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海那边
2021-12-21周李立
周李立
在贫乏的生活中,希望就如海那边的日出,有时缥缈虚无,有时清晰可见。他给她带来了海边小屋的爱情童话,也激活了她对生活的希望。直到他们携手海边之行,直到她站在遥远海边的那座空城里……
他们的工位比邻。不过她对他,印象模糊。这模糊的印象包括:
比如有时候他会提醒她,你能不这么嘀咕了吗?以及他在茶水间有自己专属的水杯——因为那个马克杯上有他用大号签字笔写下的花体的中文签名。如果有人误拿了他的杯子,他就会面貌严肃地用指尖敲打那个签名,以此捍卫对咖啡杯的所有权。
还比如这天早上,他对她的迟到无动于衷,尽管她刚刚经历了电梯失灵,挨过了二十九年的生命中最漫长的十五分钟。
她一个小时前还坐在电梯里,身下垫的是她每天背的环保布袋——布袋上的图案,据说灵感来自某博物馆藏品,不过那件千年前的藏品,其轮廓已经经过了现代主义的再造。布袋是她在博物馆买的,那种昂贵的所谓“文创产品”。她舍得买下它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博物馆是她手机导航地图上的“常用目的地”。她喜欢在空闲时间去里面“躲一躲”——如她说。博物馆不收门票,可以让人免费“躲一躲”。如果是工作日,展厅内总是空荡无人,仿佛天空中晴朗得不容一只飞鸟造次。其实她工作日也少有空闲能去博物馆闲逛,除非装病请假不去上班。但就算号称重感冒,在她工作的地方想顺利请假也颇为艰难。
没人知道她与博物馆的秘密。但她也并非在刻意保守自己的小秘密。如果有人问起她的闲暇时光如何打发,她会很乐意与之分享。只是没有,从来就没有人这么问过。她来北京之前不知道原来独居的意思是,没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也没人有兴趣知道。
电梯失灵的日子是周一。她因此错过了早上的签到打卡。这让她在工作时难免焦躁,她焦躁时的反应便是喋喋不休,当然她尽可能把不由自主的唠叨只控制在对客户的电话里——这份客服的工作意味着她的嘴巴极少闲着,从这一点说,倒很适合她。没有电话进来的时间,她用来填表格,是那种正反两面打印的客户资料表,如果这时她的焦躁依然没有缓解,她有时就会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念出来。
她自顾自的呢喃对他构成了干扰,于是他又一次提醒她,你能不这么嘀咕了吗?
她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其实是给自己争取时间,以便开口前能做一次深呼吸。
他坚定不移地回视她的目光。她就知道自己要输了,因为她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去看他手中有他名字的马克杯。
“对不起,我不念了。”深呼吸之后,她果然感觉好了不少。
他轻蔑地斜了她一眼,仿佛她的屈服本就是理所当然、在他的意料中的,所以他不需要有丝毫感激。
她不至于对他的无礼疑惑太久,因为事情太多了。而他,跟她做着一样的工作,事情也应该不少,但她觉得他每一天都沉默得仿佛从未接到过电话一样。
这是因为他总是十分克制地在电话中说话,有时还用手捂住听筒。他就像一块硕大的石头雕塑,纹丝不动,又悄无声息。
十分钟后,她克制不住了,或者是忘记了他刚刚的提醒,她书写时不由自主再次开始小声地呢喃——这会让人在面对重复的机械的劳动的时候,感觉还有一些自主性,这一点她很早就意识到了。她相信这期间有两个瞬间她的脑海中倏忽而过地闪现了他的愠怒,以及他表达愠怒的独特方式:紧绷的脸、礼貌但极度冷淡的语气,“你能不这么嘀咕了吗?”
这样想过之后,她的视线会不自觉地往右倾斜,余光便瞟见他端正直立的坐姿,身形偏瘦,但他并不单薄。他以这样的姿势在这个地方坐了五年——她听说的。因为她在这家公司工作还不到两年,再之前,她换过八九十份工作吧。但她自认为自己有比他更广阔的天地,她比他更能——就像人们通常形容的——如鱼得水。不是吗,她可既能听说他的事情,也会听说其他同事的八卦。而他什么也不会听说,没人跟他聊天。她还知道,他在这里的五年,有一个词语可以形容,那就是“沉默寡言”。
他最多地被众人提及的事件,是他在某一年的年会上放声高歌“爱拼才会赢”,经理是这样评价他的唱腔的——“听起来那个人其实一点都不想赢。”八卦的同事则出于附和地形容那为“软绵绵的”。从此,他在她心中就有了一种羸弱的印象。
看见他不为所动的坐姿,她会长舒一口气,在心中对自己做一个鬼脸,口中则继续复述难搞的客户的身份证号码,用以预定大洋对岸的酒店和迪士尼乐园。
因为时刻关注著他的动作,尽管这种关注只花费了她视线的一点点余光,所以他停下手中的事情,转身定定地注视着她的时候,她还是立刻就感觉到了。
她手里还握着电话听筒,听筒中暴躁的客户依然在抱怨没能及时抵达的预订的出租车。
他两手放在膝盖上,正面朝向她的模样还是让她有片刻的惊骇。她下意识放下了听筒,也扭转身,身下的旋转座椅发出吱嘎的响声。
“我说过了,”他面无表情,让她相信他其实没有那么愤怒,“不要念出声。”
她笑了,因为忽然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有一些可爱,像孩子生气时总要装出自己是大人的神情。
“这么大的办公室,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念出声,别人还怎么工作呢。”他这样说的同时,向她摊开了两个手掌。
她下意识去看那手掌上的纹路,但一无所获,那是两个光滑洁白,但又纤细得不像男人的手掌。
他迅速缩回手,手臂在胸前以始料未及的速度交叉。她明白她盯着他手掌的行为,也许冒犯了他,至少冒犯了他的怒气。
“好的。”她笑道,诚恳地表示,“我会注意。”
他转动旋转座椅时,给了她一个白眼。他的旋转座椅也是静悄悄的。她对着空洞处,吐了一下舌头,然后迅速将整件事抛之脑后。
午饭时,他破天荒地问她需要他给她带咖啡吗。她抬头的动作就像她感受到的惊异一样,唐突得昭然若揭。
“不,哦,我是说,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也好。”
他把外套叠得像文件一样横平竖直,搭在胳臂上,之后才说,“不加糖,不加奶?”
她琢磨这是否是两个问句,最终她给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不可能使用问句,因为他说得那么郑重——不加糖!不加奶!
她需要加糖加奶的咖啡,不过她没说。
他的郑重其事,不适合用来谈论糖和奶的问题,她感觉。
“是的,非常感谢。”她仰着脖子微笑,笑容可能会有些变形,她自己觉得。
午餐时她一直在填写表格,因为早上的电梯事故耽误了日常的进度。表格都堆积在她的左手边,比平常的日子高出许多。
“他居然跟你说话?”詹妮佛走过来,朝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她正在中午的困倦和一塌糊涂的表格之中烦躁。
詹妮佛摇晃着翠绿色的新裙子,胳臂搭在她的背上。
“哦,郑梅,不,别在这个时候,我需要把这些弄完,在两点钟之前。”她说出口才意识到错误,詹妮佛不喜欢被称作“郑梅”。
“好吧,你乖一点,我是说,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居然跟你说话了,”詹妮佛并没有介意的样子,“他真是个怪人!”
