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事端

2021-12-21杨少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汉子医生

杨少衡

官员柳宗源在医院做彩超检查,却赶上有人“加塞儿”。那越过排队的人群,通过内部通道进入彩超室的神秘人物到底是谁?官场内外,大小事端,官品人品,纷繁复杂。终是善恶有报,各有所归。

1

医生下令:“侧身。翻过去。”

柳宗源遵命,翻身,背对医生,面对墙壁。

“松皮带。脱。”

这是要脱裤子。无须全脱,把皮带松开,裤头纽扣解开,裤头往下褪,后边露半个屁股,前头脱到小腹根部即可,不必再往下暴露,下身物件肢体无论多么隐私,不在该医生及其助手关注之列。

医生很年轻,男性。身边助手却是年轻女子,该女对柳宗源的部分裸露表现出职业性无感,柳宗源也努力无感,毕竟这两位就年齿论只属小辈,女孩不见得比柳宗源的女儿大。此刻医生及其助手面对工作台并排而坐,工作台上有电脑等设备,有一张铁床紧挨工作台靠墙摆着,铺有白床单,供柳宗源躺卧。上这张床除了需要半脱裤子,还需要掀衣服露肚皮,柳宗源自嘲为“半祼”。年轻医生性子急,手脚麻利,柳宗源刚把内衣掀起,裤头褪下,肚皮右侧就感觉一阵凉,是医生给他抹一种液体。据说那玩意儿叫“耦合剂”,水性高分子凝胶,其作用是排除探头与皮肤之间的空气,让探头直接与皮肤接触以完成检查。

这时电话铃响。是座机,摆放于工作台上。

女助手接电话。应了两声,即把电话听筒交给男医生。

“院长。”她说。

年轻医生话不多,似乎懒于言辞,亦像不太情愿,不高兴。他听了好一会儿电话,中间有三次发言,各讲一句:第一句是“是我”,第二句是“正做呢”,第三句是“知道了”。

然后他放了电话,回过身,伸手“哗啦哗啦”从桌旁纸卷上抽出几圈卫生纸,揉做一团一把按在柳宗源肚皮上。

“擦掉。”他说。

柳宗源吃了一惊:“完了?”

“有那么快吗?”医生反问,“出去吧。”

“怎么啦?”

一旁女助手说:“大叔,是临时调整。”

这女子比较和气,略有礼貌。她说发生了一个特殊情况,只能先暂停,请柳宗源谅解。“不要在这张床上躺了,起来出去吧,在外边等,一会儿叫名字再进来。”她说。

“看我裤子都脱了。”柳宗源说。

“不好意思。”

柳宗源躺在铁床上一动不动,第一个念头就是打个电话。手机就在他的裤口袋里,尽管褪了半个屁股,掏手机也不困难。他知道一个电话可以解决问题,无论天大的事情,这两个年轻人必须让他继续半祼,给他继续涂那种液体,把该他的那些事做完,无论礼貌与否,情愿不情愿。问题是有必要吗?此刻毕竟是他找医生,不是医生找他,支配权在人家手里。在这张床上赖着有什么意思?调侃而言,人家本来就不高兴,再勉为其难,有事给你查没,没事也给你查有,一声都不用吭。

柳宗源决定听命。他从床上坐起来,拿医生按在他肚子上的那团卫生纸擦去刚涂上身的“耦合劑”,感觉该液体稍有点黏,类似某种办公用品,或可戏称为胶水。然后柳宗源把脏纸团扔在床头边垃圾桶里,放下衣服,拉起裤子,下床穿鞋,离开那房间。整个操作期间,房间里静悄悄的,一声没有,两个医生一个看电脑,一个看手机,对柳宗源视而不见,似乎此人就是一张纸片剪出来的。

柳宗源到了门外,门外等候区铁长椅上坐着一二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基本上人手一机,都低着头各自欣赏,旁若无人。这些人当然不是无所事事跑到这里看手机玩,无一例外都是来做彩超的,柳宗源刚刚离开的房间便是彩超室。彩超很费时间,以柳宗源亲身体验,如今各大医院,无论是省里的还是市里的,彩超室门外总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等候者特别多。柳宗源自己今天起个大早,七点半到达,那时医生还未上班,彩超室外已经坐着几长椅排队人员。柳宗源把自己的单子放在护士站排队,在彩超室外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听到广播喊他名字。兴冲冲进门上床,岂料刚把裤子脱下又给“临时调整”,悻悻然回到外头等候,说来挺沮丧。

这时候还能怎么样?等着二进宫吧,耐心点,调整好心态。问题在于感觉不舒服。肚皮上的胶水已经擦掉,那种黏糊糊感还是挥之不去。这类耦合剂据称无毒、无味、对皮肤无刺激且易擦除,只是擦它的卫生纸已经扔进垃圾桶,感觉却还在,可能因为还得再抹一次。

根据常识,一个已经被涂上胶水者又被要求穿上裤子,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于当事医生也属“不可抗力”。会是什么事情呢?很简单:有人要插队。时下各种排队场合插队现象并不罕见,医院在所难免,但是通常不会太过分,哪怕是医生自己的岳父大人需要临时紧急照顾一下,情理上也会让已经躺上床的那位先做完,然后再插入岳父大人,不至于硬生生把人家从床上赶下来。柳宗源有幸享受特殊待遇,一定是不凑巧碰上了一位超岳父大人,特别特别重要的人物插队,立刻就要,不容拖延。从刚才医生接电话的三段发言判断,似乎是医院院长亲自下令,让柳宗源立刻让位,即便已经抹了胶水。一般情况下,彩超室跟急诊手术室略有区别,急诊室常有急难险重,弄不好一场车祸,救护车拉来几个重伤员,其他病号可能得先让手术床,救命优先。彩超室这边有那么急吗?莫非插队进入的该重要人物就要死了?

柳宗源决定“关注”一下,这是个谁?有多重要?重如航母,或者高及珠峰?活蹦乱跳,或者半死不活?妈的。碰上这种事,一般人都会感觉气恼,在不得不服从、隐忍之际,难免有所发泄。柳宗源未能免俗,除了在心里骂,情不自禁就“关注”上了。他自忖这一心态还是有点问题,别说弄清楚有多费心,即便认出个张三李四又怎么啦?难道把对方从床上也拉下来?

柳宗源所在的等候区侧向彩超室大门,只要不是专注于手机,让眼光保持观察,谁从那个门进去,然后怎么出来,可谓尽收眼底。柳宗源坐的位置是倒数第二排,前面几排人员个个低着头,柳宗源的视线未受任何阻挡,观察很方便。但是他很快便意识到情况不是那么简单:从他走出彩超室大门起,那扇门始终紧闭,没有人从里边出来,也没有谁从大门进去。里边那张床有可能空置这么长时间吗?不可能。否则医生尽可从容为柳宗源做完彩超,无须急急忙忙把他请出房间。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彩超室另有通道,为内部使用,概不对外,里边人来人往,外头无从得见。

柳宗源站起身离开座位,往走廊另一侧走。他久坐不适,起来作活动筋骨状,同时深入进行考察。那天他戴口罩,还有一副遮阳眼镜,足以掩盖真容,不易让人认出,可以临时充当福尔摩斯。柳宗源有一个基本判断:任何通道无论多么“内部”,它都要有一个出入口。彩超室这种地方不属于国家机密单位,它的内部通道主要是为医务人员工作方便而设,不需要把出入口弄得像藏宝洞一般神秘,找到它应当不难。柳宗源记得彩超室里,紧挨着工作台有一个边门,从边门进去,里头房间应当是辅助工作室,供医生们办公或做操作前准备等用途。看来这个辅助工作室还有另一扇门,通往另一个地方,需要的话打开门就形成了一个通道,好比潜水艇各个密封舱都有门,全部打开就能从船头走到船尾。彩超室不是潜水艇,不需要设计得太精密,根据楼层建筑特点,它的内部通道口只可能与所属科室其他功能区域相关,不会另搞一套。

柳宗源走到走廊拐角,右转,抬眼一看,不禁一愣。

这里是护士站,今天一早到医院后,柳宗源先在这里排号,然后才转到侧面彩超室门外等候。此刻护士站门口站着个人,拿着手机在接电话,就是刚才说“松皮带。脱”那个年轻医生。年轻人个子不高,偏胖,身穿白大褂,脸上戴一个大口罩,该遮挡的地方全遮挡了,柳宗源怎么知道是他?因为那个电话,还有表情。年轻医生懒于言辞,干什么都像不太情愿,“老子不高兴”,接电话连个“嗯”都不应,回话简单粗暴:“不知道”“没有”“屁”。这还能是谁?就是他。

可见彩超室确有一个内部通道,其出入口就在护士站这里。这家医院超声科位于楼层东侧,占据一个转角,护士站正对自动扶梯口,而彩超室在转角另一侧。转角内侧房屋间肯定有通道沟通本科室相关部门,所以年轻医生才不需要于柳宗源眼皮底下从彩超室大门出来,就能出现在护士站门外。柳宗源感到惊讶的是这年轻人本该待在他的工作台边,往那位超岳父大人的肚皮上抹胶水或称耦合剂,怎么可以把那么重要的人物丢下不管,擅离职守,跑出来打电话?不会是轮班时间到了吧?

年轻医生居然一眼也认出柳宗源。他没吭声,只是扬起一只胳膊,拿着那手机指着柳宗源,用力向走廊另一侧比画,接连几下。这什么意思?应当与手机无关,他那电话该是打完了,手机已经“不在通话中”,可以拿来像粉笔擦一般应急比画。该医生这一套动作大约是要求柳宗源别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赶紧回彩超室大门那边坐铁长椅,不要叫名字时找不着人,耽误了检查。

柳宗源笑笑,问了句:“快了吗?”

年轻医生不吭气。

“要下班了?”

“早呢。”

“里边有医生?”

“主任。”年轻医生不耐烦,再次使劲往走廊那头摆手比画,“那边等。”

柳宗源不禁想笑。原来这回不只是柳某人赶紧提裤子让贤,年轻医生也得洗洗手让位走人。所谓“主任”应当是本院超声科的主任,通常那是专家、权威级医生,无论年龄、资格、经验都比这位年轻医生高出几个档次。重要人物的重要彩超自然得重要主任亲自做,有如重要领导才有重要讲话。无论年轻医生为什么总不高兴,显然还不够重要,但是他几番挥手比画,竟让柳宗源印象改善许多。此医生虽然懒于言辞,却也没把柳宗源之流只当成纸片,他还有一颗心,会担心这个被赶下床的人胡乱转悠找不着北,时候一到耽误了脱裤子。

柳宗源决定放弃,以他这种身份,充当福尔摩斯有些勉为其难了。既出来之则安心等之,待彩超室里边插队者做完,就轮到他二进宫了。插进来的那位无论多重要,于柳宗源实不算什么,没必要去认个明白。就柳宗源本人而言,多脱一次裤子又不会缺斤少两,浑身上下里外部件该在哪里还在哪里,因此无须放在心上,最多在肚皮底下骂两句就行。心态摆正了,想明白就好。

柳宗源没料到这一回真是见鬼了,他回到彩超室大门前,坐在铁长椅上等候,转眼半小时过去,然后又是半个小时,身边众多等待者躁动不安,频频起身打听,唯那扇大门始终纹丝不动。里边是在做开颅手术还是彩超?如果是彩超检查,哪怕主任亲自操刀,至于要这么长时间吗?

半年前,柳宗源在省立医院做年度体检时,彩超发现“右肝后叶实质内探及稍高回声结节”,怀疑是血管瘤,医嘱定期复查。时过半年,家人催促再去查查,由于居住于本市,不想跑省城,柳宗源决定就近处理,找人请医生开了单子,自行前来市医院做彩超。当天上午十一点柳宗源另外有约,自忖早点到医院排队,不至于耗一个上午,耽误不了事情。不料时候一到,脱了裤子又功败垂成。由于所约事项牵动他人,不好擅改,柳宗源看着彩超室紧闭大门,只怕还要再等。

他再次前往护士站。年轻医生不见了,不知是否回到彩超室。柳宗源向值班护士了解里边什么情况,为何总是闭门不开?护士大约已经被不耐烦的排队者问得麻木,眼睛瞅着另外地方,嘴里让柳耐心等候。柳宗源称自己上午还有事情,不能再等。护士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实在不行就另外安排时间吧。

“我的单子还在里边。”柳宗源说。

“没关系,我给你收起来。”她回答。

护士似乎也还不错,她给了柳宗源一支筆和一张纸条,请柳把名字和电话写下来。明后天有空再来,报个名字就可以,到时候尽量让他优先。

柳宗源没吭声,遵命写了递交。护士不经意间看了纸条一眼,忽然抬头一瞅柳宗源。

“你是……”她有点支吾,不确定,“柳,柳?”

