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欧阳山谈文学(非虚构)
2021-12-21谭方明
谭方明
前言
一九七八至一九八四年间,我担任欧阳山的创作助手,协助时年七旬且患眼疾的老作家以口述文稿、录音整理的方式完成了因十年“文革”被迫中断的小说《一代风流》后三卷《柳暗花明》《圣地》和《万年春》。前两卷《三家巷》和《苦斗》在“文革”前已经出版。
作为创作助手,我的主要工作是:①把欧阳老的长篇小说《柳暗花明》《圣地》和《万年春》口述的录音转换成文字;②记录欧阳老现场口述的短篇小说、文章及信件;③为欧阳老查找并搜集旧作,为新作查找资料;④整理、更新《欧阳山年表》;⑤给欧阳老读书报文章;⑥处理读者/群众来信。我非党员,党政事宜不在工作范围。当时还有一位同事吴绍醒。
欧阳老经常与我对话倾谈。倾谈的话题大多数围绕文学创作展开,包括对小说布局、人物性格、文字斟酌、表现手法、情节安排的阐释和探讨。话题也涉及创作理念、作家立场、文艺论争、为人处事等等,此外,还有欧阳老对我的指导、批评和提点。我们在工作时使用普通话,倾谈就较多使用广州话。那些年与欧阳老倾谈中所汲取到的养分,得到的训练,让我受益匪浅。
假如要用一个词去形容与欧阳老倾谈的感受,我会选择“享受”。无论他说普通话或广州话,发音、语调和语速都是恰到好处,听起来舒服;他语言平白,从不使用唬人的“大词”;他善于有效发问与倾听,营造平等信任的交谈氛围于不经意间;他笑得通透自信,感染力极强。
初任欧阳山创作助手那年我二十二岁,对这位著名作家仅限于一点标签式了解:鲁迅的坚定追随者,二十年代在广州组织南中国文学会,三十年代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四十年代在延安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五十年代领导广东文艺界,六十年代初出版了《三家巷》和《苦斗》,但这两本书在“文革”前就遭到批判。“文革”遭遇也略有所闻,还从长辈和前辈那里听说过一些欧阳山在泰山压顶之下从不低头认罪、处乱不惊的传说。一九七八年,中国文学进入了新时期。与欧阳老共事共处,我近距离见识到他面对新潮文学的挑战,如何坚定不移地坚持其立场、弘扬其理念。欧阳老光明磊落、表里如一的品格令我深为敬重,尽管当时年轻的我正处在思想困惑与浮躁状态中。从开始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与欧阳老交流的点滴,而后将它“束之高阁”,而后托黄大德兄保管了数年,而后把它带来澳大利亚,又一次将它“束之高阁”;到决定“解束”手记,并付诸行动把内容整理出来,历时四十多年。这个小记事本,是一九七七年我作为广东艺术学校文学讲训班毕业生获得的纪念品,红色封面印着《广东文艺》杂志标记,内页有欧阳山给我写的赠言。《广东文艺》时期的封面设计本来就富于年代感,如今真真正正是岁月斑驳了。
《欧阳山创作助手手记》是一辑实时笔记,而非事过境迁之后的回忆录。
在内容呈现方面,我以不编造、不修饰、不注解、不剖析、不评论为原则,尽量保留记录的原汁原味,包括广州话俚语和用语。整理时做了必要的删减,更正了错别字,梳理了欠通顺的文句。手记由零散片段组成,以年、月、日为顺序。
纪念一个人有许多种方式。我比较认同欧阳老这个主张:“从他的遗训中领会些东西,这不是最好的纪念吗?”
谨献上本辑手记,向当代中国文坛的一代风流欧阳山致敬。
2021年7月22日写于墨尔本
一九七八年
九月二十五日
徐楚阿姨传达电话,叫我下午三点去眼科医院为正在住院的欧阳老做记录。
不料中午就下雨了,我因此延迟了二十分钟才出发。当我走进四区403病房,只见欧阳老坐在窗前,双眼向外眺望,正在静静地思考。我马上感到内疚,他对时间如此珍惜,而我却因外因条件影响了工作。我不想打断欧阳老的沉思,过了片刻才轻轻唤他一声。听到我的声音,欧阳老敏感地转过身,立即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说:“我以为你不能来了,天在下雨。”这是欧阳老的特点,说话时总是温和地笑着,让人很容易就打消拘束之感。我说:“迟到了,但一定会来的。”
欧阳老把我带到病房外那条当会议室用的走廊,“会议室”摆放着沙发,书桌,吃饭用的四方台。他让我坐下,打开了电风扇让我吹。的确很热,但想到欧阳老的身体可能受不了风吹,而且想尽快开始工作,就走到电风扇前让风猛吹一阵后,关掉开关,坐下来摊开了稿纸。欧阳老见我背靠窗口,关切地问:“背光吧?坐到这边来。”我连忙说:“不不,年轻人眼睛好,问题不大。我们开始吧。”这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马上投入工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挽回自己迟到的过失。
欧阳老悠然地靠在椅子上,伸展双腿,两眼直视着对面的墙壁。其实他早已打好腹稿了,现在不过是整理一下文句顺序而已。欧阳老念得缓慢而柔和,句号、段落都讲得非常清楚,还不断解释一些字的写法。当欧陽老反复讲着个别不常用的字并问我懂不懂,我肯定地点点头时,他高兴地说:“你识的字不少啊!”
欧阳老是一丝不苟的。有些段落句子比较复杂,念完后他总要我把记录重读一遍,然后,或点头肯定,或指出要在哪一句哪个地方补充哪些内容。
由于配合得好,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欧阳老要我休息一下,可我决定干完再说。他赞许地微笑点了点头,我便马上着手誊正。当欧阳老再一次听我念完全文时,频频点头说:“好!写得好!又快,又好!”
可欧阳老的赞赏并没让我感到很大的快意,觉得自己仅仅够领到一个及格的分数。我惭愧地想起了第一次为欧阳老记录一九二四至 一九二九年情况的窘境,那篇历史性与理论性都十分强的回忆录我应付得简直是狼狈不堪。我忍不住说:“我的工作能力实在太差了。” 欧阳老温和地笑着问:“不会吧?”我告诉他:“是的,我的文化水平其实很低。” 欧阳老轻声发问:“为什么呢?”他的问题提得很自然,又很亲切,使我不会认为他在敷衍,而是在关心和准备帮助我解决问题。于是我大概地叙述了从十岁开始的生活经历,思想形成,还有文训班……
欧阳老专注地听着,不随便打岔,更没有流露出厌倦。每到一个转折点,他都会提出一个“为什么”来,引导我按原来的思路轨道往下说。他的问题问得符合逻辑,总是合情合理,一点不突兀,更不会使人难堪。我偶一看表,五点多了,才发觉到自己对一位老人家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演说”,才意识到应该住口了,于是站了起来向欧阳老告辞。欧阳老也站了起来送我出门口,他说:“文训班这两年你们学到了‘人学’,这很好嘛。写作就是写人物性格,正需要‘人学’!”
这次谈话让我觉得很爽快,还觉得自己又长大了。
十一月十八日
下午,欧阳老来电话,说我的稿子他看完了,想找我谈谈。我正在开会,只好等到会后,四点多了才去梅花村。
想到大作家将会怎样评价我这个小学员的劣作,很紧张。还有一个切身问题,我感觉到能否真正成为欧阳老的创作助手,跟这篇作品也有关系。尽管这段时间他从各方面考察过我,比如直接与间接地交谈工作,还有让我代他记录回忆录等,但通过作品去了解我,这还是第一次。
欧阳老刚送走三个摄影记者回屋,让我稍等一会儿。片刻,他从卧室出来了,抽着一根香烟,坐到藤椅上,先问起我们这帮文学青年的发展情况。后来,我提出了如何写“文革”的问题,我认为红卫兵运动主流是不好的。到底该怎样认识这场革命呢?
欧阳老认真思索了一下,压灭了烟头说:“如果要否认它,那无疑会有好多材料。但要从消极中发现积极的东西,既要肯定这场革命带来的好处,又要指出林彪和‘四人帮’的干扰破坏,这就难了。《于无声处》之所以站得稳,就是因为写了积极的一面。尽管它都是反映一些不美好的东西,但它写出了主流的东西,就是人民的反抗。在一天中,丑恶的东西充分暴露,正面的东西也充分发挥。相反,如果要在一瞬间表现正确的东西,同样是很难的。只有戏剧才有这点优越,小说就不行。它妙就妙在到出走为止,没有再写以后的事,因为那是谁都可以想象的。而它仅仅写到这里,正面的东西就树起来,所以,留在人们印象中的东西都是美好的,包括何为,只不过这美好的一切遭到压迫,受着束缚。”
说到这里,欧阳老话锋一转,转到了我写的小说稿:“你那篇东西我看了。文字是很不错的,情节是站得住的,人物也写出来了,写得颇动人。我还不知道你看了那么多书啵。看得出来,你读过很多书,包括翻译小说,古文基础也不错。整体来看,你还是歌颂了秦扬这么一个美好的人物的,不能说是暴露文学。但从你的笔调,你的某些句子来看,你还是倾向否定的啵,哈哈!这是个认识问题啦,恐怕跟你的经历,你所接触的东西有关吧?”我告诉欧阳老:“自懂事起,我几乎没见过什么美好的事物,只有丑恶的东西。”
欧阳老又笑了:“不会吧?‘文革’、红卫兵运动不是禁区,都能写。当然啰,写得好不好还是可以讨论的。你是写得相当动人的,有些我还没经历过呢。写得最动人的地方往往是最阴暗的地方,呵呵,所以,从积极和消极的比重上看,似乎消极的意味还是多了点。要想法子加强积极的东西啊。”
我看欧阳老的意见与仇智杰老师的相似,就把仇阿姨的看法讲了,请他出点子。欧阳老一边听一边点头说:“是呀,就是要想法子加强它的积极因素,最好找一两个好的、幽默的细节表现秦扬跟高立为的冲突。要找些妙点的,既要刺痛那些人,又使他们不敢声张出去的细节。比如我吧,以前他们说我的风格接近高尔基,后来他们又鼓吹样板戏。我就在学习会上说啦,现在批托尔斯泰了,又批巴尔扎克了,我想应该把高尔基也批了!他们一听,什么,批高尔基?正想发作,我又说了,因为高尔基的人物也不是高大全的嘛!他们的口被堵住了,受了捉弄也不敢张扬出去,这就够味道了。况且秦扬是导演,他有很多办法的。”
末了,欧阳老逐页翻着拙稿,逐字逐句指正我在文字上和句子上的毛病。
十二月一日
早上八点正就到了欧阳老家,交代工作后,我们开始交谈。欧阳老无论是讲述某一个题目或答复一个问题都十分详尽,不厌其烦。十一点了我才离开。
我问:“您是怎么设计人物的?”