一种出于理亏的内疚感?她觉得是这样的,这是那杯咖啡之所以出现在她办公桌上的缘由。
这一天她埋头工作到晚上九点。大概是这杯不加糖和奶的咖啡的作用,她觉得越到后来越亢奋。她把所有当天的表格都填完了,抬头望见偌大的办公室内,只有遥远的角落里闪着一盏台灯的光亮。她拧灭自己的台灯,穿上外套,背上博物馆图案的帆布包,准备下班。
在下行的电梯中,她想起早晨遇上的电视事故,心有戚戚地四下展望。电梯右上方的摄像头,像一枚圆润的月亮,发出暧昧的光。“三、二、一”,她在心里随着电梯降落而默念显示屏上的数字。
忽然,咔嗒一声,电梯在剧烈的震颤中停止了。她觉得心跳也随之停止了。不,这种事情只能来一次,而第二次?那会让人疯掉的。
她正要尖叫的时候,电梯门打开了,一层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呵,原来是到一层了。她气息甫定,走出电梯。
一层的保安肯定觉察出了她的异样。但她尽力保持昂首挺胸的姿态走出了大门。
户外就让人感觉好多了。排队的出租车在大楼前像游乐场内的某种设施,橙黄和翠绿的色泽让它们显得那么可爱。她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右转,避开凑在大楼一角的垃圾桶旁吸烟的一群男人——他们多数穿着深色西服套装,脖子上有五颜六色的工牌。她捂着鼻子尽快冲过烟雾缭绕的地带。她听见其中两个男人在她身后大嚷道:
“嘿,装模作样!”
“是啊,蠢货。”
不至于跟他们计较,她的目标是地铁站。她知道在几座大楼之间有一条小道,从小道走往地铁站会近不少。她唯一的迟疑之处在于这个时段那条小道会有些诡异——没有路灯,也没有三五成伙抽烟的男人,没有车辆,甚至也没有行人。如果那家便利店还没有打烊,它的灯光会稍微照亮一侧的路面。但它很可能已经关张了。小道上还有两家快餐店,迫于这地段昂贵的租金,店面都逼仄得仿佛只有一个衣柜大小。快餐店的人气倒总是很兴旺,因为价格低廉,至少在这片商务区,它们是最便宜的——这里不是所有人都像挺括的西服套装那般光鲜,所以快餐店的繁荣属于众望所归。她很少去这两家快餐店吃饭,并非因为她不倾慕它的实惠,而是她缺少单独走到里面去的勇气——要迎着一屋子憋了一天的怨气来这里大嚷大叫的男人,走到“衣柜”里面去,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走上小道——這一天太辛苦,她不想再走更多的路了。在路口她就发现了,便利店的灯箱已经熄灭。而从她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快餐店投射出的昏暗光亮十分吝啬地照着一小段路面。
她裹紧外套,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她并不知道恐惧来自何处,是跟踪狂?暴露癖?抑或是抢劫者?强奸犯?显然这些人不会拿她当作目标。她实在是——尽管她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姿色平平,甚至有些丑陋。细窄的黑框眼镜让她本就细窄的脸更显得狭长了,她没有换一副更适合脸形的眼镜,只是因为这副眼镜是姨妈的礼物,如果不戴,姨妈会很不乐意。是的,在这座风行独居的城市,她还有一个姨妈在,这会让她仿佛有了些底气似的,尽管她们每年至多只见一次面。而姨妈也是独居。
经过其中一家快餐店门前时,她看见他了。
他的侧影刚好贴在快餐店金黄的玻璃门上,像一只佝偻的龙虾,她看见他埋头正用勺子喝汤,所以并非她赶路时还东张西望,而是他独自一人跟自己印在玻璃门的影子,形影相吊。想不看见他都很难。
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当然,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面满是雾气的玻璃——他刚好从一碗冒热气的什么东西上抬头。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彼此都有些惊骇。
她下意识微笑、点头,但忍住了没有挥手,这些年在这座城市的独身生活让她在热情待人这方面,几乎成为强迫症。只是这是他啊,一个奇怪的同事,他会把她习以为常的待人的热诚态度也变得十分古怪。
果然,他并没有回应,而是冷漠地注视着她走过去,但他也没有把视线转开。他被定格在餐馆内的水蒸气和户外昏暗的雾气共同形成的云山雾罩里,让她看不清楚。
她继续朝前走。
第二天她没有迟到,因为比平常出门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这意味着她会刚好赶上地铁人流量的最高峰。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就是凭借着这种没来由的乐观信念度过了这些年的。
她在一个只有三条街的小镇长大,小时候的偶像就是“北京的姨妈”。姨妈嫁到了北京,成为家族的荣耀。姨妈的老公几年前去世了,留给姨妈一套北京的房产和一个与他父亲一样羸弱的独生子,于是姨妈再度成为家族的荣耀。
她在大学毕业后才第一次在北京见到姨妈——一个精神紧张的中年妇人。那次见面姨妈送给她一副眼镜框作为见面礼,没有镜片,因为姨妈并不知道她是否近视。她心存感激地接受了这份象征意味大于实际用途的馈赠。“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把眼镜框戴上,近视的她视线模糊地冲姨妈讨好地微笑、致谢时,心里便开始这么想。
她第二天就去给镜框配了镜片。
她在地铁站出口又碰上了他,频繁地偶遇让她觉得有些尴尬。也许她可以在他发现她之前快步走远。
但来不及了,他叫住她,“莫妮卡。”他用公司里特定的英文名字称呼她。她在心里把所有同事的英文名都叫作“花名”,她总是记不住这些外国名字,在自己被叫作“莫妮卡”的时候也反应迟钝。
“嗨。”她转回头,但一时忘记了他的“花名”,她的脑子偶尔会自行去到别处似的,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犯愁。但她也不能用他咖啡杯上那个中文名字称呼他,因为她想起詹妮佛被叫作“郑梅”时的愠怒,于是,她说,“早啊。”
“你今天很早,”他似乎没有加快步子,但事实上他已经跟她并行了,“以往你都是八点五十分到八点五十五分才到。”
“不迟到就没事。”她应付着答话。
“是啊,晚到晚走,你好像喜欢把事情拖到下班以后做。”他的语气里有一点训诫的意味,但也许这只是他的傲慢的一种流露方式。
“事情太多,我没有故意拖延。”她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对他解释,他们的工作没有交集,他也不是她的主管。
“哦,昨天晚上我见到你了,你可能没有看见我。”他提到她加班的事,难道是为了把话题引向昨晚的偶遇吗?