“我不是。”柳宗源不等她说清楚就摇头否认,随即悄声问,“里边是谁?”

对方略犹豫,左盼右顾,终于低声回答:“陶副。”

“陶峰?”

她点点头。

“这家伙。”柳宗源笑笑,“妈的。”

话只说出前半,后头骂娘那部分没说,留在嘴里。

柳宗源离开护士站,掉头走过走廊,到了自动扶梯口,准备登梯下楼。他的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不及惊雷炸起,也算声量不凡,在人来人往闹如市场的医院空间里显得突兀异常。随后响起一阵喊叫嘈杂声。

“干你娘!干……”

出事了,就在柳宗源刚离开的护士站那里。

有一个汉子在那里发飙。看模样是乡下人,四十上下,个很高,瘦如竹竿。竹竿一头长着两只长脚,穿一双老式塑料凉鞋,几个脚趾在凉鞋口探头探脑。竹竿另一端是一张长条脸,此刻那上边满是黑气。

他在大喊大叫,异常冲动,用土话连声咒骂。护士站柜台前边,地板上有一摊破烂儿,是陶瓷碎片,还有几枝塑料花杂乱散落在碎片间。那些破烂儿原本组合成一个花瓶,摆放于护士站柜台一侧,作为一种传递温暖和美好的文明饰品点缀此间。该陶瓷花瓶最初应是用于供养鲜花,可能因为鲜花日常保养比较麻烦,终退而求其次被塑料花取代,唯陶瓷花瓶依旧。此刻该陶瓷已经成为一地碎片,刚才那一声突兀声响,显然是它在硬质地板上摔碎时发出。花瓶和塑料花都不是活物,没有外力作用,绝对不会自行从柜台上坠落。那么是谁干的?肯定是那个站在碎片旁冲动咒骂的汉子,此人如果不是蓄意肇事,至少是在无意间损毁了无辜公物。

人们开始驻足围观。即便在医院这种地方,依然少不了看热闹的。柳宗源也在第一时间停步,没有踩上自动扶梯。他退到一旁往护士站那边看,只一眼就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也清楚那是因为什么。

柳宗源从不喜欢看热闹,他这种人实不宜参与类似围观,当然更不宜卷入类似事端,眼下尤其不宜。他對此非常清楚,但是他却没有犹豫迟疑,还是及时停住脚,转身,在第一批围观者聚拢之际快步走过去,一直走到护士站柜台前,他的鞋底“咔嚓咔嚓”接连踩着了地上的花瓶碎片。

乡下汉子脸上青筋暴起,怒火万丈,正使劲拍着柜台,似乎恨不得一掌把柜台拍烂。他一边拍打一边大吼:“搞什么鬼!搞什么鬼?”柜台里侧站着两个护士,一个年纪大了点,一个很年轻。年纪大点的就是刚才让柳宗源留下姓名电话的那位,她比较镇定,面对暴怒汉子表情漠然,似乎见惯不怪。另外那年轻护士紧张至极,一张脸全吓白了,浑身哆嗦,可能是第一次碰上这种阵势,生怕汉子拍翻柜台进来打人。

“搞什么鬼!欺负人!”汉子吼叫。

年长护士回答:“我告诉你了,机器故障。”

“骗人!”

“机器故障,真的。”

汉子抬手,“啪”的又是一声重响。还好柜台可称结实,远胜陶瓷花瓶。

柳宗源在一旁插话进来:“别急,听我一句。”

汉子一转身,怒目直视,一只手还举得老高,似乎立刻就要挥掌劈下。

“是我。”柳宗源笑笑,“有话好说。”

汉子的表情立时有变,没再那么凶,显然是认出人了。他把高举的那只手臂放下。

“糊弄人!”汉子对柳宗源叫,“气死我了!”

“你可不能死。”柳宗源问,“你妻子呢?”

一个矮个女子突然从一旁窜过来,一边拿土话大叫:“作死啊!作死啊!”一边扑到汉子身边,不顾众目睽睽,一把拽住汉子,把他往外拖。

“堪麦堪麦!”她连声叫唤。

那是土话,其字面可对应普通话中的“牵马”,内涵却是“赶紧”。赶紧个啥?离开,逃离,别找死。

这女子是乡下汉子的老婆。柳宗源刚向汉子问起她。

如果说柳宗源的出现让乡下汉子怒气发生转移,其妻的到来则有效浇灭了他的满腔怒火,有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汉子顿时失声,手臂也不再高举。柳宗源顺势而为,用力一推他的肩膀,把他推离护士站柜台。其妻在一旁使劲一拉,拔腿就走,汉子没再强犟,听凭老婆拖动,一地花瓶碎片在他的塑料鞋底吱吱有声。

事情如果就此了结,也算风波旋起旋停,点到为止,不会把其他人例如柳宗源什么的卷入事端。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没那么简单:乡下汉子夫妇刚走出两步,人群后边就传来大喊:“闪开!闪开!不要围观!”

来了两个人,保安,身着保安服装,一人手持对讲机,另一人手持橡胶棍,匆匆而至,分开围观人群到达事端发生地点。

他们来得够快。仅从时间效率看,本医院保安反应敏捷。这里边应当有应急机制和设施的作用,估计护士站柜台那里有一个紧急按钮,有如藏在银行前台柜台底下的那种报警装置,一旦发生歹徒抢银行,柜台小姐悄悄伸手一碰,警铃大作,警报同时外传,警察分分钟赶到,歹徒不赶紧离开就是找死。医院功能与银行有别,通常不会有歹徒蓄意抢劫,但是必须防备医闹,那种闹有时会酿成恶性事件,当下时有所闻。

乡下汉子夫妻慢了一步,保安已经上场,哪容他们在眼皮底下溜走。

“站住别动!”他们大喝,“不要走!”

汉子夫妇停步,回头看。女的一见保安手持橡胶棍,一下子慌了神,身子发软,突然坐到地上。男的大怒,当即跳脚:“干你娘!来啊!”

“不许乱来!”两保安大喝。

其时柳宗源就在双方之间。乡下汉子被其妻拖走后,柳宗源也朝自动扶梯那头走,拟悄然离开,不料又碰到保安突然现身。应当说保安认得很准,一眼盯住乡下汉子夫妇,并没有要求柳宗源“站着别动”,但是柳宗源让自己再次卷入了事端。他回过身,朝两保安举起右手掌,以示阻止。

“不要过来。”他发话,声调不高,声音很平静。

两保安感觉意外,一起止步。

“你是谁!”一个保安大声问。

柳宗源没有回答,转身对乡下汉子一摆手:“走。”

汉子一动不动,紧握两个拳头,似还怒气难平。其妻倒是清楚,那时顾不上说话,即从地上一跃而起,拽住汉子转身就走。

“站住!”对面那两保安立刻发话制止,“不要动!”

柳宗源两眼一睁,喝了一声:“喊什么喊!”

两保安愣了。

“听我的。”柳宗源道,“有什么问题我解决。”

“你是什么人!”

“我是柳宗源。”

这里没有谁认识柳宗源,两保安面面相觑。柳宗源指着其中一位保安手持的对讲机,要对方打开,找他们领导。

“让我跟你们领导说。”柳宗源道。

保安给镇住了。这两位虽为本院安保专业人士,身上制服貌似某时期警服,毕竟不是拥有执法权的正经警察,底气相对薄弱。柳宗源既不慌不忙,又不容置疑,像是大有来头,不免让他们满腹狐疑,只怕碰上个什么领导,不好得罪。

保安呼叫对讲机之际,乡下汉子夫妻踏上自动扶梯,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十几分钟后,柳宗源给带到了院保卫科。

本院保卫科长姓林,高大魁梧,言语举止有军旅之风。人家不认识什么柳宗源,此刻唯照章办事,首先就是确认柳宗源的身份。

柳宗源问:“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你可以给任何人打电话。”科长肯定,“但是请在笔录之后。”

“行。笔录吧。”

科长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一个托盘:“请把手机放在这里,暂时替你保管。”

“必须吗?”

“我们有规定。”

柳宗源照办。林科长当面拿起手机看看,可能是要确认该手机未偷偷开启录音。

现场另有一位保安负责记录,讯问场面很正式。特别是林科长正襟危坐,面容威严,端着拿着,很负责、很享受,很像那么回事。他一定有个基本判断:如柳宗源这般只身混迹本院者,无论三教九流,都不是需要他特别顾忌的。柳宗源按照他的要求,把姓名、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告诉对方,让人家记录在案。柳还报称自己目前居住于本市,工作单位在省城,一个省直机关部门。

“具体是哪个单位?”

“省人大。”

“请说全称。”

柳宗源说了。对方威风凛凛的脸上略显犹疑。

“有工作证吗?”

“有。”

“请出示。”

柳宗源告诉他,此刻工作证不在身上,没有随身携带习惯。

对方问柳宗源到本院来干什么,柳宗源没有明说,只讲办理个人事务。柳宗源为什么要阻止两位保安执行任务?柳答称并没有阻止或妨碍两位保安,主要还是协助他们平息意外纷争,恢复正常秩序。对方查问柳与放射科护士站外肇事的汉子是什么关系,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柳宗源回答,他不知道汉子的名字,不认识那个人,也不认识其妻。在今天上午之前,他跟那两位从未有过交集。

“不会吧?”林科长怀疑,犀利目光紧盯柳宗源。

“就是这样。”柳宗源说。

如果柳宗源连那汉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以往并无交集,两人毫不相干,他为什么对其一再相助?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骗鬼嘛。即便柳宗源是活雷锋,乡下汉子也不是走不过马路的老婆婆,柳宗源帮他必得有个理由。同样的,如果该汉子与柳宗源没有任何瓜葛,柳宗源在火头上去招惹人家,别说劝服,一顿痛打都是自找。为什么那汉子不对柳动手,反而乖乖听命熄火?

柳宗源不多解释,只说因为某个偶然因素,他碰巧知道乡下汉子是陪送其妻从下边县里到本院检查,医生安排其妻于今天上午做彩超。其夫情绪冲动,是因为彩超室不知何故临时关闭,耗时数小时,等待检查者无从得知究竟,焦虑不已,屡屡追问护士站工作人员无果,导致耐心丧失。就此而言,院方也有问题。

“这种情况本可避免。”柳宗源说。

林科长表示,医疗事务不在他工作范圍,他只管安保。但是无论如何,有问题可以反映,可以投诉,在公共场所吵闹肇事,破坏公共秩序,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所以我帮你们化解了。”柳宗源说,“你的手下赶到时,事情已经平息。”

“大闹一场,破坏公物,可以这样一拍屁股走人吗?”

柳宗源说,乡下汉子情绪失控,语言动作过激,问题确实存在。所幸化解还及时,没有酿成更多损害。就柳宗源观察,现场公物损毁不过就是一个花瓶,还有几枝塑料花,损失不大,还在本医院能够承受范围内。该汉子未必是有意砸损公物,很大可能是拍打柜台表示气愤时,不小心震落了那个花瓶。即便需要他为此负责,非得锱铢必较,追索这一笔损失,相信本医院保卫科找到这对夫妇并不困难。无须利用监控录像、人脸识别,只要查一下彩超预约记录,人就找到了。或许不要几小时这对夫妇就会自己回到医院,他们恐怕承受不起再交一次彩超检查款的损失,需要回来把检查做完,因此搞清楚他们的姓名住址不费吹灰之力。即便人家不回来,医院也可以上门追讨损失,甚至可以要求对方加倍赔偿,都做得到。但是柳宗源不建议这么处置。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个小事端,不要往大里去做,让小事端酿成大事端。矛盾可以化解就应当想办法化解,不要无谓激化。毕竟这件事之所以发生,院方也不是没有任何过失。

“但是医院的东西可以说砸就砸,砸了白砸?”