欧阳老答:“我的创作习惯是先拟好人物性格,确定他们的特征,然后设计他们要干的事,最后才产生主题。
为什么不先定下来主题呢?因为人做的每件事都是他的性格导致的。我们在提炼典型人物时,常常从人的性格表现特征来进行研究,把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同一类人的特征综合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典型人物。这个人物典型是概括出来的。但当你要写这么一个典型时,原来那些特征不够用了,或不适用了,于是就要设计其他符合他性格的特征和所做的事情。
素描是基本功。素描不一定要经过概括,只要写典型就行了。开始写一个人也可以,逐渐地开始概括两个人,或八个,或更多。果戈理写的《死魂灵》几乎把各种地主都写尽了,而且写的那些人物年龄都比他大,他才三十一岁嘛。这就靠积累了。平时积累起来,到时就可以把几十个人乃至上百个人概括出七八个典型来。
要学会概括。先不要概括多,而要少一点,但要求能真正把那件事情的本质、特点写出来。就说写街道吧,就要写出这条街的主要特征是什么。有许多人问我三家巷在哪兒,还要去找。其实哪有这条巷呢,只是我概括了几百条街道的特征写出来的。”
我问:“您的周炳是怎么形成的呢?”
欧阳老答:“我接触过五六个这样的人,都是手工业出身的知识分子。在延安见到的工人知识分子更是大量的啦。这样的小手工业者比较有文化,容易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道理。人家就批我的周炳不理想,他们总想要个理想的英雄。其实现实生活中哪有这样的英雄?那个时候,很多人都是带着人道主义参加革命的。在那样一个残酷无情的社会里,有人道主义就已经很不错了,就算很革命了。而且马列主义又不能在社会上普遍传播。”
我问:“那个年代,哪一类人容易接受马列主义呢?”
欧阳老答:“除了知识分子,就是海员工人。我们广州近港澳,走船的人多(北方则主要是煤矿工人),又懂得些英语,因此比较容易接受。我们党有很多领导人都是工人出身,尤其我们广东有好些参加过罢工的海员工人。”
我问:“那为什么不把周炳写成海员工人出身,而要他出身于小手工业者?”
欧阳老答:“写海员也不是不行,但这样一来,就与我设计的整个人物性格有出入了。”
一九七九年
二月三日
我在读《永远的记忆》一章。周炳为区桃之死伤透了心,陈文婷前来劝慰,两人相对发了一通具有虚无主义的议论。听着听着,欧阳老笑了起来,“多彻底的虚无主义!呵呵,和陈文婷怪合得来的呢。其实呀,年轻人是最容易产生这种想法的,别说现在的青年有,那时候也是常常有的,虚无主义从来是一脉相承的!”
读到周泉向周炳介绍陈文雄是罢工委员会代表,欧阳老止住:“嗯,记下来,从对话中介绍人物身份,这是很常用的。它不一定专门介绍他,只插在对话中就可以说到了。”
陈文英听到区桃的死讯惊叹了一句“愿她的灵魂早进天国!” 欧阳老说:
“她是信教的,不管是真是假,她都会说这种话。这是她的信仰,贯穿到最后,她还会说这种话的。”
我想,语言由身份和性格决定,这样的人就该说这样的话,使人一听就可以想象出这个人物的身份、性格,甚至宗教信仰。
二月五日
欧阳老谈《雨过天青》一章中,对于陈文雄和何守仁的捐助,周炳十分高兴,并产生了崇拜之情:“他们在爱国这点上是一致的,但是后面矛盾就出来了。你看,陈文雄认为周炳简单,而自己是有思想的。‘对于我们这种有点头脑的人,共产党就一筹莫展。如果他们乖乖地跟着国民党走,那么合作就长久;如果他们硬要工人登上皇帝的宝座,那么合作就很难维持。’这就是他的思想!他号称工人,其实是一个典型的新资产阶级。他们和周炳表面上一致,或者某方面一致,实际上是根本对立的。而周炳还没有这样高的觉悟去认识这个问题,他不可能有这样的觉悟!正因为许多人都没有这个觉悟,党内才出现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如果大家都有那么高的觉悟,右倾路线还得逞呀?大家还不能制止陈独秀呀?所以,当时批周炳这一点,我至今还是不同意的!为什么非要把他写成那么一个英雄,事事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陈文雄他们捐助,这是表面的。你叫何应元捐助看他干不干?”
二月六日
关于第193页何守仁发表了一段超然主义论,欧阳老阐释:“他是这样讲,但并不是这样做的。要看他讲什么,还要看他做什么,别以为他这样讲就这样做了。哪有讲什么就是什么的!”
我留意到欧阳老在《出征》一章中用了“哪达”一词。欧阳老解释:“哪达是广州方言,也是陕北话。我是故意这样用的。选择语言要尽量选些既有地方特色,又能南北通用的。光有地方特色不行,北方人听不懂。光要人听懂也不好,失去了地方特色。”
欧阳老解释关于《分化》一章中苏兆征习惯动作的描写:“最好用些习惯动作,而且重复几次,这样,人家就有印象了,人物性格也更明显了。”
欧阳老说到关于《分化》一章中周炳劝陈文雄和何守仁归队:“周炳还幻想他们回心转意呢。难怪说他是叛徒。不过他现在进步多了。人总是这样慢慢进步起来的。”
二月八日
欧阳老谈胡柳:“好多人想不到女主角会是谁,你也不明白我的摘记本上为什么把胡杏放在第二位吧?这是我故意安排的,就是要人想不到。如果大家一看就看到了,那有什么看头。应该让人追下去,区桃死了,陈文婷死了,胡柳也死了,还有谁呢?胡杏是《苦斗》才出场的。还有那棵周炳种的白兰花,是贯穿全书的,胡杏在这里有很多戏可做。以后周炳回到三家巷也要看到它的。”
我问:“您在‘文革’中散失了所有资料,怎么办?”
欧阳老答:“只能重新设计了。现在重读前两卷,把人物记录下来,就为了下一部的设计,不然,人物前后不对就麻烦了。失散了计划不要紧,现在必须把各个人物摘记下来。有了人物,顺着人物的性格发展,就可以重新安排情节,因为情节都是从人的性格产生的。不管你情节多好,人物不出来,那是站不住的。”
二月十日
欧阳老谈人物性格问题:“人物性格是最关键的问题,情节由人物而生。你的情节再曲折,再精彩,人家顶多追一追,读完也就过去了。我们读书常常不记得其中的细节或情节,却容易记住人物,只要一说那个人,就可以想出它的情节。这说明,情节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人物性格定了,他可以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来,他的性格要他这样做。先定情节后定人物,这种作品肯定失败。别看这是顺序的一个小小的调换,却是一个关键呀。”
二月十三日
读到第二十四章末,陈文婷要求与周炳和好。欧阳老解释:“国共分裂了,可陈文婷和周炳倒不一定要分离。他们的关系不一定随着社会趋势起变化,因为人们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有时想断也断不了。如果政治形势一变,他们也变,太简单了,有什么看头?周炳到这时思想上有了很大进步,但仍然不认识陈文婷,还觉得她和陈家的人有区别,才导致了以后更大的悲剧。”
写到第二十五章末,胡杏挂起区桃的相片,周杨氏赞胡杏。欧阳老解释:“这个细节早就定好了的,它是要贯穿全书的,这张相片非她挂不可,一挂就是十几年。到一九四九年大家都回三家巷了,要找这张照片时,才由她找出来。这叫布局分裂法。周杨氏的话在这一章里看没什么,其实很重要。到后来,人物关系发展了,人们一回味起这句话,就觉得合情合理,不感到突然。写书一定要这样,在不大重要的地方写出重要的话来,这样发展才合理,人家才有印象。”
二月十七日
欧阳老在第二十九章引用了三十年代版的《共產党宣言》。他说:“出版社重版《三家巷》时要我改引新版《宣言》,我不同意。怎么能把现在的东西给过去的人用呢?那个时候没有新版,只有那种,或是更老版的,不管它和新版有多大不同,我们还是应该用旧版。”
第三十章有日期记载“十二月二十四日”。欧阳老解释:“现在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距离罢工已有两个星期了。这天的事件是真实的,日子都是经过查对的。以后数章都是写起义的准备和过程。写作就是这样,不能你需要什么就把历史也改成你所需要的那样,一定要真实,甚至比真实更真实,使人一读起来就感到,就是这个样子的!因为作者已经对生活进行了概括,剔除了那些稀稀拉拉的东西。”
关于第三十章,周炳否定了陈文婷。欧阳老解释:“他们的关系变来变去。到现在周炳才认识到连陈文婷也不例外,这是周炳的认识局限。一九二七年那个时候的人物关系就是这样,不是阶级阵线很分明的,周炳还不成熟,他哪里认识到呢?批判的时候反倒批我歌颂了阶级调和。要是歌颂的话,我就不这样写了。事实就是这样嘛!陈文婷屈服了,周炳还认为她是意外。陈文婷从来就不是革命,只是为了追求爱情。而周炳却以为她是革命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我怎么是歌颂呢?难道不正确的东西非要写成正确的不可?如果这样写,结果反而不正确了。因为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正确与否,只有经过实践检验,才能认识到问题的本质。文艺是引导读者感觉问题,思考问题,而不是把结论告诉读者。”
欧阳老论文字:“按严格的要求来说,作品的每个字都应该是真实的,具体的。一有虚假,艺术的力量马上消失!”
欧阳老谈矛盾的展开:“按矛盾展开的意图来说,《苦斗》是突出何家的矛盾,《柳暗花明》就是突出陈家的矛盾了。因为这时人们大都是在陈文捷的工厂做工,陈文雄又是经理,矛盾已高度集中。”
欧阳老解释书名《柳暗花明》:“古诗云: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取其意,喻当时革命斗争形势处于低潮。罢工、起义都是失败的,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出路。但抗战一爆发,给革命打开了一个新局面,就像拨开了重重叠叠的柳枝和花障,重新现出了新的一村,革命又发展了。而柳暗花明这词又不大好理解,很引人入胜,都想知道怎么个柳暗花明。所以我选用了这个名字。”
三月一日
听我读完文章,欧阳老说:“你的普通话讲得这样纯熟,应该去北方生活一段时间,有可能的话一定要去。我提过多少次这个问题,总是没人去。搞创作,语言是第一工具,不能小看它。我们广东的作家大部分没去过北方,连普通话也不会讲,所以,我们的语言是从人家书上学来的,而不是取自生活中大量丰富生动的语言。这样不行的。我国的语言以河北话为基础,以北京音为标准发展成普通话。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学会使用普通话,再把普通话和方言结合起来使用,语言才有生命。不然,用广州话写作,是够丰富了,可是把它翻译成文字那就麻烦多了,往往影响作品的质量。我们的作家最好能到河北工作几年,不要在北京,因为北京土话也不能使用(除了老舍那样的用法,一般人是听不懂的)。河北话可以听,那么最好到河北的农村里学河北话,并且能使用河北话,那就过硬了。”
三月七日
欧阳老谈人物关系:“人物思想上有分歧,并不能一下子就决裂。往往思想上有分歧,又争论不休,但他们却不决裂。因为他们有亲戚,或朋友,或同学的关系,这些关系多种多样,哪能说断就断?”