“不,我给你打招呼了,我以为你没有看见我。”她说。
“哦,我以为你没有看见我。”他笑了,像一根木头在笑,太瘦的脸上挤出纵横交错的纹路。
她觉得不太自在,但也勉强着让自己笑了笑。
“你住得很远吗?”他又说,她印象中从未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但也许只是他的声音一向都太细小了的缘故。
“在地铁的起点站,有些远,但很方便。我租了一间朝南的主卧。”这句话她在心里说过很多次,只是从来没机会说出口,原因自然是没人这么问过她,除了她那忧心忡忡的父母——几乎任何事都会让他们担忧。在他们看来,外面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而波涛汹涌的鱼缸,小鱼在其中的嬉戏或挣扎,都是用来被凶恶的人类观赏取乐的,而它们迟早会统统死掉。
这样说过之后,她面带微笑,不是平常那种勉强出来的微笑,而是真的感觉放松了一些的微笑。毕竟,“朝南的主卧”,这几个字便值得她微笑了。她仿佛完成了一场艰难而等待良久的表演,剩下的便是微笑着等待称赞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仔细斟酌了一番,才一板一眼地说,“租房总是不合算,还是要买房。”
“当然。”她急匆匆地答复,然后快步走进电梯。电梯里没有空位了。他没能上来,电梯门就关了。她长舒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害怕的其实是听见他说什么更不好听的话,然后破坏了早晨时一般会莅临人类头上一瞬间的好心情。
这一天他们再没有说过别的话。她有些生他的气,谁都知道租房不合算,但整间大办公室,据她所知,没有几个人不需要面对房东以及租房那些困扰——他的优越感毫无道理。而且她当天就迅速打听到了,他也租着房子,但不清楚是否合租,也不清楚租在什么地方。
她没忍住跟郑梅抱怨了这件事,这完全是由于午餐时段她实在找不到话题了。
郑梅瘪瘪嘴,说,“那就是个怪人,谁都知道不值得当真跟他计较。”
“他怎么待下来的?”她恍然大悟地问道。在她的理解中,这座大楼和这间办公室就是一个幽深可怕的洞穴,古怪的人在其中就像没有手电照明的夜行者,没有人支持,不可能存活下來。
“哦,谁知道呢?有时候越不在乎、越自我的人,反而活得越好,像我们。”郑梅抬起漆黑的长睫毛扫视她,似乎为把她跟自己归为“我们”而颇感勉强——的确,她没有郑梅那种假睫毛——“我们努力做好人,谁都不敢得罪,但跟他一比,又有什么用呢?”随即,郑梅的腔调变得怪怪的:“他还给你买咖啡呢?”
她尴尬的面容像是急于否认咖啡的事,但事实又不能否认,以至于她只好默不作声。
几天之后她再次在楼下的快餐店碰见他,还是上次的座位,还是上次的情形。她对他那小小的怨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她到底是一个温厚的来自小镇的女人。于是他们隔着玻璃窗明确地打了招呼,这一次,双方应当都确认对方不光看见了自己,而且还朝自己挥了手,都真的感到惊喜似的。
他放下勺子和筷子。她站在店外,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的碗中有半碗云吞面。他把外套、围巾都搭在椅背上,绕过店内挤挤挨挨的桌子、椅子,还有食客,走过来,推开玻璃门。那门在他的手掌下,似乎显得很沉重。
他站在她面前,略有些傲慢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这意味着她可以不必独自走进去了——像是一个机会,在这里解决晚餐的实惠价格还真是有些让她动心,不过,跟他?“一起吃一点”?她迅速想象出一幅场景,两人埋头猛吃,唯恐目光相对的时刻那种沉默的尴尬蔓延。她又犹豫了。
最终饥饿胜利了。她随他走进去。
他表现得有些兴奋,招呼服务员来点单的动作极不自然,不过他大概就是没办法让肢体动作显得协调。她要了一份跟他一样的云吞面,并思忖着不要被同事看见——她不希望旁人以为她和这个怪人走得很近。确实,他们的工位相当近,但这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坐她那张桌子——对着空调出风口,背对大门,电梯门打开时电梯里面的人都能把她的电脑屏幕一览无遗。他的工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他们每一天都坐得几乎肩并肩了。
但面对面地坐下来,还是有些不一样。他看起来似乎也不是格外奇怪,只是瘦小,略微驼背,嘴角总像被两根弦拉扯着,绷得紧紧的,而他的其他方面此刻看来,都正常得像影视剧里绝不会引人关注的路人甲乙。只是这样的嘴角,让她感到自己有责任发起话题。不过她实在不擅长这个。她勉力说了几句天气——是刚刚凉爽下来的初秋——他看起来没什么兴致回应。
“你经常在这里吃饭吗?”她只好说。
“基本上,每天都在,”他没有动那半碗云吞面,大概是在等她的那一份上桌才动筷子,“我喜欢生活简单一些。”
“当然,当然。”她表明自己也是,事实上,她想,自己是生活得过于简单了。
“我看出来了,你不复杂,不像其他女人那么复杂。”他说。
她不确定这话是称赞还是嘲弄,但琢磨下去会让自己很累,于是姑且当作称赞吧。
他继续说:“我是说,你跟公司其他人还是不太一样。”
“你也是。”她为自己这个也可以做双重理解的高妙回答窃喜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一样。”他平淡地说,同时她的云吞面被端上来了,他拿起了筷子和勺子,继续道,“这没什么。我不在乎。我本来就不一样。”
她想象中那幅两个人埋头吃面的尴尬场景并没有出现,甚至相反,他一直断续地说着话,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应答几个字,以便鼓励他说下去,直到云吞面吃完,他们各自结账,一起走出去——这种谈话以及全部过程都不会让人太疲累。她开始萌生了一种想法:其实众人对他一直都不够了解,才会有些误解。她想,如果此时对面换作其他同事,那她就需要更专注一些,以免被他们快舌快语的哪句玩笑话给嫁祸或占了便宜。但他是个被排除在外的角色,这意味着他对她没有什么危害,她想。因此她不必时刻支着耳朵、把紧牙关地留神警惕着。
何况他的话题虽然乏味,却无关痛痒。比如他如何安排晚餐,总是云吞面和炒河粉交替。他相信吃饭只为填饱肚子,既然吃什么都无所谓,当然就不必为此绞尽脑汁,就像他从不为穿衣服这件事浪费精力一样。他说自己每个季节都有两套看起来差不多的衣服,何况现在秋冬两季也并不需要每天换洗,所以两套,呵,已经绰绰有余。
“那你一定存了很多钱。”云吞面还剩下大半碗,她犹豫着要不要勉力再多吃一些,这家快餐店提供的分量果然担当得起它便宜实惠的名声。她想起她在衣服和吃饭上花掉的钱和时间,沮丧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没有存款,便这样问道。当然,她也顺便在心里抱怨了一下高昂的房租,同时再吃掉一个云吞。
“没有很多,但还好。”他说,“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值得,值得的事太少了,再加上我几年前买了房子。”
“我以为你是租房。”她诧异极了。
“是,是租房,他们都知道。我也租在地铁终点站,不过跟你不是同一条线路。他们是怎么说我的?说我傲慢?还是优越?”他振振有词。
“其实是,古怪。”她在心里想,但绝不会说出来。
他继续道:“我都听到过。但这是为什么呢,倒也没错,只是我明白我自己在干什么。”
“那你买的房子呢?”她打断他。
“哦,事实上是我父母买的,在海边,需要坐几个小时的汽车,节假日我会去那里待一待,真的很棒,我想这就是我说的,值得的事情。你肯定明白,因为我觉得我们差不多,是一样的人,看你的布袋子,我就明白这一点了。”