柳宗源还是不建议去追索那位患者。以柳宗源观察,那对夫妻眼下更需要帮助,不是追究。能得到帮助,他们的情况便有望向好,对自身错误也会有正确认识。不当处置则可能导致此事恶性发展,特别是本案中的汉子性情比他人火暴。如果林科长耿耿于怀,本医院这笔损失务必要一个出处,柳宗源愿意承担。既然柳宗源出面介入此事,那就他来代为处理吧,所幸数额当不会太大。

柳宗源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林科长办公桌那个托盘上,时柳的手机也还躺在那里供“临时保管”。如今口袋里装着钱包的人已经很少见,有如珍稀出土文物,偏巧柳宗源就是一个,他从不用微信、支付宝或者什么卡片付账,平时基本也不买东西,无论线上线下、网购街购。特殊需要时如独自上医院,他就带上钱包与现金,没想到这会儿用上了。放射科护士站摔碎的陶瓷花瓶肯定不是什么古董,不可能多值钱,二百元应当足矣。

林科长看着托盘里的两张钞票,满眼狐疑。

“告诉我,你为什么?”他问。

这是所谓“元问题”,该林科长已经不止一次问起。

柳宗源说:“我已经解释过了。”

显然他的解释没有说服力。柳宗源为什么要帮助乡下汉子,仅仅因为“碰巧”知道该汉子陪送其妻来做彩超?柳宗源为什么要出面阻止保安执行任务,真以为那是在“协助”维持公共秩序?柳宗源究竟是什么人?即便如其自称是省人大工作人员,那些事就是他该干的吗?那么他为什么?

这时外边有人敲门:“林科长,电话。”

林科长让柳宗源稍候,自己起身离开,关上门。几分钟后他再推门进来,什么都没再问,拿起桌上托盘里的手机和钱,把它们交还给柳宗源。

“你可以走了。”他说。

“结束了?”

他点点头。

柳宗源笑笑:“笔录呢?要不要本人签名属实?”

“不必。”

“我该说谢谢吗?”

对方忽然低下嗓门:“不好意思。我也是照章办事。”

“这是对的。”柳宗源说。

他不再说话,起身离开。出门后,他注意到外间桌上有一个电话机,外壳是红色的。这当是本院“红机”,为内部通话设备,模仿大机关的内部保密电话系统。刚才一定有谁用该红机给林科长打了个电话,那一定是管得着林的“重要领导”,该电话的内容当是让林立刻放了柳宗源,别再什么“笔录”,搞得像派出所所长抓到惯偷一般。今天早些时候柳宗源躺在彩超室那张床上时,当班医生也曾接到一个电话,然后柳宗源就得赶紧穿上裤子,即便那年轻医生“老子不高兴”也没招,有如这位姿态很足的林科长。问题是怎么会有如此重要的一个领导突然冒出来帮助柳宗源,好比柳宗源突然冒出来帮助肇事汉子?特别是柳宗源出于避免张扬考虑,自始至终没有给谁打电话求助,是哪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主动把他从“笔录”中打捞出来?不得而知。可以断定的是,显然有人认出了柳宗源并迅速反映,直至触发“红机”电话。此间认识柳宗源的人实已不多,包括本医院院长,于柳宗源都是陌生人,但是毕竟还有人认识他,可能是现场围观者中的某一位,也可能是超声科护士站那位护士。此前她让柳宗源留下姓名电话时曾想起什么,有点支吾,不太确定,询问他是不是柳什么。柳宗源不等她说清楚就回称自己不是,因为他早已不是,现在尤其不是当年那个柳什么。也许这位护士注意到保安带走的不是肇事汉子,却是柳宗源,感觉特别不踏实,赶紧上报情况?该护士显然觉得柳宗源可能是那个人,所以在柳宗源悄悄打听彩超室的插队者时,她才会透露那是“陶副”,陶峰,未曾刻意隐瞒。

那么会不会就是陶峰?在一个电话把柳什么从彩超床上挤下来后,又是他一个电话让柳得以从威风凛凛的林科长的犀利目光和“你为什么”中解脱?

谁知道呢。

2

那一年陶峰初任“陶副”,为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那时候的“陶副”直径还小,比较苗条,没像后来那么大、那么重要。陶刚刚成为“陶副”时,曾经“对应”过柳宗源,时柳可称“重要”领导,常务副市长,政府班子里排第二,在本市足够大了。但是按规定这一级别官员还不能配备秘书,只可以有人“对应”配合工作,也就是“跟”他,类似秘书,或称“身边工作人员”。因而用非标准说法,陶峰曾充任过柳宗源的秘书。柳宗源自己调侃称曾与陶“合作”过,时间比较短暂。

那时候柳宗源的原配“秘书”刚获提拔,去了一个市直单位,恰柳宗源要到下边一个县做减灾工作调研,市府秘书长便指定陶峰跟柳下去,作为“身边工作人员”。那一次柳宗源一行跑了几个泥石流頻发的山区乡镇,由所在县县委书记亲自陪同。头天晚间调研组在乡食堂用晚餐,县委书记因赶往省城开会先行离开,留下一位分管女副县长作陪。时正当雨季,小雨下了一天,晚饭时雨水转大,窗外哗哗哗响成一片。

主人和客人们刚刚坐定开吃,陶峰就悄悄起身,走到门外走廊。走廊上雨声不绝。陶峰看了一眼雨幕,举手一招,把一个端菜女服务员叫住。

“进去,叫你们陈副出来。”他吩咐。

他说的是那位女副县长。要求悄悄传唤,不要太惊动。

几分钟后女副县长从门里边闪了出来。

“陶副,”她问,“雨下大了?”

陶峰叫她出来却与雨势无关。陶要一个人,医生,做按摩的。

女副县长表情惊讶:“要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

女副县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按摩医生是干什么的?难道糊臭脚吗?

她问了一句:“陶主任哪里不舒服?”

陶峰指了指后腰:“今天跑得够多了。”

“什么时候要?”女副县长问。

“马上叫来。”

“我来安排。”

女副县长赶紧让服务员再进包厢,把在里边陪同用餐的本乡书记叫出来,要求不声不响,尽量避免惊动,因为柳宗源在里头,陶峰这个事惊动柳不好。一会儿工夫,乡书记出来了。女副县长即交代任务,让他找一个按摩医生给陶峰。乡书记看了一眼下个不停的雨,说了句:“卫生院医生早下班了。”

“下班就不能找了?”陶峰问。

“看这雨,等小点再说吧。”

“总这么拖吗?”

“这不还在吃饭?”

“光知道吃?”陶峰口气一变。

乡书记不吭声,明摆着有所不服。这乡镇书记“牛”,也许因为在自己地盘上老大当惯了,不经意间说话口气就大了,特别是面对陶峰,明摆着没太把陶当回事。

陶峰即问他:“告诉我,什么时候当的书记?”

乡书记表示是去年换届时从县里下来的。

“你是剃头的,你有权,不是吗?”陶峰问。

他说的是一句土话,俗话,叫作“权在剃头的手里”。所谓“剃头的”即理发师,理发师手里有一把理发剪,有权在所有人头上“咔嚓咔嚓”从事修理,皇帝也得允许。这句俗话常被本地一些基层干部拿来说事,表示自己有权修理你。

乡书记说:“剃头的也分大小,小剃头匠哪有什么权。”

陶峰即拉下脸修理:“这顶帽子你不喜欢,会有人喜欢,信不信?”

乡书记一时张口结舌。

一旁女副县长赶紧出面打圆场,对乡书记要求:“不说,马上落实。”

陶峰又加了一句:“看着办。”

他把两人丢在外头,自己走进包间。随后女副县长也跟了进来。

坐在主宾位子的柳宗源注意到几个人进进出出,随口问一句:“什么情况?”

陶峰回答:“雨不小。”

“下雨还钓鱼?”柳宗源开玩笑,“一条接一条钓出去。”

大家嘿嘿笑了几声。

而后继续吃饭。几分钟后乡书记进来,陶峰拿眼睛盯住,乡书记点点头表示已经落实,陶没有吭声。又过了十几分钟,陶峰丢下筷子,再次走出包厢,外边有两个人刚好赶到。两人中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乡政府驾驶员,奉命用车把医生接来。他们来得够快,肯定是乡书记下了死命令。所谓“山外有山”,无论在自己地盘上多牛,终究牛上有牛,碰上了不服不行。

陶峰一见那医生,眉头就锁了起来。这是个中年人,四五十岁模样,个子瘦小,看上去有点邋遢,头发乱蓬蓬,穿件灰色长袖T裇,衣服似乎还沾着食物汤汁,身上有一股味道,像是刚喝过酒。

他承认自己是被从酒桌边直接拉到这里的。一个同事家的小孩过满月,大家一起去喝两杯,满月宴设在卫生院大门外的小酒馆里,比较好找,所以来得快。本乡卫生院未设按摩科,他自己也不是专职按摩医生。他是学中药的,本行是药剂师,由于本院缺医生,领导让他去培训,改行当医生,主业是骨科,就是接骨头打石膏板那些活。他也兼做针灸、保健按摩。

这时乡书记从包厢门赶了出来。

“医生来了?”他见到门外几人,松了口气。

陶峰不满:“你这里水平就这么高?”

乡书记回答:“山区小乡镇嘛。”

陶峰对乡书记摆摆手:“你进去,请陈副出来一下。”

“做啥?”

陶峰不吭声,乡书记知道自己多嘴了,赶紧反身进去叫人,或称再次钓鱼。等他把女副县长请出来时,外头只剩陶峰一个,接骨医生和驾驶员已经被打发走了。

“那个人不行。”陶峰对他们说,“马上换一个。”

山区小乡镇确实就这水平,本乡卫生院没几个医生,平时能做保健按摩的就这么一位。如果半路出家的不行,那就一個不剩,还能到哪里去换人?

“你们整个县只有一个宝贝?”陶峰追问,“有那么稀罕?”

女副县长表情有异,不明白陶峰什么意思。陶峰即明确要求,让女副县长从县医院去找医生,马上送过来。

女副县长吃了一惊:“咱们在下边乡里……”

“这有多远?天涯海角?”

从县城到本乡有二十几公里,说来确实不算远在天涯。问题是此刻不比平常,晚间,加上下雨,需要那般费劲吗?

陶峰指着外边的夜幕、雨幕问:“这是多大的事?”

女副县长用商量口吻说:“陶主任,咱们明天一早就到县城,如果可以……”

陶峰毫不松口:“要我直接找你们书记要吗?”

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女副县长顿时矮了三分。

“陶主任别急,我来想办法。”

这位副县长新任不久,格外撑不住。说起来陶峰也是新任,两人的级别相当,陶对她并没有支配权。问题只在陶来自上级机关,陶的背后还有一尊大神,此刻就在里边餐桌上。柳宗源是市领导,拥有该职位的权力,包括话语权,女副县长不能不特别在意。作为“身边工作人员”,陶峰可以挟领导之势,以高出一头的落差说一不二,对方只能服从。本乡书记那般牛,已经被他当着女副县长的面修理得服服帖帖,那也是修理给女副县长看的。如果女副县长没当回事,陶峰真会把电话打到县委书记那里。该书记陪柳宗源调研一整天,刚刚告辞离去,此刻正在赶往省城。假如找个按摩医生这种事也要提交县委书记在高速公路上抽空安排,女副县长就显得太无能了。

“让院长亲自挑人,亲自送来。”陶峰下令,“医术要高,服装正式点,不要邋里邋遢不像个样。”

女副县长没吭声。

“要快,还要确保安全。”陶峰说。

他也不多说,转头走进包厢,剩下的事让女副县长去看着办。

坐在餐桌主位的柳宗源看到陶峰进来,再次发问:“又怎么啦?”

陶峰报告称没什么问题。下点雨不碍事。

从县城调医生毕竟不像从乡卫生院大门外小酒馆叫人那么简单。晚饭吃完后,一行人走出乡食堂包厢,女副县长瞅个机会把陶峰拉到一旁报告,医生还在途中。

陶峰“嗯”了一声。

他们把柳宗源送回房间。当晚大家下榻于乡政府办公楼的客房,条件比较简陋。这里离县城二十几公里,本可住到县城宾馆,柳宗源却决定住乡下,称不喜欢吃饱了撑着赶路。乡政府最大的一间客房位于三楼,安排给柳宗源休息,该客房有一个小厅,备有沙发茶几,进屋时茶几上已经摆着茶具和茶点。柳宗源习惯晚饭后喝几杯茶,陶峰让县、乡官员作陪,这时女副县长给陶使眼色,陶峰悄悄起身,跟她下楼到了门厅。

医生已经到达。两位,一位是县医院保健康复科主任,一位是他的助手。两位医生都穿得很正式,白大褂崭新。县医院院长亲自带队,也是一身白大褂。外观绝不邋遢,符合陶峰要求。

陶峰在门厅跟来客一一握手,问了问名字身份,点点头。

“不错。”他表示满意。

院长问:“陶主任腰是旧伤吗?”

“是老毛病。”陶峰点头,“还有一些情况。”

他问三位是否知道柳宗源,他们都知道。

“知道就好。”

陶峰交代他们在值班室等,听招呼。自己回到三楼,进了柳宗源房间,陪柳与众人喝茶交谈。半小时后众人告辞,让领导休息。陶峰走到外边去,几分钟后领着三个白大褂进了房间。

柳宗源感觉意外:“这是做什么?”

