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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颇具灵趣之美的散文诗集
——读晓弦的《仁庄纪事》

2021-12-21>>>地

星星·散文诗 2021年23期
关键词:农具散文诗诗人

>>>地 黄

这是一部人与物的叙事文本。我在读晓弦的《仁庄纪事》之前,其实已曾陆续读到过甚至十多组他以《仁庄纪事》组章形式发表的作品,这些都应该纳入晓弦散文诗创作具有历史感的“故土”系列。“仁庄”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归宿和心灵伤痛的故土。爱德华·杨格在《试论独创性作品》中认为:具有独创性的作家,笔端总是流出像阿米达的魔杖,能够从荒漠中唤出灿烂的春天。因此,晓弦散文诗文本中的“仁庄”,或是过去了的不曾存在的,或是存在的,或是未来仍有历史可寻的一种生活理想。他在这些个“仁庄”里,都会揭橥自己的思考,并能在强大的现实生活中具有顽强的精神活性。

《考古一个村庄》,以第三人称“他”为主体,言说“仁庄”的古老与沧桑。“考古学家”对仁庄的判定,让“仁庄”有了“历史感”,有了故事,有了如同“烧饼”般的诱人香气。“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闸前岗,府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等等,皆是古典城池元素。那么,“考古学家”根据什么,来判定这是一座城池的呢?或是“线装书”,或是想像。晓弦有意设置了一个先知者或追梦者——其实也是诗人对传统消失、时间带走历史本相的追问。存在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的辨证,或是诗人对乡村传统人文失落的思考。

《终于说到梿枷》有纯美的意蕴。传统的物象,在现实中的窘迫,因为搁置,所以有了“终于”。终于想起来,民间还有如此的农具。梿枷是秋天的一种打麦农具。它被一种力量,高高举起,在天地之间,转动、飞扬;它被一种力量举起,它在天空里跳跃,虎虎生风。它与收获的麦捆、麦穗倾情交谈、互动,就像翩飞的“蝴蝶”,一次次栖落、又一次次飞起,充满了活性。大地谷场,在它的拍打下,立即堆满了饱满的粮食。而从麦田,到麦穗,再到打麦场脱出的麦粒,似乎就是一个生命时光的行进或递进的基因链条,将一整个儿的生命存在,完美地系连起来。

《纸上的仁庄》读来令人扼腕。“将仁庄放在一张纸上,将仁庄的老人孩子、仁庄的猪羊鸡狗猫鼠放在一张纸上,将仁庄四平八稳的节气,以及奔跑的油菜花,放在一张纸上。”一张纸,就可以将有着传统的古老仁庄进行血肉翻飞的改变,这是多么的不堪。资本的进入,让生态本色的乡村,成为被现代工业肢解了躯体与骨头的鱼肉,从而失去了应有的本真。现代社会对大地的疯狂掠夺,更是对生命精神的掠夺、冲击。诗人道出了内心的无奈,也说出了惋惜。如果说所有的铺垫在前,那么最后的结尾,似乎更能说明什么。诗人以仁庄“被迫改变”,言说精神心灵图景遭到瓦解的困惑。“身体臃肿了”“河流的声带镶满厚厚的铜锈了”“油菜花、麦子与水稻不在季节里奔跑了”“千年的小河一夜间静脉开始曲张”“刺鼻的风”等等,喻指仁庄的古老难以再现。

《捅灶灰者说》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体,简单几句,便将一个“捅灶灰者”的形象托举而出,跃然活脱。“我喜欢调侃,并告诉那些目不识丁的女子:一灶洞的灰烬,可做十筐墨水,可做千筐天下文章,陪伴万颗秉烛夜读的书生的心。”平凡与超拔之思,卑微与尊贵之辨。

《农具经典》里散发出“汗水味”“牛粪味”“太阳味”。农具经典,其实也是“农具辞典”,都能牵出人的映像。每一件农具,都有独特的稼穑之美。写农具,其实就是写人、写劳动图景。作为农人出身的诗人,所感悟的,是深刻的农业变革给农村带来的命运改变,是当下普遍意义的改变。

