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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水面的光点(短篇小说)

2021-12-21刘益善

作品 2021年12期
关键词:秃顶泥沙鹏飞

刘益善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做文学编辑,三十岁之后,额顶上的头发越来越少,几年后就秃了,别人看我一般都说我年近半百。其实那时我当农民的父亲也才半百年龄。我这秃顶是遗传,绝不是别人恭维我的“聪明绝顶”。我老父亲种一辈子田,他不是很聪明的,但他四十岁不到也秃了顶。上溯到我祖父,一个乡村裁缝,我记事时,他就是个秃头,我的祖父也绝不是聪明绝顶的人。

我和省军区舟桥旅参谋杜鹏飞在他家的小客厅里,就着一盘花生米、一碟生黄瓜段、一碗萝卜肉片喝酒,我们就秃顶这事展开了讨论,因为杜鹏飞也是个秃顶。

那是即将跨进二十一世纪门槛的一九九九年夏天,是一个星期天。现役军人非节假日一般是不能喝酒的,但节假日不值班可以喝。杜鹏飞那天答应接受我的访问,并在家里亲自做菜陪我喝酒。

杜鹏飞是个山区出来的兵,提了正营职干部以后,他当农民的妻子随军到了武汉,在军区的一个家属工厂里工作,星期天上班,星期一才休息。杜鹏飞有个儿子,在老家县城里读中学。儿子没转学到武汉,儿子说他会凭自己的实力考到武汉来,靠自己不靠老子而成为在武汉上学的大学生。

杜鹏飞在家里接待我,没人打扰,他就自己做菜与我喝酒,边喝酒边谈。而我是因为写了一篇一九九八年长江大抗洪的纪实文学,从采访中知道了杜鹏飞的一段奇特的经历。我要再了解一下详细情况,我要写一篇小说。

杜鹏飞也是个秃顶的男人,两个秃顶的男人是以秃顶打开话匣子的。杜鹏飞说,他们家的遗传基因是少有的强大,除了他们杜家直系男丁脱发秃头外,他姐姐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头发日渐稀少,顶部已见亮光了。

我和杜鹏飞说秃顶,是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与秃顶有关,我并不直接去问那个情节,那个情节是奇特神秘的大千世界中的一次机缘巧合。这个机缘巧合与秃顶有关,我要让杜鹏飞自己说出来,他自己说就会更真实更有在场感。

但我从他这里知道秃顶,还能传给有另一半血缘关系的外孙。我们家的遗传是传男不传女的,我几个妹妹的儿子们都没有秃顶。

杜鹏飞喝了几杯酒后,终于把话题扯到了那件神奇的事情上了。他咕噜一口干了杯中酒后,眼光迷蒙地望着我,说:哦,我这辈子从我老子那里得到最宝贵的遗传是秃顶,因为我秃顶,我活着,如果不秃顶,也许我已经死了。

杜鹏飞说完,又干了一杯酒,然后说起了他的故事。

去年的夏天,进入七月,那天就像被戳了无数个窟窿,大雨从那无数窟窿里奔涌而泻,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河湖水满,长江水位一天一个涨幅。由上游下来的浑浊江水,沿着长江直下,在湖北嘉鱼县簰洲湾,沿突出江面的洲地拐了个几字形的弯,再东下武汉。

江汉关水位超历史的高度了,长江湖北境内,江水已逼近南北大堤的堤顶,十分危急。保卫大堤!保卫武汉!保卫江汉平原!保卫人民群众的安危!党中央紧急动员,总书记和总理亲自指挥,百万军民上大堤,一九九八年夏天,长江大抗洪摆开了战场。

杜鹏飞随省军区的舟桥旅部队,拉到嘉鱼县簰洲湾抗洪前线,他们和地方抗洪队伍,和空军高炮部队的一部,联合防守簰洲湾圩堤,那圩堤也叫子堤。

簰洲湾在武汉上游五十公里的江南岸,武汉至嘉鱼的南岸长江大堤分武金堤與四邑公堤。簰洲湾是四邑公堤沙湖闸处突出江面的一个岛洲,有一百多平方公里面积,岛洲上有嘉鱼县的两个乡镇,生活着五万多人。包围簰洲湾与四邑公堤连接的是簰洲湾子堤,四十一点五公里长。在这道子堤上,有一万八千多民工与干部,还有四百多名解放军官兵坚守,生死牌和“守住簰洲湾,保卫大武汉”的标语,满堤都是。