“你父母也在那里吗?”她很高兴他留意到了她的布袋子,他是唯一一个留意到它的人。但她还是问到他的父母,这是出于礼貌,或者出于矜持。
“哦,他们都已经过世了,都是在老家过世的。”他说得十分平静。
“啊,对不起。”
“没什么,他们一直身体不好。”
她想说他的父母何其有远见,生在老家却在海边买了房子。但她已经觉出自己在听闻房子的事情后表现出的冒失了。以他的年龄,他的父母算是早逝,他怎么会这么平静地提到他们。她对他心生同情,以及一些新的困惑。她这时还不知道,对某人的同情与困惑,会为这人陡增华彩,尽管这华彩往往不太现实。而这时,他也确实开始让她有些另眼相看了。她相信他属于生活中有一大块自己的领地的那种人,这种人不会在乎周遭的不堪与琐碎,因为他们心中有个天地,而大部分人的心中是干涸的,就算他们看起来很像是活得风生水起。她有这样的领悟是因为她认为自己也是这种人,就像他刚刚表明的,他们是一样的。如果有什么区别,那也只在于她早就不奢望有自己的房子了。她目前的领地是博物馆(她再一次很高兴他注意到了她的布袋子),那里宏阔的大堂和被冷落的某个寂静的小展厅,足够容纳或包裹她,几乎可以算作她的领地——没什么区别。
“没关系,有机会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我海边的房子,不是你想象中那种特别豪华的,但也不错,早上可以在房间看日出,日出就在海的那边,只要不是多云的天气,就总能看到。”
她把他的邀约当作人们往往在话说到此处时,便不得不表现出来的客套,那种双方都心知肚明根本不会实现的事情。但很久以后她领悟到他是不会有这种“客套”的,因此他的邀约只能说明他那时对她就已经成竹在胸了。
她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她的神经已经舒缓,肠胃已经得到慰藉,天性也随之蠢蠢欲动,她毫不顾忌地表达了对他的羡慕,甚至自嘲地说到很抱歉她没法邀请他作为回报,因为她在海边没有房子。不过她的朝南的主卧倒也收拾得不错,有电磁炉可以做饭,不多的但很花哨的餐具,还有带淋浴的卫生间,干净整洁,他可以成为她的客人。
他也同样应允了她的邀约。她想起小时候跟小镇的伙伴玩的拍手游戏,尽管游戏双方事先都郑重承诺,输的一方要接受惩罚,惩罚会是学小狗叫、去寡妇家捣捣乱,或者请所有人吃冰棍,但事实上那些所谓的惩罚永远不可能兑现——游戏便是所有的目的,而不是惩罚。这就像她跟他在这个晚上向对方互致的邀请一样。
三个月之后,她真的随他去那套海边的房子了。时节到了北京最凄寒的那几天,气温降到零度左右,而姗姗来迟的暖气还在等待日历表翻到某个既定日期的那一页。初冬接连的阴雨似乎让每件事都变得艰难了一些,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应当在年底之前把本年度的年假额度用掉。大办公室里空余出来的工位越来越多,让整个世界显得更萧条了几分。
他告诉她,他们可以一起休两天假,然后去他海边的房子。她犹豫了幾秒钟,便同意了。她理解这是生活中那种难得一遇的别样时刻,日子再单调的人在一生中也会机缘巧合遇上几次的那种特殊机会。她告诉他一切听他安排,她很感激他在为他们能共度假期而费心安排。要不她又得在博物馆打发几天,尽管她喜欢那里,但凄风苦雨时节的博物馆,还是会让她有顾影自怜的哀伤。
在她和他于快餐店共进晚餐的第二天,便在快餐店再度偶遇了,第三天也是。到第四天就不是偶遇了,因为他们前一天就约定好这天要一起去吃炒河粉。第五天是周末,她去了博物馆。随后到来的周一,他告诉她他周末去了海边的房子。她觉得他的面色不佳,他说是坐车太久的缘故。这天他们继续一起吃云吞面,并将其作为一项生活流程固定下来。他们都喜欢简单和固定的生活。只是偶尔她会想换换口味,不过他对周边的饭馆都颇有微词,要么价格昂贵,要么位置遥远——为吃饭这种事情,都不值得。好在快餐店的菜单挂满了整面墙,足够她换口味了。
吃过一个月的云吞面的他,身处她的朝南的主卧时,仍然选择了云吞面——他是多么专一。
她煮的速冻云吞面的味道,被他评价为“相当不错”。之后每到星期五的晚上,他们的晚餐地点就是她的房间了。
每到这一天,下班时间刚过,他们便前后搭乘电梯下楼,以免两人同时太早下班而招人注目。他会在楼下小道上的便利店里跟她会合,她出现的时候会发现他总是站在冰柜前。不过她不会在便利店买速冻食品,她总是提前一天在网上订购。他们乘坐地铁到终点站,从地铁站往她的房间行走的那段距离会引发他的抱怨。他小时候做过心脏手术,这造成他长久的病弱体质——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持续行走。而这种体质也遗传自他身体不佳的父母,基因让他们都早逝了。
他有过一个艰辛的童年,她已经对他相当了解了,而他的当下也有些艰辛,只是他比早年间那个因为心脏手术而困于病床数年的小男孩坚定得多了,仿佛他孱弱的腿脚中,其实有一根坚韧的筋似的东西,在强有力地支撑着他。
那些艰辛的童年里的事情,都是他断断续续告诉她,然后由她自己在心中默默拼凑出来的。当然,作为回应,她在小镇上那壮志未酬的岁月里的点点滴滴,他也知道得不少了。
但如果说共同的屈辱与奋斗历程,让他们逐渐惺惺相惜的话,也未免草率。他们共同认定的对方值得交往的原因,是在于他们属于这座城市里不一般的年轻人,笃定、心有所属,并不为浮世的庸俗价值体系而迷乱。
他心里所属的那个地方是他的房子,他并不把那套海边的房子称作“家”。那确实只是一套房子而已,他说。但每当他从那里回来之后,他看起来就会有些不一样,虽然显而易见地他会很疲倦,但他会兴奋一些,话也会多一些。
她的“所属”自然是博物馆,他们已经一起去过几次了。虽然他对其中的藏品兴趣索然,但她还是很欣慰自己珍藏的秘密总算有人可以分享。她兴致勃勃地给他讲博物馆招人喜欢的所在,比如经常看见的一对老年夫妇,会坐在电梯旁的长椅上一起打瞌睡;比如周末博物馆里总会有成群结队打着旗子的小学生,让她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小镇童年的不幸时光;比如纪念品商店售卖的文创用品,她就背着那个帆布袋,于是他也买了一个——不过他表示他不会让它出现在公司的,所以她大可放心,没人会怀疑他们的帆布袋是同款。
她没什么不放心的,甚至这段时间中,她已经在默默盘算他们的未来,考虑到他已经在她的出租屋住过两晚——都是因为错过了地贴末班车的时间,而他又认为打车相当不值得——她体察出他的风趣就像他的顽固一样,是一种缓慢释放出来才能让人察觉的东西。
她也去过他的出租房,五六次,那实在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地方,所谓的“地铁终点站”其实已经进入了城市的远郊地带,荒凉的稗草淹没了地铁出口一半的台阶。他在一个村子里租住了单独的一间,不过她觉得这种房子更像是工地旁常见的那种临时搭建的棚子,摇摇欲坠。他略带炫耀地告诉她一个低廉的房租价位,真的是低到令她惊讶了,于是她便也觉得村子里臭水横流的小道和他门前那两个桀骜不驯的巨大的绿色垃圾桶不至于令她惊骇了。
她跟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所有女人一样,每次去她都会把他的房间精心打理一番,尽管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的东西少得可怜,但她还是将其认作这是他未被物欲与俗流侵害的表征。何况他是拥有一套海景房的人,他日常生活的潦草都被这海景房作为背景衬托着,仿佛特效动画一样,蓝天白云和其下蓝绿色的海水,海水的边缘处一座灰色的海景房。这种想象出现在她脑海的次数太多,终究成为一幅清晰的油画,时常在他和他简陋的房间之后显影、浮动,栩栩如生。
她从不在他的出租房过夜,因为那里只有几十米远处的公共卫生间,而这几十米的路上只有一盏吸引蚊虫的灭蚊灯,发出的光是深蓝色的,在秋天这种光亮就像冷冻室的灯光一样只会滋生出寒意。