《干鱼塘》也是一种被榨干血脉的理想失重之惑。鱼塘干涸,亦是梦想破灭。此章让我想起了海明威笔下的桑地亚哥对被鲨鱼啃尽肉体只剩下骨头的大马林鱼的喻象。二者同样有“理想破灭”带来的精神惶惑。另有《属土的父亲》《父亲的黑色幽默》《贫困有钻石的面孔》《仁庄的小心眼》《对仁庄的一座草屋的回望》《灶间生活》《敲麦地》等等,而这些,与“仁庄”相关的人事与物事,无不都似诗人面对故土存在与虚幻的追怀,无不都有着一种淡淡的人生失落所带来的心灵怅触。

很明显,这部《仁庄纪事》是以现代寓言喻指的叙事文本。诗人是生活在社会大环境中的人,其内在触觉,每时每刻,都源于社会大境遇与个人遭际。所谓“叹逝”与“思纷”,其实包含了很多的“社会性”内容。刘勰《文心雕龙》同样也论述了“感物”与“体物”的关系。到了宋代,苏轼则以“感物”说,来阐发他“自然为文”的思想。

这些诗学之辨,都是通过诗人的内心来铸造完成。

晓弦散文诗集《仁庄纪事》里的“仁庄”,其实是他时刻审视的一个社会。这个社会,在身体里,又在身体外。它是坚强的,又是脆弱的。如一尊青瓷,稍不注意,就有碎裂不复完整的可能。它跟随时代命运而变化。但是,如何认知并承受这种被时代大机器辗轧的变化,需要诗人自己来品咂。那么,以奇诡的笔法,以巧妙的叙事嵌入,以与别人不一样的感悟,来成就文本,则是功夫。

《大树的欣喜》,树在不同的位置,喻示着不同的阶层和尊卑。像“新娘子”同时也是城里比黄金贵的别墅周围的樟树、桦树、黄桷或者青桷,则成了一群觎觊者掠夺的对象。因此,这些高贵的树,就成了“另走他乡”的“新娘子”。其实在我看来,这是一章很有品咂意味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诗人不露声色,完成了批判现实社会的掠夺本质。

《五谷杂粮的起义》,时间设定冬天或一个“暖冬”,作物种籽的休眠季节。诗人,以“说一通胡话”,进入“剧情”式的演绎,将农作物的习性与品质,在并不是时令的季节里“密谋起义”。暗喻了这些农作物的生长环境遭到了破坏。村庄里的水泥晒场,也成了被锯倒了的黄桷树与黄杨树的堆放场所。在这里,批判现实主义不一定剑拔弩张,也可以隐喻批判,这当然更有效果。晓弦是散文诗写作的高手,这种手法,他运用得十分老道。

《捉鬼的舅公》,文本中设置了“舅公”这样一个人物,他是先知者、评判者、审视者。在那人鬼不分的岁月,人活着不如鬼。说鬼话,做鬼事,是常态,谁也无法治愈这种病入膏肓的疾病。但是,我们每一个人,似乎都爱上了那种难以治愈的时代顽疾。通章弥漫着东方式的“神文化”光泽,最大限度地,展现了以巫术文化与神性与现实结合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的魅惑。

我始终认为,散文诗要引起文坛注意,必须借鉴其它体裁的写法。比如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意识流,等等。我们不能因为散文诗的“轻巧”而放弃探索。“小中见大”是文本创作之道。其实在晓弦的诸多文本中,他已经做到甚至早已做到,并且如此出色。《蟾蜍》也是如此,他将蟾蜍与人,进行联类思考。还有《沉默的羔羊》《鸟有先知》《鹊巢》《鹁鸪》等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展现了晓弦散文诗文本写作的独特功夫。

梦境、幻象、呓语,语境的悲郁如风,力图以一种荒诞的语言和思考,生成一种厚重的思想文本。晓弦《仁庄纪事》中的散文诗,或对生命自身的省察,或对精神故乡的寻找,或对人性的关注,或对物象寓言般的叙写。归根到底,他都是要以温润的灵魂,去抚慰一种柔弱。

《推土机要去天上推太阳了》是一章非常棒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这种类似小说文本插入人物说话的巧妙设计,我在《红楼梦》中读过,比如焦大对贾府的怒骂,实则是作家曹雪芹有意识设置的一种评价。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作家本人不表达观点,而是让作品中的一个粗人焦大,以酒醉罡骂的“粗人之口”来表达。这种手法,极具魅力,也极其佳妙!