宋铮同志寄来的邵子南长诗《白毛女》没注脱稿日期。欧阳老说:“不能疏忽时间,这很重要。如果他写在剧本之前,那他的长诗就是原型了,是第一个《白毛女》。可要是写在剧本之后,那就没什么啦,这价值就不同了。我是很注重时间的,报社总把人家注的时间删去,这是不对的。什么时间说什么话,说在什么之前或什么之后,有案可查,对于你来说就有决定性的意义。”
欧阳老论发现:“下去生活,有点有面最好。不管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去的,最重要的还是了解人。不要以为一下子就可以发现闪光的东西,这往往是最不容易发现的,是藏在琐琐碎碎的事情里面的。”
三月八日
专车司机大陈告诉我二事。
(1)
有一次,虞迅阿姨请大陈帮她运花泥,到了家,大陈正动手卸货,欧阳老看见了就问是什么。大陈答是花泥。欧阳老问:“谁去买的?”
大陈答:“我。”
欧阳老又问:“是你买的吗?”
大陈答:“不,是虞迅同志买的。”
欧阳老再问:“谁叫你搬的?”
大陈答:“我自己要搬的。”
欧阳老正色道:“你不应该搬。”然后转过脸严厉地对虞迅阿姨说:“他是司机,开车很辛苦,你怎么能叫他搬泥?”接着又对大陈说:“以后你开车就开车,不要搬东西!”
(2)
一天欧阳老用车,虞迅阿姨想搭个顺风车去上班。欧阳老说:“你走路吧,不要坐小车。”大陈说:“顺路,坐吧。” 欧阳老却坚持“走路吧,走路吧!”结果虞迅阿姨还是走路上班去了。
三月十二日
欧阳老论人物性格描写:“描写一定要符合人物的思想性格,不能净写几句这个人物如何就了事,而要用形象具体地说明这个人物性格如何。比如说马有油嘴滑舌,你就得举出两个例子他是这样的,读者才信服。
人物性格又是多面的,在长篇中要分次完成,不要一开始就把人物的性格全部说出来。如果这样,那《三家巷》就不用写了,几百字就可以介绍完主题。性格描写也是一样,你一次说完了,人们就没有必要花时间读下去了。你每次只写他一个侧面,分十次完成一个性格,读者就有兴趣追了,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物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短篇则写一个典型的性格侧面,以个别反应一般,使读者从人物一两个行动上看出他的性格本质。”
“要客观地描写客观的人。像书中胡柳认为周炳有胆有识,是个英雄人物。这不能说是作者的话,而是胡柳的话,她是这样认为的。读者怎么认为的,要让读者去想,让读者看完书自己去下结论。
在生活中常常有评价人的场面,对一个人,有人说他好,也有人说他不好,看法都不一样。那么作者就应该尽量按照真实去描写,不要加進自己的看法。特别是在人物评人物时,要按照人物性格来写对话。其实,全无作者思想也是不可能的,在描写中就常常带有作者的思想。作者应该引导读者自己去分析人物,自己的观点、看法则越隐蔽越好。
现在好多作者都不注意这点,甚至不懂。他们把读者、观众当作傻瓜,以为人家什么都不知道。看看现在的电影,连个名字都搞得千篇一律,听题目就知道内容,里面也不外说些大家都懂得,也听很多的社论话。谁想看!艺术不是新闻报道。
欧美古典文学作品的主题思想并不高深,但表现手法高明,全是用形象来反映主题。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学要求用高妙的艺术表现高深的主题思想。这是无产阶级文学的任务。这就离不开社会基础,离不开真实。高尔基的《母亲》最高级了,也是从工人的生活写起,充满揭露那个贫苦、愚昧、粗暴的环境,使你一下子不能看出他到底要写什么。而在这种环境萌发出来的新的因素,读者最终是会发现的,不是靠作者说给你听,而是读者自己看出来的。”
关于《苦斗》中三个党员突然出现在震南村一节,欧阳老阐释:“愚蠢的作者在这里肯定要描写他们见面后谈了些什么之类,其实不应该那样写。我在这里写了周炳他们挂上了红旗等行动,大家见了面要讲些什么,读者心中有数,不外乎起义呀、暴动呀之类。干脆用‘问了数不清的问题,也回答了数不清的问题’便省略去了多余的地方。
同时,我写这一段考虑到三个方面:一是说明这三个是要找的;二是找过了又找不到;三是通过找人,写出区细、马有、关杰三人的思想性格。最后,让三个党员突然出现,这当然也有其偶然性,但由于前面做了伏笔,读者都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就觉得合理,不勉强。”
欧阳老谈情节:“写长篇小说要想使读者有兴趣看下去,就一定要同时展开几条线,不要单一地发展情节。像这里,陈家想办东昌行卖日货,何家却在计谋要回胡杏,这样交错进行才显得复杂。”
三月十三日
关于八仙女笑何应元和何不周,欧阳老解释:“这些话是不容易想出来的,要在平时生活中观察她们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最爱讲什么,笑什么。谁说这只是一般笑话呢?它里面有着尖锐的阶级矛盾呢,不然,为什么誰都不笑,偏笑何应元与何不周?阶级冲突是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不是非打不可。”
欧阳老解释胡柳考胡杏“恩将仇报”四个字:“别看四个字,却是下了很多功夫的。凡是写这类情节都要尽量多考虑几个方面。本来,想政治性明确些的,可用‘抗日救国’一词;想革命一点的可用‘打倒军阀’或者‘打倒地主’一类。但这样一来就没意思了,单调了。如今用‘恩将仇报’四个字,既暗示了那几个财主的将来,又表现了胡柳此时的心理活动。”
欧阳老谈陈文雄被救:“为什么要救陈文雄?胡杏明白了,可那些几十岁的批评家却不比胡杏懂得多,真不值一驳。难道不可以救他们的命吗?难道非得让他们早早就死光不可吗?事实上也不可能的嘛!他们都说要报答周炳,就看怎么个报答法吧,好戏还在后头呢。写他们落水实质在写他们的丑态,这样揭露他们的丑态有什么不好?”
七月七日
欧阳老为赠书签名,半路问起我父亲近况。我说不好,欧阳老马上停笔问为什么。我就把父母近月来对粤剧界某些现象的不安告诉了他。
欧阳老沉思了一会儿说:“他们的意见都可以向领导提,随便哪一级都可以,我也可以帮他转达吴南生书记。但是提意见的时候千万不要涉及个人的问题,当然,事情往往是在个人身上发生的,但我们仍然不能提个人,一提别人就不同情你了,觉得你说了那许多原来都是为了自己。一定要克制,克制就是风格,就是修养。年纪越大就越要克制,越有资格就越要克制。有许多人常常得罪我,难道我就去整他们?那就麻烦了,全广州大部分人都该整,我不能计较呀。反正我们不是为自己,只是为了在艺术事业上做点好事,为艺术发展贡献些东西,我们就不管其他人怎么看。
“是的,艺术家非但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还常常被人误解,纵然你在艺术发展史上做过不寻常的贡献,人家也会把它当作消极的东西来批判、打击、排挤。这样的事还少吗?但是,你做了多少事,群众是不会忘记的。比如说你妈妈,尽管有人不断地排挤她,但是她在观众中已经确立了的地位,观众是不会否认的。她在粤剧事业上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每个人都有缺点,谁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既然每个人都有缺点,那由着许多人组成的社会岂不更难统一?何况是需要大家同心去办一件事,这是很难的。我们必须反对官僚主义,反对特权,不断地和那些不良的事情做斗争。所以,我们的做法只能是不断地向领导提意见,不断地指出他们工作上的毛病,这才是自己的责任。社会就是不完美的,何况是人?个人的问题自己开解,我们只能提大方面的意见,自己的问题少提,一定要这样。反正现实就是这样,你气死了也不解决问题,更不能拯救大局。”
欧阳老谈创作习惯:“我创作的习惯是思考的时间长,写的时间少。一个东西大概要思考半个月、二十天,写起来才十天左右,一个月才算写完。有时一天想到晚,有时用晚上来想,第二天早起写,每天才写千来字。”
七月二十四日
下午读邵子南遗作《勇于克服困难的人们》,我们都觉得不像小说。欧阳老说:“这不是小说,我看像创作笔记。你看,完全是研究人的,没有展开情节,又没有任何描写,却有作家的感想,有深入生活时细致的观察,比看小说还要好呢!他分了八段,每段都是研究人物的,倘若加上情节,景物,那就是很好的作品了。这才叫深入生活呢。”
吴绍醒念完读者来稿后,欧阳老要过稿件,抚弄着稿纸,忽然问:“怎么右下角的稿纸每张都卷了边?有心去卷还没卷得这么好呢。你们想想是什么道理?”我们一看,果真每张稿纸的右下角都卷得像草心一样,但谁也没想出其中缘故来。欧阳老思索了一下,笑着说:“就像一二年级小学生常翻的书页一样。”
“哦!”我和吴绍醒异口同声叫起来,大家一起想到,那是抄稿人常翻稿纸的缘故!欧阳老又仔细看了看稿纸,说:“对,这不是原稿,一定是孩子抄的!”这样细微的观察,准确的推理,叫人佩服。
八月三日
欧阳老写了篇短篇《成功者的悲哀》,约七千字左右。他对人物没做评价,对主题也没加什么阐述。“成功者的悲哀”,悲哀什么呢?全篇读后,回味的地方很多。
欧阳老笑着说:“看懂了吗?要思考才好。戏剧是不允许的,它一定得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但小说可不能这样,这样的小说是索然无味的。小说就应该引导读者思考,千万别教训人。如果说,奥康诺太太和黄中杰为去留问题争论不休,找个书记什么的讲讲大道理,那这篇东西就没人看了。谁有空听你那个东西!黄中杰没有教训她,她也满可以自得其乐,但她又是那么个人:她自责了,悲哀了。悲哀什么?我不想说明了,由读者去想想这么个成功的人到底悲哀什么。”
欧阳老谈语言:“我不用书本上的文字,那个东西人家听起来不好懂。当然,看是好看啰。我是想以朗诵起来顺畅为标准,这样,语言中加些口语,别人既看得懂,听的也一听就懂,所以我特别在对话上下些功夫。”
《成功者的悲哀》中有句话说“我在一所大学里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职位”。欧阳老听我把整篇念过后说:“把‘很好’改成‘很体面’,这样具体一些,实一些。”
“小说不要一下子就把人说死了,要引读者去认识他,思考他,现实生活中的人就是很难看透的,小说更该这样。”
八月八日
综合读者来信提出的若干问题,欧阳老要我拟一封公开信。其中关于阶级共性与个人个性问题,我根据自己的理解做了解释。欧阳老指出:“这样恐怕说不清楚。我有些看法,不过不知人家同不同意,你提出来试试看吧。我认为不仅有阶级共性,而且阶级中还有无数典型性格,每一种典型性格都有它的典型共性。假如光认为只有阶级共性,那就太简单了。样板戏人物就是这样。”