长江水自宜昌而下,到簰洲湾这儿遇到巨大阻梗,不得不放慢步子绕过大弯再向东朝武汉奔去,那力量与气势由于被阻截一次,就降低了许多,所以有“簰洲湾弯一弯,武汉水降三尺三”的民谣。这样说了,你就知道守住簰洲湾堤防有多么重要。

簰洲湾上有十五万多亩土地,有村庄,有集镇,有五万多男女老少。那土地上是一片青黄色的待最后成熟收获的水稻,那村庄被绿树围着,炊烟从树荫下的屋顶上升起,有喊孩子回家吃晚饭的村妇,那喊叫声里有多少母爱与温暖啊!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被浊黄的江水包围在四十一点五公里的子堤内。

杜鹏飞和他的战友,还有那一万八千民工,还有省、市、县三级政府派的干部,日夜在簰洲湾防守。

我们那个防守啊,真是一丈堤防一个兵,巡查队在堤内查管涌渗漏,步步为营,一寸土地都不漏过。夏天,酷热,从七月中旬坚守到七月底,簰洲湾子堤平安无事,子堤倚靠的四邑公堤是长江大堤,更是安然无恙了。杜鹏飞喝了一杯酒,接着说。

我们喝酒用的是他们家特备的小酒杯,一杯最多三钱。

那天是八月一日,建军节,天气晴朗,水位比起前一天略有降低,上游降雨的地方少了。我们防守人员,白天还是在堤上巡查防守。因为是建军节,军区和省里都派人送来慰问品,慰问在抗洪一线的指战员,还有民工,民工都是民兵呢!

那天晚上,防守簰洲湾的部队和民工,一部分人留在堤上防守,一部分人到簰洲湾镇上参加八一建军节庆祝会。部队每到自己的节日,都要庆祝纪念,以回顾人民军队的光辉历史,提升军人保家卫国的革命精神。因为抗洪,庆祝纪念从简。我们听了首长讲话,抗洪部队官兵各部表态发言。吃过晚饭,看了空军高炮部队特地为官兵放映的纪录电影片,就准备回各自防守的堤段。

这时,突然传来了簰洲湾子堤下横堤庆丰村一段,因为大面积出现管涌,堤基淘空,发生了溃口的消息。

溃口是天大的事,接到消息的在簰洲镇的部队立即行动,他们登车出发,沿着簰洲湾内的公路朝溃口的下横堤奔去。他们没有犹豫和迟疑,险情重大,大家都是一个意志和决心,赶快赶到溃口处,哪怕用生命和热血,也要守住堤防,堵住溃口。

杜鹏飞随军区舟桥旅的一辆军车,赶在车队前朝险处开。

那是晚上九点钟左右的样子,天已经黑了,没有月亮,天上只有微弱的星辰在闪烁。夜风一阵阵吹着,他们经过的村庄已经动起来了,老人和孩子在人们的引导下,朝子堤和大堤上转移,有哭喊声呼叫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我们远远没有想到下横堤的溃口那么大,几百米宽的口子,根本无法堵住了。堤内与堤外的水位落差太大了,七米多高的浪头像一群凶猛的野兽扑进了簰洲湾,冲毁房屋,卷走猪羊,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所遇到的一切阻碍物。杜鹏飞说。

我们前往溃口抢险的车队与洪水相遇了。那时,因洪水的横扫,簰洲湾里已经断电了,供电设施已被摧毁。我们没有看到一丝光亮,只听前方传来轰轰哗哗的嚣叫声,尖厉而凶狠。我们打开车灯,大家惊呆了,只见前方不足百米处,有一堵巨大的洪流墙推过来了,推过来了,那嚣叫声是这堵巨大的墙发出的。汽车灯光射到洪水墙上,反射出一道浊黄的反光。只有几秒种,像世界百米短跑冠军跑完全程的几秒钟,洪水毫不犹豫地把一辆辆军车掀翻了,掀翻了,然后用洪水把我们淹没,把军车卷走。杜鹏飞说。