她总是在打扫完房间后喝一杯热水。他只有一个塑料杯子,是某个饼干品牌的赠品,上面竟然也有他的花体签名。于是她喝水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他们都坐在他的床上,床倒是很大,占了房间大半的面积。但他曾经掀开床单,讓她看这其实并不是一张床垫,而是摊开的沙发床,难怪这么宽阔。他的体格躺在上面时,就像蛋糕上的一只蚂蚁。
她喜欢自己喝水时他看她的眼神,温柔得仿佛一位提心吊胆的父亲,唯恐她被热水伤害。于是她总是喝得很慢,听他饱含温柔的神情说着他自己,他如何早出晚归,所以出租房只是两眼一闭睡觉的地方,不值得花心思。他去海景房的汽车票,都装在一个印有公司logo的文件夹里,像集邮册一样收纳得整整齐齐。汽车票上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威海的地方。
她没有拿到同样的写着目的地的车票,因为他认为她会弄丢车票,而他还需要增加自己的车票收藏。他们坐上长途汽车后,她忽然觉得自己遗忘了某件东西,而这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要无可挽回地离她而去了。她始终想不起来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徒劳地清点背包中的物品以及殚精竭虑地苦苦思索,让本该愉快的旅程从一开始就有了一些不祥的焦躁感。她呢喃着背包里每件物品的名称——事到如今,他已经很久没有干涉过她这个坏习惯了。
他看着她把背包拉链拉开又合上,像是对孩童的智力感到无可奈何而失望的父亲。
和通常一样,她放弃了在背包中寻找一件也许是莫须有的东西,也出于想要表现得好一些的考虑,她停止了喋喋不休。
长途汽车终于从偌大的停车场缓缓驶出,浅灰色的积雨云在天空中向后退去了。她看着车窗外,站台上有几个穿着臃肿而神色麻木的旅客,像是等了太久的车而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他们也同样看着她——她认为他们看着她——缓缓扭头,目送她乘坐的这辆大客车越行越远。这让她感到一种身为先行者的优越,于是刚刚的心神不宁便云开雾散。她开始询问他关于旅程的细节,要走多长时间,回程的车票有没有预订,以及他们会在海边做什么。
他给她的答复是他们需要坐一夜的汽车,黄昏出发,第二天清晨到达。至于回程车票的事,她不用担心。他们不能去游泳,因为天气太凉,不过光是看着海,就很让人满足了。
黄昏退场,夜幕笼罩,长途汽车驶出城市。这时节荒凉的北方的郊野,远比漫长的旅途更让人感觉乏味,于是车内乘客多数都昏昏沉沉,显得精神不佳。她打量着他们,觉得他们暗沉的穿着和肤色实在令人同情,她仿佛遗忘了自己也身处一辆通宵行驶的长途汽车上,而置身事外地思索着人们为什么要辛苦地彻夜奔波——如果不是那个目的地气象万千让人趋之若鹜,就一定是为生计所迫。然而,她都不是。她因久坐而僵直的双腿,之所以要承受这些不适和痛苦,是因为他——他跟她在一起,不,他带领着她,去一个她没有到过的地方。
她绝非不切实际的女人,她所有的畅想都有根有据;他也绝非夸夸其谈的男人,他的木讷与骄傲让他拥有诚实可靠的品质。所以在这两点前提之下,她闭上了眼睛。她在脑海中继续描绘他们正在向其进发的那个前景。她带上了新的睡衣,为不显得太隆重和刻意,她已经将它洗过一次,晾干后又洗了一次。她放弃了有花边的款式,放弃了大红的颜色,她最终的选择是纯棉的、浅蓝色——她按照自己对他的理解来推测他会如何看待这套睡衣。结果当然令人满意。
睡衣带来的联想很快让她也跟随着车上众人沉沉睡去。如果此时车上还有精神矍铄之人,也肯定不能分辨出她和其他神情麻木的乘客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同样因为满怀着对生活的向往,才不得不囚困于眼下小小的座位上。
汽车在途中停过两次。晚间的高速公路休息站辽阔无人,孤独的仿佛探照灯的灯光,被朦胧的雾气笼罩。而乘客们在去洗手间还是继续梦境的两难抉择中苦恼之后,最终大部分人都下了车。两位司机一手拿着红牛饮料,另一手捏着烟,在停车场不停地伸懒腰。
她下车之后便感到了侵入骨髓的寒意,但空气相当清新。她要再回到汽车上时,才会闻到密闭的车厢内其实早已充斥着的腐浊的睡眠的气息。旁边的高速公路上,隔很久才有汽车飞速驶过的声响。
他拿走了她的水杯,但回到车上时他告诉她,休息站也没有热水了。不过他们只需要再坚持几个小时,等到了威海,便可以吃饱喝足,眼下只是旅途中常见的小小的不便。
她的睡意仍然朦胧,因为她从未这样在车上熬过夜,而且她冷得够呛,但她仍朝他微笑。之后他们很自然地依偎在一起,准备继续行程。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因为停车而再度惊醒。她发现他们的车停在了另一个休息站。他颇有经验地告诉她,司机需要换班,而他们自上次停车以来,已经持续行驶了三个小时了。
她十分惊讶,因为她确信自己只睡着了不过几分钟。但时间显示,他说的是对的。
汽车再度出发后,她睡不着了,眼看着很快天色就逐渐亮起来,仿佛是他们一直在朝着光亮的方向走,而不是因为时间流逝,光明自然地莅临人间。她不停地抹掉车窗玻璃上的雾气,看窗外的树上越来越多挂着的绿叶。就这样,汽车驶进一座尚未从黑夜中清醒过来的城市。而他正好在汽车临近站点的几分钟之前醒来,他的生活节奏就是这般完美无缺。
“我为什么没有看见日出?”她问他,她眼睁睁看着天色从深重变得轻浮,仿佛入得人世便迅速失足的姑娘。她忽然记起他提到过的日出,她想起自己竟然从未见过日出,也从未见过海。前者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留意过,也或许是因为城市和小镇都不适合见识日出;后者则是因为她的小镇远在内陆,时至今日她待过三个地方,小镇、上大学的省会,以及北京,都与海隔着山、隔着水。
“大概天气原因吧,”他一醒来就迅速进入日常状态,并不像人们通常那样,会在睡梦与清醒的交界处长久徘徊,“有时候多云天气,云挡着太阳,就不容易看到日出,而且,可能方向也不对,太阳应该从那边,”他指向另一侧车窗,“你一直看着这边。”
她恍然大悟的同时也钦佩起他的博闻多识,他博闻多识又从不炫耀,眼下这是多么罕见的品质。
“等到了我海边的房子就好了,明天早上,我们也许能看见日出。”他说着,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车窗外。
苏醒的城市里零星有了车辆和行人,但周末的早晨总是比平日姍姗来迟。
走出汽车站之后,他们坐上了出租车。她感觉他们正在往城市的边缘前进,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见海了。灰色的洋面比她想象中还要广阔无数倍,她不知道海水是否就该是这个颜色,或者也是因为天气多云的缘故。她不想显得太激动,稍稍看了几眼后便扭转了视线,只用眼角余光去看。
出租车内播放着威海的城市广播,关于一个黄金卖场大促销的广告。广播中的女声不厌其烦地念着各种商品的价位,价位多数以八或九结尾。随着他们沿海岸越走越远,广播中的杂音越来越多。司机在那个女声完全听不清的同时摁掉了开关。车内安静下来。她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身处旷野——几乎是旷野——了。
“我们要去哪里?”她当即问他。
“傻瓜,当然是去我的房子。”他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
“我以为在威海。”她胆怯地问道,同时想起某些网络新闻,孤身女子被取肾、被拐卖、被哄骗进传销骗局……她一时怨怒于自己的风险意识启动得太迟了些。她还想起父母对外面的世界的警惕——她曾以为都是空穴来风,可如今她已经在一辆陌生的出租车上,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了。不,他们已经开出城市了,她在陌生的旷野。父母会怎么看待她的处境,该是身临绝境吧?
