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句、高格与境界(专栏·人间词话)
2021-12-21彭玉平
彭玉平
在北宋嘉祐五年(1060)后的某一天,宋祁十分开心。与欧阳修一起花费了十多年心血的《唐书》终于完稿,这是第一喜;前不久晋升为工部尚书,这是第二喜;要去拜见赫赫有名的大词人张先,这是第三喜。
宋祁到了张先府上,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张先的门童随即向室内传话说:“有个尚书要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在里屋的张先听了,哈哈大笑说:“我猜应该是那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吧!赶紧请进。”
宋祁与张先见面后的情况我就不去想象了,估计彼此夸赞一下对方的名句,应该是其中的内容之一。
这就是古人的雅趣所在,两人见面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我觉得不重要,但古人这样的情怀和场景却是完全可能的。一个诗人,写的作品肯定会很多,但被人特别欣赏并在江湖上广为传播的就不一定多了,而将一个人写的名句与职位联系起来,起个别号并为圈内人共同认同的例子就更少了。
张先因“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出名,宋祁因“红杏枝头春意闹”出名。这两个金句缔造者见面后彼此调侃的方式,其实也在古代具有相当的普遍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著名的“境界”说,应该也注意到宋祁与张先这次有关名句的历史性会面。他说: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在王国维之前,一般是称许这两个句子好。王国维更进了一步,认为这两个句子为什么好呢?因为这两个金句之中,还各有一个“金字”,也就是我们说的“句眼”。因为这个句眼,让句中的境界一下子就跳了出来。
我们先看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的全词《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据说宋祁因为“红杏枝头春意闹”而被称为“红杏尚书”。这词写于什么时候?一时不能确定,但既然称宋祁为“尚书”,则肯定是嘉祐五年或之后了。为什么这么说呢?理由是这一年,宋祁因为完成了《唐书》,而被晋升为工部尚书,第二年,他又转任翰林学士承旨了,并且在这一年就去世了。也就是说,宋祁任职工部尚书的时间就一年左右。这首词如果不是嘉祐五年或六年初,也就很难说“红杏尚书”了。再晚一点,也可以称“红杏翰林”了。
这首词的主题是什么?我觉得“浮生长恨欢娱少”就是主题,把人生的快乐放在第一位,所以“肯爱千金轻一笑”,这是疑问句,就是说我难道会因为爱惜金钱而轻视人生的快乐吗?
那么,王国维为什么说“红杏枝头春意闹”,因为有这个“闹”字而境界全出呢?
我觉得除了这个“闹”字需要押韵之外,更主要的是写出了一种现场感,而且这种现场感把视觉、听觉、嗅觉混合在一起写了,你感觉在这红杏的枝头,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这是嗅觉。你感觉红杏在枝头你挤我我挤你,一方面是兴奋地迎接着春天,另一方面也在抢占着最好的位置,所以现场的拥挤感和吵闹声,好像就在眼前。
所以这个“闹”字,确实写出了一种特别的春天的感觉。这个“闹”字,把这一句、这一首词点活了。原本春天可能离得远远的,但现在感觉春天就在眼前不远处,你可以去听去看去闻。
但我们知道诗词中的一句,并不是孤立的一句,它一定与前后有关系的。从开头一句“东城渐觉风光好”,我们就知道是写早春。而第二句“縠皱波纹迎客棹”,可见是在船上,而且这船开得很慢,“縠皱波纹”就是形容水波很细微,波纹小,当然是船开得慢,这也体现了悠闲赏玩的心情。“绿杨烟外晓寒轻”一方面呼应了第一句的早春特征,清晨还是有些微寒。在铺垫完了这些场景之后,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你看,如果没有“绿杨”,这“红杏”可能也不会有太强的视觉冲击,又因为是“晓寒轻”,所以这红杏就更显得珍贵了。说到这里,我们是不是又读出一种感觉:就是在这清晨的寒意当中,红杏的“闹”枝头,除了对春天来临的欣喜感之外,也可能有在寒冷中拥挤喧闹在一起以取暖的意思?