再如《她搬动柴禾样的理由》:

我忽然发现,她的力气足够大,将我这样一个大男人,从幽闭的屋子里,一下一下推搡了出来。

她推我搡我的时候,脸涨得彤红,并且娇喘吁吁;

却难以分辨,是在生气,还是在使劲出力?

推我出门的一刹那间,我本能地抓住门框,仿佛抓住了滑溜快乐的理由……

“别忘了,这间房子是我的!”她歙动粉红的鼻翼,喃喃地说。

是啊,她要冒多大的险,她要搬动多少柴禾一样的理由,才可把身体深处一丛丛烫人的闪电,一一熄灭。

我读这章,福至心灵。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纯真、美好、朴实,画面感强,也有趣味儿。这种“忆人”之美好,每个人都有过,而诗意的爱的生活体验,却有薄有厚,有浅有深,有浓有淡。能恰到好处地以散文诗来抒写,而又不失灵趣。

收在《仁庄纪事》的作品,有不少具有“历史感”的叙事之“理”。其实,这个“理”,在一定情况下,以深妙的叙事,表达了多种人生况味。散文诗与其它体裁创作一样,“叙事性”是作品不灭的灵魂。有了叙事,散文诗文本的内在,就会活脱、葳蕤、茂盛,充满生机,而不窘迫于创造意境的狭隘与局促。但由于散文诗不能与小说或散文一样,有长镜头描写,有大剧情的时空转换,更不能记叙一次整体的事件,而只能“截取”有用的片断,来服膺于文本意旨。但这种“碎片式”的事件,会于瞬间,吹起涟漪,会于刹那,荡起激澜,它为抒情而来,有着凝练的细节之美。

附:晓弦散文诗两章

农具经典

都是我人世间最好的兄弟啊!

这些耖啊犁啊锄啊镰啊镢啊斧啊锹啊担啊;这些磨啊砻啊碾啊杵啊臼啊磨啊盘啊筐啊。

这些吞吃日月的风车,这些扁打岁月的梿枷,这些量入为出的升斗,都一一记着我。

而我几乎全忘却了它们,可今夜,它们一个个找上我,有些怯怯,有点腼腆,仿佛似曾相识,仿佛把我当久违的情人。有的把扁担扬成孙大圣的棍棒,不怎么友好地调侃我,奚落我的伪善和虚荣。

那副积满蛛网的木轭,还牵出了高头大马,还原了仁庄日出而作日落而辍那平淡如水朴素如土的旧时光。那头熟悉我身上胎记的老牛,要我承认:世上最好的东西是牛粪,要我尽情歌唱:干牛粪好啊胜过红太阳!

哎哎,我真的闻到农具经典的气息了,一点汗水味,一点牛粪味,一点太阳味,并且一下子塞满我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胞。

不可否认:我的疼痛是农具的疼痛,我的悲欣是农具的悲欣;

难以忘怀:这些高矮不一长短不等的农具,这些粗糙得近乎于丑陋的农具,曾是我的春夏秋冬,它们与我的身体咬得那么紧,它们简直就是我的大脑和四肢,我的心跳和呼吸!

那些翻土开地的犁、粉碎泥巴的耙,那些松土保墒的耱、压土平地的碌碡,那些灌水的辘轳、播种的耧车;

那些颠起麦粒的簸箕,那些转起歌谣的风车——什么时候从我的心的苍穹里,星星样隐去?而今夜,竟然麦芒般穿透我思念的梦,朝暾般显现。

考古一个村庄

考古学家像个仙人,在村庄龟裂的大晒场运足气,借古道热肠的线装书的浩浩乎洋洋乎,说这是一个贵妃一样典藏的城池。

像在默写村庄的天文地理,他在村庄仅存的一面灰色土墙上,用碳笔一一记下: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闸前岗,府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

他像熟练的甜点师,将芝麻葱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烧饼上。

他还记下村庄的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记下男人醉生梦死的花翎的官衔,和欲望喜悦的红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这张烧饼烤得焦黄诱人。

他说一千年前,小村是位香喷喷馥郁郁的处子,眼神清澈,肌肤水滑,丰乳肥臀,腰如丁香;他是岁月的间谍和时间的特务,他现身村口,就带来一出精彩的谍战戏,令用心者感叹,用眼者唏嘘,用情者春心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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