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原点与小镇(组章)
2021-12-21陕西
耿 翔(陕西)
大地原点
我像走进,大地的心脏。
我也像走进,我的心脏。
大地原点,一个让我可以随时听到,大地在哪里心跳的地方。一个让我,可以随时抚摸自己,就能和大地,对一对心跳,对一对血型,也对一对体温的地方。我能一个人,走过的山河,都是大地从它的原点,放出去的山脉和河流。
大地原点,一个让我能够出生在,一条流过它的河流附近,而终生拥有它的一切的地方。我身体里的,一块平原,是它千年的关中。我身体里的一座秦岭,是它亿万年的近邻。
放出去千山万水,留在它的身边,只有泾河,只有嵯峨山。
对于飞向天空的众鸟,这里也是它们的原点。
郑国渠
泾河出谷,那条渠,就等待在那里。
为了收集一路的浪花,岁月多次,挪动着渠首。
那条人神,合一的渠,动用千年的时间,只为安静的关中平原,在此收集起,一路来自天上的神圣之水。带着西边的草地,还有牛羊散发出的气息,成片的作物,因水茁壮。
因水被大佛寺的经声浸染,作物,也有了光芒。
我也很想,从泾河的源头出发,跟着大地上的流水,气象苍茫地,奔向等待收集它的那条渠。满怀敬意,那些苦守在这里,为一河水,不停建造起祭坛的人,从出谷的浪花里,我为你们,带来沿途的烟雨,也带来水神,慈善的原型。
那条被时间之书,镌刻在大地上的神迹,至今还在那里,用它收集的浪花,滋润着关中。
汉阳陵的落日
带着多余的冷光,孤悬陵顶,然后以坠落的样子,像拉我下马。
天地在这里,太空荡了。空荡得只剩下,一座被寂寞埋葬的土冢。也只有它,可以接替散乱在周边的村落,支撑太阳,在头顶移动。
而散乱在田野里,偶尔从神道上,赶着牲口走过的人,比起时间作旧的石雕,怎么看,都不成器。
同样散乱在,土冢的近旁,那些在细雨里,可以摇曳出一阵风,也可以改天换地,不再灰头土脸的庄稼,它们的样子,像给荒芜的土冢,换一件能遮挡衰老的衣裳。
它们不问,睡在这里,谁是皇帝?谁是皇后?
比起衣食,天下再无大事。
我来的时候,一抹落日的冷光,像为骑马的我解说:何为阳陵。
崇文塔
每天走上塔顶,又走下去,是我们头顶的,那颗太阳。
它耀眼的光芒,普照在塔体的哪一部分,都像从自身,取出一些足以传神的汉字,放在砖与砖,砌出的每道夹缝里。请来远方的风,扑面不留痕迹地,从中修改塔的铭文。
千山万水,在一座塔上,被每天遇见,又被朗读。
那些坐在,八个方向上,不留死角地,从塔体里俯视人间的石佛,能够从高处,看见的事物,不怕尘埃,遮挡住它们的面目。
被塔上的佛光照见,是在暗下去的乡野,读书的孩子。
所有建造在,大地上的塔,都被太阳,当作山水去走。
泾渭分明
天上,可以不分明。
一朵清闲的白云,有时会镶上乌黑的裙边。
地上,却不能不分明。就像泾河,流过更高一些的纬度,为了清净,隔着一面倾斜的黄土塬坡,多在地理的背阴处,抚摸一路寂寞的事物。
也是地理,让它撞进相貌不一样的河流,让它失去先前的气色。
或许,它还保有一身的清净,不想被渭河渲染自己,也不想被黄河吞没。从入海口开始,海天一色的蓝,会不会还原它的真身?
没有流失的,泾河,从渭河开始,我读你到黄河,读你到海。
咸阳原
从东数到西,一个王朝,被太阳数成九堆土冢。
咸阳原,九堆土冢摆出的长阵,像把天上多余的星宿,降落到地上,供一个王朝死去的帝王,作肉体的护符,或者铠甲。
也像大片的庄稼地里,带着风声,长出一种不生、不灭的植物。
咸阳原,从此成了九堆土冢,可以埋下一个王朝的地方。那些在地下躺得太久,想起某场征战,或者某次宫斗,而伤过心的帝王,他的身边,一条渭河,雕在沙土上,是它带着泪水,流过大地的样子。
九堆土冢,可以让数着它的太阳,收敛起光芒。
金花,神之花
依附性情分明的水土,这些茶叶,就此放弃了原来的心性。
越过秦岭,这些茶叶,在被遇见的水土,温情征服过的身体里,顶住时间的高光,以及木模的挤压,能为自己,开出一朵微缩世事的金花。重新转世,这里就是,命定的茶的道场。
风吹过,带有金子的花朵,它一尘不染,它埋下往事。
它让心性,温厚起来,也让风轻盈起来。有缘遇见,不会放过人间的茶,就想为这一方水土,在身体的隐秘处,罕见地开花。我的舌尖,从此染上金花的色泽。胃里,升腾起仙气。
它是一方,抚慰心性的茯茶。
它在心的密室里,只供神之花。
树上的柿子
像对天空,警告着什么。也像对人,防御着什么。
带着一身的孤傲,一片苍老的柿子树,在大地上盘踞不散。也在空荡的天空里,有意识地留下几颗,红得发冷的柿子。
作为一场大雪,遇见萧索的北方,还有这样夺目的果实,挂在高出万物的头顶,不能不痛快地落下。
亲临这个时候的大地,谁都可以成为,世界的物象。都可以身披,一件还原给大自然的雪袍。只是不能享用,这悬在头顶的几颗柿子。圣餐一样,它是谁,为留在天地之间,陪伴我们的鸟儿,化身的贡品?
一树虬枝,作它的祭台。
大雪抹去,万物的时候,神为鸟儿,留下了自己。
小镇记
那些赶来,拍照的人,恨不得把掉到地上的影子,也拍走。
他们拍的,是被烟火作旧了的小镇。也是被烟火飘走了很多人,只留下一地寂寞的小镇。他们不明白,谁也不能轻易拍走,是小镇身上剜不走的痛,也是我身上,不想藏起来,也不想示人的部分。
小镇与我,有如一部天书,不是读不懂,是读着心痛。
因此,他们不明白,把自己静止在,事物表面上的这个小镇,不是谁都能,从心里拍走它。没有在此,受过难的人,没有在此,生养过的人,一滴雨水打在脸上,就会喊疼的人,不要再来,打扰小镇了。
我是小镇,断掉的一根肋骨。
疼痛,不在我身上,在它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