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鸭沥笔记
2021-12-21肖建国
肖建国
2018年,单位组织人员下乡驻村,帮助乡村建设。我坐办公室已有二十余年,不仅坐大了屁股,坐大了肚子,也坐钝了脑子。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在年轻人犹豫间,我第一个报了名。单位为照顾我,让我优先挑选村庄。我目光一睃,就落在“吊鸭沥(回眸村)”这个名字上。
村头
晚风从东江上吹上来,天就黑了。
村头约我出去走走。
我来的第一天,想找村长了解下情况。妇女主任盼娣说,村头不在,晚上才能回来。
我一愣。盼娣笑着解释,村头就是村长,就好比牢头教头包工头一样。
听她这样一说,我也乐了。我问,其他地方也叫村头吗?盼娣说,不,只有这。
——嘿嘿,有点意思。
村头吴贵,个高,有一米八。南方人普遍稍矮,吴贵是个例外。他说话声音有点苍,像敲铜锣后捂住的回响。
来之前,我从多篇新闻报道中看到过他的事迹。
吴贵当过兵,退伍后开加工厂,做板材生意。他的板材用木板压成,实在。不像有些厂家,用锯末压,看起来挺漂亮,遇水一浸,就粉了。
吴贵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仅七八年的光景,就住进别墅、开起大奔。没想到前几年,他扔下城里的生意,回到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当起村头。上任两年多的时间,就为村里捐了一百多万,修村道,铺沥青,装路灯,还开挖了下水道,雨污分流,把乡村当成城市来打造。老婆骂他,图啥?村民们也有很多疑惑,怕他放长线钓大鱼,是预留先手棋。我也想问问他那厚实胸膛里的真心话。
吊鸭沥紧依东江边,“沥”是指水沟。村名的意思,就是有水溝能放鸭子的地方。可后面为什么要附个回眸村呢?
吴贵说,是晚清一位老族长改过来的。那老族长曾中过举人,算是半个官老爷。一来,他嫌这名字的谐音太粗俗,有损村人形象。二来,这村子是从后面一个村子分出来的。他们原本瞧不起后村人。可后村人争气,无论经商做生意,还是读书做学问,都比前村强。就这,前村人还不思进取。老族长盛怒之下,让年轻人在每月祭祖时,都扭头向后看,看看后村人的荣耀,自己的衰败。久而久之,这村就叫“回眸村”。但这是口头叫,没有注册。所以,就有两个名。
吴贵说,那老族长,就是他高祖爷。
我俩顺着村道向外走,新铺成的沥青路面充满弹性,落脚无声。两旁的民房很多已租赁出去,有办民宿的,也有开书吧咖啡厅的。各家的招牌很有意思,像云中客栈、邂逅时光、一品花堂等,给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吴贵说,四年前,他回到村里,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垃圾成堆。年轻人都外出谋生,留下的是孤寡老人和孩子,很多土地被抛荒,让人倍感栖遑。他在村里转了三圈,总想寻找点什么。最后在村小学停住脚。小学早已合并,校舍无人照管,像萎缩多病的老人。当年他上学时,因交不起书杂费,校长就说,那你每天来值日,为学生们敲敲钟吧。他敲钟很认真,当——当——当,预备铃声均匀、悠长,送到每家每户。村民、学生一听,就知道要上课了。
那棵香樟树还在,可树上的铁钟已不见踪影,只留下铁环摩挲的印痕。院内荒草满园,蒌蒿、藤萝、芭茅、艾草,旺旺地长。他蹲下来,奋力扯着荒草,为自己扯出一片空净之地。他的手,多处被扎伤,流出了血。
那一晚,他把奔驰车开进校园内,打开顶窗,让星星伴月光洒进来。他在车里呆了一宿。吴贵说,就是那个晚上,他决定回来。
过年祭祖,趁年轻人都在祠堂,他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回来当村头,让回眸村旧貌换新颜。
话没讲完,就引来一阵哄笑:生意失败了,脑子进水啦,钱多没地方花啦……他让大家尽情地笑,待笑够了、笑累了,才苍苍地说,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根,无论走多远,我们都会回来。我希望当我能力用尽时,你们能帮上一把……
一席话,说得祠堂内一片寂静。
挑起村支书的担子,吴贵才知道什么是艰难。修村道,修到藩茂才门口,老人出来了,拄着拐杖,不准修。
吴贵说,藩爷,不用你花钱。把泥巴路修成沥青路,好走。
藩茂才摇摇头,寸土不让。动了风水,会死人的!老人坚持自己的理由。吴贵费尽口舌,并找人来劝说,都无济于事。
那真叫一个难啊。吴贵仰天长叹。
听说,老人还拿出军刀对抗?我小声问。
吴贵苦笑着摇摇头,不是军刀,是匕首。
出了村庄,外面就是一片片稻田。习习凉风送来阵阵稻香,顿觉神清气爽。原有的田埂已被吴贵替换成木质栈道,诗意般在田间穿梭。
吴贵说,待在学校的那晚,他想了很多。其中有一项,就是要让城里的高跟鞋,在稻田里敲响。
我问,值吗?