宋祁在描写了早春景象之后,下阕就是抒情了,而他所抒發的感情就是珍惜当下、及时行乐的意思了。他那么关注“红杏枝头春意闹”,其实就是因为“浮生长恨欢娱少”,平时太辛苦了,与快乐离得远,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好好欣赏眼前的风景,过一种从容舒缓的生活了。
那么宋祁此前到底辛苦什么呢?官场上的坎坷我们不去说了。他之前忙的就是《唐书》了,这书是他与欧阳修合写的,但宋祁付出的心血要更多。他们当初写的时候叫《唐书》,后来为区别前人写的《唐书》,所以就改称为《新唐书》了。
据说宋祁奉诏写《唐书》,当时在四川任职,他把参考书随身带着,参加完公家宴会后,回来简单洗漱一下,就关上门,放下帘子,点上一根大大的蜡烛,婢女、小妾在两边侍候,然后宋祁铺开纸张开写。来人或者邻居一看到这阵势,就知道宋祁在写《唐书》了。
这写作的环境和条件当然不错,但也并不都是文思泉涌的。据说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因为天很冷,所以宋祁让把帘幕加厚,大蜡烛点两根,左右两边又用两个大炉子烧炭,但他那天写某个人的传记,总也没灵感,最后当然没写成。他对身边的婢女说:
“你们也都在别人家服侍过,你们见过有主人像我这么辛苦的吗?”
婢女们都回答:“没见过没见过,真是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勤奋的。”
其中有一个婢女曾经在一个担任太尉的皇族人家待过一段时间,宋祁就问她:
“像这样寒冷的天气,你以前服侍那家的太尉一般干些什么呢?”
婢女说:“他呀,也就是围着火炉喝酒喽,再安排一些音乐演奏、歌舞,偶尔也请一些戏班来演一两场杂剧,最后往往是一边看一边听一边喝,醉得不省人事才结束,哪里有您这样清雅的啊!”
宋祁一听,哈哈大笑说:“这也不算俗事,正合我意呢。”说完就让婢女把笔砚拿走,上酒和歌舞,一边欣赏,一边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听了这个故事,我们大概知道,宋祁为什么说“浮生长恨欢娱少”了吧。他在撰写《新唐书》的艰辛日子里,也不忘享受人生的快乐。而“红杏枝头春意闹”,也正是他所享受的自然美景。我们要把这一句跟这一篇和他这个人联系起来看,就能看得更清晰了。
而寫下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先,在生活情调上,与宋祁其实十分相似。这一句出自他的《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云破月来花弄影”是下阕中的一句。王国维说这个“弄”字特别好,如果换了别的字,可能就没有办法体会出境界了。我们说好的诗词不仅语言意象美,思想感情美,同时也有一种逻辑之美的。像这一句,如果云层是整个的一大块,可能就遮蔽了云上面的月亮。但现在云层破了,月光就照射到地面上了。照到哪里呢?地面上的花。因为月光从上而下,所以月光把花的阴影就留在地面上了。你看这一句从天上的云与月,写到地上的花,再到地面上留下的阴影,层次感很强。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符合逻辑,符合生活的常识。好的文学,也是完全经得起逻辑上的推敲的。
但这样一个画面美是美,也有层次,但毕竟缺乏一些灵动之趣。但现在不同了,张先用了一个动词“弄”,我们知道花原来在摇摆,花摇摆,地面的影子当然也跟着摇摆。这个画面一下子有了动感,是个活的场面。这时候我们如果抬头看看,发现云层也在动,月光原来也在变化,所以花和影子一直就处于一种变化之中。现在我们应该明白,张先写的是一个有风的夜晚的景象。如果没有风,云层也就不会破;云层不破,月光就没办法透出来。没有风,花也就不会动;花不动,影子也就不会动。你看这一环接着一环,都是有着严密的逻辑在里面的。这个“弄”字,把所有的情感、景象甚至逻辑都贯穿起来了。
