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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熟了,外婆笑了

2021-12-19徐志新

南风·中旬 2021年11期
关键词:燕儿林家栗子

徐志新

10月初的一天晚上,我专门赶回外婆家,给寿终正寝的二舅娘磕头。说是外婆家,其实外婆已经离世10多年了,舅舅英年早逝,舅妈常年在北京跟着我的表妹一起生活,家里并没有人,只是房子还在,已经没有家的生机,但在我的心里,外婆在与不在,这里都是我的外婆家,我的家。

我是一岁零三天被外婆用篮子从骆驼坳公社骆驼坳大队(当年分立为骆驼坳村、燕窝湾村、郭家河村)的燕儿湾(现在的燕儿谷徐家老屋所在地)挑到河铺公社林家嘴大队(现在的河铺镇林家嘴村)的程家湾的。我出生的那年,罗田发洪水,道路受损,政府物力维艰,加之还在闹着“文化大革命”,到了次年依然交通十分不便。外婆在我周岁的那天准备坐车到燕儿湾赶礼,结果没有等到车,她执意要挑着担子走到燕儿湾去。外公拗不过外婆,但有公务又不能分身(外公是大队书记),只能由着外婆自己步行到百里之外的燕儿湾。

那个年代大别山的农村都很贫困,但天下穷人是一家,夜晚是可以“借歇”(借宿)的。经过三天两夜的步行,外婆来到了燕儿湾。看到襁褓中奄奄一息的我,外婆哭了。

我患了脑膜炎,在那个年代几乎是不治之症,即便能活下来,也必是个傻子或者呆子。我母亲是位乡村代课教师,我父亲正在县城接受批斗,到处“跑反”,根本不敢回家,其实大多数时候不知道父亲的去向。而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哥哥,爷爷奶奶作为“当家的”,当然是不待见我这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孙子,主张把我丢了。外婆简单吃了一点东西,把担子里的礼品(我至今想不明白有些什么,因为实在不会有什么,大抵是土鸡蛋)拿出来,不由分说,从我母亲手里接过我,直接往担子里一放,把我挑到了林家嘴。外公看到我的病情,吓了一大跳,只跟外婆说了一句话:“你好大的胆!”

我对外公的印象十分模糊,大概在我五岁前他老人家就去世了。我人生最初的记忆是外婆白天去生产队劳作,把我带到田间地头,晚上带着我去生产队评工分。大抵是因为身体不好,我学会走路和说话都晚,据说快三岁了才会走路,而且只会说“要、吃、走”三个字。也因为如此,我显得很乖巧听话,不给大人们添乱。从我现在的语言能力和肢体活动能力来看,我哪里是不添乱,是根本没有添乱的本事。

关于外婆家的记忆始于食物,关于食物的最早记忆有三样:糖水、萝卜和栗子。那个年代没有奶吃的孩子能喝上糖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据说是外公身为大队书记的影响力四处奔走才能买到红糖。这里要感恩林家嘴的舅妈们,据说哪家有哺乳期的小孩,外婆就把我带到哪家候着蹭口奶吃。文章开头提到的“二舅妈”就喂过我,还有现在燕儿谷客房部长吴荷英的婆婆也没少喂我。她们生的两个表弟比我小不了一点。大抵是因为吃过同一个母乳,我和两个表弟一直走得很近,其中一个表弟还是燕儿谷的草坪主管。我母亲在他读小学和初中时养过他,我们在一个屋子里生活了多年,五十年的兄弟了。

萝卜是日常的蔬菜,印象里似乎没有哪一天不吃。新鲜萝卜、萝卜干、咸萝卜,各种。小的时候有一段民谣,讲的是林家嘴的萝卜,唱腔不记得,但歌词我记得非常清楚:“林家嘴,萝卜皮;坛装谷,罐装米;茅草柴,吹尖了嘴,有女儿莫嫁林家嘴。”就是没有柴烧,没有粮吃,只有萝卜充饥,男人难找媳妇儿的意思。不过,我至今依然喜欢吃萝卜,我在燕儿谷种了不少的萝卜,还把拔萝卜作为中小学生的劳动教育课。去年疫情之后,华中农业大学、黄冈师院等国内不少高校和农科院的学者还在燕儿谷开了一个“萝卜研讨会”,我还饶有兴致地与专家学者们讨教了不少的“萝卜学术”。现在的林家嘴萝卜很走俏,还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看来,我从小就是很識货的。