欧阳老伸出两手作比喻:“我是这样看的,比如社会是一个圆球,大圆球中又有各个阶级这么些小圆球,每个阶级又有若干个典型的小圆球,这是更小的,最后也就是最小的才是个性。好像我们当初说物质最小成分是原子,而现在越来越细致地发现了,它的更小的成分有电子、中子,等等。”
八月十七日
日本千曲產业株式会社的多田正子女士用业余时间翻译《高干大》,提了一百多条问题要求解释。其中有关牵牛花的描写,她问延安的牵牛花跟日本的有何不同(日本是七八月才开花的),并画了张图画供对照。
欧阳老示我作复:“是你画的那样。不过,陕北的牵牛花花朵小一点,颜色深一点。最早的牵牛花一到春天就开,盛开的时候是在夏天。”一百多条疑问,欧阳老作了一百多条答复,包括语言、道具、场景、人物形象……无所不及。多田正子提得仔细,他也答得仔细。
欧阳老复多田函中答道:“你问为什么没有人学我的作品,我想这样回答:一个作家,对于同时代或比较年轻一点的作家彼此都会发生影响,但是完全学别人的样子创作,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少有的,也是不值得提倡的。至于我的作品为什么跟别人的作品不同,我自己就没有办法回答,只好请你或者其他的文学研究者来回答了。”
八月三十日
问欧阳老有关他笔名的意思,欧阳老答:“罗西是没意义的,欧阳山也是没意义的,只取文学界少有的姓为姓罢了。凡鸟是我的原名杨鳳岐的鳳字拆开解。”
九月十日
第八十六章已完成,约七千字,用了两天半时间。欧阳老在创作中使用三本笔记本:①人物提要,前章内容,人物性格摘录;②家族关系;③本章大纲。
十月六日
欧阳老回答多田信问:
“关于竹可羽先生和杜埃先生对于《高干大》的批评的问题,我想,总的原则是这样的:对于任何人的批评文章,我都愿意拜读并且要认真加以考虑。但是,我自己在创作当中的见解和方法,如果我没有发觉不对的地方,我是想加以坚持的。
竹可羽先生我不认识,他的批评意见我认为是不符合实际的。他的要求基本上是要粉饰现实,比方说,犯错误一定会悔改,巫神一定愿意改邪归正,青年男女一定不会发生越轨行动,等等。这些‘批评家’只是要求作家把现实生活写得万事如意而不从实际生活出发去看各种思想意识的矛盾斗争。对这样的批评意见是不能够随便让步的。
另一方面,杜埃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意见可能对我的鼓励作用大一些,我清醒地注意到这一点,也不一定认为他的说法就是无可置疑的。就是说,对于赞成的话,我自己也必须好好地想想。有人赞成的不一定就是对的。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去拜读所有的批评文章,并且使自己尽量地更客观一些,所以我也劝你多研究各方面意见。”
十二月十日
几乎每次安排给多田复信的下午,欧阳老都是夹着一个大信封快步走进饭厅,往桌上一放说:“我们开始吧。”然后,就开始在饭厅里来回踱步,反操着双手,涨红的脸略倾向地下,不停顿地思索着,不接受任何干扰。他不停地走着,吐出准确的词句,而且说得很急。开始时还注意到记录者的速度和标点符号,后来就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有到了答复问题时,欧阳老才坐下,淡定地回答,偶尔还议论一下:“你看她多仔细呀!”“真不得了,连这个也注意到!”这时,欧阳老总会露出笑容。欧阳老的笑是很动人的,无拘无束,尽情酣畅,加上说出一些幽默的话,他自己也会一触即发,使旁边的人无法不受感染。
十二月十四日
欧阳老回答多田问的“任桂花问为什么喜欢穿黑布薄衣服”时,呵呵笑道:“年轻姑娘喜欢穿薄一点的衣服,是为了好看,不显得臃肿。”说完,就对我笑了:“这个问题可以问你呀?是不是这样?” 这天,外面刮着北风,而我刚好穿得比较单薄。欧阳老半开玩笑地批评我:“你看你,冷得都要出去晒太阳了,还不穿够衣服,‘抵冷贪潇湘’啊,可惜这句话多田不懂,呵呵!”完了又问我要不要衣服,要把他的背心给我披,我谢绝了。
欧阳老总是很注意细微末节。那天吴绍醒在看报时打了个喷嚏,欧阳老在外面听见了,走进来问:“刚才你们谁打喷嚏?”实际上,只要我们谁的鼻孔稍微塞了一点,他都会马上发觉:“嗯,又冷着了。别以为热啊。年轻人,真是!”夏天他也不让我们开电风扇太久,冬天又常常督促我们穿衣。
欧阳老说,构思《三家巷》时他都画了简图,三家的位置,厅房的布局,枇杷树的位置,他都有谱有数。
复多田信共有十多页,我没写页数,欧阳老一问,就要数。他笑着说:“以后都要写页数,要养成这个习惯。尤其写稿,一定要找个地方写下页码,再动笔写作。不然,写完就撕,写完就撕,要找齐叠好,又得花功夫了,有时乱了还不知道呢。我是一定要写页码的。就是构思的那个本子,你都看见的,每个人写在几页上,我都搞了个索引,查的时候一翻就找到。要不,把本子翻烂了还找不到一个名字,那不糟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
文学院召开首次创作座谈会。欧阳老作了不录音的发言,着重谈到作家的品质:
“一个作家是骂不倒的,那些拼命骂他的人不一定能打倒他,也就是说,不可能骂杀一个作家。但那些拼命说你好话,捧你的人,你就要注意了。往往是这些人要打倒你,这叫捧杀。很多作家骂不倒,却倒在使你高傲自大的人手上。
不管别人的提醒、批评、督促是对的还是完全不对的,我们都应该感谢人家。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提醒自己去思考,反省这一点就是对的。如果没有这么多同志不断地提醒、批评、督促我,我的思想也发展不到今天这样。”
一九八〇年
一月二十六日
从去年九月份起,欧阳老开始了《柳暗花明》的创作,至今五个月间(连参加大小会议包括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省人大、作协会议在内)写了六章。今天,欧阳老把录音带交给我,从现在开始整理。
欧阳老对我交代了以下几件事:
1. 录音中有两个错处。一是“提水壶”缺了个“提”字,二是把区细说成了区卓。
2. 标点符号由我来做。特别强调,行尾标点一定要占半格接在行尾,不能放在第二行行首。
3. 要保密,因为他准备写完后再修改。为了不影响读者印象,在未全部完成之前,他不搞连载发表。
4. 稿子字要大,要正,便于他的眼睛。
通常欧阳老听到我和吴绍醒讨论问题总会饶有兴致地参与。一般是听,或者提出一个问题要我们发表见解,最后再由他来发表意见。我们的意见与他有冲突时,我们也要与他争辩。有时他把问题讲清楚了,我们被说服了,有时却说不服我们。
那天我们正在议论《成功者的悲哀》,欧阳老来了,先问我有没有兴趣,又问我们能否说出主题。我们认为主题便是成功者的悲哀。欧阳老笑着点头说:“就是成功者的悲哀!”
我刚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逃港题材。我觉得欧阳老的作品与我的主题正好相反,吴绍醒也倾向我。我们俩不无讽刺意味地评论欧阳老要表现的是“一个严肃而正统的主题”。欧阳老笑了,是一种含蓄的笑,只是嘴角向上翘起哼哼了两声,没再发表意见。
在十二月底的文学院报告会上,欧阳老的笑谜得到解释。他说:“有人认为我表现的是一个严肃的主题,是的,是很严肃的。我就是要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奥康诺太太尽管取得了成功,但她永远受着良心上一种责备,她是不安的。而黄中杰,他虽然被打成了走资派,还死了,但他的事业是光明的,有希望的。”这番话,是在谈到立场问题时讲的。
八月的时候,当我给欧阳老讲述了我的小说《淡黄色的伊丽莎白》以后,他就和我讨论到当天中午十二点钟。他认为女主角不一定要逃港,“她可以等待”。我反问:“走投无路的反革命分子,连伙伴都离开了她,就一个女孩子背着黑锅,怎么等?”
虽然欧阳老也同意我的分析,但他还是坚持:“照我看,她还是可以等一个时期的。打倒四人帮,等到今天,她要打个报告上来,我也会替她转到。”
我为欧阳老的书生气笑了:“可有哪些领导会像您这样热心呢?谁都恨不得干手净脚,您要代转报告,说不定麻烦就会找上门来呢。”
欧阳老想了想说:“走了总不好,虽然你说她还想回来,那也不过是想而已,而行动上她已经走了。”
这一回欧阳老没能说服我。
二月二十八日
欧阳老被委任为一九七九年全国优秀小说评选委员,《人民文学》寄来了一大沓稿件给他看。欧阳老交给我,要求给每篇作品做出一个故事梗概来,“只要梗概,不一定要具体情节了,把主题说清楚就可以”。
整理了幾章。我揣摩到欧阳老重点写人物心理时,总是安排他在一个孤独的环境,让他对物抒怀。对陈文婷那段描写尤为精彩。而在描写大场面时,欧阳老并不着重于事件的过程,而是落笔在各种人物的态度和表现上。在提灯游行毁日货那章,区细的两次出场(一次是要参加,一次是浇汽油),我认为是很透彻地刻画了这个人物的典型性格,他的下场又是合理的,似乎这种人就会落到这种下场。
欧阳老以学生检查日货、烧永汉路一商店被镇压一事作为依据,产生了周炳与何守礼的重头戏。虽然何守礼只略为一点,却是这个“三家巷灵魂”的重大情节。她的出现是精心安排的。欧阳老的本领就在这里,事有根据,然后提炼为艺术真实。这家商店上了陈文雄的名号,既真实,又有戏剧性!我觉得,这是典型的提炼生活真实为艺术真实的典范。
四月五日
听说欧阳老在省二次文代会上激动了一番,这种情绪延续到现在。
闲谈中,欧阳老谈及作协吸收会员问题,突然严肃而激动地对我说:“我看,你也可以申请入会嘛。你写申请,填表后由他们讨论。为什么你不能入会呢?”我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还没想呢,我没写多少东西,还不够格。”
欧阳老截断我的话:“我们过去搞的就是关门主义。为什么非要写了长篇巨著才能入会?剧协现有五百多会员,难道个个都是戏剧家?你们也写了不少东西嘛,有地区性影响,我看就可以。你带个头,你能入,其他一批你这样的青年就能入。广州的,四乡的,都可以入。应该这样,不要搞关门主义。”
四月十七日
第九十五章有句“双手交叉着qiao(读第四声)在胸前”,我问欧阳老qiao字如何写。他沉思片刻,说:“哦,没有这个字。哎,我不久前才听到哪儿有用这个字的呀。”我说:“翘脚是有的,而qiao手,没适当的字。我看其他小说一般用‘抱’字。”
欧阳老点点头,“‘抱’字当然可以。抱、按、压都一个意思,都可以用,不过qiao字比较土一些……好,先用‘抱’字吧。”
我填上“抱”字后,我们就继续工作。欧阳老抱着双手在胸前(正如他书里描写的那样)沉思着,突然他又说:“‘抱’字,双手交叉着…… 这个动作是常见的。抱?可以用,但双手没抱什么呀。‘别’字,唔,‘别’也行,别在腰里,别在身上,都有东西压着东西的意思,是不是?比‘抱’确切一些。好,就用‘别’字吧!”