现在我们对词中“风不定,人初静”两句应该有了体会了。因为“风不定”,才有这种景象,又因为“人初静”,也才有观察这种景象的心情。我想说明一下,这可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诗人的情怀,真正的诗人是不会老去的。
现在我们简单地解说一下这首词。跟一般的词有点不同,张先上阕就是抒情,抒什么情呢?不得志之情。先写了诗人端着酒杯听了一会儿大曲《水调》。很多人对这一句有点忽视,特别是“持酒听”三字。你得明白这是张先在中午喝醉以后,一觉醒来的听歌。中午喝醉了,居然又端着酒杯,他怎么会如此地贪杯呢?原来中午的这顿酒,他原本是想借酒浇愁的,结果被自己灌醉了,醒来后,发现愁居然还在。这当然可见张先的愁情之深了,所以他又举起了酒杯,单纯的酒浇不灭愁,那加上音乐呢?你看诗人真不是一般的痛苦了。
现在春天也即将结束了,春天什么时候回来呢?也许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但有等待总比没等待要好。张先想到自己年近七十,过往的一切简直是不堪回首,春天还能等待她再来,流失的岁月是再也回不来了。我们读他这样的诗句,真的感到张先几乎写出了他内心的绝望。真正的诗人总有一种他人难以察觉的隐痛盘旋在心里的。
下阕就到了晚上,他也不抒情了,就夜色中所见的鸳鸯双栖,云月翻滚,花影变化一一写来。他看完这些庭院中的景色后,就回去休息了,词人特别担心这么大的风,明天应该是满地落花了。说到这里,我们应该对“云破月来花弄影”有了更深的了解了,因为这一句之中,其实也包含着他对风中落花的担忧呢。花弄影的景象虽然看上去很美,但这么大的风,树枝这么剧烈地摇摆,很显然接下来就是落花满地了。
上阕重点写一个落魄的人,下阕重点写一片飘落的花。落魄人眼中的落花大概也只能是如此的命运了。
张先(990—1078)这一生真的是命运坎坷。他四十岁才考中进士,然后一直在地方上辗转任职,七十四岁这一年,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大概是五品官员。那么他写这首《天仙子》是什么时候呢?这首词有个副题:“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嘉禾也就是现在的浙江嘉兴,倅就是副官的意思,“小倅”两个字,可以见出张先很不满意这个副职判官的职位,这一年张先已经五十四岁了。一个五十四岁的人担任这样的一个官职,张先难免心里有想法,所以正常的工作会议,也借口不去参加。但是不是真的因为有病才不去呢?我很怀疑,那样放肆地喝酒、听歌,这不像一个生病生到连开会都无法参加的状态。我觉得他应该是闹情绪了。
古人都说“穷而后工”,也就是一个人养尊处优,不一定能写出好诗;但一个生活窘迫、境遇艰难的人,却往往能写出优秀的诗篇。我想张先应该属于“穷而后工”一类的典型了。而优秀的诗篇往往也靠着优秀的句子流传开来。张先在这方面就是很好的例子。
张先的名句其实很多,不只是“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一句,他因此赢得的雅号颇多。如《古今诗话》记载说:
曾经有个客人对张先说:“大家背后都用一个雅号称呼您,您知道是什么吗?”
张先说:“雅号?不知道啊。”
客人说:“大家背后都称您为‘张三中’呢。”
张先惊讶地问:“为什么称我‘张三中’?”
客人说:“因为您的《行香子》词里面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吧。”
张先说:“这有意思。但那也不过是平常之句。你们还不如称我为‘张三影’啊!”
客人困惑地说:“‘张三影’?”