比起糖水和萝卜,栗子自然是美味山珍。

我初识栗子的地点在外婆家的阁楼上。某一个冬天,应该是快上小学的年龄了,乡下是没有幼儿园的,我有点伤风感冒,外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中。家里养的一只大黄猫是我最好的玩伴,它突然顺着木梯子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阁楼,立即传来了老鼠逃窜的急促的脚步声和阵阵哀嚎。出于好奇,我人生第一次战战兢兢爬上了阁楼。说是阁楼,其实就是在桁条上架了几块木板,并且还没有固定,明显感觉在晃动。楼上有几只木箱子,我一一打开,翻了个遍,除了一些破旧衣服和蚊帐,一无所获。大黄猫在一旁享用着一只大老鼠,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些安全意识,再加上害怕外婆突然回家骂我让她担心,我就准备下楼。但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木梯子居然滑动了,我伸出一条腿就吓了个半死,再也不敢作第二次尝试。大黄猫的眼睛瞪得圆圆,似乎告诉我不要乱来。我一步一挪地回到它的身旁,一屁股坐在一堆稻草上。我突然感觉屁股下面有东西,伸手一摸,是一串用细细的麻绳穿着的栗子。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老鼠从隔壁二舅娘家偷来的,它们一家子正在享用的时候,被大黄猫逮了个正着。我咬开一个栗子的外壳,里面的果仁坚硬无比,但我心想,老鼠吃得,我自然也吃得。我尝试着用我的虫牙一点点地磨,果然是美味啊!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居然在草堆里睡着了。大概半夜醒来,听到外面到处有人喊我的小名,夹杂着外婆的哭声。我立即大声呼喊山墙隔壁的表弟,二舅娘应声道:“儿啊!命啊!你在哪里啊?”明显带着哭腔。二舅娘说听到我在天上的叫声了,外婆立即明白我藏在楼板上。原来梯子大概被大黄猫下楼时碰倒了,外婆也从来没见过我爬梯子,忽视了我在阁楼上的可能。把我从阁楼上抱下来,发现我脖子上还挂着半串没有吃完的栗子,外婆笑了。

这次在外婆家的楼板上享受大黄猫的胜利果实,吃栗子吃到呼呼大睡,是我人生中的首次大快朵颐,至今偶尔想起,依旧会有味蕾反应。难怪有人说,味蕾是最爱家乡的。

认识到栗子不只是美味的东西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比现在更爱劳动,放猪、放牛、扯猪草、捡柴、捡“窜栗儿”(掉进草丛的栗子),什么都干,不亦乐乎。因为外婆家没有劳动力,舅舅也在上学,外婆家自然是生产队的老“缺粮户”,加上那个时候女性劳动力的工分比男性低,无论外婆怎么勤扒苦做,依然要借粮食吃。我至今记得外婆给我一个“升子”去二舅娘家借米,归还的时候,往升子里装满米后,外婆还要小心翼翼地加上一茶盅米,然后我双手捧着升子,蹑手蹑脚地送到隔壁二舅娘家。拿着盐罐出门借盐的记忆也是很深的。那个年代家家日子都不好过,但大家互帮互助,共渡难关。现在想来,这些经历都是我的财富,于我后来的成长是弥足珍贵的经验。大概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秋季开学前,外婆生病了,舅舅在高考前上山打柴,不小心被“冷铳”(一种打猎的火药暗器)打伤了腿,伤势十分严重,本来十分拮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外婆实在凑不上我的“报名费”,便带着我去见老师,请老师先给我报名、发书,答应栗子熟了就来学校送钱。老师们对我都很好,自然是答应的。

因为外婆答应老师栗子熟了就交学杂费、书本费,我就从开学第一天起热切期盼着栗子成熟。在此之前,我偶尔搞破坏。特别是捡柴的时候,因为贪玩,误了捡柴的时间,天快黑了,才发现柴篮子里面空空如也,连忙学着表哥们的做法,爬上板栗树找死枝丫,大家都经常这么干,板栗树上的死枝丫自然没有了。怎么办?用镰刀在树枝上砍几刀,过一段时间树枝就慢慢死了,轻而易举就能捡上满满的一篮子。当然,这种搞破坏会被发现的。尤其是我小时候个子小,体能差,一旦被大队的干部发现,总是跑不赢被抓住,少不了没收“作案工具”,还要罚款。做律师以后,外婆家当年欠村里(大队后来改为村)的各种款项转为了信用社的贷款,我一次性还了好几千。难怪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自从外婆承诺老师栗子熟了补缴学费以后,我格外爱护板栗树,在我的眼里,板栗树就是一所学校。

