想法是一定要排除的。另外还有一点需要注意:虚构不是幻觉,虚构总是真实的。我们正是在虚构的语境中来体验真实。我知道这样说总有人会抬杠,但对一个目睹了奇迹的人来说,抬杠是不值一提的,犹如角落里的蛛丝,只要轻轻挥手,就掉了。

那些人——不,他们不是人类——那些生命,他们在我眼前的空中勾勒出了三个彩色的立体图景,每一个图景里面都呈现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他们与我们是如此不同,在第一个图景里边,他们仿佛是一个生活在液态星球上的生命,如果不加留心的话你会以为那些只是海底的漩涡,当他们快速行动时,他们的身形有些像章鱼,但实际上他们要比章鱼复杂得多,也优雅得多,能看得出来他们具有高等智慧生命的特征。第二个图景里边,他们仿佛是太阳上的黑斑,他们向光焰的深处走去,那是恒星上的生命吗?恒星上具有生命完全超乎我的认知能力。但那些黑斑欢快地活动着、嬉戏着,来回跨越着恒星上的火焰,像是原始人围绕着篝火在唱歌跳舞。然后,那些黑斑变成了八道金色的光带,恒星内部的热量从光带向外流去,从我的视角看上去那类似火箭的发动机喷口,那恒星飞了起来,很快便穿越了数个星系。第三个图景里边,没有生命,是一个具有圈層的光之洞穴,在那尽头是极度的亮光。我凝视久了,那亮光仿佛离我更近,洞穴变成了高塔。这自然是眼睛自带的幻觉,我还是相信我第一眼的感受。在洞穴的内部,有很多白色的絮状物质,都是紧靠在边缘的,中心是绝对的空洞。这究竟是什么?宇宙的虫洞?不,也许更可能是一个高维空间的展示?甚至说是整个宇宙的某种全息图?

随着我思维的密集跳跃,那个伴奏的频率加快了,很想向我诉说更多的东西。他们所说的正是我作为一个人类最想知道的东西。比如关于存在的奥秘,死亡的去处,以及意识本身的起源与机制。我好像全都听懂了,因而很激动,但激动之后发现记忆中并没有什么痕迹,然后再次去听懂,发现这种“懂”超出了语言与意义。其实这样的感受以前也有过,那就是读黑格尔、康德的一些哲学文章的时候,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很糊涂,隐隐觉得是某种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这还只是地球上跨文化跨语言的一个小例子,此刻我所面对的可是跨越星际的语言困境。尽管他们极其智慧,能够利用海浪、礁石和风等一切事物跟我讲话,但他们的内容毕竟太复杂了,或者说,我的人类大脑还太简陋了。

但我毕竟还是读懂了一点点意义,他们好像反复表明他们并非外星的生命。他们对于“外星人”这个粗糙的命名表达了抗议。宇宙中的恒星近乎无穷,这样说是出自人类那种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那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们连去距离最近的卫星——月球,都还很费劲,已经有五十多年没上去过了,遑论什么别的星系?这是我的思维活动,对方很快捕捉到了。伴奏的意思似乎是说,不仅是地球上的人类等生物是生命,一切都是生命。

好吧,一切都是生命。这沙滩是生命,大海是生命,风也是生命。生命那么艰辛才起源于冷酷的物质世界,现在生命与非生命却一样了。

我的思维立刻得到回应,我理解出来的意思是:生命可以从非生命的物质中诞生,生命便可以在一个非生命的物质世界中继续进化,生命的边界在不断扩大,直至与物质世界重叠合一。

宇宙太广阔了,能做到重叠合一吗?

不需要质疑,你会感受到的。你本身也是由物质构成,你已经在感受的过程中。

我正在感受?我看看周围的黑暗和眼前的立体图景,陷入了极度困惑当中。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展示当中,不会有别人看见?这一切如果只有我自己能够看见,那如何保证这不是幻觉?……不,这不是幻觉。正如那个无人行走的脚印一样,是我和山民一起目睹。在我之前,山民早已目睹,并受到了过度惊吓。那么,在我和山民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人目睹过那无人行走的脚印。

这样的场景,应该每天都在上映。但是发现它的人非常稀少,敢于接近它的人就几乎没有了。大部分人都如那个山民一般,被吓得够呛。这能说明我是一个更有勇气的人吗?我没有把握这样评价自己,我只是目标明确,怀抱着寻找奇迹的心态。

只有这种寻找的心态,才能获得对话。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但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我的想法,哪个是他者的想法了。

眼前的绚烂图景,也许是为我专设的。假如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别人——比如说那个山民,那他眼前所显示的图景也许是另外的样子。那眼前的图景是否可以定义为一种出自我的幻觉的某种真实?我这样想的时候,自己都觉得相当拗口,但这应该是一种“客观”的描述。也就是说,这图景尽管出自我的幻觉,但是这种幻觉的生成并不是由我来控制的,而是一种更大的意识在借助我的小意识在显示着事物。

是的,外星人没有降临,降临的是一种生命意识。

不是降临,是连接。降临太有外在感了,你就在内部,你一直在内部,不需要降临而去侵占你。

我找到凝固的沙滩了吗?我身下的沙滩就是我要寻找的吗?