吴贵说,你听——
田野间,有人在黑暗中唱歌。那都是抽空钻出来的城里人,他们拥抱着这没有灯光的夜色,大口呼吸着青草芳香,看星星眨眼,听虫萤伴唱。他们笑,他们闹,惹得村里的小狗也跟着一起汪汪地叫。
夜色渐浓,有蛙声鸣起。先是一声,再接一声,声声呼唤,立即便响成一片。吴贵反问我,你这样下来,值吗?
没想到他有这样一问。刹那间,我俩一起笑了。
笑声伴着稻香,在夜色中迅速荡漾开来。
匕首
匕首就藏在藩茂才的小屋中。
据老一辈见过匕首的村民讲,刀柄有一把粗,刀刃有一拃长。上面有血槽,太阳一照,能反光。
藩茂才有三个儿子,都没见过这把匕首。他们说,即使有,也早就丢了。想想也是。藩茂才1939年出生,他六岁时得到这把匕首,到现在已有七十多年了。这期间开展了各种运动,那匕首又属管制品,能保存下来吗?
藩茂才说,能,就在他手里,他随时都可以拿出来。
他三个儿子都摇头,别听他扯,他脑子有问题。
藩茂才脑子有问题,就是六岁那年落下的。
时间拉回到1945年。一开年,日本鬼子就来了,靠着飞机大炮狂轰滥炸,第四次占领惠州城。
有了前三次悲惨经历,这次战斗一打响,老百姓都逃到乡村或山里躲藏,城里的粮食也被转移一空。鬼子进了城,多次乘小火轮沿东江向上游抢掠。距惠州城有三十公里的吊鸭沥,就成了经常被抢的村庄。
吊鸭沥的村民们被抢怕了,在东江边的白狐山上设置简易棚架,待小火轮向这边开来,负责瞭望的人员便敲响铜锣,大家扶老携幼赶紧往后山跑。
这天,铜锣又响,全村人瞬间跑光。而藩茂才却在水沟里扒泥鳅,竟然没听到。他扒了十条泥鳅,个个都肥嘟嘟的。他想的是,再扒四条就回家,这样,全家每人都可以吃到两条烤泥鳅。突然,枪声大作。他吓得小便失禁,颤抖着爬到沟沿边,就看到两股人马轰隆隆地打。他慌忙闭上眼睛,紧紧趴在地上,恨不得变成一只爬虫,钻进地缝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吆喝醒。好家伙,全是拿枪的,穿军装的。当头的一个人问他,小孩,有吃的吗?
他摇摇头,忙又看看沟底的瓦罐。
有士兵把瓦罐提上来,里面的泥鳅蹦得正欢。当头的人笑了。他在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出来,便解开腰间的匕首,连同牛皮鞘一同送给了藩茂才。
队伍要走了。藩茂才不甘心,喊了一声等等。当头的人问,你还想要什么?藩茂才本想说他不要匕首,只要泥鳅,没想到,一张口却说,想要土地。
当头的人哈哈大笑,指着整个吊鸭沥说,这,都是你的!