陶峰指着柳宗源的腰说:“请他们来看看。”

今天调研过程中,陶峰注意到柳宗源上下轿车时动作比较迟缓,有时需要拿手抓着车门。他曾问过一句:“领导不舒服吗?”柳称没什么,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天气不好,气压变化,时不时就来一下。

就这么几句话,陶峰给他请来了医生,并称自己也腰疼,他知道那滋味不好受。以陶峰当时的办公室副主任身份,陪领导下乡时,哪怕腰疼欲折,让县里领导特意给自己找医生专程从县城冒雨送来也属过分,但是为市领导张罗就不一样,可以底气十足发号施令。只是陶峰本可明确告诉人家这是叫来为柳宗源服务,他偏不说,看你们拿陶副当回事否。县乡领导终究还是当回事,毕竟此副不比他副,不知道陶副“跟”的是谁吗?直到陶峰把医生领进柳宗源房间,底牌才摊到了桌上。

医院院长对柳宗源担保说:“两位医生经验丰富,领导尽管放心。”

柳宗源笑笑:“很好,谢谢。”

他开玩笑叫那几位为“按摩大师”,请他们先喝茶。一听他们是连夜冒雨从县城赶来,柳宗源又调侃,称本领导非常感动,腰忽然就利索了。

“刚才包厢进进出出钓鱼,就干这个?”他问陶峰。

陶峰说:“领导身体重要。”

医院院长请示:“那么就开始吧?”

“不急。”

柳宗源命陶峰赶紧安排车辆和驾驶员,一会儿送三位医生回县城。

医院院长忙说:“不麻烦领导,我们有车。还是先做按摩吧?”

“我要先请教一下。”柳宗源说。

他提到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在省里工作,腰椎不好。有一次到医院去做按摩,找的是一个大专家,公认特别厉害,本省顶级按摩大师。按摩后感觉非常好,腰椎就像换了条新的。没料到第二天出事了,躺在床上硬是起不来,半身不遂,直接叫救护车拉到医院。这事感觉挺奇怪,如果是按摩的问题,该是当时就在医院半身了;如果不是按摩的事,好好一个人怎么忽然就不遂了?这怎么回事?

三位白大褂面面相觑,末了那位主任做了解答,称个体差别很大,具体案例涉及因素很多,没有认真了解,还真是说不出什么。不过据他所见,这种案例很少。

柳宗源笑道:“碰上也得运气。”

聊了一小会儿,柳宗源看窗外,说就这样吧。三位医生连夜冒雨从县城来,茶没喝话没說就让大家回去不礼貌。但是雨夜也不能久待,至此为止。按摩就算了,他的腰没大问题,需要的话来日再请教。

屋里几位面面相觑。

院长赶紧表示:“我们这两位医生给很多领导做过按摩,有市里的,也有省里来的,效果都很好,从没出过事。柳市长尽管放心。”

陶峰接过话,称他主要是考虑柳宗源还得承担繁重工作任务。接下来几天调研跑的都是山区,交通路况更差,曲折颠簸,万一腰痛加重,影响领导身体健康,也影响工作。陶峰知道柳非常自律,如果先请示,肯定不会同意,因此自作主张把医生请来。事前没请示是他的问题,既然来了就不要白跑,下不为例吧。

医院院长在一旁连说:“是啊是啊,为领导服务是应该的。”

柳宗源说:“当然,都应该。”

他命陶峰拿来他的包。当着众人的面,柳宗源打开包从里边掏出几个小圆铝皮罐,三位医生各得一罐。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小罐茶叶,每罐不过两三泡。虽然量少,质量还不错,作为个人馈赠,表示一点心意。

医院院长说:“这怎么可以!”

陶峰让院长把茶叶收下,感谢领导关心,好好为领导治疗。

柳宗源说:“现在马上走。”

“柳副……”陶峰还想劝说。

“要我说几遍?”柳宗源指着陶峰下令,“你亲自随车护送。务必安全送到。”

他命陶峰送返医生后不必回来,当晚就住在县城,明日一早,柳宗源一行从这里赶往县政府会议室开座谈会,陶峰到会场会合即可。

“还是……”

“走。”柳宗源不由分说。

他不仅安排陶峰护送,还亲自送行,带着三位医生出房间从三楼楼梯往下走,县里乡里那几位也从后边跟了下来。走到门厅,柳宗源注意到这里还候着两位,其中一中年人头发乱蓬蓬,看上去有点邋遢,表情比较特别。柳宗源随口一问,竟是本乡卫生院接骨医生,以及乡政府驾驶员。两位奉陶之命前来,陶看不上眼,把他们从食堂走廊打发走,却命他们留在门厅待命,以防万一,人家遵命一直等到这个时候。

“妈的!”柳宗源忍不住了,骤然开骂,“这是要谁死啊?”

没有人敢接话。

“快给我走。”

柳宗源站在门厅边,打发两拨人上车离去,包括陶峰。

按照柳宗源要求,陶峰把医生们送到县医院,而后到县宾馆住下。到达后他给柳宗源打了一个电话,报称一路顺利,任务完成。事情没做好,好心办错事,他感觉很不安,格外担心柳宗源身体欠安。

“要那么操心吗?”柳宗源说。

“那是应该的。”

柳宗源把电话挂了。

几天后调研结束,回到市里,柳宗源把市政府秘书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秘书长问:“柳副感觉还可以吧?”

他问的是柳宗源对陶峰的印象。如果柳宗源觉得可以,就打算安排陶峰跟随柳。

柳宗源问:“我记得他原本管信息?”

陶峰当过市政府办信息科长,担任副主任后还分管信息工作。但是他想换一换,得知秘书长正在考虑配给柳宗源的人选,陶找秘书长自荐,称愿意跟柳,请秘书长支持。这种事虽由单位负责安排,一般情况下也须征得领导本人同意,如果领导不想要某个人,办公室当然不能硬塞,因此秘书长答复必须先跟柳宗源商量再定。陶峰提出能否先临时安排,让他随同柳宗源工作,看柳能否接受。秘书长觉得这样也好,所以指派陶峰跟柳宗源下乡调研,也算见习。

“管信息挺好的,他为什么要换?”柳宗源问。

“说是好跟领导学习。”

“提拔也会快一点?”

“他没那么说。”秘书长笑笑,“有想法也正常。”

“张副呢,也还没人管吧?”

柳宗源问的是班子里的同僚,张副市长,这一轮干部任用中,原先跟随张的年轻干部另有安排,不再跟随,目前也还没有确定新人选。柳宗源开玩笑,称张副眼下没人管,跟他柳宗源一样。

秘书长也在为张物色。陶峰找秘书长自荐时,秘书长也想起张,问陶峰如果不是柳宗源,去跟张如何?当时陶明确表示,他只想跟柳,如果是张就不要了。

“我比较听话,好管,乖领导。”柳宗源调侃,“不像张副那么土匪。”

性格因素当然也会有,更主要的应当是职权。虽然同为副市长,同样级别,柳与张还是有区别:柳在市政府班子里排名第二,张排名靠后。柳是常务副市长,除为市政府领导,还兼市委常委,且在这个位置已经干了数年,关于柳指日可升有望接任市长的传闻不时兴起,相比而言张还不到时候。所谓“同为剃头匠,帽子有大小”,帽子之别在于布料与面积,更在于含金量,也就是权力大小。帽子其实就是权力,跟对了帽子也就是跟对了人,那就有权力可以依靠,据以发号施令。柳宗源指日可升,跟随者便有望水涨船高走捷径,从依靠权力到掌握权力。

根据秘书长提供的情况,柳宗源清楚了。陶峰在乡下为他找按摩医生,动机相对复杂,并非仅仅“好心”而已。除了“好心”帮助柳领导身心愉快,或许也兼顾一下陶自己的腰,主要的还是想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眼下柳宗源不是没人管吗?想来管他的人应当不止陶峰一个,柳宗源要谁?当然要印象最好最深的那一个,这就需要一些特殊表现。不吭不声把医生叫过来,足以一举让柳宗源记住。陶峰不会对柳宗源的个性特点无所了解,或许他也能估计到柳未必喜欢如此行事,但是至于多反感吗?毕竟是下属一片好心积极主动给领导送关怀送惊喜,即便兴师动众有些过当,领导嘴上批评两句,身上还是很温暖的,下不为例就是了。因此得大于失,不妨一试。如果柳宗源在调研途中不是按一下腰,而是按一下胸口,当晚就该是当地最顶尖的心血管专家风雨无阻身着白大褂赶到柳宗源下榻之处,搞得似乎该领导立时就要倒毙。

柳宗源对秘书长说:“另外找一个来管我吧,不需要太聪明,要低调些。”

“让陶峰多注意一点,可以吗?”

柳宗源即席感慨,说有些东西不是多注意就会。“好心”有真假,低调也可以装,真的心里明白就不一样。比如得明白权力很重要很诱人,却不可以因此漠视其他。想要权力,也得安一颗好心,那个“好”不是“做”出来的,是真的安在心里。要明白自己其实没什么了不得,即便头上有顶帽子,手中有点权力,你还是你,不比谁多出三头六臂。帽子和权力不会像影子一样永远跟着你,迟早有一天你一早醒来,会发现那些都没有了,你跟身边所有人一样普通。然后再过几年,迟早有一天你就醒不来,躺在那里让人推进炉子里,跟其他人没有两样。明白这个你才不会一天到晚趾高气扬。帽子其实来之不易,工作不努力,机遇不对,领导不关心,大家不支持,想都别想。好不容易有了顶帽子,应当格外珍惜,拿去做该做的事,别拿去牛逼。

秘书长试探:“或者先不定,让陶峰再跟您一段时间,调教一段?”

柳宗源说:“算了。”

陶峰作为柳宗源“身边工作人员”的经历与动议就此了结,过程非常短暂。秘书长以“柳副另有考虑”为由,让陶峰继续去管信息,无须再操心柳宗源腰好了没有。

没多久,人们传说中的“指日可升”果然成真,柳宗源被考核提拔,不料却不是在本市接任市长,是交流到省里,当了省水利厅长。柳宗源在省城那个位子待了近八年,直到今年年初才转任省人大专职常委,从一线退了下来。新位子当然也很重要,只是事务少了,相应的也不再有那些权力。柳宗源母亲还健在,在本市由柳弟照料。柳自己的妻子因病于省直部门提前退休,女儿在上海工作,柳宗源决意打道回府,与妻子搬回本市,除时而到省城参加相关会议与活动,基本都住在本市,所谓“有会开会,没会陪老娘”,自嘲已成“过气领导”。柳宗源回归本市后基本没有存在感,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脸,除因工作关系与市人大和市水利局有些联系,其他方面联络很少。本市领导层在柳宗源之后已经换了几茬,中、下层官员几乎都是新面孔,上层还有几个熟人,包括陶峰,此时如日中天。

当年陶峰谋求成为柳宗源“身边工作人员”未遂,竟交上好运。柳宗源调到省里后,上级派来了一个新市长,该市长“需要有人来管”。经积极努力,陶峰终脱颖而出,成了新任市长大秘。新领导不像柳宗源那么讲究,陶与他很对路,彼此如鱼得水。几年后陶峰提拔下派,到了当年随柳宗源调研时奉命护送过几位夜归医生的那个县,当了半年县长即转任书记,两年后提拔成了市领导,然后成了常务副市长,刚好与当年的柳宗源比肩。柳宗源在水利厅长任上与陶峰曾因公事见过几面,陶对柳毕恭毕敬,尊称柳是自己的“老领导”,还要柳到本市时告诉一声,一起吃顿饭。柳只当是客气,从未叨扰。柳退归本市后与陶峰没见过面,只是经常在本市电视新闻里与之相逢,感觉陶人重要了,体重也增加不少,看上去吨位巨大,气势不凡,格外牛逼,但是显然昔日之心不再。陶峰不可能不知道柳宗源回归,却从未打個电话相问,别说一碗面条。这也不奇怪,可以理解,寻常世态,台上台下有别。早年间柳宗源位高权重,陶峰送温暖未遂,感觉不太美好。待到柳宗源给一刀切下来,无声无臭了,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的陶峰,还有什么必要再去“做”一片好心相送?

