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狂
2021-12-19沈大成
沈大成
一
啊,真累。我摇晃着身体想。
上班从我周身的毛细孔里吸光了精力。今天早晨出门时身体还是满的,一到公司刚用指纹做好考勤记录,精力已经泄到胸口,到下午时下降到皮带,现在它几乎空了。
电车上满是我这样的人,都是刚下班的,站着,坐着,徒具人形。身体里面,我想应该也是程度不等地空了。我手拉吊环,我的同事拉着隔壁的吊环,正在打电话。他似乎是电车里唯一有精神的人,他这通和客户的电话打得可够久的,语言色彩从严肃过渡到松弛,内容从公事进展到私生活。我本来不知道有同事在车上,否则一定避开去坐下一趟,然而他突然与我相认,说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在办公室看到你了。”幸亏刚寒暄了两句,客户就打来电话,使我有很长时间免于和他聊天,守护着身体里不多的能量。终于同事收线了,一边把手机放进西装口袋,一边说:“麻烦啊。”
我攒出了一些力气,冲他敬佩地笑笑,没话找话说:“最近非常忙吧?”
“非常忙,”他说,“我有两天没回家了。”
“什么!”我吃惊地说。
“这里比你以前的公司忙不忙?”他问我。
我分析了下形势,他是客户部老员工,向我这个入职没几天的新人提出的问题,看似十分随意,但极可能带有炫耀公司经营情况好的意图。我顺着他说,是这里忙。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他与我分享一些公司情况,我都虚心回应,“哦,原来是这样”“蛮特别的”,其实根本懒得听。我心说,像我这种人只想在工作中开小差,浑水摸鱼,就这样半干半骗地拿月薪,可不要把我当成你。但是,当同事提前两站下车,向我道再会时,他说的话却使我有点介意:“你才刚来,肯定会越来越忙的,我们公司有一种会让人拼命工作的氛围。明天见!”
我們公司在一栋租金高昂的大厦里占据整层楼,公司名由两个创始人的名字连缀起来,透出权威感。第二天早上,我一走进办公室,立刻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强行按在座位上开始工作了。
以前我是这么干活的,把工作铺开,使别人看得到我有事做,我的视线停留在它们上面,想想心事,双手假忙,时不时站起来晃晃。到了下班时间,将没有推进多少的工作重新收起来,收的时候还要向周围的同事说点我今天的工作心得,感叹两声。
可今天到我猛然觉醒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我没有使用以前的办公技巧,而是一直埋头苦干。我读了三份简报,做了好些笔记,打了几个沟通电话,又在公司的网络系统里徜徉,追溯一些历史数据。笔啊纸啊,便利贴啊回形针啊,文件夹啊,全摊在桌上,这幅杂乱是自然形成的,而不像我以前上班时要专门精心布置出来。咦,我不爱工作的呀,这是怎么回事!
我压制住惊奇抬头一望,看谁能帮我理解我自己。我们这部门共有十几个人,由于我是装腔老手,不由对他们全体进行仔细的辨识,结论是,要么他们的演技实在太高明骗过了我,要么就是每个人都在真正地认真工作。
这很奇怪,因为照道理说,一个集体里面总是按一定比例暗藏了偷懒的人。
刚才我肯定是被他们感染了,我应该马上清醒过来。“好饿啊,得吃点什么。”我轻声说着站起来,看看时钟,差不多可以吃午饭了,遂独自离开办公室。
我随便吃了块三明治,即便吃完也纵容自己留在快餐店,再买个冰激凌吃。最后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公司时,起码离开了一个钟头,但又像只离开了一秒钟,每间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完全没有移动过的迹象,仍在卖力办公。
我坐回去,目睹两只手自动抬起来分别去摸键盘和鼠标,心里警惕地想,绝不能再干,我已经超量了,再干就不划算了,从现在起玩玩儿吧。
整个下午,我几次阻止自己,但发觉没过一会儿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我打电话,敲击键盘,甚至还草拟了一份方案。天啊,我比上午更努力,我在如此真诚地忙碌,从前建设起来的独树一帜的工作理念去哪里了?我忽然记起同事昨晚的话,“我们公司有一种会让人拼命工作的氛围”,原来是真的。此刻我能感觉到它,“那种氛围”,它指引我干这干那,它把我当成一件傻里傻气的工具,用于为公司服务。
但当然我不会听任它摆布。当晚我稍微用了一些毅力从工作中抽身,下班回家了。
二
此后每天到了钟点, 我都要集中精神默念几声“ 我要下班”“真的要下班了”,同时双手使劲一推办公桌,利用反作用力让椅子滑离办公桌,人随后从椅子里站起来。走时我不再整理桌面,我怕整理中多看一行字,又会忍不住接着干下去。
一天,我从公司一条走廊上走过去,旁边的会议室里刚好结束了会议,门开了,一群人走出来,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奇差无比,却又神采奕奕,仿佛死人被叫醒劳动,而且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很认真。这群人一边沿走廊走着,一边还在做激昂的讨论。他们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有个人却和我保持一样的步速,并且搭起了话——原来是一起乘过电车的客户部同事。
“你好吗?”他亲切地问,“适应得不错吧?”