五月九日
听保姆说,有一个送奶工人崇拜欧阳老,请保姆求老人家送书。保姆一说,想不到欧阳老果真应允了,真的送了一套书。可送奶工人不满足,还要求欧阳老签字。保姆再向欧阳老转达,老人家还真的问了姓名,挥笔签送!
六月二十三日
欧阳老对群众来信总是念念不忘。一般来说,我们下午时间用来处理其他事务。今天刚处理完多田有关《年表》的问题,欧阳老紧接着又要马上开始回复群众来信了。我们把A类的信在几天内都读给他听,他一一提出答复意见。我们根据意见以文联名义回了信。欧阳老又要求我们把回信念一遍,他同意才发出。
七月十日
对于陈文婷之死我深感惋惜。这样精彩的人物,还有大把戏可做哪!我甚至为她的死抱不平了,就对欧阳老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却有点得意地笑答:“唔,就是要这样,小说才有趣!那么长的时间,总得死些人,也增加些人吧,也不能老死我们的人吧?”
在欧阳老对人物的刻画,尤其是关键性的描写上(如陈文婷之死一章)我的确是深深地钦佩。水鬼凼那个场景(周炳当年救她之地)的运用,那衣服、水、天、艇的色调(天蓝)之高度和谐的描写多么伟大!这一章写得非常恬静,使陈文婷死前的境界达到“超脱”的效果。然而,死终是残酷的事情,纵是金色那么幽美、调和,对于一个失败女子的自杀,我们总会动起惋惜之心的,即使她生前多么自私,多么卑劣,但她确是一个迷路者,而非反动的“花岗岩”呀!
一九八一年
三月二十八日
我提问关于“觉着”和“觉得”的运用。欧阳老解释说:“每个人用词的习惯都不同。我一般比较多用‘觉着’,用于表示特别肯定的个人感受。也有用‘觉得’的地方,那用于一般的、广泛的感受。”
五月八日
关于逗号与顿号的用法,欧阳老说:“节奏慢一点就用逗号,快一点的,连得紧一点的就用顿号。”他指的是文中“走着,走着”与“走着、走着”之类语句的区别。
欧阳老十分反感现代派尤其是青年作者时髦的“表现自我”:“你这个自我能代表谁呢?十亿人口,你才是十亿分之一。过分强调自己的感情总是危险的。因为纵使你正确的东西居多,但总有错误的东西。你不考虑客观,老想表现自己,那哪成呢?我不就是我么,但我怎么能担保自己代表真理呢?况且,你老写那些别人读不懂的东西,谁有工夫去猜?”
在写纪念茅盾同志的文章时,欧阳老总坚持一种写法:不谈交往,不叙旧事,只是就茅公的旧文观点对照现实问题,悟出启发的道理。我们曾劝过欧阳老,说其他的悼念文章都是一格的,没这样写的。
欧阳老思索了一会儿说:“没办法,一定得这样。回忆往事,谈交往,这有什么意思?从他的遗训中领会些东西,这不是最好的纪念吗?”在诸篇纪念文章中,欧阳老大体谈及的都是与现代派有关的问题。
六月二十六日
欧阳老认为现实主义跟现代派是不可调和的:“两者有着根本的区别,是对世界的认识问题。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心理是现实的反映,现代派却认为现实是心理的反映,这是不能并存的。
其实,鲁迅用象征主义手法是不奇怪的。那时候,二十、三十年代,我们对那个东西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哟!我们可以吸收手法呀,我从来主张吸收古今中外的。但问题是我们自己要有个主体呀,这个主体就是现实主义。没有主体,你吸收那些东西算什么呢?我们只能借鉴他们的手法,但他们认识世界的方法是要不得的!”
七月十四日
开始整理第四部《圣地》第一百二十一章。这一部的背景是延安,我想,欧阳老该是最顺手的了。他同意这说法:“现在的问題是尽量写得有趣味,避免干巴。”
八月三日
欧阳老要听我的习作《求索》,听完后指出:“(1)题材好,构思不错。(2)如果要使人物性格更加明朗化,可加两三个场景在回忆之后,同样作为少伟的旁观。飞霞出现几次,一次次更明显地写出她的变化来,这样就更容易理解主题和人物了。有几个办法,一是加两三个场景,二是写结局。当然,说不定将来那个漂亮男子会抛弃飞霞的,这较合理,这个结局可以展示出来。(3)要是我写这个题材的话,我就写三个七年。你写了一个七年,我写三个七年,这三个七年中她的变化。当然了,你还年轻,没有这三个七年的经历,很难写出真实感。要换我,就一定这么写。这三个办法都是可行的。”
我说:“我不喜欢完整的结局。”
欧阳老笑了:“对,完整的结局读者也许会好懂,可是没什么想头,还是让人家想想好!这篇东西,从侧面写人物,很好嘛,妙就妙在不正面回答问题,让人家想想嘛!就是在中间加几个场景,使读者对这个人物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就够了。”
十月十一日
下午,欧阳老要我念了习作《在那幸福的地方》,而后他沉思了一会儿,问我“你给仇智杰看过了吗?”我说:“看过了,首先要证明一下有没有方向性错误。”
欧阳老说:“方向性错误倒没有,方向还是正确的。问题是,你表现这个方向的形式还没有确定。就是说,你对你所描写的那种生活的态度还不大明确。你对生活是有观察的,也观察到了问题,但是如何表现呢?让读者得到什么呢?比方我这个读者,读完之后,就感到它还没完。作为长篇的头一章,那无疑是可以的,但小说总有个 …… 虽然不一定都有始终,但是总要把读者引向一个结论呀。当然,结论不一定由作者下,作者的观点越隐蔽越好,可是必须给读者一些条件帮助他们思考,而且只能提供一种可能。你现在却提出几种可能,即是这样可以,那样也可以。这样就不大明确了。你既写了那个‘她’,也写了功鸣,而且都很冷静地描写,很难看出你的倾向。于是你给读者提供了几种可能:既可以离婚,走娜拉的道路,也可能到了第二天一切化了,继续过那种寄生虫的生活。你要倾向娜拉的道路,那就应该做点暗示。不然,让人读完之后还得不到结论,那等于没读,这就没效果了。
看了你的《求索》和这篇小说,感到你有个倾向。你是有所认识的,但对于这种人,你的态度还处在一种同情状态。你怕得罪人,于是就对这种生活方式,对这种人采取一种惋惜态度:‘哎呀多可惜,如果不过这种生活那多好!’而不是大胆否定它,指出另一种理想生活。
做作家是不能怕得罪人的。当然,你要否定了这么一种现在还有许多人普遍过着的生活,你当然得罪人了,可得罪人不等于你不对。鲁迅当年攻击杨荫瑜多厉害,那杨荫瑜还是女的,在五四时期,一个女的当女师大校长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她镇压学生,这就没有男女问题了,鲁迅支持学生,就必须攻击她,这是没有办法的。这下子,鲁迅得罪了多少人呀。可历史证明,鲁迅攻击对了。我的《三家巷》还不得罪人?只在最近几年才没听到否定意见,当初可厉害呢。可事实呢,时间的考验证明我没错嘛。
作家总是要给读者指出方向才行。有人总不承认思想问题。其实这哪关技巧的事呢?技巧、表现方法,我看没问题,用什么方法表现都行,问题在于思想认识。”
谈到日本电影《远山的呼唤》,欧阳老说:“那才叫写人物!写得真好啊!表现一个女农庄主和一个农民,那完全是表现人物性格的。好多人说农村题材不好写,其实根本问题不在农村还是工厂,而在人物。农村那只是个背景,读者读作品的时候,只知道人物,哪会计较背景呢?难道你能说,那篇作品是写农村的吗?只会说,那篇作品写了什么人。我写《一代风流》,又是广州,又是上海,又是延安,可读者只会记住周炳。”
一九八二年
一月七日
第一百二十二章,胡杏看见延河边一块石头,想起自己家里那块石头。修改后成了“经常歇脚的一张酸枝马杌”,我问何故。
欧阳老解答:“石头不够具体,况且后边有胡杏在广州没有家的说法,这有矛盾。酸枝马杌常用,有特点,有形象,说明石头有马杌那么宽大。”
我把“消夜”写成“宵夜”,意是北方说吃夜宵,广东只说宵夜,想当然便写了。欧阳老改成“消夜”,说:“广东人说消夜,消夜,这是作动词。”
二月十九日
《圣地》有三章题为《一挡》《再挡》《三挡》,写周炳在押物质赴延安路上,遇到检查站的纠缠,惊动了党、政、军的头面人物李山魁、何守仁、张子豪,他们都以报答当年周炳在东沙江救命之恩为名,却在阻挡他前进。
欧阳老说:“当初我写周炳在东沙江救他们,人家批我,为什么谁也不救偏救他们,说我搞阶级调和。其实在写那一段时我已经想到今天这个情节了。当然,光看东沙江救人,那没什么意思,可是看了后面的呼应,那意思可就大了。你看,这几章哪里看到什么阶级调和?一丝一毫也没有!他们就是这样报答周炳的。”
四月二十九日
《圣地》第一百四十章,宣布了陈文雄的自殺,欧阳老问我对此有何感想。我不赞同这个安排。他要我谈谈陈文雄自杀原因及感受。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自杀原因大致有两个。一是形势所迫,日本人从香港登陆,陈文雄是料不到的,这对“预言家”陈文雄是一大打击。二是港币暴跌,面临破产。我认为致命原因应是前者。可是我觉得他还不该死,因为虽然面临破产,但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如果说他对形势失望了,也应该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他所依赖的美国也敌不过他所鄙视的共产党了,而且未来的社会将把现状翻个个儿,永远无振作生意的可能了,这才会使陈文雄这种自信、坚强的人自取灭亡。一次两次生意失败是不足以使一个如此强劲的生意人自杀的。一般来说,自杀者并非弱者。另外,我觉得在与周炳的几组矛盾中,陈文雄最有戏。他的关系和他的个性都不同何、张、李三家。死,太可惜了。
欧阳老听完,想了一下说:“对,这个自杀理由看来还不充分,不明确。其实他的确是失败了。他不相信日本人能登陆,抛出黄金,买入港币。结果,日本人偏偏在香港登陆,港币暴跌了,这个打击他是受不了了。
“不过,他不死又怎么办呢?周炳怎么抬头呢?十五年了,像个影子一样,他再不退隐,周炳就无戏可做了。我的布局,就是从《柳暗花明》起换上一批新人。柳暗花明有两层意思,一是指抗战使形势有所突破,二是一批年轻人登台,老的一批退位,只有周炳、胡杏、杨承荣、何守礼是全书贯穿的。《三家巷》时,何守礼还小,胡杏还未怎么出场,她们的戏可以放后一点,但可以贯穿到底。老一代不退位不行了,他们全去了延安,那里还有很多故事呢。该写写他们,不然怎么叫一代风流呢?