而他呢?天哪,她对他其实算不得知根知底地熟悉,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确与他恋爱了三个月零九天——这太短暂了,根本不足以了解他内心的黑暗与阴影,就如她的父母总是声称的,每个人都有黑暗的一面。
“当然在威海,这里也是威海,是威海市的辖区。”他说道。
司机也忙不迭地说,“乳山当然是威海,只是我们威海人都不怎么去那儿,那地方一是外地人多,二是生蚝多。”
她花了些功夫理解司机的口音,并不难懂,但需要适应,至少她弄明白了“乳山”是个地名。况且她的注意力也亟待集中,这样她便难免露出迷茫的神情来,或许还有几分惊恐之态。
“嘿,你怎么了?”他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试图把她唤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思绪已经飘飞到太遥远而凶险的地方去了。
她做出吞咽的動作,但干渴的身体并没有给予她能够下咽的津液。好在这工夫让她定下神来,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她已经身不由己了。
“刚刚走神了,”她笑起来,尽管仍然冷得发抖,她强作镇定地说,“我以为我们就在威海市内。”
他也笑起来,似乎终于对她放了心,“海景房怎么可能盖在市内呢?”他的口吻在嘲笑中带着爱抚,“你看那边,是不是,还不错?”
他指给她看的是海岸上几栋造型似船又像蘑菇的房子,显然设计师过分自信于自己的别出心裁。
房子一闪而过,接着进入她视野的是稀疏的行道树,已经没有行人了,海依然不紧不慢地荡漾着微微的波澜。
“还不错,”她告诉自己要镇静,她想起大学时有位老教师称赞她“每临大事有静气”,但她知道自己如何慌乱,只是她的木讷让她很多时候都来不及将慌乱表现出来罢了,她鼓起勇气问他,“还要走多远?”
“快了,正常的话,不到一个小时,最快的一次我四十分钟就到了。”他轻松地说笑着。
“你每次都这么走?”她已经感知到这旅途的漫长和目的地的偏远。她不能相信他时常为之的这种辛苦的行程怎么还能带给他身心畅快的愉悦。她宁愿在博物馆无所事事地发呆,哪怕之后她总是会因为自己空空荡荡的大脑又度过了一无所获的一天而无比懊恼。
“当然,不然还能怎么走?”他说,“坐飞机的话只会更麻烦,路也更远,可能过几年会建高铁站,当时他们是这么说的,”他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这地方怎么可能建高铁站!”司机插了话,似乎高铁站的话题戳在他的痛点上,让他按捺不住。
“也许吧,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平心静气地回敬司机。
“他们?”她很困惑,不知道这个“他们”是否是他的同伙?
“嗯,就是卖房那些人。”他说。
她看见后视镜里司机古怪的笑容,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和无知,又似乎幸灾乐祸于某桩必然发生的羊入虎口的事件。她不想费心去猜测这笑容的含义了,但这的确令她很不愉快。疲惫和丧失的睡眠也加重着她的不适。她感到自己全身心都无力自救了——不管那让她心怀恐惧的不祥之事是什么,她都无力去挽救了。
出租车就在她准备放弃人生的时候,停下来了。眼前并没有大海的影子,只有咸涩的空气还在提醒她,他们仍然身处离海很近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与北京自己居住的小区十分相似的小区门口。圆拱形的大门上,细小的发光灯管缠绕出的字,在大白天已经灰扑扑的,看不清楚。所以她没有看清小区的名字,但她猜想在夜晚那些字会亮起来,到时整个大门和小区都会大不一样。
他的视线不停地在她的脸上和那几个模糊的字迹间跳跃——他在等待她的赞美。
她迷惑于眼前密集的楼群,并在走进楼群中去的时候,想起他们坐了一夜的大巴车和一个小时的出租车,为什么却终究来到一个和北京地铁终点的出租房何其相似的地方?
“整个小区都临海,附近没有别的住宅,不过以后会有商业,还有医院和学校。”他带领她往小区的腹地迈进。
一条笔直的水泥小道伸向她几乎看不见的地方。小道两旁仿佛填字本一样安顿着相似的楼房,都只有七八层高,像是设计师在电脑上用复制粘贴的操作就完成了全部的设计。
他一直给她介绍着这片土地上的各种事情,她几乎听不进去,因为他的口气并没有多少变化,很沉闷,他就像她小时候在课堂上背诵某篇极其无趣的课文时那样,不求甚解。
她猜想他说到的有关医院和学校的一切,其实也是卖房的那些人告诉他的,她怀疑他自己其实也不相信他们的话,然而他依然口若悬河,似乎他这样说出来之后,那些医院和学校便会真的存在。
没有医院和学校,沿途她甚至没有发现一家小卖部,不,一个人也看不见。小区内的绿化带都裸露着灰白的泥土,像刚刚生产过的女人般腹中空空,又奄奄一息。
“这里没有人吗?”她终于战战兢兢地问他,声音比她自己以为的要洪亮得多,被海风吹刮得很远。
“人不多,但还是有,大部分人都只是来这里偶尔住住,”他说,她忽然明白是四周太安静,所以他细小的腔调听起来也洪亮了许多,“就像我这样。”
“可是,我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她呢喃自语。
“夏天人会多一些,暑假嘛。”
“圣诞?还有春节呢?”
“哦,那不会,因为,”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这里没有暖气,再过一段时间,就没人来了。”
“为什么没有暖气?”