簰洲湾很快就被长江的浊黄水流填满,簰洲镇上,有一些楼房,两层以下的浸入水中,三层楼平齐江水。

天上的星星这时已经隐入云层,一百多平方公里的簰洲湾,浸在黑暗里,浸在江水里。六七米深的江水里,只有呼救声,只有哭声喊声,还有各种家禽和牲口发出的啼叫声。有多少老百姓没来得及转移困在水里?参加簰洲湾抢险防守的部队官兵和民工有多少被困于水中?谁也说不清楚。

簰洲湾于一九九八年八月一日晚八时二十分溃口被淹,消息传到湖北省委省政府,传到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传遍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指示湖北省委省政府、广州军区和湖北省军区,调动一切力量,想尽一切办法,开展大营救。

杜鹏飞和我的酒已喝到深处了,我们都是四十郎当岁,我们端起酒杯后就是朋友。秃顶的人做人阳光,能交朋友,自信,遇事不会轻易放弃,能坚持到底,内心强大。作家贾平凹也是个秃顶人,他曾写秃顶有十大好处,那虽有调侃的部分,但秃顶者的性格确实是有特点的。我与杜鹏飞这两个秃顶男人碰到一起来了,年龄相当,出生相近,他长在山村,我长在平原农村,我们上学读书的时间也差不多。我们现在是兄弟了,我们决定一人喝一瓶白酒,五粮液,一醉方休,一喝到底。酒喝到位了,杜鹏飞的讲述就更流利,而且文采更强。

我坐在一辆解放牌军车的副驾驶座位,司机叫张功,入伍两年,后面车厢里是一个班的舟桥旅战士。我们的车走在前面,后面是空军高炮部队的车。

四野,村庄,一片漆黑了,四处是呼喊和水流声。那堵摧毁性的洪峰墙未到达时,我们的车已在尺把深的水里行走了,走不快。

这时,我听到前方一阵啸叫声,蛮横而凶猛,尖厉而恐怖,在夜色中迅疾而至。司机张功打开前灯照过去,只见一堵六七米高的浊黄水墙向着车队扑过来,溅起的水沫飘散着死亡的气息。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水墙离我们车还不到一米时,张功为我打开副驾座这边的车门,大叫一声:杜参谋,跳车!我随即被张功一掌推下了军车,张功自己也随即推开车门,跳入水中。

这时,我听到连续的喊叫声:快跳车!快跳车!这是我们车后面的几辆车上发出的叫声。事后得知,在我们跳车的一刹那,六七米高的水浪墙朝我们车队迎面扑来,毫不犹豫,不费吹灰之力,把所有车辆都掀翻了,掀翻之后,还将这些钢铁的玩意推得四面八方,冲得七零八落。车上的军人,有的在掀翻之前跳了车,有的在车被掀翻后,从浊浪底下又钻出来。我们的官兵们,在夜色中,在湍急凶猛的洪水里搏斗着。指挥员呼唤当兵的,会游泳的帮助不会游泳的,我们是被派来抗洪抢险的,我们是来保护簰洲湾大堤的,如今我们却身陷洪水之中,生命危急。但我们军人就是军人,是战斗的士兵,是不怕死的人。我们能互相救助的就互相救助。我们的军人,把死留给自己,把生送给战友。高炮部队的高建成,连指导员,本来患了感冒,却主动要求上抗洪前线。当战士们被掀翻在洪水中后,高建成在水中還在指挥战士们自救。他把身上的救生衣送给了一个新兵,在被洪水冲走三公里远后,碰到本连的战士被水呛昏。高建成游过去,在洪水中把呛晕的战士推送到一棵树边,战士抱住了树得救了,高建成自己却被激流冲走,再也没有起来。

杜鹏飞泪光莹莹了。他和我再碰一杯,叹口气说:簰洲湾倒口,高建成牺牲了,高炮部队连高建成一共牺牲了十七人,我们舟桥旅牺牲了两人。十九名烈士啊,如今他们静静地躺在簰洲湾那油菜花金黄,水稻田翠绿的原野里,我今年清明节去看过他们,在他们的墓前坐了许久,如今那里修了一座烈士陵园。李存葆有一部小说叫作《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我们的簰洲湾烈士陵园,是《田野,那十九座坟茔》。