另外,我要塑造一个人性美的典型,就是胡杏。区桃死了,大家很遗憾。我要胡杏超过她,不知能成功否?本来,一种原始的美跟一种经过雕刻的成熟的美相比,应是后者高级的,因为前者不带什么社会性,而后者,是一种有阶级的人性美。这很难,但我还是有信心的。”
五月十四日
关于胡杏,欧阳老说全书自始至终贯穿到底的只有她和周炳二人。第一卷还不怎么样,第二卷开始做戏,第三卷的戏逐渐多了,到了第四卷,她已是个“正印花旦”。
我说普遍反映第一卷最好看,风土人情多。欧阳老笑了:“那当然,二十年代阶级斗争还不明显嘛,整个社会还是封建主义为基础。孙中山有了些突破,以后又被军阀篡夺了。军阀,那还是封建的东西。孙中山仅仅做了点革命,就给人骂他孙大炮,封建基础牢固着呢。共产党一来就不得了了,拿最先进的东西一冲击,社会就不能不变样。可虽然这样,你看今天还不仍然存在那许多封建色彩?反封建不容易啊。社会在进步,我就不能把全书停留在那里,老是拜七姐呀什么的。这样停留,这本书就没有意义了。抗战一来,斗争愈发激烈,社会也前进了。”
写延安抢救运动,欧阳老意在批评扩大。他说:“胡杏这时真是左右做人难哪,恰恰这种情形,才有戏可做呢!怎么样,这章(指一百四十三章)有意思吗?人物都出场了,周炳也来了,大家都想知道个结果吧?下一章包你好看!那题目叫《夜奔》哩,像粤剧一个折子戏的名字吧,有好瞧的呢!”
一九八三年
四月二十日
下午读了两篇讨论现代派的文章,小休之后开始读欧阳老本人的长篇《战果》。冗长的,过于细致而流于自然主义的文句令我读得十分费劲。
欧阳老呵呵笑了,说:“读起来很辛苦吧?跟现在的比,完全不同吧?”我说:“是的,您这里写的是农村风景、农民生活,可用的是知识分子语言,欧化写农民。现在简朴多了。如果拿两种作品对照,完全看不出是您写的。”
欧阳老说:“现在节省多了,与主题无关的描写统统不要。那时候,嘿,生怕描写不够,拼命写,不管它跟主题有多大关系。那时候的小说,都兴这样写的。梅兰芳说过一句话,叫作‘少——多——少’,意思是一个人最初做事的时候,没有经验,很少东西给人看。后来,经验有了一些,就拼命堆砌给人看。再后,炉火纯青了,就少而精了,拿出来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我说:“这不是一条艺术规律吗?!”
“正是艺术规律!” 欧阳老说,“拿罗家宝来说,他没创出虾腔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突出。后来在创造过程中,又吸收了许多古怪的唱法。现在,风格形成了,统一了,就优美了。”
我说:“上回读您二十年代的《玫瑰残了》,好像比《战果》要白得多。”
欧阳老说:“对呀,那就是梅兰芳说的‘少’的时期。我只想抒情,把事情讲清楚,描写很少,当然,安排也很不周密,纰漏很多。到了《战果》,一九三九年写的,我才三十出头,有了些许经验,就拼命堆砌起来。现在这种风格的形成,花了半个世纪呐!”
五月七日
有读者来信问三家巷地名是否属实。
欧阳老答:“广州确有某些地方名叫三家巷,但并非书中所描写的那个环境。书中所描写的那个环境,在广州任何地区、任何街道都是找不到的。这是作者根据想象创造出来的典型环境,是现实生活中可能有的,而不是现实生活中已经有的。”
五月二十日
人民文学出版社彭沁阳同志到欧阳老家谈稿子事,提出一些字句上的问题。
关于“自不然”。欧阳老答:“自不然就是自然的意思,广州方言。在广州话里,中间加一个否定语,更加强了肯定的意思,这是很特别的一种语法。”
关于“家俬”。欧阳老答:“就是家具。广州叫家俬,上海、山东一带也有这个叫法的。我是研究了好几个地方的叫法才选出这个叫法,既是广州话,全国各地也通用。”
在欧阳老的创作中,我看到有些很与众不同的特点:
(1)把许多重大事件用作背景,不去反映事件本身,却大篇幅描写在此背景下各种人的经历、活动、态度、性格。
(2)用大众化、民族化的形式表达深奥的思想与见解。
(3)语言字斟句酌,东南西北中,各取其语言精华。
(4)人物性格丰满。比如何守礼此人最難写,她的出身与气质使她成为一个极敏感的姑娘。这种敏感是好的,也有不利的地方,这人很易写偏。
(5)大手笔,不以情节吸引人。
把胡杏描写成了“磨心人物”是一个形象的比喻。欧阳老有意这样使用,并承认这个意思。
五月二十三日
交第一百六十四章《暗事》稿。欧阳老问有否趣味,我说有的。他问:“情节复杂一点了吧?”我觉得是。“土改专家”们带着必胜的信心入庄,却遇上这么一种情况,一切被蒙上一层雾,谁也面目不清。
欧阳老说:“这一章写对立面了,全是反面人物。说有情节,其实还未展开。他们进村几天,工作开展不了。所以我想,写土改的事情,不能净写过程,土改过程有什么可写的?比如现在,他们的工作简直做不了。还是要人物。写那些不公开的东西。读者关心的是内幕,关心的是工作队为什么开展不了工作,这就非写人物不可了。这点我不知费了多大功夫呢!”
我谈了自己的感想:“您的反面人物描写与别人不同。贾宜民一出场我就有矛盾感。他是村干部、依靠对象,可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但在人物描写上,您又不像一般作家那样明写他们的坏心眼、坏形象。比如这一章他们在议论人的问题时,口气是那样有把握,有条理。他们本身是坏人,却在谈论某人正派,而那种正派是符合他们的做人标准的,就是说,这些人做事都有自己的观点,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正是,” 欧阳老说,“他们自然觉得自己是对的,他们有他们的观点。唉,土改不好写呀,既不能全盘否定,事实又有很多问题。对了,你读到王素珍出门口见人影洗衣服那一节里有没有吓一跳?”
我说:“我有好奇之感。我觉得您这种描写带点象征意思,她主要是做贼心虚,才疑神疑鬼。像前书周炳在延安去胡杏那儿时,也在延河见过一个黑影,一走近就消失了。他十分自信自己是延安的主人。这一点对比就很明显。可我不明白,周炳见的那是什么东西?”
欧阳老答:“大概是狼吧。”
关于何守礼的性格,我和彭沁阳有同感,她是欧阳老所钟爱的人物。问欧阳老,他笑答:“对于何守礼,我下的功夫很多,她很难写。我想读者对她有兴趣,这就够了。但不知行不行。在过去的作品中,人要入了党,思想性格就停止发展了。其实不然。入了党,她还是她,思想觉悟提高了,但性格不容易改变,党员不是完人。像何守礼,入了党,知道自己有某些毛病,注意克服、压制,但时不时还是有所爆发,这就是她自己的性格。”
我又问:“一个人的性格到什么时候定型呢?像何守礼这样,三十岁了,定了型没有呢?”
欧阳老解释:“三十岁,基本定了。人的性格是有连贯的,《三家巷》的时候她才八岁,如今三十岁了,还那样。我是有意让它呼应起来,这样才能给人一个印象。”
六月一日
谈到关于年谱的事。
欧阳老表示不能在全书写完之前放置力量搞年谱,并说了自己的担忧:“我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不知道可以继续创作的正常健康情况究竟能维持多久,所以我想在一九八五年以前,就是在我七十七岁以前,尽全力把第五卷《万年春》的创作工作抢时间完成。我最不希望出现柳青对于他的作品《创业史》那样的情况。他最后没有把《创业史》完成就匆匆离开了人间,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大遗憾。”
六月二十四日
第一百七十章做完之后欧阳老将暂停,做下半部书的计划。
欧阳老谈另行的用法:“我习惯把一般的对话放在一起,而把重要的,有特别意味的话放另行。同时,另起内容也用另行。”
欧阳老谈到主要人物:“人物是多,但无非是结拜兄弟那几个人及后代,总是周、陈、何三家人的事。线放得太多就收不回了,所以我还是集中写这些人。有些中途退出,有些到尾,半路加入的人不多。”
我说:“您始终写这三家人,尤其写陈、何两家后代的变化,其实是要说明一种历史的趋势。历史就是这样发展的,结果必然是这样,他们的演变就正是代表了这种趋势。”欧阳老高兴地连连点头:“对,对。”
七月六日
关于土改的写法,欧阳老说:“我很怕写不好。实际上,土改的确没什么写头,老开会,除了开会没别的,这就给写土改增加了困难。你不是提过开会的讲话多么?《低潮》这一章我改变了一下,开会都用叙述带过,多花笔墨在会后。”
欧阳老转而问我:“你觉得我这一卷的写法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人家能不能读得下去?会猜到结果么?”欧阳老常常会问我这“第一个读者”的意见,以衡量作品的得失,平衡作品的不足与过头。
我就直说:“写法上不同。从前很少集中地大篇幅写一件事,比如第四卷,大都是路途上的描写。这一卷的线埋得较多,也较深。虽然写的不是广州人偏爱的广州事,却很吸引人,尤其是‘谜’的铺开,把人抓住了。从风格上说,应该说它跟前几卷尤其第一卷是明显不同的。”
欧阳老说:“对啊,这一卷就是难写,从正面写土改,没有什么好写的。这样侧面写,看能不能抓住读者吧。”
七月十五日
第一百七十二章写到吴生海追求何守礼,我不禁笑起来,那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吴生海这人从来就不可爱”,我评论。欧阳老说:“就是,这是个思想机械的典型,呆呆板板,木木笃笃。”我说:“生活里确有不少这样的人当领导,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民心,不了解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老连说:“是的,是的。”可见吴生海这人是欧阳老有意塑造的一个刻板人物的典型。
欧阳老又说:“其实,你应该记得,在上一卷开始,吴生海就有一句赞叹何守礼的话,那就是伏线。今天这段情节就是呼应那句话的。”
我当然记得,吴生海那时说“广东女子就是秀气”,一读到第一百七十二章,我马上就联想起来了。
七月十八日
我将近来一些想法告诉了欧阳老:①想到深圳发展;②想当记者,开阔视野。
欧阳老答:“我看,深圳不是什么有发展前途的地方,只不过在社会主义土地上划出一块特区尝试资本主义的做法,目的在于引进技术,促进经济。但在收回香港主权以后,它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试想一下,将来会不会内地香港化呢?当然不会,只会中国台湾、香港、澳门大陆化。从工人来看,那里几乎没有产业工人,只有手工业工人、来料加工之类,没有什么大建设可言。再从文学角度看,这种特区文学必然有局限性,因为特区的东西没有代表性,在全国来说没有普遍意义,因此我看文学也不会有什么发展。我反对有些人把特区文学提到那个不适当的高度。
至于说到记者,如果你是搞文学创作,那么就不要当记者,记者和作家是两回事。当然,记者接触事物多,但它要求追新抓快,浮光掠影,不像作家那样扎在一个点上细致地观察人物性格。总之,第一,我看深圳不会有什么发展前途;第二,搞文学还是别当记者。如果你不想呆在作协,那么也不用急,机会有的是。我觉得要创作,更好的地方应该在工厂、农村或什么部门,不一定非深圳不可……我是现实主义,不知道你们怎么看这个问题。”
八月十九日
读了两篇关于文艺通感的文章。欧阳老说:“我就怕引不起读者的通感来,所以每写一章,我都问你感觉怎样。”
我说:“这也要看读者的生活经历、思想水平,还有读书兴趣而定。我从您的作品中产生了与现实对比的通感,觉得生活中许多问题貌似偶然,其实历史早已有之,而且是有根源的。”
欧阳老说:“是呀,都是有来源的。我就怕人家读了之后不能理解。不过,也不能求得所有读者都有通感。我写土改,不知人家有沒有通感,或者说,能接受、看得下去吗?”