柳宗源归来这件事,其实还有些隐情:今年是换届年,人事变动多与换届相关,本次换届省里有一条年龄切线,到线的干部一刀切都退二线,柳宗源却是例外,所谓“十根手指头加上十个脚指头轮着数”,怎么数他的年龄也还没到线,却给“咔嚓”一刀,提前近两年切下,人们都传说是“出了点事”。什么事呢?主流版本是:本省去年秋季接连遭受台风袭击,一些地区受灾,损失惨重。柳宗源是水利厅长,在若干关键汛情预测与判断中发生失误,省委主要领导很恼火,差点拿“失职”“玩忽职守”办了他,还好他的口碑不错,领导终手下留情,只把他切掉了事。事情还有另外的版本,说他有点冤,其实是替分管领导承担了责任。无论是什么,总之他告别权力,回归老巢,格外低调,无声无臭。如果说以往柳宗源低调是所谓的“心里明白”,眼下的格外低调还有点不得已,因为“下来”得不甚光彩,最忌张扬。他挨的“咔嚓”一刀没法说,既不能表示高兴,也不好表示不满;既不能去解释某版本有误,又不宜去创建新版本。他曾私下自嘲,说提前切掉帽子不算什么,只要不是提前给推进火炉就很幸福。以这种情况,不说陶峰无须太温暖,柳宗源自己亦觉引人注目无益,无声无臭倒好。

柳宗源的头上毕竟还有一顶帽子,还不到“一早醒来,发现那些都没有了,跟身边所有人一样普通”的程度。现有这顶帽子不够拿来牛逼,也还能拿来要点什么。柳宗源在省、市多年任职,不乏人脉,碰上有事需要,打几个电话找人,基本都能顺利办成。但是柳很少那么干,手中有权时尚且低调,此刻他只能更低一点,自己能对付的事情还是自己对付为好,不要多叨扰。例如这回做彩超,事前打个电话,自会有人帮他预约交代安排,给个优先待遇。问题是何必呢?不就是排队等几小时的事吗?七交代八交代,弄不好到处传,似乎柳某人肚子里长个什么了,大事不好了,引发关注也引发联想,柳某人是否因为提前“咔嚓”挨一刀郁闷了?坏东西就长出来了?如此引人注目岂不讨厌?因此不如悄悄自行前往。待到意外被赶下彩超床,柳宗源一声不吭穿裤子,姿态非常低,心态非常正确。得知把自己挤下床者为陶峰,也只是在喉咙里骂一声,表现出足够的谨慎,仍以不去招惹人注意为最佳选择。岂料护士站陶瓷花瓶落地,乡下汉子一声怒骂,柳宗源竟让自己卷入事端。该事端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介入没有丝毫好处,绝无必要,为什么还要?他的标志性低调哪里去了?他跟乡下汉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为什么忽然变得那般不谨慎,把自己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其涉嫌“医闹”,给带到医院保卫科“笔录”成为基本事实。这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应该的吗?传出去影响有多好?既然给认出来,这种事能不传出去吗?

小事端未必真的就小,大事往往由小事酿成,他不能不有所担心。

3

陶峰说:“我让他们务必好好查,严肃处理。”

柳宗源说:“哇,居然惊动你了。”

“真是瞎了眼。”陶峰开口骂,“你是我们市的老领导,现在也还是省人大常委,怎么能那样对待?”

“算了,人家也是工作。”柳宗源说,“他们不知道情况。”

“这些家伙你知道的。”陶峰说,“就是欠修理。”

事情过去已近一周,一直波澜不起,小事端似已烟消云散。不料没有,事还在,居然还是陶峰主动提及,在与柳宗源意外邂逅之际。陶峰怎么会知道?也许因为当时陶就躺在彩超室柳宗源让出的那张床上,与事发现场近在咫尺,近水楼台先得月。陶峰声称要狠狠收拾那几个当事者,似乎是以此对柳宗源示好,却不是柳宗源所愿。

“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柳宗源表示。

“不能便宜这些家伙。”

他们没时间再谈:休息室门打开,一行人从里边匆匆走出,为首的是本市市委书记,还有若干市领导和部门官员。有人打了声招呼:“陶副,柳常委,到了!”

陶峰即住嘴,拉着柳宗源一起,跟着众人迅速往前,站到了门厅旁。

外边正下大雨,雨声巨大。透过玻璃幕墙,可以看到流水像瀑布一样顺着玻璃墙体直冲下来。本年度最强台风于昨夜在本省南部沿海登陆,受其影响,本市风强雨劲,全面吃紧。省委副书记王贺于今日凌晨从省城驱车急下,赶赴本市指导抗灾,本市市委书记率相关人员包括陶峰于市宾馆贵宾楼楼下休息室等待王贺。柳宗源在这里是个例外,因为不再是所谓“相关领导”,本次台风他根本够不着。出于多年负责水利的惯性,一有台风柳宗源就睡不着觉,始终保持密切关注,虽然调侃而言已经“没他屁事”,再大的台风也只供他在自己家中密切关注,低调处理。不料王贺有请,把柳宗源拉了进来。柳宗源与王贺关系比较特殊:早年间王在省城任职,也是副市长,与柳宗源分管工作相当,省里开会时经常碰在一起,彼此很投缘。柳比王大几岁,资格老,经验多,王当时还是新手,不时会给柳打个电话,探讨工作事项,听听柳的意见。后来王进步很快,从省城一路上升,历任市长、书记、省委常委到副书记,前程看远。王知道柳退二线后居住于本市,柳当过多年水利厅长,于防汛业务非常熟悉,经验丰富,加上在本市当过领导,对本地情况了如指掌,此刻正好咨询。王于前来本市途中,命秘书联络柳宗源,直接与柳会了话。

王贺问柳宗源一个问题:“你觉得你们市哪个方向要特别注意?”

柳宗源认为本次台风的主要灾情会出现在本市北部数县,特别是屯河下游地区。

“那一带目前雨量好像并不大。”

“主要威胁是上游山区洪水,会有一些时间差。”柳宗源回答。

王贺略思考,问:“老柳,劳驾一回好吗?”

他想让柳宗源出来帮助,跟他一起,随时可以咨询。

柳宗源没有二话。调侃称踊跃不已,台风一来他在家里就坐卧不安,自嗨不禁。以往参与的抗灾记不清多少,退下来即刻清零,抗灾机会于他已经不可能再有。这回难得王贺到来,让他参与,于他可能是此生最后一回,当然非常愿意。

柳宗源回歸本市后从不出头露面,此刻应召出场,王贺是省领导,又是老友,加上台风灾情,义不容辞。王贺在联络柳宗源后,于途中直接打电话,给本市市委书记下达指令,命即派员派车,接柳宗源到宾馆与他会合。于是柳宗源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与陶峰不期邂逅。陶对柳宗源表现足够热情,尊称柳是“老领导”,还主动把柳拉到休息室外,不讲台风,讲医院那个事,表示巨大关怀。他询问柳宗源身体都好吧?那天去医院不是有什么情况吧?似乎并不知道柳在彩超室脱裤子未遂的故事,或者佯为不知。从陶峰的询问里,柳宗源断定把自己从林科长“笔录”中搭救出来的活雷锋不是他,如果是陶下的命令,此刻自会当仁不让。柳宗源告称自己身体还好,这种年纪,免不了要跟医生打点交道。柳还反问陶身体怎么样?好像有点发福?陶表示自己也还好,前些时候去做过检查,费了些时间,没啥事。

他那天在彩超室确实费了不少时间。或许他在那里不只检查,还就地搞了一次专家会诊,动用本地若干顶级医生?以若干年前他在一个风雨之夜调用两级按摩大师的前科记录看,这种事于他平淡无奇。具体情况陶峰没有多谈,他不太可能知道那一天柳宗源在彩超室外曾有所“关注”,当过半个福尔摩斯,所以没想就此费心解释。柳宗源也不多问,到此为止。

王贺到达时,在门厅与迎接的各位一一握手。握到柳宗源,王说:“有老柳在,感觉更踏实了。”

他还问大家:“这里有谁不认识他?”

当然个个都认识,熟悉程度有别而已。陶峰还补一句:“我欠老领导一顿饭。”

柳宗源回答:“欠一句骂。”

陶峰一愣,柳宗源即开玩笑加以补充,说害他眼巴巴总吃不着。

大家哈哈大笑。

匆匆见面之后,大家进了休息室。市委书记就当前灾情与各相应措施作一简要报告,王贺特地问了一句:“屯河下游方向,哪一位负责?”

陶峰举手:“是我。”

“要特别注意。”

“王书记放心。”

而后按既定方案分头行动。市委书记陪同王贺一行前往市防总开全市紧急电视会议,动员抗灾。其他人各就各位,陶峰即趕往屯河下游区域。

他跟王贺握手告辞,说了一句:“王书记注意身体。”

“谢谢。没事。”

王贺昨晚应是彻夜未眠,最多只能在赶赴本市途中打个盹。一路风雨兼程,想眯一会儿也不容易。这种时候免不了,天灾人祸总是跟帽子过不去,少睡点是小意思。

陶峰还问柳宗源:“老领导有什么交代?”

柳宗源比了个中止动作:“医院那个事就算了。”

“放心,我处理。”

柳宗源笑笑:“不要干扰抗灾大局。”

此刻只有抗灾是大事。

从那时起,柳宗源一直陪同王贺。王贺年富力强,当过地方主官,指导抗灾经验丰富,加上还有从省里带下来的一众专业人员,以及本市大小官员,力量足够,他还是特地叫上柳宗源,表现出对柳的看重。他们俩以往关系很好,目前境遇有别,特别是柳宗源退居二线状况比较特殊,外界传闻纷纷。当时柳本人没有借旧交就本人事项找王申诉、未提过任何要求,因为知道王未必好出面,不想给王添麻烦。王对此心知肚明,显然也记挂于心。作为上级,也是旧友,他很清楚,此刻把柳宗源请出来一起抗灾,于柳比什么慰问都好。

头天王贺视察山区一线,那里雨量集中,泥石流灾害多发。晚上一行人住在县里,在王贺下榻套房的客厅里连夜开会碰头,研究抗灾事项。本次台风来势凶猛,灾情严重且还在迅速发展,与会大小官员无不忧心忡忡。

晚十点,碰头会暂告一段。王贺问:“老柳能留一步吗?”

“当然。”

其他人离开了,王贺与柳宗源继续探讨。王高度重视柳对抗灾具体事项的看法,柳也毫无保留。毕竟柳是以个人身份应王贺之邀参加抗灾,有些意见可以公开谈,有些则个别提供给王贺参考更合适。直到这个时候,王贺才做了点私人表示,感慨如果柳还在水利厅,一起下来抗灾就好了。他对柳宗源过早转岗感觉遗憾,没有多谈当时的具体情况,只说此后一直很牵挂。这一次见面,他注意到柳表现放松,感觉特别欣慰,知道柳还是那么拿得起放得下。

柳宗源即开玩笑:“坏了,嘴给堵住了。”

王贺问:“怎么说?”

柳宗源称原本打算利用这次天赐良机,趁王贺关心,狠狠讨要一点个人利益,捞取若干好处,现在不好意思说了。

王贺正色道:“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柳宗源笑:“怎么可以拿那些干扰领导抗灾?不能说。”

王的秘书敲门进屋,给王贺送来一份材料,是省里刚传下的抗灾明码电报。王贺让柳宗源稍等,自己先看电报。柳宗源的手机恰在这时振动,屏幕显示一个陌生号码,标志所在地为本市。柳即起身走出房间,在走廊上接了那个电话。

“您是柳委员?”

说的也不错。省人大常委的全称是省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

“你是谁?”柳宗源问。

对方自称姓苏,是本市医院的书记。

柳宗源略吃惊:“哇,惊动苏书记了。”

“不敢当,对不起老领导。”

苏的这个电话竟是就那一天医院保卫科“笔录”事项赔礼道歉。苏问柳宗源什么时候方便,他和医院院长拟上门慰问并致歉。

“您是住在春秋花园?”对方问。

他怎么知道的?柳宗源想想就明白了:那天“笔录”包括住址、电话等内容。

柳宗源说:“我不在家,现在在县里抗灾。”

“没关系,等您方便的时候,我们再上门赔礼道歉。”

“那天没什么事,不需要赔礼道歉。”

“领导高风亮节。我们自知工作做得不好,一定要认真整改。”

苏所谓的“整改”除了赔礼道歉,还有对当事人的严肃处理。根据现有情况,拟将涉案的该院保卫科长就地免职,两个保安即行开除,以示惩戒。

柳宗源不禁眉头一锁:“谁让你们干的?”

苏称市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强调务必严厉处置。

“陶峰吗?陶副市长?”