没有回应。

眼前的三个图景逐渐熄灭了。我在意识中大声呼叫着,想让它们继续那样为我呈现,我想多看一会儿那灿烂壮观的景象。但是那图景无视我的要求,就那样慢慢消散了。我的眼前重新被黑暗所充斥,黑暗变得更加虚空。我抬头仰望星空,星辰和我之间的遥远距离与巨大空间,让我觉得窒息。婴孩与母体之间的脐带不会就这样剪断了吧?

9. 一块豆腐

大海开始持续涨潮。海水不断汹涌前行,淹没了整个沙滩。我没有移动,任由海水也淹没我。我已经发现,我只要和这片沙滩触碰在一起,我就没有任何惧怕。浸水的沙滩变黑凝固,让我跟沙滩的接触面积变小。我看着自己的双脚从沙窝中显露了出来,白色的皮肤与黑色的沙滩形成鲜明比照。但是,很快,非常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沙滩在月光下变成了乳白色,月光似乎具有了染色的能力。我身下的沙滩似乎重新变得柔软,但不再是沙堆的松垮,而是具备了相当的反作用力。我干脆站起身来,用力踩在沙滩的表面上,发现沙滩不再坚硬,而是富有弹性。我跳了几下,竟然是软乎乎的,犹如蹦床。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蹦床:整个沙滩成为了一个整体,都在我的跳跃下震颤起来。可以说,沙滩完全像是一块巨大的豆腐。中国人对于豆腐最不陌生,配以各种作料,便会有各种口味,尤其是麻婆豆腐最为疯狂,红色的辣椒油犹如鲜红的血浆,辣和麻在雪白豆腐的掩护下进入口腔后猛然炸开,让神经接受残酷的折磨,从而有了平时无法企及的滋味。但是,平常见到的豆腐都是小块的,放在碟子里,再大的豆腐都不会大过一张床。因此,我敢说,没人见过像沙滩这么巨大的豆腐,并且还站在上边跳跃。如果有人做出这么巨大的豆腐,并在上面跳跃,那他才会理解我现在的感受,否则这种感受是难以描述的。

沙滩和豆腐的内在结构很相似,有很多缝隙与腔室,我的手向下挖去,便摸到了那样的腔室,它居然在膨胀和收缩,类似心脏在工作。海水在里边流动着,交换着信息,海水就是沙滩的血液。这让我觉得沙滩是有生命的。这种主观的“觉得”迅疾就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沙滩就是有生命的,跟我觉不觉得毫无关系。这已经不是“觉得”的问题,而是“感觉”的问题了。我感觉自己的细胞跟接触的沙粒之间产生了眩晕的关联,我不由自主躺了下来,让我的身体与沙滩进行充分接触,每一粒沙子就像是神秘的小触手,抚摸着皮肤的感受细胞,进而将手伸了进去。我的身体结构跟沙滩逐渐融为一体,我尝试着控制我的双手,我依然可以高高举起来,但是手臂上黏附的沙粒像是一个巨大的怀抱,让我甘心情愿又放下双手,最大程度地与沙滩接触,并向蛇那样向沙滩内部钻去。这有些类似做爱的感受,但比起做爱更加平和,没有迫不及待的欲望压迫。更何况,我觉得自己获得了更大的能量,这也是与做爱相反的。我任由那种巨大的能量与我连通,我也越来越平静,最终我凝固在了这片凝固的沙滩内部。我这才明白凝固的沙滩并非类似冰冻的沙滩,而是内在的原子之间产生了聚集在一起的机制。构成我的原子与沙滩的原子进行了重组(也许不仅仅是原子,而是基本粒子层面或人类知识边界以外的能量形态),因而我曾经的身体消失了,但与此同时,我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我的意识一点儿也没有受损。意识反而不再受到人类身体的局限,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我的身體成了这片沙滩本身,我感到了沙滩的每一粒沙子以及它内部的每一个分子、原子,我让沙子和海浪有了感受能力,它们也赋予了相应的能力,我的感受能力达到了极致。

我的目标已经找到,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我该干点什么呢?这时,我才发现当初的自己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那本跟我张冠李戴的书:《流动的沙滩》。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引用了一句法国人的话:“人们对于任何东西都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们始终在流动的沙滩上行走。”我太熟悉那种感觉了,我的一生都不断地陷入沙子的陷阱中去,即使是此刻,我对任何东西依然没有把握;但幸运的是,我无须再有所把握,我变成了要把握的对象。正如我不必在沙滩上行走,而是沙滩本身在行走。沙滩的行走自然与人类不同,那意味着沙滩本身可以让行走发生,反复发生,在时间之外。于是,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个我看到的自动行走的脚印就是我的脚印,我可以从时间的不同地方看到自己的脚印,乃至行走之前,因此山民看到的也是我的脚印。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个球状的状态,从任何一个点出发的时间,终究会穿回原点。这对于外人来说,或许非常难以理解,但是置身在凝固的沙滩里边,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唯一遗憾的是,我感觉不到沙子的颗粒感了。

原载《作家》2021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莫  南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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