这牺牲的十九位军人,是被大水冲走后,没有碰到支撑物。那一片大水,那一边汪洋,什么是支撑物?是树,是簰洲湾里的千万棵树。簰洲湾里的树,叫意杨,是从意大利引进的速生杨树。这种树因为树干挺直,长得快,树高而坚韧,适合在水土丰盛的地方生长,一般用来做防浪。簰洲湾选择了这种树栽种,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簰洲湾倒口,洪水冲进垸内,没有撤离的群众和前往抢险堵口的军人,最后能活下来被救起,除了一部分集中到房屋顶上的人,其余的都是抱在树干上,没有被水冲走。参与抢险堵口的军人,被从车上掀下来,被水冲散后,活下来的,都是找到了意杨树,抱住了树干的人。那些牺牲了的烈士,他们被水冲走,有的溺亡,有的碰到致命的障碍物撞伤不救,有的是被冲出几公里,没遇到树!意杨树啊,我们的救命树,我的救命树!

杜鹏飞看看我俩的酒还各剩小半瓶,估摸了一下,说还有四两的样子,喝完!喝完!我也说,喝完!喝完!我们又干了一杯。

杜鹏飞接着讲他自己了。

杜鹏飞一口气讲了小半个小时,我就陪着,不端酒杯。

我是在洪水排山倒海般扑过来时,被张功推下车的。我一下车,洪水就卷起了我,把我先是朝上抛,然后再把我朝水底按,接着又旋着把我朝远处抛射。我眼前是一片黑暗,感觉到的全是水。水把我压在底下的那一刹,我触到了水泥路面,然后是路边的沙土。我贴在地上,身上是水在压着,我想抱住点什么,喘息一下。但沙土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抓手。仅仅是在我想找一个什么东西抓住时,洪水又把我托起来,一个旋转着的浪头,把我朝远方打去。我先是飞起来,然后又扎进水里。自从落入洪水到现在,估计也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我的手与脚都能动。在冲出水面时,我听到落水的战士们的喊叫声,他们呼喊着另外战友的名字,提醒大家找树,找身边的意杨树,抱住树身,等待救援。我朦胧中听到张功在喊杜参谋!杜参谋!我张开嘴答应着:张功,我在这里!我张开嘴,我不知道喊出声没有,那浪头稳准狠地朝我脸上摔过来,我口里立即呛满了水。我晕眩了那么一会儿,喝了两口浊水,头脑又清醒过来了。我努力挣扎,双手双脚蹬着划着,又从水里钻出来。这洪水紧盯着我不放,在我冒出水面吐了两口气时,一个更凶猛的浪头又向我砸过来,是的,是砸过来的。这一砸,凶狠有力,我被洪水抛飞起来,我飞了一二十米远,再被砸进水中。我听到“啪”的一声响,眼就发黑,感觉我的后脑勺碰到了一个硬物上。我想这是什么?难道是我们被掀翻的军车的钢铁车架吗?我眼冒金花,头上发出巨痛,就晕了过去。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刹,我的意识还在提醒自己,不能死,我要活,我要活!

我想我失去知觉的时间应该不长,如果时间长了,我很可能就浮不出水面,被巨浪卷得更远,被泥沙埋压在簰洲湾的土地里。因为在洪水中失踪的人,有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有的被人从泥沙堆里挖出来,连被掀翻的军车大卡,也被泥沙埋没,水退后才被挖出来。