陶峰今天已经连续打了几个电话,了解情况,提出要求,强调抓紧调查处理,还命苏务必与柳宗源联系,赔礼道歉并报告处理意见。

“你报告得很及时,很好。”柳宗源说,“有些情况我还想了解一下。”

柳宗源担心那一对乡下夫妇,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医院方面跟他们接触过吗?苏告诉柳宗源,事后医院保卫科查到了肇事汉子夫妇的基本情况,还注意到汉子之妻当天下午到彩超室做了检查,病情比较严重。考虑到这家人的困难,特别是柳宗源对汉子的关心,医院几位领导商量一下,算了,不计为问题。

“这样好。”柳宗源说,“人家不是有意肇事。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没有害处。”

柳还了解一个情况:那天医院保卫科笔录中途作罢,为什么呢?原来当时有一位匿名者给院长办公室打来电话,称两位医院保安刚从超声科护士站外带走一个人,那个人并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也不是普通患者,他是本市一位老领导,请院里特别关注。院办工作人员接到电话后马上向院长报告,院长正在门诊楼参加一个会诊,接报后感到意外,命迅速查一下,竟然真有其事,于是让保卫科赶紧先放人。

现在清楚了,是一位匿名者,活雷锋般做好事不留名。还有一个情况或许也有了解答:陶峰可能当时即刻被惊动。需要院长亲自会诊的患者自不普通,可能就是陶。医院院长是在陶峰面前接到柳宗源被本院保安带走的报告,或许就在彩超室里。

柳宗源自嘲:“我知道了。虽然戴了大口罩,还是不能做坏事。众目睽睽天网恢恢,归根到底跑不掉,总会给认出来。”

“柳委员不要见怪。”苏说,“我们保证严厉处置。”

“谢谢你们。”柳宗源道,“我来说说我的意见。”

作为当事人,柳宗源得负责任地做说明:那天市医院超声科护士站外发生了一些异常情况,两位保安及时赶到现场,在现场处置中表现出足够的专业水准,没有违法违规行为。医院保卫科长在对当事人了解情况并做笔录的过程中,同样很专业,很负责任。这三个人在本次事件中没有过失,不应当就此受处理。随便惩戒没有过失者是不应该的,影响会非常恶劣,医院方面也会非常被动。

“我们会尽量……”

“你们按我的意见办,不要折腾。”

“可是,可是……”

苏吞吞吐吐,原因很明显:这让他怎么跟领导交代呢?

“陶副市长那里,我会跟他说。”柳宗源道。

“啊,谢谢,谢谢!”

挂断电话后,柳宗源才意识到自己话说急了。

按苏的说明,陶峰今天已经数次过问此事,极其重视。显然陶峰离开市区,前往屯河下游指挥抗灾的时候还给苏下过命令。这就是说,不管柳宗源本人态度如何,陶就是要这么办,不仅做个姿态给柳宗源看,还要说到做到,给柳一个确切结果。两保安一科长对陶峰算个啥?拿掉就拿掉了。医院方面迫于压力必须照办,时过境迁之后,开掉的保安招招手还可以再叫回来,收走的帽子拍拍灰尘还可以再戴回去,眼下可不能找死,除非陶峰收回成命。陶峰那般强势、牛逼,他会自己去打脸吗?柳宗源已经一再表明态度,特意交代“算了”,陶当回事了吗?此刻还能怎么让陶峰收回成命?

柳宗源发觉所谓小事端于他挺讨厌,也挺吊诡。在现场帮助乡下汉子夫妻解脱也就罢了,居然回头还要来照料保安和科长们。比起涉嫌“医闹”,所谓“赔礼道歉”和“严肃处理”让柳宗源更觉难受,因为同样会沸沸扬扬,且不公道。医院那位保卫科长大权在握,威风凛凛,表现不俗,弄不好会有些劣迹,单就讯问柳宗源这件事却没有错,一刀砍了怎么说得过去?两位保安更属无辜。奇怪的是,自柳宗源走出保卫科那个房门后,事情似乎就了结了,其后风平浪静,一声咳嗽都没有,柳宗源担心的影响似无发生,也没有人向他打听究竟,陶峰没及时过问,医院方面也没想上门找“柳委员”解释。现在为什么突然一变?想来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王贺。王贺前来抗灾,点名召唤柳宗源,此举非同寻常,表明非常看重,可见关系不浅。这就让陶峰对柳宗源有点特殊感觉,该感觉应当比较复杂。陶需要做点什么,弥补此前不闻不问,聊充一份厚礼奉献给柳宗源,既是示好,亦在显示权力在握。柳宗源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人家一片好心,爱你没商量。如果按柳宗源的意思“算了”,厚礼岂不白送?好心岂不白做?在医院下属面前说一成二也丢面子。若干年前柳宗源曾退还陶峰奋力为他找来的两级按摩大师,现在情况变了,风水轮流转,陶峰不允许的话,这份厚礼柳宗源退无可退,不要也得要。柳宗源蒙王贺看重重操旧业,大风大雨中全神贯注,哪想到还有这个事纠缠不休,确实足够讨厌。

柳宗源回到王贺的房间,恰王贺在那份明传电报上签字,办理完应急公务。

“老柳依然还很忙。”王贺开玩笑。

他指柳宗源虽然退下了,依然有电话追在屁股后边。

“我给领导讲个笑话。”柳宗源说。

其实不是笑话,是真事,市医院彩超室脱裤子未遂故事。柳宗源借此发挥,称这个事情让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有机会,能不能变动一下工作安排?他尚未达到切线年龄,却已退居二线,对此他没有意见,完全接受。如果省人大常委一职能安排更合适的人去承担,让柳宗源把关系移回本市,给个相应安排,例如市人大巡视员什么的,那就好了,类似脱裤子这种事好有人管,不至于这么搞笑。既然选择回本市居住,从现在直到退休,再到终老,恐怕他都在这里,不会再离开。把关系移过来,到时候搞遗体告别仪式也容易,不需要让省里部门派人到本市张罗。

“叫作‘死也不添麻烦’?”王贺调侃。

“你最了解我。”

王贺表态说,时候到了他一定会设法帮助,一定让柳宗源无须为遥远的遗体告别仪式发愁。但是眼下还不到时候,柳宗源正当年富力强,经验丰富,年龄也没到线,这么摆着可惜了,有机会還应当去继续做点实际负责工作。当然这种事不是王贺说了算,他会来想办法促成,也需要合适机会。

柳宗源说:“我可不能给领导添麻烦。”

他感谢王贺关心,如果有机会再做点事,他当然很高兴,但是心知办起来没那么容易。王贺不必太在意,顺其自然就行。所提的那些个人想法其实也未必妥当,至少此刻说这个事很不合适。事实上到本市医院顺利做个彩超于他并没有多大困难,只要挂个电话,总会有人帮助安排。自知实在不该拿这种事干扰抗灾大局,王贺只当笑话听听就算了,不要放在心里。

“你跟陶峰谈医院和抗灾什么的,就是这个?”王贺问。

原来领导都听在耳朵里呢。柳宗源把涉嫌“医闹”“赔礼道歉、严肃处理”那些事,以及柳宗源主张的“算了”简单叙述一番。王贺听了发笑:“有意思啊。”

柳宗源笑笑:“我的考虑不对吗?”

“你是对的。”王贺问,“但是当时你为什么?”

还是“元问题”,当时柳宗源怎么会去卷入事端?以他的身份,出现在那种场合,那般行事不免让人感觉奇怪。

柳宗源自嘲:“主要是心脏有点毛病。”

所谓心脏毛病指的是于心不忍。柳宗源承认自己与那个汉子并非完全陌生,如果纯粹路人,他不可能忽然就出面相助,毕竟不知底细,柳也不是什么随时替人出头打抱不平的侠客。柳与该汉子在彩超室外排队等候时有过交谈,汉子坐在他后排,排队序号与他差两号。当时柳宗源在看手机,汉子忽然给他递过一支烟。柳看了一眼,只见汉子手上抓着个烟盒,是“红梅”牌,还有打火机。柳宗源称自己不抽烟,还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标志,让汉子去问一下,附近当有一个吸烟区,可以到那边去抽几口。汉子道谢,起身离去。不多久汉子回来了,说幸好有柳宗源指点,终于抽上烟了,他又饿又累,就靠这几口撑住。柳宗源问了几句情况,知道汉子来自本市南边一个县山区乡村,是半夜起身,坐摩托车、长途汽车,耗了三四个小时才到市医院。他却不是自己做彩超,而是陪老婆来的。那女子当时坐在后排另一个位子,正低着头打瞌睡。汉子指着其妻给柳宗源看,低声说了句:“只怕不行了。”柳宗源听他喉咙里忽然咕噜一声,哽咽,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女子得了肺癌。已经到县医院就诊过两次,没有好转,才转到市医院来,家里已经砸锅卖铁了。汉子夫妇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还在读书。孩子的母亲要是走了,人财两空,天就塌了。

这汉子神情疲倦,表现焦躁,屡屡询问怎么彩超室老是大门紧闭,死了一样,排号等待的人一个都没给叫到?里边是搞什么鬼?柳宗源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却也试图缓解汉子的焦虑,他跟汉子说:“权在剃头的手里。那个门医生才叫得开,咱们要耐心。”

这就是柳宗源与乡下汉子的全部交往。待到事端发生,汉子在护士站外叫骂时,柳宗源意识到汉子已经撑不住了,一旦崩溃失控,只怕闹出大事。那样的话,他的妻子和孩子怎么办?无论该汉子闹出什么,其家人如何结果,都与柳宗源没有关系,柳只是感觉非常不忍,特别是想起汉子曾递给他的一支“红梅”烟,还有汉子提到老婆时的哽咽。这时候继续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实在有点困难。

“你有一颗好心。”王贺感叹,“心好不是毛病。”

“谢谢,有这句话就够了。”

“但是还有疑问。”王贺摇头,“本来好像不至于。特别是你。”

确实,柳宗源毕竟不是普通百姓,从一开始,到最后,随便一个电话都能解决问题,那有多麻烦?为什么不?

柳宗源自嘲:“我比较注意影响。”

王贺开玩笑,称有人“微服私访”,柳宗源是“微服私检”,检出一段故事。王还表示关心,问柳宗源没其他情况吧?除了心脏,另外的都还好?柳宗源表示腰椎也不怎么样,老毛病,另外就是“官”有点情况。王贺诧异。柳宗源解释说,本地方言中“肝”“官”不分,读音完全相同。所以“肝病”就叫“官病”,“乙肝”亦称“乙官”。开玩笑说,柳宗源现在是不当“肝”了,“官”还在。厅长没有了,肚子里的东西该有还有,只是难免有毛病。这回去医院主要是做肝部彩超,医嘱例行检查而已,老毛病,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心里有数,领导不必牵挂。

王贺还问起陶峰。柳宗源跟陶峰像是挺熟悉?这个人怎么样?所谓“欠一顿骂”只是吃饭吗?柳宗源有那么在乎一顿饭?

柳宗源笑:“领导面前真是不能乱开玩笑。”

“你就是开玩笑吗?”

柳宗源一直谨慎地“信息不对称”,少谈陶峰。陶给医院书记下令必须提及,因为两人曾当着王贺的面谈起,其他的就不好去说。例如把柳挤下彩超室那张床,像是那么回事,却无足够把握,仅是打听分析得出。即使证据确凿,这种事也是自己心里明白便可。虽然王贺是老友,毕竟是上级领导,作为副书记,王的工作分工里有一条:协助省委书记分管党务、干部等方面工作。王下来指导抗灾,无疑也借机了解干部,他关注谁,可能意味着谁面临重用机会。在王面前只能谈自己真正了解的、有足够把握的东西,避免受个人好恶左右,如果为彩超室里的耦合剂或称胶水耿耿于怀,随意言说,那是不负责的。

柳宗源告诉王贺,早在调省直单位前,他就认识陶峰了,彼此工作有点交集,时间非常短暂。他离开之后,这些年偶有碰面,却没讲上几句话。确切说,他对陶峰了解并不多,说不出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你毕竟是老领导,”王贺问,“听说过他什么问题吗?比如廉政?”

柳宗源表示自己得实事求是,确实没听说陶峰这些方面的情况,当然也因为柳宗源没去注意了解。

“能力怎么样?魄力够吗?”

这方面柳宗源有所耳闻。陶相当强势,在县委书记、副市长任上都做过几件大事,有人说陶“牛气冲天”,也有人骂他牛逼烘烘。这里有性格因素,有一种人就是气吞河山,喜欢掌握、行使权力,享受那种感觉。这种人其实不少。如果做的是正经事,个性不能说是大问题。当然对这种家伙也特别需要加强监督,以防出事。

王贺笑了:“我肯定你不是。”

柳宗源自嘲:“我比较低调,心脏位置偏下,凤毛麟角。”

“是一颗好心,我一再见识。”王贺感慨。

“其实很惭愧。有时候心态也不那么好,嘴巴不說,心里骂娘。”柳宗源说。

谈过杂事,话题重回抗灾。柳宗源一直对屯河下游不放心,随着灾情发展越发感觉不安。因为本市地形特点,往往是台风从南边上来,最大雨量在西部,重灾却在北部,历史上已数次出现。

王贺说:“你给我缩小一点,哪些部位最让你不安?”