我觉得所有人中,也许只有这个人还算较通人性,懂得关心一点工作以外的事情,就说:“行,挺不错的。”
“比前两天见到你时有干劲了。”他欣慰地看看我。不是前两天,上一次交谈发生在两个多星期前,但我没去纠正他,只说:“对的。”他能记得我已经蛮好了。
我询问他某部门某个人的桌子在哪里,我要把一套文件交还给他补一个签名。客户部同事表示,跟他走就对了。
一路上他不断地企图交流工作,单方面地给出许多建议。“在做a 业务,”他说,“不能等到a全部完成再着手b 业务,那样你的进度会落在后面,要在a 刚进行得有把握时,让b 也介入进来,之后是c、d、e、f、g。” 他难看的手在空中弹动,“这样你上班永远不会单调,而是创作出了一组和弦,有声有色。”我心想,那不要累死!但不由得被他的快乐打动了。有人竟如此喜欢干活,我以前绝对不相信有这种事。
他那群同事没走得太远,还在我们跟前,我们一行人走啊走,转了一些弯,又转到一条走廊上。
公司这块地方我从没来过,心头逐渐爬上了强烈的不对劲。“前面是……”我问。
“ 我们马上要路过老板的……是老板们的办公室。再前面, 你要找的同事就在那里。”客户部同事说。
前方路的尽头,是一个深凹进去的办公室套间,不同于处处透明的其他地方,视线难以向那里探察个究竟,朦朦胧胧只见一个中年秘书,端坐在套间入口处的一张桌子后面。从这里看去,他整个人笼在阴影里,他所守护的更深处的地方就更幽暗了,那里是一个独立房间,里面显然坐着我们的大老板,也就是组成公司名字的两个创始人里排在前面的那一个。在这片空间入口处的白墙上果然钉着他的名字,用的是庄严的金色的字。
这块地方的隔壁,我判断是另一个结构相同的办公室套间,因为墙上钉着另一个名字,也就是组成公司名字的两个人名里的后一个。这个套间在最外面就紧闭大门,它死气沉沉,令人极为不安。
我们没有从老板们的办公室正面经过,还不到那儿以前,就顺着走廊拐了一个弯。前面那群人在那一瞬间停下交谈,一起放缓脚步,身体已经转向,而头颈仍然拧着,向着老板们的办公室方向做了一次深呼吸,那些灰败的侧脸上漾起幸福满足的神情。
他们吸的东西,无疑就是“那种氛围”了。现在我明白了,公司让人拼命工作的那种氛围的源头在哪里——就在这里。
氛围像从关起门来的那间办公室里汩汩涌出来,直到填满整间公司,让每个人都受到感染。
每当同事们经过这里——我感觉今天他们就是特意绕了远路来这里,类似圣徒专门来朝圣——因为这里的氛围显然比哪里都浓烈,吸了以后可以更陶醉地去工作。
此时,甚至连我也有点把持不住身体里涌动起来的工作激情。
“他多么可惜。”走出了一段距离,客户部同事说。
“谁啊?”我问。
“那间空关着的房间,我想你知道,属于我们的前老板。他生前和老板一起创业,两个人把公司做大、做强,他们从很年轻时就认识,曾是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合伙人、最佳拍档,不幸英年早逝。”他叹了一口气,“现在,公司仍然保留他的名字,为他留一间办公室做纪念。前老板,他有那种精神,在持续鼓舞我们,他仍然是公司的一部分,没他就没我们。”
我正要再好好问问,他突然说:“啊,我们到了。看到那張桌子了吗?就是你要找的同事。很高兴见到你,下回聊。”
三
我在清醒和瞌睡之间来回摆荡。像在做一个单摆实验,我是颗晃动的球,被一根绳子吊着,摆来摆去。摆到这儿时,听见会议上有人在发言,但刚听到一句话,我又摆开了,睡眠再一次夺走了我。
“你晚上没有睡?”有人在耳边低语,我用酸涩的眼睛看着他,几秒钟后认出来,是上一家公司的旧同事。
“新工作很累吗?”他的神情在嘲笑我,“你看起来累得快死了。”
我失笑,继续瘫坐在那儿。
“你变了很多,胖了,还掉头发,老了好几岁。”
“我现在工作很忙。”我说。