我说:“我觉得有新鲜感,因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书里,这样描写土改还没见过,问题不断出现。”
欧阳老说:“是呀,线放得很多,谁也不知道该怎样结局。”
欧阳老主张文艺作品要“好睇有益”,要使读者接受,必须好看,看不下去,谁去欣赏你的主题思想呢?
九月十四日
欧阳老问我对前半部书的感觉,我提出几点:
①吴生海原来极信贾宜民,忽而因上头有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对所有干部都排而斥之,甚至对贾也不例外,这不可信。因他从前是很欣赏贾的,况且他是个主观刻板的人,看法不易改变,现在这一突变不大合理。
②王庄土改搞成一团糟,问题越来越严重,周炳等对立势力日渐明显,不能不让上级知道。在两种力量的冲突上,表现得太少了。尤其以周炳的性格,他不可能不把矛盾捅上去。这个上下隔离状态不可信。
③王庄工作组每次向上汇报,上级都不作明确指示,总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自己摸索。这固然可理解为上级对他们的考验,但长此下去,而且矛盾每况愈下,上级仍置之淡然,这就使人有作者故意安排,给戏他们做之嫌。
对以上三点,欧阳老欣然接受,十分同意,说这都是他没有考虑到的。
九月十六日
欧阳老问我对第一百八十二章有何感觉。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王大善牺牲那么多财产来实现扫地出门一计呢?划得来吗?”
欧阳:“好,好,有这个疑问就好。你是一个高明的读者,你看出什么了吗?”
我:“我想,王大善并非破釜沉舟,他还没绝到这一步。他牺牲一笔财产,肯定是想保护另一部分利益——田地。这是他的根本目的。”
欧阳:“对王大善做出牺牲,肯定有所图谋。你大概平时听我讲得多了,也知道我想些什么了。”
我:“其实您早已埋下伏笔,蒋忠良的逃走不正是谜底所在吗?”
欧阳:“说得对,你看对了。为了让土改写得吸引人,是得卖点关子呀,让人一眼就看穿你想写什么,那有什么意思呢?”
我:“关子是要卖的,但我想,问题总会解决。吸引人的不应该是那个谜,而是在问题的发生、发展、解决过程中各种人物的表现。”
欧阳:“对对,正是这样。读完这一章,下一章开始,你昨天提的那两个疑问就会明白些了,杨生明下来巡查呢,一切慢慢就会清楚。你还有什么疑问?”
我:“对于王大成、王七婶的起用,我觉得说得不清楚。吴生海虽刻板,但跟王大成这类人明显不同,他们怎么会欣赏王大成这种人呢?”
欧阳:“这里是说得不够清楚,以后想法子补充一下。其实在土改中,所谓‘根子’常常是一些有毛病的人,那时就有个名叫‘勇敢分子’,就是最敢说话的人。工作组进村,谁都不认识,他们自己沾上来,你还巴不得呢!因此,那些‘勇敢分子’ 往往是些流氓什么的,老实人却不声不响,分了土地他还不敢要。千百年来的宗法社会形成了他们的奴性。造反,分人家的东西,这怎么得了?!说到‘根子’,说实话,农民没几个身上没毛病的,不是小偷小摸,就是打架、赌博,最普遍是迷信。穷,有什么办法呢?人一穷,做这些事也算不得什么了。我们写土改的小说,常常是乐观化了,‘根子’就是好的,一开口就知道好人、坏人。其实现实里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呢?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图谋。描写人应该有层次,这层次就是从暗淡到明朗。任何人都一样,没有一开口就分得出他是好是坏的。”
我:“其实人性中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为我’,因此看人也不能一下子下结论,在这件事上大公无私的人,在另一件事上就不一定这样。”
欧阳:“对呀,这是因为各人都有自己看事情的衡标,就是最大公无私的人,也不能不让他想着自我。”
我:“人性这个东西本身不能代表真善美。”
欧阳:“是的。资本主义只是把这种利己性扩大化了。社会主义要求大家为大家着想,这是资本主义不能接受,也不可理解的。要改变人性的这种利己性,是多么艰难的事!所以,文学中写人是决不能太理想化的,太顺利、太理想,都会让人看出不真实。真实就是没有完美的事,也没有完美的人,这就是现实主义。生活是犬牙交错的,大家有时同时在做一件事,但大家又各有各的看法,有的人心地好,但是看问题偏了,就会好心办坏事。别说远的,粤剧院才几百人,你又能分出谁好谁不好?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你要统一大家,这多难。我看光粤剧院就可以写一本《红楼梦》了!我们常写小说的人,看什么事都像看戏一样。”
我:“人生就像演戏一样,各人都在表演自己。”
欧阳:“是呀,所以人们这么喜欢看戏,它就是接近生活嘛。生活就是这么复杂,你说从我的小说可以联想到生活,就是这个道理。小说不过比生活更集中、更概括罢了。”
十一月四日
欧阳老恢复了正常创作,录完第一百八十六章。他说:“本来我的生活和创作已成了规律,今年四至九月这五个月我写了二十五章,每月写五章,这几乎是很有把握的了。要不是开了半个月的会,我年底前肯定可以完成的!现在不行了,开了半个月会,可前准备后收拾,拖了一个多月,心都散了,回来还不能一下子接得上呐!再有会我真得推了。”我说:“今年不能完成,那明年春节肯定行了。”
“应该可以的,只要身体不出毛病。” 欧阳老说。然而,近几个月来,他的腿因脊椎问题引起不舒服,虞迅阿姨提议理疗,他也不听从。
今年,欧阳老看起来有点龙钟了。
十一月七日
欧阳老约了教授看病,让我下午四点到,工作推迟,六点下班。可一直等到六点多,他才疲倦地回家。原来,他去做了全身检查,做心电图,照X光,还要做电按摩理疗,足足折腾了一个下午。欧阳老说:“你看,为这么点腰椎增生的小病就得浪费这么些时间,还不知道要搞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我真怕第五卷写不完呐!”
十一月十四日
每做一章,歐阳老都要问我感觉怎样,想得出以下发展不?如果我想不到,他就会露出高兴的笑容说:“还是想不到呢!”
今天交第一百八十七章稿。周炳处境维艰,一筹莫展,胡杏想出最后一招:向县委书面汇报。欧阳老问我感觉如何。我说:“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不让上级了解真情况,那就没有好结果。”我记得欧阳老解释过他的布局,意思是线尽管放,情况一环扣一环,越扣越复杂。看来眼花缭乱,但在这种繁乱中,事情却越来越有眉目,真正的内涵就越来越容易看得出来。如今,吴生海显然走错了轨道,而且把一切矛头直指周炳,这种情况只有向上汇报才能解决。
欧阳老又问:“这样写有拖沓感吗?”
我说:“事情就得这样发展,不是拖。但作为读者的心理,我想大家更希望回到三家巷。”
欧阳老说:“回三家巷就已经是大团圆了。”
我说:“是倒是,但人们还是会这样希望。”
欧阳老说:“那也得等这里的事有了小结局,才有那边的大结局。”
十二月二十六日
正如欧阳老所示,第一百九十一章开始,大有破竹之势,情节急转直下,并在第一百九十三章有几双对立面人物在一个特殊环境下相见的场面,这是我早就期待的。欧阳老说:“怎么样,你不是早想了解他们再见的情形了吗?这回怎样?”相见之后便是一番感慨,这是欧阳老的一贯写法,在议论中表现性格。
关于土改,欧阳老带着总结般口气问我:“土改这样写,写到这里,读者会烦么?我完全不写斗争会,不写诉苦,只写正反两面人物的活动,这样可以么?”
我很钦佩,“不正面写会议和诉苦,这才高章!谁有兴趣读那些血泪史什么的。”
欧阳老说:“一写那东西就麻烦了,没完没了。我还是主要写周炳这帮人的活动嘛,主角还是他们。敌人也写一点,这就够了。”
一九八四年
一月五日
欧阳老去年下半年明显衰老,如他自己所说,自十月份北京开会回来后,身体就欠佳,“血压升高,使我头晕目眩;腰椎增生,使我坐立不安”。视力下降更不用说了。而且近日出现了读书时打瞌睡的现象,使我想起父亲晚年的状态。这是精力不支的表现。欧阳老常常慨叹时间不够,怕造成柳青般的遗憾。我感到天意会保佑欧阳老完成全书的,但越接近完成,我却越担心,他这种全身心的拼搏究竟能坚持多久呢?
欧阳老告诉我,最后五章是尾声,不设计什么大情节了。
一月二十日
今天欧阳老把最后一章的录音带交给我。这末尾两章做得特别快,前一章才做了一半,后一章就来了。我说:“这回可真是安乐了吧?”