“因为,我想,离城太远吧,不过没关系,这个季节,没有暖气也可以。”
“哦,天哪!”她终于克制不住轻声抱怨了一句。在她的畅想中会欣欣向荣的旅程尚未开始,但已令她疲惫不堪。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落魄得可以,脸色发黄——看他的脸色,她就知道自己的脸色了。
这时,他告诉她,他们已经到了。
眼前是一栋灰色外墙的普通住宅,外墙没有任何色彩修饰。走进门洞,迎接他们的是陡峭的楼梯。墙面看起来已经不新了。有长年的蜘蛛网盘踞在楼梯的扶手之间。
不过她很快就不必忍受阴森的楼梯间了,因为他打开了三楼一扇深蓝色的防盗门。
他的房子有小小的两个卧室,其中一间内有一张简易的床铺,床单被打理得很平整,看起来很干净。另一个卧室内只有靠墙码放的几个整理箱——既像是刚刚搬来没来得及打开,又像是预备马上搬走。
客厅的家具倒很齐备,有四人的餐桌,没有扶手的餐椅。电视机的插头落在地上——因为并没有开通有线电视服务。沙发是整套房子的灵魂,它橙红的颜色就像是莅临这套空寂的住宅的不速之客——她感到自己也是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她出发前尚显得十分隆重的打扮,经过连夜的旅行,自然已经惨不忍睹。她也知道自己身上鲜蓝色的外套和白裤子,只会映衬得脸色更暗黄、黑眼圈更浓重。
她对着浴室的镜子想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些,不过在意识到除非能睡够八个小时之外,她对自己別无他法后,她就不再看镜子了。
她来到客厅,他正弯腰驼背地试图打开两扇推拉窗。冷风随即像急不可耐的男人似的闯进来。
她绕过傲慢的沙发,走到窗前——确实,她看见海了,尽管被前方几栋相似的楼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那么辽阔的海,还是慷慨地把自己的一小角施予了他们。
她看不到沙滩,所以不清楚那儿是否有游人。她搜寻了很久,才在前方某栋楼下看见了两个人影。海浪的声音听起来若有似无,远处还有一些嶙峋的小山头,像画框一般将视野中的景象与除此之外的那个世界,完全分割开来。
“很安静,是不是?”他欣喜地询问道。
“真是太安静了。”她实在感受复杂,只用“安静”来形容根本不够,“也很不一样。”
这天上午他们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后他告诉她,他们得简单应付着吃些东西了,“应付”是因为附近没有餐馆,也没有超市——她终于弄明白这房子其实离乳山也并不近。
他打开了另一间卧室里的其中一个整理箱,里面装着可以久置的方便食品——方便面、火腿肠、饼干和水果罐头。她惊讶地看着他熟练地撕开方便面的纸盖,拉开水果罐头的金属盖。方便面散发的味道在饥饿的人闻来,非常具有诱惑力,然而很快,这种诱惑力就会腐败掉了。她从中吃出了咸涩的味道,她安慰自己这是海水的味道。随即,她从他递给她的一杯开水中弄明白,这里的自来水是咸涩的。
她觉得这一切都尚能忍受,直到下午偏晚时,她发现他们已经在房子里无所事事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在手机上看一些古怪的时事新闻,而她的手机已经提醒过她五次——流量并不富裕。她得节省着用。她想提议他们出去走走,但瞥见窗外卖力地飘摇着的树叶,她知道外面正狂风大作,那一角的海面也比上午时更为波涛起伏。
他也许是意识到她的沮丧了,他放下手机,拉着她坐在沙发上。
他们喝着不新鲜的调配果汁,聊着不新鲜的话题。很快她就发现,他实在对此难以为继。被冷落的委屈远比糟糕的食宿更令她沮丧。她尽力忍住眼泪,但不幸失败了,就像在很多事情上一样,她总以为自己会做得更好一些。
“哦,你怎么了?”他诧异的样子,她此前真是从未见过。
但她说不出话来,她只是觉得哽咽,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这只是脆弱时刻的小题大做,她极力说服自己,于是就这样终究忍住了啜泣。
她将这无声的哭泣归咎于没有紧闭的窗户,让自己受了风寒。他相信了。他在她彻底平静之后才缓缓地开始说话,就像他娴熟地拉开水果罐头的拉环一样,云淡风轻。
他的父母生前被迫买下了这套房子——“是的,”他说,“被迫,我知道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当他们拿回家只有两页纸的认购合同的时候,他知道这就是现实,现实就像既定的命运一样,你拿它有什么办法呢?
“只要想想公司里多少人从出生就跟我们有了不一样的命运,你就能理解了。我接受我已有的东西,不去想我没有的东西。我觉得人就得这样,何况这里没什么不好,它终究是个房子。”
她陷在沙发深处,两脚都不能落地,好像在水中飘摇,一块块地打捞起破碎的自我。她试图将那个自我拼凑起来,而他正在她眼前像山崩似的一块块坍塌。现实的一切为什么都与她的期待背道而驰呢?
“我有时候周末会来这里,整整打扫两天,之外什么也不做。你看这地板,其实是我上次来的时候用抹布擦过三遍的,但海边仍然有沙子,现在地板上就有一层沙子,也许我还应该再擦一遍。”
“不,我看不见沙子,”她说,“我近视,灰尘什么的,我也看不见。”
“看不见最好,模模糊糊的人会容易幸福。我觉得你就是,我跟你在一起很踏实。你明白那种踏实的感觉。当我在这里,把所有东西都打扫干净之后,我就特别踏实。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感觉更幸福。我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我还可以看见海。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看见太阳从那边,”他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她觉得他根本就没找到窗户的方位,“升起来,那个时候,哦,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我的宝贝,你就会忘掉今天的小情绪,你会理解我说的话,你一定会的。”
他纤细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一直鸣响的三角铁,她渐渐觉得耳朵里充满了某种液体,耳膜内持续轰鸣。
他告诉她,他的父母正是因为远没有他这般的洒脱,所以他们在不得不为一套遥远的房产掏空积蓄之后,便陷入沉郁,不能释怀,身体每况愈下,相继去世。他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回老家办了两场葬礼。
她在想,当他的父母在老家,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的时候,令他们耿耿于怀的一定是一年多前那次海滩之旅。他告诉她,他们一生节俭,极少远行,当只需要九十九元花费的海滩之旅的大巴车,开到县城招揽生意时,他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
她想,也许他的父母当时喜气洋洋地给儿子打过电话,远在北京的儿子的存在,足以填补他们在任何方面感受到的挫败——他是荣耀的象征,她知道,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作为一种象征在小镇被熟人们回忆,仿佛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只能成为回忆了。儿子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趟凶险的旅程,正如她在此行之前也从不会料想到她会来到这样一个不毛之地。儿子对父母的晚年生活尽力给予了鼓励,毕竟听上去,“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是多么令人欣慰甚至鼓舞的主意。老两口在启程时刻也许并不欢欣鼓舞,但想到这是一种新生活的姿态,他们也默默给自己鼓劲,毕竟儿子已经开始挣钱了。
天色才刚刚有些暗淡时,她就去换上了那套浅蓝色睡衣,她幼稚地以为这样的话时间便能更快前行。他没有评价她的睡衣。这一天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于是不得不多喝一些果汁。果汁喝光之后,他打开了啤酒。这是他们第一次喝酒。她喝酒的理由跟换上睡衣一样,只是以为这样时间便能更快前行。
她知道了那些整理箱里储备的食物、饮料,都是他每次在威海下车之后去采购,再一点点运回来的。她觉得他就像冬天到来之前的田鼠,用瘦小的体格辛苦地驮运食物,只是为了不被饿死。但他居然搬运来这么多整理箱,他是否预备着在这里待到世界末日?