盼着盼着,栗子外面的刺球裂开了嘴,里面的栗子偶尔掉下地,我一粒粒从草丛里拾起,拿出随身的手帕(那时好像没有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一粒也舍不得吃,还用双手按住书包,搂在胸前,好像生怕栗子跳出来一样,回家交给外婆。看着一天天攒下的栗子越来越多,外婆笑了。

当然,靠我捡“窜栗儿”是无法满足交学费的,交学费还得等着栗子大上市。打栗子大概在九月底十月初,我就跟着外婆去“打栗子”,我负责驮竹竿拿铁钳,外婆挑箩筐,走路都带风。外婆一担一担地往返,逢人就笑。每年栗子成熟的季节,是外婆笑得最开心笑得最多的时候,所以,我很喜欢一种叫“开口笑”的栗子,多么形象啊!栗球开口,外婆笑了。

在我12岁的时候,我的父母进城工作了,我也该上初中了。外婆非常不舍地把我送到了县城的新家,因为放不下林家嘴的庄稼,猪啊鸡啊什么的,趁我上学去了,她在次日就坐班车回去了。十月初的一天,外婆安排舅舅送来了一麻袋栗子,还带来卖栗子和卖猪的钱,说是给母亲补贴家用、为我买书。

我一直在乡村生活,突然离开外婆,离开舅舅舅妈、离开表兄弟表姐妹,极为不习惯,以至于学习成绩忽高忽低、极不稳定。外婆也一样,在那些艰苦的岁月,我和外婆相依为命,我是外婆的希望、是外婆的光。那年冬天的一个周六,爸爸告诉我,外婆明天来县城看我,顺便看眼病。我顿时惊慌失措,因为我深知,小病小痛外婆是舍不得花钱看医生的,既然看医生,还是到县城看医生,一定很严重了。第二天见到外婆的时候,是舅舅扶着她进屋的。外婆非常消瘦,手里提着一篮子用小麻绳穿着的栗子。我紧紧抱着外婆嚎啕大哭,外婆摸着我的头,拿出手帕不停地为我擦拭眼泪,喃喃自语:“长高了,也胖了。”我止不住哭,外婆却笑了。

后来的每一天,我父亲背着外婆过河,从义水河南岸到北岸的县中医院治疗。医生没能妙手回春,次年夏天,外婆双目失明。八月底的一天,外婆拉着我的手,轻悄悄地要我带信林家嘴的舅爷舅娘们,下个月帮忙把栗子打下来,都送到县城来,别浪费了,栗子是好东西。我上小学的时候,三斤栗子一斤猪肉,现在日子好了,经常吃肉,那时哪里舍得吃肉啊!不能忘了本,不能忘了栗子。

无论我后来去了深圳还是北京,我都有吃栗子的习惯。在深圳,我会经常自己下楼上街道买一些糖炒大别山板栗;在北京,我隔三差五安排助理去清华西门买一包炒板栗,给同事们分享。2019年,我有幸走上了湖北省人代会首次开通的代表通道,在回答央视记者的提问时,我专门谈到:“要让农民兄弟更多地分享改革开放的成果。以板栗为例,罗田是全国板栗第一县,100万亩,家家户户都有种植,是国家地理标志性产品,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学费。但是,20多年来,板栗的价格非常坚挺,一直是两块多钱一斤,而物流成本上升了几十倍,没有把更多收入留给农民。为什么?没有铁路和机场,交通不便,游客进山难,优质的农产品出山难。”会后,顺丰速运在罗田启动了快递进村,物流成本降低了40%。即将覆盖乡村的5G网络也会为电商直播带货带来机会,我自己也尝试着走进直播间为罗田板栗带货。

罗田板栗對于我来说,是外婆的笑,是对外婆的思念,是我的学费我的书,是我舌尖上的乡愁。

十月的夜,有些许凉意,坐在外婆家空荡荡的屋子里,隔壁二舅娘家偶尔传来了亲人的抽泣声,远处的猫叫声与过去没有两样,又似乎在诉说着一段段乡村往事。有人在门外讲着外婆和二舅娘那一代人的故事,表弟给我送来一盘炒熟的栗子,一下子把我拉回到我和外婆一起的日子里……

栗子熟了,外婆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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