我自小在鄂西北山里长大,小时就参加劳动,爬山上坡,体力较强,当兵后既受训练又能吃饱饭,我就更壮了。我们山里人,本不会游泳,但我当的是舟桥部队的兵,与水打交道,苦练水上功夫是我们必需的功课,所以我的水性不错。还有,我们秃顶的男人,生命力强,内心坚韧,遇事不轻易放弃,乐观,自信,还不易患癌症。这些特点全都是从百度上搜下来的,我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因为这些都符合我的性格特点。总之,我在短暂的昏迷后,意识很快清醒了,清醒时,我还在水底下。我蹬腿扬手,运用一种挺力使身子浮出水面。但我发现我的双腿已经被压住了,不能动弹。我憋住呼吸,此时异常冷静,我觉得我不能死,我不会死,我还有乡下的父母要尽孝,还有刚随军到武汉的妻子要陪伴,还有决心要考到武汉读大学的儿子要相聚。我怎么能死,怎么会光荣呢?我死了,他们怎么办?我用力扳动我的双腿,感觉到我的腿还能动,原来它们被一堆泥沙压住了。要尽快将双腿拔出来,否则泥沙越来越多,越堆越厚,不仅埋住我的双腿,还要把我整个人都埋在水里。我的双腿用劲扳着,挪动着,我的双手扒着压在腿上的泥沙,用劲地把沙泥推到一边去,让双腿减少压力,好从泥沙中抽出来。我觉得压在双腿上的泥沙越来越少了,我的右腿可以活动了,我的左腿还被泥沙压住,我就用力地去挪动,还是没有用。我只有在双手上用劲,刨去压在左腿上的泥沙,好了,左腿也可以动了。我这时来了个鲤鱼翻身,身子朝左边一滚,好了,我的双腿出来了,腿上的泥沙抖落了。我好高兴,正准备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冲出水面。这时,我又遭到了袭击,洪水好像要跟我较量到底,它不甘心失败,它非要把我打倒不可。它调来了一堆泥沙,从我的后背袭击。我感到后背被撞了一下,人就趴下来了,接着,就觉得泥沙朝我身上压下来。完了,我又碰到了一波泥沙流,我怎么这样倒霉呢?我被压在新一波的泥沙下,好在这波泥沙量不是太多,我觉得压在我身上的泥沙不是太重,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还没有窒息。我被压在泥沙下面,稍稍歇息了一会。我积攒了身上还剩下的力气,双手撑住地面,好在地面是硬的。我抬起身子,是想試试能否抬得起来。如果抬不起来,压在我身上的泥沙就会越来越多,我就会被泥沙埋掉,光荣是无疑的了。那一刻,我想到了远在山里的父母,想到在武汉部队家属工厂上班的一身乡土气的妻子,想到了留在家乡县城上中学有志气的儿子,想到了部队的首长和舟桥旅的战友们。如果我爬不起来,我就失败了,但我尽了最大力气,那就告别吧,我会长眠在簰洲湾的土地里,我会祝福你们,会祝福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军队。但是,我双手撑住地面,我用力向上抬身子时,我的身子抬起来了,说明压在我身上的泥沙并不是很多,也许开始很厚很多,后来被流水冲走了一些吧!总之,我的身子抬起来了。我心中大喜,我掀掉了压在我身上的泥沙,我爬起来了,虽说在水里面,但我趁着水的浮力,站直了身子。我站起了后,就手舞足蹈,身子用力地往上耸,往上耸,我要凭着一股浮力,冲到水面上来。“哗”的一声响,那也许是一种幻音,但我是听到了的,因为在那一刹,我的头露到水面上来了,我张大着嘴,我呼吸着水面上的一种带水腥味的但是新鲜的空气,潮湿的空气,带着生命甜味的空气。我从水底下升上来了,我从泥沙里钻出来了,我还活着。

杜鹏飞停下来,我们各倒满一杯酒,吃了几口花生米、黄瓜段、萝卜肉片,我们干了杯中的酒。杜鹏飞接着说。

人浮到水面上来,一切都好办,部队水上水下的训练给我们增添了很强的生存能力。我躺在水面上,呼吸着空气。我已被冲出激流圈了。这时的簰洲湾像一只大木盆,是长江大堤旁边的一盛满了水的木盆,当长江的水通过溃口把木盆装满,盆里的水与长江水位持平,没有落差了,激流就小了。但长江上游的水不断下来,这木盆的水还是不断地在流转波动,只是失去了刚刚冲进溃口里的凶猛和恐怖。我仰在夜的水面上,天上仍然无月,只有几颗暗淡的星星,离我很远,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方位。我试着张开口喊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我是舟桥旅的杜鹏飞。附近有谁在,请回答!我连着喊了三遍,没一点反应,无人回答。我知道我被冲到一个无人的水域来了,我不再喊了,我感到我的嗓子已经沙哑了,有些火辣辣的疼。我现在要做的是使自己不再沉没下去,我要找到一处支撑的地方或东西,一处楼房的顶部,一棵树,我就依靠这支撑,保持体力,坚持到天亮,等待救援。发生这么大的事,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省地县政府,全国人民都惊动了,他们一定会来救援我们这些困在水中的群众和军人,他们现在正行动着,我只要等着。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看到夜空中有两个红点在移动,啊,是飞机,是飞机,是来救援的飞机。但是,因为天黑,簰洲湾水里全部断了电,没有灯光,没有任何目标。事后听说这两架飞机投了一批救生衣,但这救生衣都没投到簰洲湾,而是投到了江对岸的洪湖燕窝那边。这不能怪飞行员,地面没有目标信号,他们是估摸着投的。