待村民陆续从山里回来,藩茂才就拿着匕首四处炫耀,说遇到了军队,遇到了当官的,不仅给了他军刀(匕首),而且还给了他土地,整个吊鸭沥都是他的。
他爹摸摸他脑子,不发烧,就问:
是国军吗?
藩茂才摇摇头。
是日本军吗?
藩茂才又摇摇头。
是游击队吗?
藩茂才还是摇摇头。
他爹一巴掌抽过去,打得他像陀螺般原地转了几个圈。他爹吼道,不要给老子再胡说,捡个吊鸡巴刀子,就以为你是大爷啦。
那年头,不要说捡一把匕首,就是捡到王八盒子造,都有可能。
藩茂才从此脑子就有点蒙,逮住个人就会问,你说,这土地到底是不是我的?别人说是,他就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别人要说不是,他就缠着你,一直问下去。有些人闲来没事,就故意去整蛊他,像遛狗一样,把藩茂才遛上一天。这种人,很不道德。
藩茂才老伴死得早,三个儿子结婚后,都搬到镇上住,只有他一人住在吊鸭沥。
吴贵回来当村头,首先是修路,打通村庄与省道的连接。吴贵说,省道连着惠州城,惠州城连着香港和澳门,路通财通,坐在家中,财源就会滚滚来。
这话很有鼓动性。村民们也不傻,日子该怎么过,眼里、心中都有数,于是,纷纷支持修路,腾地方、拆围墙,扒猪栏、填鱼塘,都无怨言。
可藩茂才不行,自己门前这段路,坚决不让动。
他拄着拐杖,站在路中间问,这土地是不是我的?
修路人员讨好地说,是。
是我的就不能动。谁动,我就跟他拼命。藩茂才竟从身上掏出了匕首,牛皮鞘、木刀把,半尺来长,有些煞气。
修路人员赶紧给吴贵打电话。吴贵正在镇上搞民兵集训,一时回不来,便让藩茂才的三个儿子回来调解。
藩茂才见到三个儿子像见到仇人一样,挥杖就打,打得三个儿子不敢吭声。等吴贵回到村里,太阳已快落山。
吴贵穿着迷彩服来到藩茂才面前。藩茂才老花的双眼竟然一亮,说话明显有些结巴,你……你说,这……土地是不是我的?
吴贵说,这土地是国家的。
可你当时说,整个吊鸭沥都是我的,这不,还有你给我的军刀。说完,藩茂才便想去抽刀。吴贵怕傷着他,往前一探身,伸手把匕首抢了过来。
你……你还我。
藩爷,你别急,我帮你看看。
吴贵一抽,匕首竟没抽出来是。再用力,砰地一声,牛皮鞘竟然爆裂了,呈现在面前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杵。
藩茂才望着自己的“军刀”,一时呆住了,未几,如孩童一般,号啕大哭。
吴贵在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出来。他伸出手,用迷彩服的衣袖替藩茂才擦擦泪水。
这不擦还好,越擦,泪水竟越多。
宫主
猛然听到“宫主”这一称呼,还以为是哪个朝代的千金小姐呢。
其实是管理二圣宫的负责人,官斗。
官斗家离二圣宫最近,房子又多,于是众人便推他为宫主。最开始,官斗是不乐意的,因为管理二圣宫事情特多,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打扫庭院,清除杂草。这是细致活,要有耐心,毛糙人干不好。还要给“二圣”净脸净身,用新买的白毛巾,取八卦葫芦井水,从头到底座都擦拭干净。再摆好香案,放上鲜花,燃鞭、祈福。烦杂事,一大堆。
官斗说,我都年过半百的人了,体力不济,干不了。官斗要推辞,别人也不好强求,因为这都是义务活,纯属献爱心。
端坐在人群中间的朱七开口了。朱七说,官斗,你先接下来,你真干不了,我来干。然后环视周围众人,意味深长说,人啊,都要记住自己的根,可不能忘本。
听朱七这样一说,大伙脸上都微微有些发烧。官斗便说,有道公佬这句话,我接了。
二圣宫也叫七宗祠,建在村子中间,从大明后期到清道光年间,是村子里最宏伟的建筑。二圣宫呈“且”字形,坐北向南,占地面积约有二亩。坐阵中轴大屋,高有十米,深八米,稠椽密瓦,雕梁画栋,气势非凡。这是吴氏宗祠。祠堂正中挂着吴先祖的画像,面容清瘦,精神矍铄,三绺长须,彰显师者风度。