这一说,他也失笑了。在上一家公司,我和他同是摸鱼大王,虽然身边还有其他懒汉同事,可唯有我们两人的能力能够比肩,可以说暗暗创下了双雄并立的局面。我们怠工的方法与风格不一样,都自认水平更高,因此较量的意味,在当时非常浓厚。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见的内容:疑惑、怜悯,以及深切的担忧。我知道自己很糟,连日来没怎么睡觉,脸色坏;此外,一天只吃一两顿,每餐都吞得很快以便马上能够回到工作中,于是身体也变难看了,四肢松软,肚腩又大。我说:“别这样。”他收起了那副目光,不过他对我真诚的友谊刚才已经由目光中泄露了。
会后,他请我去附近餐厅吃东西,我告诉他,完全是新公司把我搞成这样的。
“ 你再说一下新公司叫什么。”
听完我的回答,他皱起眉头,“好了,你进了红舞鞋公司。”
“什么鞋?”我不理解。
“这是一个比喻。安徒生你知道吗?他写了一个童话,叫《红舞鞋》。”接着,他开始讲那个倒霉小姑娘卡伦的故事,她穿上了一双红舞鞋,红舞鞋惩罚她以前犯的错,长到了脚上,脱不下来了,她只能一直跳舞,跳到发白和发冷,跳到身体干缩为一架骸骨。“这种你一进去,莫名其妙地一直加班加点,人也被榨干的公司,我们就叫它红舞鞋公司。”
“你怎么知道这间公司是红舞鞋公司?”
“天啊,因为有许多传言啊。像我这种人心里都会写一张清单,列出所有听说有问题的公司,具体什么问题不一定,但它们都有一种魔力,会把正常人变成工作狂。这种公司不能去,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以前不是个烂员工吗!”
我平静了一会儿,说:“可能因为我是一个糊涂的烂员工,而你是一个精致的烂员工。”我心里终于觉得,争了那么多年得出了结果,他是赢家。
他听了恭维没有高兴,反而显出痛苦,是眼见志同道合者死去只剩自己在世界上落单的那一种。
四
想着卡伦的命运,我共计打印过两次辞职信。第一次辞职信混进一堆文件里自己消失了。第二次,在电脑上确认已打印,跑到打印机边上却拿不到打印件,反复数次后,整台打印机居然不翼而飞。行政说它坏了,运走修理了。我心头一阵轻松,感觉与命运意思意思地搏斗过,从此受它欺凌也说得过去了。因为此时我已经离不开公司了。
有几次我几乎累垮了,接近天亮时分到家后心想,这不正常,干脆今天不要去上班了吧,我该去健身,该去见朋友,去看电影,最好是马上飞到地球另一边旅行,和公司离得越远越好。但是,过了几个钟头,我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继续工作啊工作。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听见相隔不远的客户部有动静,就走过去看。那是一间规模比我们部门大的办公室,全体人员现在都站起来了,这些面色可怕的人,朝向一个地方热烈鼓掌,被人们圈起来鼓掌的人正是我那位客户部朋友,原来他刚签好一笔超级大单,他骄傲又害羞地答谢大家。
掌声渐渐停顿,一股浓厚的气氛于此时逼近,大家不约而同地贪婪地做起了深呼吸。我们侧转身,让出一条通道。一行人正从走廊远端朝这里走过来,初始以为是两个人,再一看,我认为是三个!
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位阴沉的中年秘书。我们的老板,我虽然第一次见到,但毫无疑问跟在中年秘书后面的人就是他,他以一种绝对的威严和气势走在走廊上。然而老板本身是一个病人,一个血肉被榨干、徒留精神的老人,他瘦得仅是骨架上覆着一层皮与毛发而已。
哗哗哗,我们情不自禁又开始鼓掌。在不息的掌声中,或许凭借常年偷懒成性而养成的最后一丝清醒神志,我看到了我们死去的老板,他以某种似人非人的形态在场,依靠在他昔日的好友、活着的老板身边。他驱使伙伴走过来握住优秀员工的手,控制中年秘书站在旁边督场,也控制着我们全部的人,叫我们鼓掌激动。
这人在去世后,永不消散的工作热忱使他留下来,做众人的主宰者。我们如今都是工作狂,是为他舞蹈的卡伦女孩。
(摘自《小行星掉在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