“安乐了,安乐了!想想看,大盘的录音带做了三十五盘,卡带做了八十盘,总算完成了。” 欧阳老露出一种松弛的神情,又说:“你觉得这样(指《缘分》),写周炳和胡杏,清楚不清楚?我这是正面写了啵。”我答:“总算点穿了。” 欧阳老说:“不会突兀吧?我想来想去,他们只有用这种方式比较合适,因为他们已有了那么长的经历,这样说穿了大概不会令人感到突然。”
我说:“确是这样。这种方式落在别人身上是不行的,试想何守礼跟杨承荣就不行。有了全书做铺垫,只用一段来点穿,而且用这种方式,既自然,又别致,不落套。”
一月二十五日
《万年春》全书已录音完毕。我跟欧阳老说:“能否把您的构思、‘搭桥’方法跟后人讲讲,留下点资料呢?”
欧阳老答:“这你也知道的嘛,你也有参与的嘛。我现在改(第一百六十一章)到救李为淑一段时增加了江炳,这就是你要突出夫妇关系的意见嘛。搭桥方法也是有的,不然别人也看不下去呀。”
我问:“在考虑人物关系上您是有所布局的么?”
欧阳老答:“对,从考虑每一个人或每一对人的时候,我就想到他们的结果了。比如第一百九十五章之后这五章,我就从来想着要这样写的,这样才有回应嘛。至于中间几部的情节,我开头只做了大纲,中途也有变化,只是结果一样。”
一月二十九日
完成了第二百章录音的整理。
三月七日
聊起了周炳。欧阳老说:“有人说他是英雄,捧到至极。也有人说他是叛徒,第二卷才一出版就给他判了死刑。”
我说:“照我理解,周炳既不是一个叛徒,可也不是一个英雄。或者说,您并无心把周炳写成一个英雄。”欧阳老听了有点吃惊的样子,满怀兴趣地让我说出看法。
对话如下:
我:“周炳在他的性格完成以后,我就觉得他不是一个英雄了。他其实很普通,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假如说他有过英雄主义的冲动,那是在他的年轻时代,在《苦斗》的时候。那时他很自信,而这种自信是幼稚所致。他企图用第一赤卫队来解救人民,改造世界。可是在他成熟以后,他就没有了这类英雄主义的好胜劲头了。”
欧阳:“那么说,成熟了反而不是英雄了?”
我:“并非这样解释。具有优秀品质的人很多,可是欧阳海如果不挺身救马,就没人说他是英雄,安珂不舍身与坏人斗争,也成不了英雄。可见,英雄这个概念是在特定环境和对象相衬下才能形成的。英雄壮举往往爆发于瞬间。而事实上,欣赏英雄的人很多,做出英雄行为的人却很稀少。宣传安珂不仅仅为了表彰他,还是为了唤起人们对社会的关注,合力消除社会的疾病。因此,做改善社会这个工作的人才是占多数的,有普遍意义的,是社会的主角。把这些先进人物的优秀品质和高尚情感表现出来,就更能引起人们的感动。牛虻、保尔虽然会激发青年人的热情、斗志,与普通民众却相距甚远。他们是英雄,却永远是书中人物,可望不可及。周炳具有的正是英雄们所缺乏的那种平实感和亲切感。因为他不是英雄,所以就更有普遍意义。把他身上那些‘不足挂齿’的品质发掘出来——书中就是这样写周炳,他后来几乎没做什么壮举、大事件——民众就越觉得他平凡,好接近。写一个英雄容易,而写一个正直无私的人就难了。”
欧阳:“那周炳算什么人?就是一个普通人吗?”
我:“读了这本书,我觉得可以产生起码两个效果,那就是:民众读了,应该觉得如果党员都是周炳这样的人,那就绝对可以信任和依靠了。而党员读了,应该深思,自己在斗争中,在工作中,是否像周炳这样忠诚于党的事业,这样维护群众的利益?周炳是普通人,并非说他是像民众那种普通,而是具有先进觉悟的一群人当中一个成员,所以他比英雄更带普遍性、代表性和深刻性。我这样理解也许是瞎猜。您到底想写一个什么人呢?”
欧阳:“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我在写的时候倒真没想到,这个评价很新鲜。最理想的效果,是作者的动机与读者的印象相符。如果读者都像你这样理解,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三月二十一日
新疆昌吉教师进修学院来信请教笔名来由。
欧阳老复:“所有笔名都是临时起写在稿上的,并无特殊意义。一九三二年组织广州普罗作家同盟,出版《广州文艺》周刊,因原名罗西认识的人太多,不便工作,所以临时用了欧阳山这个笔名,避免影响公开身份。以后就一直沿用下来了。”
欧阳老说了一个关于学习地方语言的故事:当年去延安的路上,他化装成五十多岁的老汉,不料被守关卡的国民党军官怀疑,问他是什么地方人。欧阳老的身份证上写着籍贯湖南,偏偏那军官是湖南人,欧阳老就与那军官用湖南话会话,终于令那人相信了他。
六月十五日
第一百八十九章里,周炳对何守礼的评价是轻浮暴躁,胡杏却是镇静娉婷,令人想起《红楼梦》中的宝、黛、钗关系。《石头记》第三十二回护花人评曰:“写黛玉笺笺小气必带叙宝钗落落大方。写宝钗事事宽厚必带叙黛玉处处猜忌。”在创作方法上,欧阳老难道没有借鉴吗?人物虽不相近,手法何其相似!
何守礼生来与胡杏抗衡。在《柳暗花明》就开始追求周炳,至《圣地》把关系明摆在周炳面前,而在《万年春》屡次与胡杏发生“双旦”冲突,把矛盾推到高潮。周炳的爱情矛盾是他性格的构成部分,所以,与胡杏、何守礼的纠纷就在书中占了一个显眼的位置。
欧阳老再谈“少——多——少”艺术规律。
卢秋屏请他看粤剧《王熙凤大闹宁国府》。欧阳老说:“这个人物她会演好的,可就怕会不会过火。年轻人总是过火的,作家也一样。年輕作家总是把文章写得五花八门,多姿多彩。而看到那些写得很简单的,但主题很清楚的,你就可以断定,作者肯定是个老手。年轻人没经验,写得搭三不着四六,这就是‘少’。后来有点经验了,懂的东西多了,就都想表现一下,于是就‘多’了,描写一大堆却咬不到肉。最后,成熟了,熟练了,又达到‘少’的境界。梅兰芳这个说法真是很有道理的。”
六月二十日
读了《文艺报》第六期一篇关于现代派的议论文章。
欧阳老说:“这篇文章写得很稳妥,不会错。从理论上说当然如此,对任何流派的东西,都有批判地吸收。对《红楼梦》,我们吸收它的手法,但它描写贵族的部分我们怎么吸收?所以,这样说法总没错的。对现代派的问题讨论这么久了,都没有谁明确否定它,这真够意思。其实,只要说明一点就明白了:现代派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可以说,它是为着表现一些特定的思想而产生、存在。因此,我们要是接受它的技巧,就很难不接受它的思想。”
我说:“当我们看一部分文学作品而且被它吸引住的时候,应该说被它的内容吸引住,而不是被它的技巧吸引。也就是说,这个关系是先内容后形式,很难说能单纯欣赏它的技巧。同时,现代派的形式是特意为着表现某些思想,如果你不去理解它的思想,那就不会明白它全文要表现什么,抽出一段来看,你会莫名其妙。只有细读全文以后,再吃透它,我们才会琢磨到作者要表现一些什么。如此,你想不接受其思想,就很难了。”
欧阳老说:“是呀,它的技巧就是为了那些思想的。你要搞社会主义文学,它那些技巧能适用吗?”
八月五日
《万年春》全书结束。
十月五日
谈起武侠小说家想让武侠小说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位。
欧阳老说:“武侠小说从来都是流行的,我小时候就常看《三侠五义》。可流行的东西不一定有地位。从前有个张资平,还算是新文学作家呢,专写三角、四角甚至多角恋爱(鲁迅语),那时的中学生可是人手一本啊。怎么样,如今还有谁知道他?还有一个写了本《性史》,读者不下一亿,流行得不得了。想赚钱,不如把《性史》挖出来重印,保赚大钱哩!可这样的流行小说,能有什么地位?
我还是那句话:好看有益。好看容易,有益就难了。过去我们抓了有益,忽视了好看;如今开放了,又只顾好看,忘了有益。中国的事什么时候才不走极端?”
十一月十日
欧阳老谈生活对创作的作用:“很简单,没有一年在南区社的生活,就没有《高干大》。只有在生活中观察了刘建章等人之后,才有可能产生高生亮这个人物。羊腿巴子、小山刀等是实物,在生活中随时可以看到,就算四十多年后,多田正子也看到了。但把实物运用到作品中,这就是创作。作家就是要注意别人看到但不会注意到的东西。在作品中发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读者就会感到亲切、可信。”
十二月十二日
欧阳老答我问。
(1)《一代风流》的创作触发点是什么?
答:“在延安整风中学习两条道路的斗争(即共产党把中国引向社会主义道路,国民党则把中国引向资本主义道路),清楚了中国革命十几二十年的斗争焦点,回顾起来就明确多了,于是想到反映它。这就是最初的触发点。”
(2)在最初构思以后,在经历当中有没有新的触发,使原构思改变或更丰富?
答:“这是有的。比如《圣地》中的知识分子受排斥的问题,在延安就感觉到。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人的确不多,而且比较动摇。农民有它的革命性,中国革命没有他们也不行。延安的领导干部中,绝大部分是农民出身,怎么办?他们根本就瞧知识分子不起,甚至到了排斥他们的地步。这个问题虽然早有所觉,但一直到了‘文革’后,才真正看清楚这个问题的实质。所以写长篇一定要在事情过后许久写,才能写好。事情一发生就反映,许多问题往往带偏见,或看不清楚的。假如当时就写排斥知识分子问题,我看肯定写不好。但依据了生活的真实,再用今天对问题的认识眼光来写它,却更具深度和准确性。”
(3)区桃、胡柳、胡杏三女性是否代表了作者审美理想的循序渐进?
答:“是这样。区桃是城市工人,从小受大革命熏陶,理解革命,参加反帝反封建是自然的,顺利的。胡柳则不同,她起点低,农民出身,文化水平也低,保守得多。但她具备农民的正义感和牺牲精神。在她逐渐懂得革命之时,却过早地为了保护妹妹牺牲了。胡杏可以说基于上两位。她是三角洲农民,比较开放,从小看到周围人们发生的事情,加上自身的经历,所受的压迫,比较容易接受革命。
“她们三个都有很高的天分,各有本领,但一个比一个完美。胡杏,当然是最为理想的了。
“通过她们,我想表现中国女性的觉醒过程。”
十二月二十三日
二十一日最后一次在歐阳老处上班。把《玫瑰残了》后部念完,修改好,任务就完成了。
今天,欧阳老请我、妈妈、胡子明到家里吃饭,欢送我暨欢迎胡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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