吴氏宗祠两旁,分别是陈、朱、官、藩、李、赵六个姓祠堂,一边三个,面对面而建。一样大小,一样高矮,里面供奉着到吊鸭沥落户的各姓先祖。再往南,是大门楼,高二层,楼下正中为过道,左右设偏房,供人住宿,或放杂物。楼上供奉二圣,一是关圣帝君,二是医灵大帝。二圣端坐高台,享受村民朝拜。
我来后原本要住进村委会办公楼,但因厕所不方便,就搬到了官斗家。住他家一楼,与他做伴,聊天说话间,收获很多信息。
我说,七宗祠建筑很少见,把几大姓圈在一起,肯定有故事。
官斗手一拍说,不仅有故事,而且很悲惨。
官斗讲,当年藩罡带信回去,说吴先祖愿意收留大家,大家是欣喜若狂,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六大族长却高兴不起来。他们知道,这三百多口人,无论落到哪里,都是从别人饭碗里抢食,都是要拿别人活命的本钱,来延续自己微弱的命。吴先祖有情,他们不能无义。最后决定,凡过五十岁的人不再南下,而是留守石洞,继续过野人般的生活。说白了,就是等死。其他人则随着藩罡,投奔吴先祖。大伙自是不答应。五十岁的人算来算去,包括六大族长在内才十多个。这不是负担,而是大伙南迁的靠山。大伙跪倒一片,恳请族长们一同前行,若族长们不答应,大伙也不会去的。六大族长流下眼泪,良久无声。
第二天出发,却发现六大族长和五十岁以上的人均不在石洞内。大伙感觉不妙,忙四处寻找,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十多具光溜溜的尸体。他们跳崖前,将身上仅有的褴褛衣衫脱下来,用石头压好,奉献给即将南迁的后人……
官斗讲到这,忍不住小声抽泣。我的双眼也一片朦胧。
官斗说,现在各祠堂内供奉的先祖画像,就是当年集体跳崖的族长。
我说,他们真的很伟大。
官斗说,要讲伟大,还是吴先祖。经过近一年的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六大姓来到吊鸭沥时只剩下二百人,其余的都埋在了路上,有病死、冻死、饿死的,也有遭遇强盗被杀死的。南迁啊,就是一部血淋淋的回忆史。
在吊鸭沥落脚后,吴先祖倾其所有,把周围的田地都购买过来,按人头重新分配。知道吗,是按人头?也就是说,原本都是他家的土地,現在按人均分。据说吴先祖的太太是不同意的,吴先祖当着太太的面,把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脱下来,脱到只剩下内衣时,太太吓坏了。她读过私塾,了解吴先祖,古人有割袍断义,他这是脱衣诀别啊。与土地相比,还是人重要。夫人委屈得大病一场。
所以,七宗祠的布局,就是老祖宗们以建筑语言告诉后人,要懂得感恩,要尊重吴氏家族,任何时候都要保护他们。没有吴氏,就没有六大姓的今天。
官斗讲完,站起身,朝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这是干吗?
官斗说,今天给你讲一讲,内心生出许多感慨。家族的根底,要多翻晒翻晒,就会活得更加明白。你说,能不感谢你这个听众吗?
自此,官斗就把二圣宫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天早起,洒水、扫地,拔草、施肥(院内的花圃),给“二圣”净脸净身,也给七大姓的先祖擦拭画像。到初一、十五,每个宗祠都要上香。先给吴氏先祖上。上完后,很虔诚地跪下来,咚、咚、咚,磕三个响头。
责编:周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