我在水中缓慢地游着,有时顺着漩涡前进,我的目的是找到一棵树或一处楼顶。我已经有些累了,头部被撞击的地方隐隐地有点痛,我节省着力气,我在随波逐流中休养生息,我的骨头中有块铁,我不怕累,不怕苦,也不怕死!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死神到了跟前,我一定要与它搏斗一番,或者我战胜它,或者我被它打败。

我慢慢地随着流水的流向漂着,漂着,我的肚子有点饿了,这时能有一些充饥的食物,我的力气就会很快恢复的,馒头包子,饼干或一包方便面,但是没有,我就忍着胃里的需要食物填充的那种难受。我立即调换思维,不再想吃的了。和我一辆车的司机张功怎么样了?车后厢里那十几个战士怎么样了?他们都是年轻的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他们的水性都好,因为我们是舟桥兵,我们是在水上工作的军人。他们肯定都没问题,都还活着,都在等待救援。我们的车是晚上九点钟左右被掀翻的,洪水是八点半左右冲击簰洲湾的。从落水到现在,大约有几个小时?我估摸了一下,此时大约是凌晨一点左右吧。这个季节,早晨五点钟之后天就开始亮了,天亮了,大批的救援船只就会下水救人。也就是说,我在水中已经呆了四个小时,要到天亮,要到黎明,我还要在水中坚持四个小时。

我一定要坚持到黎明,我一定会坚持到天亮,我顺着水流慢慢漂着,不用力,带着一种养精蓄锐的意思。此时水里很安静,流水声不再轰轰了,水面偶尔有几声水鸭子的叫声。我静静地倾听着,希望传来人的声音,但是没有。我偶尔呼叫几声:有人吗?我在这儿!我是舟桥旅的杜鹏飞!我明知道我的呼叫没人能听见,但我还是要喊叫几声。

在我偶尔喊叫几声然后随波逐流的当儿,我心里信念十足,我一直会等到天亮,我一定会获救,簰洲湾水里的人都会获救,抢救的人员已经朝簰洲湾奔过来了,他们在漆黑的夜里不能贸然下水,他们要等到天亮。

在我想救援的事时,我被流水裹挟着朝前淌,突然被弹退了回来,我撞到了一个物体上面。是树,是树,是救命的树啊!我估摸着被撞弹的方向,挣脱开流水的裹挟,朝前游去。如果游到一棵树边,用树干作依靠,我就得救了,我就可以抱着树以逸待救。流水还在裹挟我朝它的方向流去,我大声说不,我要朝我认定的方向游,我要找到那棵树,那才是我的生命方舟。我手脚并用,终于冲出了流水布下的漩流涡子,朝没有裹挟与漩涡的方向游去。我很准确,我很成功,我很快找到了那棵树,我用双手抱住树身,摸着树身的粗细,大约有七八寸的直径,是一棵不大不小的意杨树,承受我的体重和目前洪水的冲击力,是不成问题的。

我抱住树干,我长吁一口气,我有支撑和力量了。洪水,你再冲击,你再旋转,我不怕你了。我哈哈地笑了,我再一次大喊起来:有人吗?我在这儿!我是舟桥旅的杜鹏飞!我嘶哑的声音在夜空的水面上飘飞,但是没有回应。

我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疲惫,胃里面的饥饿感又出现了。我决定不再发声,积攒点体力吧,还要坚持几个小时才天亮呢!只有等到天亮我才能获救,只有等到天亮才有生的可能!如果在夜里坚持不了,被水再次冲击,就可能要光荣掉!我抱着树干,心里这样想。

这时,我突然感到后脑勺痛得厉害,我一只手抱树干,一只手朝后脑勺摸了摸,觉得手上有黏糊糊的东西。是流血了,是从军车里跳下后,被巨浪冲击到硬物上碰伤了。之前一直在水里拼搏前行,不觉得疼,现在抱着树干,歇了下来,才感觉到疼。我咧咧嘴,然后咬住牙齿,我要把疼痛感咬住。