他们已经躺在床上之后,他又多次起身,去了卫生间。她记不清他去了几次。她感觉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但又没有睡意,于是只得一次次起身。
他再度回到床上之后,便很自然地抱住了她,如同他在她北京那间朝南的主卧的床上搂着她睡觉一样。但她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他的胳臂冷冰冰的,她自己,也全身冰凉。两个冰凉的人能给对方的根本不是温暖。
“我告诉你这么多,因为我信任你,无比信任你,”他嘀嘀咕咕地在她耳旁说道,她觉得他更像一只田鼠了,“我知道你会心疼我,但不用,真的,我感觉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她感到体内有一股寒流一窜而过,她出于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大概她也需要立刻去卫生间吧——这终究不是属于啤酒的季节。
“你很激动,对吗?我也是,”他误解了她的抽搐,自顾自说下去了,“留在这里,好吗?我们一起,每一天、每一年,都守在这里,好吗?哦,这有多么好。”
她忽然挣脱了他的胳臂,掀开被子,往卫生间冲去。
卫生间的寒意是那种阴冷的、瘆人的,而慌忙中她也来不及套上鞋子,还有这身蓝色睡衣那么单薄,她坐在马桶上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他让我一直留在这里?每一天?每一年?她困惑地看着镜子中那张脸。也许他只是说让我不要起身,躺在床上,仅此而已。但他的语气,还有他紧锁着她的胳臂,都在提醒她,不,不是的,这绝不是他想表达的含义。
她终究确信他是要把她彻底留在这套房子里,余生都这样,每一天,每一年。
难怪他让她不要担心回程的车票。
“你没事吧?你快回来。”她听见他微弱的呼唤,隔着卫生间的门,那声音仿佛是从瓷砖的每一丝缝隙里渗透进来的。
一切都在变形,那个温情而美好的世界刹那间面目可憎。她想,他也许会把门反锁,把钥匙藏起来,将她永远锁在一套冰冷的房子里。
他这么古怪,他一定干得出来。那么,就再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这趟旅行的事,这可以理解为是出于她微弱的自尊心。而她确信,这整座小区也不会有几个人出入,何况再过几天,就没有人能够忍受这里没有暖气的房间了,那就更不会有人来了。
他再次呼唤她的时候,这个念头在她体内变得分外强大,几乎将她吞噬——不,我不能留在这里。
她仿佛看見自己白发苍苍,但白发苍苍的她依然在这个卫生间被冻得发抖。
她拉开卫生间的门,在防盗门附近,她找到了自己的鞋子。她没有开灯,因为顾不上,但她弄出的动静,还是让他从床上爬起身了。不过,他困惑的目光只来得及抓住她夺门而出的那一个瞬间的背影。
她只知道要快一点逃跑,但下楼之后应该怎么办,她没有想过,情急之下也来不及想。她在完全一样的花坛和楼群间跌跌撞撞,她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你还想离开这里呢,她想,可是你连小区的大门都找不到——那些漆黑的楼房,几乎没有一点灯火。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子,在这个地球上是多么奇怪的存在啊,人们建造它们,却将它们抛弃。
很远的地方有一盏路灯还亮着,那一点光明像被硕大的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一般,在她视线中动荡不安。
她朝着路灯的方向跑,这一定是出于人类向往光明逃离黑暗的本能。她跑到路灯下的时候,就看见小区的大门了。门上那些灯管缠绕的字,依然没有亮灯。门洞之外黑漆漆的,仿佛门外才是一个巨大的黑暗洞穴的入口,而她所在的稀薄灯光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光明的出口。
她哆哆嗦嗦地蹲下来,想起未来的岁月。她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也许她错怪他了,他的本意,只是想做一次愚蠢的表白。可惜他实在不擅长表白,但也许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他的表白也能算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她仿佛看到自己余生的每一个周末,都在长途汽车上度过两晚,然后来到大陆的边缘,吃着咸涩的方便食品,寂寂无望,只能在内心里奢望着老天开恩,让海那边的云层不要挡住太阳,以便她可以看见太阳升起来——听起来这就是他安居于此的唯一的慰藉了,这是否也会成为她余生唯一的指望啊?
第二天是周日,早晨他们没有看见日出。
也许当他前一晚在路灯下找到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就结束了。她知道自己除了跟他回到他的房子里去,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她还意识到出租车和酒店是多么伟大的发明,可以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拯救那些想要好好生活的女人。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在暗黑的楼梯间里,他还是打开手机电筒给她照明。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仅仅穿着蓝色睡衣就跑出去了,在他看来,这会是多么不可理喻乃至疯癫的行为,她明白。
于是她就一直摩挲着睡衣上的扣子,仿佛更令她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套本是全新的睡衣,它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她没有给他解释什么,因为他也没问。那些表白的话语仿佛从未有过,只是她的幻觉。她猜想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她夺门而出的夜奔从未发生过,只是他的幻觉。
他们相安无事地躺在床上,等待天色渐明,本应该让他们感到格外尴尬的那些东西,都屈服于这仅有的一张床铺,至少这张床铺还能给她带来一夜的微薄的温暖。而明天,明天就会是不一样的一天了。
他们几乎是在同时起床的,尽管其实都没怎么睡着,但他们心知肚明这种更像是出于礼貌的默契,能让彼此都不太为难。
他们站在客厅的推拉窗前,等了很久,海面的远处,云彩从暗红变成了粉红。那种粉红的颜色灰秃秃的,就像是她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粉色的毛绒玩具,在天长日久之后蒙上了厚重的灰尘,再也洗不出原本的粉红色。
然后粉红色变得越来越灰暗,直到天空和海面都成为灰色的,仿佛被浓重的灰尘包裹起来。
“不是一个好天气,可惜。”他终于说道,仿佛他应该为海那边漫卷的厚重的云层道歉,“看不到日出了,可能,因为云在海那边。”
“嗯,我想也是,再也看不到了。”
回北京之后,时节到了岁末年初,这段时间仿佛全世界所有人都感到压力倍增。她的工作量比平时多了一倍,那些幸福的三口之家、四口之家、五口之家,都齐刷刷地忙于规划他们幸福的春节假期。她不得不一次次给挑剔的主妇们解释各条度假路线的区别,海南、东南亚、日韩或欧美,尽管这些地方她一个也没有去过。但公司的培训材料足够让她栩栩如生地描绘出那些地方的奇妙之处。她不怎么推荐海边的行程,这当然让她的业务受到一些影响。而每逢有些异想天开的主妇提出想要预订能看到日出的海景房的时候,她总是用大惊小怪的语气将她们劝退:“哦,李太太,我劝你不要,你不会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窗户和小阳台上的,既然已经去了海边,这么美妙珍贵的行程,你会找到很多别的乐子,而且我们也没有办法指挥天气,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万一天气一直晴不起来,你会讨厌不得不看着窗外的。”
忙碌让她逐渐想不起来很多事,包括工位比邻的他,既然她再也没有在压力之下自言自语——她强迫自己改掉这个习惯,因为她不想显得软弱——所以他也就再没有理由责怪她吵着了他。
事实上从海边回北京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公司其他人也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其他人或许以为他们本就是互不搭理的吧。
她或许曾担忧过发生的一切会让他们在每一个工作日都颇觉尴尬,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她没有如坐针毡,甚至都沒有低落多长时间。而他看起来也一如既往,沉默、瘦削,形单影只。
既然生活回归正常,她在春节时就也回到了小镇。春节后她等到在小镇过完三十岁生日才回到北京,于是她比公司其他人的上班时间晚了几天。
她得知他在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来辞职了。只是消息灵通如她,也终究没有打听到他为何辞职,又去了哪里工作。公司中关于他的话题似乎在她迟归的这几天里已经从高潮逐渐平息,以致如今已相当令人乏味了。
他的工位很快有了新的主人,一个和他貌似很像、然而又整天吵吵闹闹的刚毕业的年轻人。于是在她感到被邻座这位年轻人的叫嚷声干扰的时候,她会想起他,怀念他的安静,他安静得就像根本不存在,而他现在也真的不存在了。她会想起他哀伤地站在房子的窗前,说着他的父母如何颤颤巍巍地将房门的钥匙交给他的情形。他说起那些售楼小姐,还有她们那些关于美好的老年生活的说辞,实在太诱人,而一切又显得那么容易,老人们只需要付定金,就会得到一个信誓旦旦的口头承诺。他们要在回到县城之后才会发现这一切其实都不容易,他们没有见过房子,没有了解过房价,更没有算过贷款的利息和贷款的年限,以及每月要还款的数额,他们像是在睡梦中完成了一笔交易,押上了全部身家。他们急匆匆地找到同行的老人“拿主意”,然而对方也正处于同样的懵懂与惊恐中,他们只得彼此劝慰,一厢情愿地相信事情不会太糟——至少那是个房子,哪怕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哪怕他们为此付出的价格,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显得太过高昂,令人匪夷所思。
她没来由地觉得他辞职只是因为他得一直待在那套房子里,他被困住了。不过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谈不上让她心绪起伏,因为她明白在这座城市,每一个人似乎都很容易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不见,他们消失在那些川流不息、满怀希望或绝望的过客之中了。
原载《大家》2021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周明全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