张先说:“对啊,我写过‘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等写‘影’的句子,这才是我最得意的句子。”
从此以后,“张三影”的雅号也就传开了。
从宋祁、张先对名句的锤炼,可以看到北宋词的一种基本风气。虽然北宋人注意情景的描写和铺垫,但中间一定要有特别漂亮的句子,才能将一首词的亮色带出来。
这也让我想起我们中国人听音乐会、演唱会时,听到特别好听的一句,往往会不管下面演奏什么或者唱什么,先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也经常听到有人批评中国人说不懂得欣赏音乐,说应该等音乐完全结束后,稍加回味,然后才是掌声。这实际上是不了解中国人对“金句”的偏爱情节,这也正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我们要的是挖掘这种欣赏特点背后的原因,而不是简单的否定。
但仅有名句是不是就一定有境界呢?我觉得不完全是,名句只是境界构成的一个基本要素,境界的构成至少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名句的感发空间特别大,也就是能让人进行更广远的联想,让别人的作品来契合读者的不同情怀。我们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怎么说: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眾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这段话在《人间词话》中很有名,因为王国维提出了文学的“感发”问题,也就是如何把读者和作品进行有机联系的问题。
但王国维推崇新的名句是以否定旧的名句为基础的。所谓旧的名句就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为什么从古至今的批评家偏偏喜欢这两句呢?其实王国维的这句话背后有着一个故事。
据马令《南唐书》的冯延巳传所记载,在南唐宫廷,南唐中主的“小楼吹彻玉笙寒”与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都被认为是“警策”的名句。什么叫“警策”呢?就是说这一句非常精练,但意思丰富而且动人。可能一个皇帝觉得与一个大臣在名句方面平分秋色,有点心有不甘吧。所以有一天,李璟就对冯延巳说:
“‘吹皱一池春水’,这是自然现象,你既不是风,也不是水,关你什么事情呢?”
冯延巳当然知道李璟喜欢玩点幽默,但这话确实不怎么好接啊。你说不关我事吧?那你写这句干什么?说关我事吧,好像又是故意跟皇帝反着说话。虽然这冯延巳比李璟大十三岁,而且李璟从小是跟着冯延巳一起大的,但冯延巳知道君臣毕竟有别,所以他巧妙地说:
“哪里哪里,我这句我自己读着都觉得有点作,让您见笑了。远远比不上您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啊,那才是情景妙绝的好句。”
你看这冯延巳不仅智商高,情商也高。李璟听了很得意地笑了起来,这说明冯延巳的话他很受用,他本人可能也很欣赏“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
据《雪浪斋日记》记载,王安石也特别欣赏“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有一次他问黄庭坚说:“你平时写词,有没有看过李煜的词?”
黄庭坚说:“看过啊,经常看,李煜的词真是写得好!”
王安石问:“你觉得李煜词最好的一句是什么?”
黄庭坚说:“当然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句,简直是精妙至极。”
王安石说:“这句好是好,但比不上他爹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呢。”
所以你看,李璟自己、冯延巳、王安石等都对这两句特别欣赏。
但王国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凡是欣赏这两句的人都不能说是合格的“解人”。他觉得在这首《浣溪沙》中,明明有更优秀的两句,也就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在王国维看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不过写细雨之中入睡,梦中到了遥远的鸡鹿塞。鸡鹿塞是汉代通向塞北的军事要塞,在现在的内蒙古西部。醒来以后,心绪久久无法平静,所以拿起玉笙把一支大曲从头到尾吹了一遍,因为吹的时间久,笙管里的水也寒了。这不过是围绕着一个梦来写,写出了一种悲凉的情绪。
但“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就不同了,写出了一种生命的轮回和憔悴的现实,很无奈,甚至很绝望,把词人的主体身份写了出来。菡萏是未开的荷花,开了以后就叫芙蓉了,你说这荷花还没开,到了秋天,天气转冷,花蕾就萎缩掉了,香味还没发出来,就已经没有了香味。原来满池翠绿的荷叶,现在也开始枯萎残破。这种萧瑟的现象连秋风也为之发愁,何况是人呢?所以词人说:生命如此憔悴,真是不忍心看啊!李璟这两句写出了大自然的秋天,十分冷酷无情,而词人生命的秋天同样面临着严峻的局面。