柳宗源对屯河堤防状况了如指掌,他在地图上为王贺划出了五块危险区域,根据他的判断,如果发生特大洪水,这几个区域会是最薄弱处。

王贺说:“咱们盯紧它。”

聊到午夜一时,王贺始终紧盯不放,又是雨又是风,东问西问,操心不尽。末了柳宗源说:“这可不行,领导得睡觉了,以免影响抗灾。”

王贺苦笑:“你知道我的。”

王贺患失眠症有年头了。当年他曾告诉柳宗源,有时候一晚上得四颗安定才能睡个几小时。所谓位高权重,压力必大,世上事难得完美。

“那就是说,领导得吃药了,赶紧安定。”柳宗源说。

于是告辞。

凌晨时分,柳宗源担心的灾难果真暴发: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冲击屯河下游,屯河大堤决口,沿海地带分属两县的五六个乡镇受淹,灾情严重。柳宗源为王贺划出的五块薄弱区域两处决堤,三处危急。

王贺一行赶往重灾区域途中,陶峰直接给王贺打电话汇报情况。称洪水非常大,有的低洼村庄三层楼房淹得只存屋顶。洪水里漂着死猪死狗,很多,损失惨重。所幸人员应急转移措施有力,县、乡、村几级干部倾巢出动,分工包村,所有灾区人员都已在洪水到达前及时离村,转移到附近安全地带,一个人都没给淹着,更没有人员伤亡。此前陶峰曾就落实王贺重要指示,确保人员生命安全事项下死命令,强调哪里死一个人,所有责任人都按渎职严厉处置。只要还有一口气,瘫痪病人也得抬上山。

“不要掉以轻心。”王贺交代,“细致点。”

“王书记放心。”

王贺问柳宗源:“老柳有什么建议?”

柳宗源担心洪水和大潮相逢,屯河下游水位还会继续上涨。那一带是小丘陵小盆地相间,海拔较低,山岭都不高。人員紧急转移,大多就近安置于村庄附近的山丘、高地上,其中一些地点只能对付一般洪灾,遇到特大洪水恐怕够呛。如果转移处高度不够,让洪水淹上来,那就坏了。

王贺即向随行人员下令:“转告陶峰,让他们特别注意这一点。”

由于洪水冲毁道路,无法按照平时路线前往受灾区域,几辆车在大雨中曲折行进一个来小时,停在高速公路的一座大桥边,此刻高速公路已经封闭,只有救灾车辆可以通行。大桥跨越屯河的一条支流,一行人在这里弃车登船,乘一艘紧急调集而至的交通艇,顺流而下进入屯河,只见河面浩浩荡荡,急流浑黄,一片汪洋。洪水中漂浮着毁坏的树木、家具和动物的尸体,一团团一片片,触目惊心。

上午十时,他们到达陶峰的临时指挥部,这里是当地镇政府大楼,建于一座小山上。时大雨再至,王贺连汇报都不听,即命陶峰上交通艇,一起下去视察灾情、慰问灾民。灾民们分散在洪水中的一处处高地,那些高地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座孤岛。王贺冒雨涉水探访了其中两座,确定上边都有镇、村干部驻守,灾民的食物、饮用水、应急药品、雨衣和救生物品都有着落。慰问途中,有若干船只运送人员从洪水上通过,陶峰报称是在做二次转移,根据王贺要求,已经集中数支运输船队,把几个地势较低安置点的灾民运送到安全位置,以防洪水暴涨。

中午时分,一个紧急通知到达:省委书记赶赴本市指导抗灾,拟于当天下午在桥头镇召开紧急现场会,请王贺即往该处会合。王立刻召集众人碰头,确定兵分两路,他和本市市委书记马上前往桥头镇,部分随行人员留下来,继续慰问灾民,参与抗灾。

柳宗源说:“我留下来吧。”

王贺点头:“也好。”

他觉得有柳宗源留在这里,他比较放心。其实柳留下并没多大意义,柳不是现职领导,没有任何处置权限。本地抗灾由陶峰负责,轮不到柳宗源去越俎代庖。柳之所以自愿留下,主要因为以其现有身份,在抗灾中应王贺要求提供若干咨询没什么不对,现身正式场合,跑到省委书记面前晃来晃去就非常不合适了。

时屯河上游来水汹涌,下游大潮顶托,泄洪不畅,眼见得洪水水面在迅速上涨。留在现场的省应急管理厅一位处长跟柳宗源一起,乘交通艇继续察看水情,慰问灾民。陶峰指定当地一位县长及其助手随同他们,强调务必照顾好柳宗源,警告说:“小心点,老领导少一根汗毛,你们几个全身的毛都得给我剃光。”口吻严厉,绝无玩笑。大灾降临之际,警报四起,无不急如星火。柳宗源得知一个小高地上聚集的灾民缺乏食物,即命当地救灾人员把一批方便面、矿泉水搬到船上,赶去慰问安抚。行进途中他们遇到急流,交通艇几被冲走,幸而有惊无险。一行人于下午四时许回到临时指挥部,当时降雨初停,洪水上涨似乎有所减缓,却不料交通艇靠上临时码头之际,同行的县长接到一个告急电话,一张脸顿时白得可怕。

柳宗源问:“什么情况?”

没等该县长回答,陶峰带着几个人匆匆来到临时码头,恰与他们相逢。

“让我马上去桥头镇。”陶峰问柳宗源,“老领导有什么交代?”

柳宗源指着身边那位县长:“他有情况。”

县长即向陶峰报告,原来是该县林下村村民安置地点突发大规模塌方,大片山坡坍塌在洪水里,灾民们很紧张。

陶峰勃然大怒:“你们干什么吃的?都是木头?”

县长无语。

“该干吗干吗,不要等着砍头!”

县长没敢吭声,立刻跑到一旁去打电话。

陶峰对柳宗源摆摆手:“老领导放心,没事。”

“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不忙,我来处理。”

陶峰忽然又提起市医院那件事,称医院书记苏已经把情况反馈给他了。他命该书记感谢柳宗源宽宏大量,但是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不折不扣。柳宗源不必再费心,交给他们去办就行。

柳宗源直接告诉他:“这件事我向王书记报告了。”

陶峰面露惊讶。柳宗源不动声色,略加解释,说了与王贺的夜间长谈,这期间插进来的苏电话及王的过问与意见。

“按王书记的意见办吧。”柳宗源说,“别让这种小事干扰大事。”

“真是的……”

“他对你很关心,不要让他有看法。”

“哎呀……”

“到此为止,就这样。”柳宗源说,“我谢谢了。”

陶峰把手一摊,不再说话。即带着他的随员匆匆登船离去。

柳宗源松了口气,心知小事端终于了结。调侃而言,两保安一科长终于救下。当然,柳宗源也是把自己搭救了。柳宗源之所以提出留在临时指挥部这里,除了抗洪,以及去见省委书记有所不便,还因为这件事未了,必须找机会跟陶峰一谈。大风大雨中还得纠缠这个事,于柳宗源实属非常讨厌,又迫不得已。昨天晚上,柳宗源明明已经宣称自己那些个人之事不能说,以免干扰王贺指挥抗灾,虽属开玩笑,却也表露真实想法,怎么接完医院苏的电话就变了,拿自己彩超室脱裤子事迹以及“个人意愿”去骚扰领导?这实在有违柳一贯的行事风格。那些事值得在抗灾中津津乐道吗?别说还得去努力解释自己身上各个零件都在,心啊“官”啊腰椎啊各自如何,费劲如此,干吗呢?当初柳宗源之所以独自悄悄去医院,就是不想张扬,意外卷入小事端,他也一直坚持不往大里做,为什么忽然间却是他自己借抗灾之机,拐弯曲折,把事情说到王贺那里,不惜把省委副书记都拉进事端,做得比谁都大?因为不得不,必须如此,对陶峰这种人没其他招,只有这个办法有效。为什么柳宗源这时不能顺其自然?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陶峰想怎么挥舞权力是陶峰的事,柳宗源没有要求,也无须与之较劲。两保安一科长对陶不算什么,对柳就算什么了?柳宗源却无法接受这种结果,对他而言,陶峰这份厚礼必须退还,事情必须扭过来,不能有其他结果,否则无以心安。屯河这里洪水滔天,医院那边警报传响,抗灾稍有拖延就会死人,医院那头稍有拖延死不了人,却有不公。必须赶在木已成舟之前把它处理清楚,此时只能拿牛刀杀鸡。

县长跑过来,报称必须立刻赶到林下村现场救灾,不能再继续陪同柳宗源一行视察。柳宗源说:“别急,一起去。”

“您得喝喝茶,休息一下吧?”

“马上走。”

他们马不停蹄,立刻登船出发。交通艇驶出临时码头,柳宗源指着前方飞快而去只剩一点影子的那条船问县长:“你们指挥部专门配备医生吗?”

县长回答说,他们组织有几支医疗队配合抗灾,指挥部本身没有专门配备医生。刚才跟陶峰副市长上船的那个白大褂是奉陶之命从县城找来的一个老中医。该老中医很厉害,特别擅长治疗失眠。

柳宗源不禁“啊”地感叹一声。

柳宗源注意到陶峰带着一个白大褂上了那艘交通艇,感觉有些奇怪,所以稍作打听。这一打听明白了。昨日上午在市宾馆,陶峰与王贺告辞时,曾提请王注意身体,显然他注意到王的倦容,或许陶早从某个途径知道王的睡眠依赖于安定?所谓“你就是你”,该陶峰果然还是以前那个陶峰,其精心细致与当年如出一辙,连“服装正式点”都没改变。难得他如今重要了,依然奋力不懈,在抗灾百忙中,一边有力干预柳宗源卷入的小事端,一边也不忘关心上级领导的身心健康。

柳宗源一行赶到林下村,这里险象环生。林下是个自然村,民居环绕一块小高地,沿坡逐层而建,高地顶端有一片林子。由于地势相对较高,村民避灾没有跑远,只是就地转移,下层低处居民跑到上层亲友家暂避,都以为洪水再大,淹不到林子那么高。不料村庄依托的高地只是一座土丘,洪水的围困和冲刷导致土层松软、崩塌,连带坡上的民居,一片片接二连三塌入洪水,有如雪崩。粗略估计崩塌化解的山体大约已有五分之一,小高地已被洪水切割得遍体鳞伤,处处险境,惨不忍睹。如果洪水继续发力而崩溃不能制止,最坏的情况是整个高地如漂流到热带的冰山一样融解,林下村百余村民将被卷入洪水,眼睁睁“或为鱼鳖”。

柳宗源说:“没有其他选择,立刻转移灾民。”

此刻不能有丝毫侥幸心理,必须防备最坏情况。柳宗源虽无负责之权,提出要求却毫不含糊,斩钉截铁。县长明白情况严重,立刻用对讲机调动船只。

柳宗源说:“咱们这条船先用起来。”

他命交通艇上的人员上岸,帮助转移群众,与灾民同在。第一批安排行动不便的老人离开,在应调的船只到来之前,先用这条交通艇,一分钟都不要耽搁,“堪麦”。

十几分钟后,第一批灾民乘交通艇离开。由于危险显而易见,灾民们感觉紧张,对转移非常配合。柳宗源及当地领导与灾民同在现场,有效防止了无谓恐慌,尽管没有哪一个手心里不捏着一把汗。

这时一个电话打到柳宗源手机,却是王贺。

“老柳在指挥部吗?”他问。

柳宗源报称在林下村,这里发现险情,正在紧急转移灾民。

“有当地领导在吧?”王贺问。

“县镇村三级都有。”