意志是需要体力的,我努力摒弃疼痛,但浑身的疲惫感以更大的规模袭来,疲倦极了,累极了,我闭上眼,咬紧牙,不能松一下气,松了气,这股力量就跑了。在我闭眼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好舒服,好畅快,我竟然抱着树干睡着了。是的,我睡着了,我抱着树干在水里睡着了。这一觉睡了有多长时间?说不清楚。当我被又一阵剧烈的头痛疼醒时,睁开眼,啊,无已黎明,东方有鱼肚白色,天快亮了。这时,我已听见簰洲湾水面有隆隆的机器轰鸣了。是的,营救人员来了,他们在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搜索,救下困在树上和屋顶上的人员。是部队的橡皮艇、冲锋舟,他们一遍遍地搜救,一船船地把救下的人送到岸上。我大声喊:我在这里,请救我!但是奇了怪,我发现我自己发不出声,我的喉咙已完全嘶哑。我又拼命地喊了一次,仍然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完了,我失声了!我喊不出话来。

我着急了,我急得要命!我看见一艘橡皮艇在离我两三百米的地方转悠,搜索,我抱着的树这一片,他们因为没听到声音,也没见到人,已经错过去了。刚才可能是我睡着了,他们来过,没有发现我。这时的我,喊不出来,身子没在水里,头上的军帽已没有了,上身的军衣冲掉了,下身的裤子也冲没了,全身尚存衬衫短裤。身子沉在水里,头颅露在水面,喊不出来,别人也看不见,后脑勺又痛得令人几近休克。这时,我眼睁睁地看见橡皮艇在两三百米的地方转悠,就要离开这片水域了。杜鹏飞呀杜鹏飞,这次你是要完蛋的,没有奇迹出现了,你准备光荣吧!我在心里向父母、老婆儿子和战友们告别,闭上了眼睛。

谁说没有奇迹出现?奇迹出现得会让你意想不到!就在我已经没有任何指望时,我听到一种机械马达的轰轰声朝我靠近,靠近,我慢慢睁开眼。天哪,我看到了一艘橡皮艇朝我驶过来,他们发现我了!他们发现我了!我的心里欢呼着,因为头痛,我没有办法发出喊声和举手表示欢呼了!

我被救了上来,救我的这艘橡皮艇是武警湖北消防总队的。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听他们说是看到水面上有个光点,那是晨曦照射在我的秃顶闪烁出的光点,他们是看到光点,驶过来把我救起的。就这巧,是我的秃顶给了我生命。

杜鹏飞讲完了他的秃顶故事,我们同时举杯,喝完了各自酒瓶里的最后一点酒。

然后,我们俩都喝多了点,他就在地板上睡着了,我躺在他家的沙发上也睡着了。

我醒來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杜鹏飞在地板上睡得沉沉的,他妻子还没有下班。我把桌上的碗筷酒杯稍稍收拾了一下,给杜鹏飞留下张字条:

感谢你的酒菜,也感谢你的人生精彩故事,我们改日再喝,还是一人一瓶五粮液。

我带好我的背包,离开了杜鹏飞家,回到单位。

我得把杜鹏飞最后获救的细节再补充得详尽一点,以使这个故事更加真实感人。我因为采访过湖北消防总队赴簰洲湾救援的官兵,我写出了中篇纪实文学《营救簰洲湾》,所以我知道当时的一些细节。

湖北消防总队的彭处长领着四号橡皮艇在簰洲湾里搜救,他们已经救了一船人,准备离开这片水域回大堤去。他们一遍遍地搜寻,喊着有人吗?有人吗?还吹口哨,一遍遍地吹,都没有回应。

就在他们准备离去时,黎明的晨曦露出来了,晨曦照在水面上,反射出层层波光。这时,有一个战士,回头望了望刚刚离开的水域,他突然看见了水面上的一团光点,他对彭处长说:处长,你看那棵树下的水面上,有一个光点, 要不要去看看?

另一个战士说,那像是浮在水面的冬瓜,不像是人。

彭处长看了看,不好确定是什么,宁可大家辛苦点,也不能漏掉一个求救者。彭处长命令:开过去,看看!

橡皮艇开到树下,大家看到那是个浮在水面的脑袋,是一个秃顶的脑袋。

杜鹏飞就被救上来了。

我的这篇小说写完了,起因是我自己的秃顶,又听到簰洲湾溃口时一个秃顶军人的故事。写这篇小说的目的,是想说明男人秃顶,除了诸多优点外,还有一个新的优点,这个新的闪光的优点,能够救命。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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