作为南唐中主,李璟(916-961)在保大元年(943)即位,一直至建隆二年(961),统治了南唐十八年。他在任的时候,一度令南唐有了崛起的气象,如保大四年(946)中原陷于战乱,密州、青州等北方刺史都来归附;保大九年(951),攻打楚国,也曾获得胜利。但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北方的北周崛起,周世宗两次亲自率军攻打南唐,逼得李璟只能削去帝号,但称国主,所以我们现在知道李璟后来不能称什么宗什么帝,只能称国主,这在一个国家的历史上,其实是非常屈辱的。接着北宋建立,南唐内外交困,国库空虚,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李璟的词应该正是写于这种背景之中。他不仅借自然界的秋风劲吹,万物凋零,来写自己生命的恐惧感、忧虑感,也隐隐写出南唐所面临的严峻肃杀局面。自然、个人、国家三者结合得很紧密,所以相形之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所表现的情感就明显限于个人了。
王国维正是看出了这两句所包蕴的力量之大。他认为读“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可以从李璟所面对的自然、李璟本人、李璟所在的南唐进行更为广阔的联想。
王国维联想到了什么呢?他想起了屈原,想起了屈原的《离骚》,特别是想起了“离骚”中的“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等句。这诗句字面意思比较简单,就是说,花儿到了时候枯萎凋谢,这是自然规律,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真正感到痛心的是这些落花跟荒芜的杂草在一起,被弄得十分污浊凌乱。看到秋天树叶凋落、青草枯萎,也不禁担忧,一个再美丽的女子也会慢慢变老。
屈原的《离骚》大概是写于楚怀王二十四年(公元前305)、二十五年(公元前304)之间,当时他被楚王流放在汉北一带。屈原被流放,是因为遭受了政敌的谗言。他满怀着愤懑和不平,他感觉自己就像秋季的落花和草木一样,处于冷酷的季节。而屈原自己呢,也感觉仿佛到了生命的秋天,想到自己满怀着爱国热情和美政理想,但在被流放的岁月中,青春与美好也都一天天地流逝,内心十分担忧甚至恐惧。
你看,屈原从落花与草木凋零,想到自己的命运也正处于这样的时候。而王国维从李璟的词里,也读出了类似屈原一般的感情。李璟其实也在担忧着自己和南唐的命运!也就是说,在王国维看来,李璟与屈原,他们在面对相似的景象时,引发了相似的感慨,这种感慨都是对生命和理想的担忧。
王国维说,只有这样的句子,才既是名句,又意蕴丰富,给人以深刻广远的联想。这才是诗词应有的高格调。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觉得有一段话,要隆重推出了,这就是《人间词话》的第一则: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什么叫名句?王国维举了张先、宋祁、李璟等词句为例。什么叫“高格”呢?就是这些名句不仅写景写情十分生动传神,而且还要包蕴着广阔的感发空间,要能让读者进行更高更远的联想。王国维认为五代北宋的词在这方面是独特而无法替代的。
但这段话,还有一个词我们一直不大重视。哪个词呢?“最上。”最上就是至高无上的意思了。这当然体现了王国维写这部《人间词话》不是写一部词学普及读物,他是要把词风往最高的境界上引导的。
王国维是个很自负甚至很骄傲的人。他在三十岁的时候写过一篇《自序二》,对自己的词做了高度评价。大概意思是说:我填的词还不到一百阕,但从南宋以后,除了一两个人之外,恐怕还没有能比得过我的,这是我非常自信的。虽然要跟五代北宋的大词人相比,我很惭愧,比不过他们,但那些大词人,也未必没有比不过我的地方。
大家听听这口气,是不是有点大?王国维自信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我们在《人间词话》手稿里,读到这么一则,这一则,先是用他的同学樊志厚评论他“开词家未有之境”开始,接着自己说:“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这里我们看到了什么?“第一义。”这第一义也就是“最上”的意思了。所谓“第一义”,即第一义谛,是借用佛教话语,用以指称那些至高无上、深刻精妙、彻底圆满的真理。从王国维“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一句,更可见王国维对此的追求,乃是有意为之。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王国维追求的“最上”,其实就是我们前面说的“无我之境”,就是不是某一个人的独特感受,而是涵盖了很多人,甚至古今所有人在内的生命感悟。王国维就是要把这样的思想写到词里面去。
这么看来,王国维虽然骄傲,但骄傲得还是有道理的。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