王贺命柳宗源根据现场情况强调几条要求,具体工作交给当地领导去做。柳宗源自己要马上离开现场,到桥头镇来。时间很急,不要耽误。

“这里情况挺严重,我很担心。”柳宗源说。

王贺让柳宗源不要紧张,他会立刻要求市委书记直接过问,迅速加强领导力量,确保救援工作顺利展开。柳宗源还是得马上动身,要快,一小时之内必须赶到。

放下电话,柳宗源感觉诧异。王贺让他赶到桥头镇必有要事,否则无须要求这么急。此刻柳宗源待在现场,固然有利于帮助稳定灾民情绪,督促转移,具体工作却还得依靠当地干部。柳宗源并不承担领导之责,人家听他招呼,只是出于尊重,并不是他有权指挥,少他一个其实不碍事,所以王贺才让他离开。问题是他在现场好歹可以指派个把交通艇,到桥头镇又能干什么?桥头镇是本地一个普通小镇,一向无声无臭,此刻突然引人注目,只因为省委书记在那里召集紧急会议,部署抗灾,重要官员云集。以柳宗源的经验,灾情铺天盖地之际,这种紧急会时间不会长,此刻应当已经结束,各路人马应当已经得令散开,各就各位。这种时候突然通知柳宗源前往,干吗呢?最大的可能是要让柳宗源见一见省委书记,或者是说让省委书记见一见柳宗源,让柳宗源对下一步抗灾措施提供一些建议,供省委主要领导参考,不说柳宗源料事如神,他在这方面的丰富经验无疑非常有用,这是从抗灾大局出发。这同时也能让省委书记亲睹这位因故提前退二线的前厅长,如何应召奋战于抗洪一线,为日后的安排做点预热,推动他“有机会再负责做点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此前王贺让柳宗源先留下,没带他一起去桥头镇,直到此刻才紧急召唤?因为柳宗源毕竟已经下台,贸然把他推到省委书记面前可能事与愿违,需要先做铺垫,征得同意才好把柳叫来。大灾当前,省委书记的时间安排必定很紧,柳宗源必须及时赶到,绝对不能错失。

县长快步跑了过来:他刚接到指令,命即安排交通工具,送柳宗源去桥头镇。此刻他们那艘交通艇已经去转移灾民,等待那条船返回或者等调来转移灾民的船只到达都需要时间,幸而这里还有一条冲锋舟可以应急,只是水大船小,只怕不安全。

柳宗源说:“没问题,就用它。”

他们匆匆往坡下走,不料意外碰上了骚动:有一位像是镇干部的人站在一条土坎上大喊大叫,指挥数人把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汉子从洪水里拉上岸来。

“找死也另挑个时候!”指挥者跳脚大骂,“别给大家找麻烦!”

柳宗源止步:“怎么回事?”

被从水里拉上来的汉子蹲在地上,竟号啕大叫:“救命啊!救命!”

这人是林下村村民,养殖户,家庭经济不错,建有一座两层楼房,在坡下位置。前天该汉子送一车猪苗到镇上交易,受阻于洪水,回不了家,直到今天中午才設法搭一条救灾船回村,在山上找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却发现母亲不知去向。汉子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腿脚不利索,走路很慢,在村民弃家转移时曾走出家门,当时汉子之妻牵着抱着孩子急急忙忙走在前边,待想起来时回头一看,老人已不知去向。起初以为老人可能是被镇村干部背上山,等到山上找不到人,才怀疑是给落在村里。这时洪水已经上来,村庄进不去了,只能从山坡上,远远看着洪水一点一点淹上自家房子,一直淹到只剩一个屋顶。汉子是个孝子,听说母亲失踪,看着水中那个屋顶,一时呆若木鸡。而后他几次三番,要死要活,想回村子找人,刚才是不听劝阻跳下水,抱着个轮胎试图游过急流。他们家那屋顶虽然未在天边,至少也有百来米远,洪水中哪里游得过去。汉子几被急流冲走,迫不得已游回岸边,筋疲力尽,被岸上人员救起。

柳宗源眼睛一瞪:“这么说这里有人失踪?”

没人敢回答。

按照陶峰汇报,虽然洪水汹涌,灾情严重,本地措施有力,所有人员都已经转移,无一落下。但是显然林下村这位老人未被陶峰作为人计算在内。

柳宗源发怒道:“这老人没人管吗?”

倒也不是。汉子回来之前,根据汉子之妻提供的情况,村、镇救援人员已经两度冒险前去寻找、救援。他们怀疑老人与媳妇走散后,返回自己家里,因而把船一直插到他们家那幢二层楼前,当时水淹到一层,二楼窗子还在水上。救援人员在楼外探寻,大声呼喊,没有任何回应。老人显然不在家中,最大可能是已被洪水冲走。该情况基层未敢隐瞒,在确定找不到人后已经上报。

汉子大叫:“人还在那里,在屋子里!”

柳宗源问:“是哪座房子?”

人们指给他看,前方浑水中,有一个覆盖着瓦片的屋顶时隐时现,那就是汉子家的房子,其周边房屋基本没于水下,连屋脊都已不见。洪水还在涨,加上塌方,不要多久,只怕那个屋顶要不是入水消失,就是塌成一摊。如果老人还在那屋子里,眼睁睁看着屋子被洪水淹没,无论对其家人还是柳宗源,都是实在太惨了。但是抢在房子消失前赶去救援似乎也没有意义,不说老人是不是在那屋子里,即便真的在,水淹到那么高了,她还能活着吗?难道她会抱着个什么浮物,让自己浮在屋顶下吗?

柳宗源下了决心:“冲锋舟,送他过去。”

一旁县长大惊失色:“柳常委怎么去桥头镇呢!”

“先救人。救人要紧。”

冲锋舟开过来了,这是只小船,乘员仅可四人。柳宗源命汉子穿上救生衣上船,派两个救援人员帮助,交代务必小心,确保安全。而后驾驶员发动船只,冲锋舟驶向前方那个似乎在水上漂浮的屋顶。

众人在岸上忐忑观望。有人给柳宗源送来一副望远镜,柳看着冲锋舟一点一点接近那个屋子,看着它在屋顶边谨慎绕行,终于靠上去。穿着救生衣的汉子从冲锋舟跳到屋顶上,伏在水面,死命刨挖屋顶瓦片。远远地,可以看到他一边奋力一边大叫,他的叫声被洪水冲得丝毫不存。

他居然从屋顶瓦片下刨出一个人!一个老人!活的!

岸上众人看得拍手大叫,难以置信。

“照料好他们。”柳宗源放下望远镜下令,“优先转移,赶紧给老人找个医生。”

这时候才发觉,似乎眨眼间,竟半个小时过去了。

他们给柳宗源调来了另一条冲锋舟,柳上了船,匆匆离去。

他自知已经赶不上趟了。如果原本还有机会,现在没有了,对他而言很大可能就是永久失去。他并不懊恼,感觉值得。如他曾调侃,参与本次抗灾于他可能是此生最后一回,虽遗憾未能及时赶去桥头镇参与抗灾大局,毕竟还是做了点事。有一位老人因为他的坚持而被救出,有一批灾民得以脱险,或许顺便还可以把两保安一科长加入这份名单,以及此前的乡下汉子夫妇,不敢说功莫大焉,似乎也能有所告慰。

4

陶峰被列入考核公示名单,机会垂青,不料竟毁于一个耳光:有人举报陶盛气凌人,当众殴打轿车驾驶员,影响恶劣。举报事项居然属实,事情就发生在抗灾期间,被打的是他自己的司机。那天下午陶峰从临时指挥部赶往桥头镇,是乘交通艇先到高速公路大桥旁的临时停泊点,再转乘提前到那里等候的轿车。他的司机把车开到大桥下接人时,没留神车轮卷起地上积水,溅湿了陶峰的两条裤腿。司机跑下来给陶峰开车门,陶二话不说,举手就是一耳光,下手极重,“啪”一声脆响,让围在周边的十数个下层官员和工作人员个个失色。而后陶峰车都不坐,重新登上交通艇,回到了临时指挥部。陶峰表现失控,为什么?竟跟柳宗源有点关系:柳在林下村向王贺报告灾情,王即命通知陶迅速处置,王并不知道陶峰正在交通艇上,已经靠上大桥临时停泊点。原来陶离开指挥部赶往桥头镇并不是接通知前往,是自己主动跑去的,用意不外抽空争取在省委书记面前露个脸,同时给苦于失眠的王贺送一份精心关怀,不料意外接到处置林下村灾情的紧急命令。陶一定非常纠结焦虑,眼看着交通艇已经靠岸,桥头镇近在咫尺,掉头离开心思白费功败垂成,可这时他还敢置灾情和领导命令于不顾,跑到桥头镇去露脸吗?那不是自己找死吗?直到怒击司机一掌,一口气出去,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无奈舍桥头镇而去,登上交通艇返回指挥部。

桥头露脸送温暖未曾如愿,幸而未妨碍机会垂青,陶峰终荣登考核名单,不料却被一声脆响一举抹去,与大权失之交臂。

然后柳宗源接到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一个通知,请他即准备一份个人述职报告,届时提交给考核组。考核人员会找他谈话,具体时间等待通知。

柳宗源说:“好的。”

口气很平淡,心情很不平静。尽管抗灾那天没赶上趟,王贺还是说到做到,果真把事情推动起来。这期间王一直不吭不声,没有提前给柳宗源打电话略做透露,可能出于避嫌。柳宗源心知此事极不容易,也明白自己的这一次机会非比寻常:省组干部二处管理设区市的省管干部,这就是说,他们拟安排柳宗源离开省直,回到地市任职,且考虑的方向是四套班子主官,不是让他打道回府安排個养老位子,如果那样无须进行考核,因为柳宗源早已是这个级别的官员。能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也因为柳宗源人虽低调却有口碑,曾经的挫折时过境迁,加上王贺鼎力相助,这才水到渠成。

柳宗源不动声色,除了按要求准备材料,还再次“微服私检”,悄悄去市医院“半祼”了一回。依然是自行前往,排队叫号进入彩超室,居然又撞到“老子不高兴”手里。人家似乎不记得他了,一以贯之,给了个简短命令:“脱。”

这回挺顺利,没有哪位重要人物忽然插队。黏糊糊的胶水或称耦合剂一抹,电话没再响起,直到检查完成。

完事穿裤子下床,柳宗源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不吭气。

“看来还行?”

医生忽然问:“自己都没感觉吗?”

轮到柳宗源不吭气了,有如突然挨了一棒,好一阵说不出话。

“真的没感觉吗?”医生又问。

柳宗源承认:“有一点。”

“什么时候开始?”

“有段日子了。”

医生建议柳宗源赶紧到省立医院,也可以直接去上海的专科医院复查。

“需要吗?”

“越快越好。”

“明白了。”

“别紧张,还不一定。”

“谢谢。我有数。”

如果心里沒点数,需要他这样悄悄前来“半裸”吗?前些时候他自行到本院做彩超,卷入一起小事端,被屡问:“你为什么?”其实就因为“有点感觉”。自己身体里有情况,谁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柳宗源遇到挫折,给提前切下,他表现得豁达低调,人畜无害,并不是心里就没有想法,心情总那么愉快。据说人身上特别是肝里长的那种坏东西,常与人的心境郁闷相伴相生,柳宗源未能免俗,自有感觉,尽管他对谁都轻描淡写,像是身体不错,到医院只是例行检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那一次“私检”功败垂成,其后数日有些杂事,然后又碰上台风抗灾,检查便拖了下来。台风过后,身体感觉似乎好一些,柳宗源没急着再做检查。人到了这种时候难免心存侥幸,且他毕竟不像那位乡下汉子,一次已付款检查不做,损失于他不算什么。不料重要机会突然而至,这时柳宗源必须知道自己是否承受得起,所以再次“微服”来做检查。没想到结果这么不乐观,情况挺严重,眼见得不再只是提前“咔嚓”给切到二线,最坏的结果会是提前“咔嚓”给推进炉子里。

柳宗源实已有些思想准备,自知碰上了唯有承受。令他感慨的还有其中玄机:如果上一次彩超顺利完成,就不会有后来的小事端,以及突然而至的台风抗灾。意外的脱裤子未遂让后来的一切有机会发生,于柳宗源有如一段意外绝唱。

柳宗源给王贺打电话报告情况,努力说得轻松一点:“看来我这个‘官’不太行。”

王贺听完情况,大惊:“怎么会呢!”

柳宗源自嘲:“好消息是心没有毛病,还是一颗好心。”

“赶紧到省立医院复查治疗。”王贺说,“我马上交代他们。”

柳宗源让王贺不要为他操心,他自己会安排好。感觉很可惜、很遗憾,愧对领导信任,难以承担重任,除此之外,倒也心安,顺其自然吧。

说来无奈,却是真心话。人都有一朝醒不过来的那一天,然后他会被迅速遗忘,有如他头上有过的帽子不知去向。人无法指望被一直记住,却可以有一些东西聊供回味,如果还能有一段意外绝唱让自己感觉心安,那就值得,够了。

原载《芙蓉》2021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猜你喜欢

汉子医生
听医生的话
最美医生
会拔牙的“鞋医生”
医生
望着路,不想走
女汉子的搞笑版春天
女汉子真可乐
让你HOLD不住的女汉子!
笑到你喷了又喷的女汉子
笑喷你的那些可爱女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