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又来

张炜

很早以前，海邊上常有一些孤寂的独居老人，这些人一般都是以海为生的人，上了年纪不能出海了，就专门留下来看守渔铺。

有个老人，年轻时打鱼，上了年纪不顾家里人劝阻，偏要留在海上守渔铺。当年的林子密野物多，半夜里只要海边没有打鱼人亮起的火把，就会听到沿海传出的鬼哭狼嚎声。那其实不过是野狸之类追逐打闹，再加上林木呼鸣的声音，是天籁的一种。这些恐怖的情景在看守渔铺的老人那儿简直不值一提。只有冬夜，这种情形才为之一变：大雪大霜一降，仿佛能杀百躁，所有的声音都突然消失了。这样的安静一年里只有四分之一多一点，所以异常珍贵。老人喜爱下棋，冬天里没有对手，就一个人在棋盘上摆弄子儿。

有一年秋末，几个年轻人在河口附近逮住了一只龟。这只龟中等大小，因为受了伤，前肢左上方有一道深深的割痕，所以没有及时逃脱。就在他们要烹杀这只龟时，老人赶到了。老人从铺子里取出了一大笔积蓄，将受伤的龟买下来，然后用大背篓把龟背回去。一连多少天老人都照料它的饮食，还取了自制的草药给它疗伤。一个星期之后，这只龟完全康复了。它离开时，朝老人深深地磕了几个头。

从那年冬天开始，无论是多么大的风雪，总会有一个黑衣老人赶来与他下棋。这个黑衣老人看样子有七十多岁，长了一口细小坚硬的牙齿，能咬碎核桃壳。他们闲了就扯一些海上事情，守渔铺的老人常常被对方异常丰富的海洋知识、五花八门的水上见闻所吸引。黑衣老人对自己的来路遮遮掩掩，他也就不再打听。有一天黑衣老人打起了瞌睡，不小心露出了左边肩膀，让他一眼看到了一处不小的伤疤。他马上想起了那只老龟。

一连七八年，那个黑衣老人都来和守铺的人一起过冬。这一年老人的身体出了点毛病，从春天开始就剧烈咳喘，有人就通知了他的家里人。家里人要把老人接回村子，可是老人一定要坚持过了冬再说。

这一年冬天的雪太大了。也许就是因为大雪的阻隔，那个黑衣老人第一次失约了，没有按时出现在渔铺里。老人病得不行了，他的老伴只好陪在这儿，为他端水端药。老人常常让老伴为他去门口张望一下有没有一个黑衣老头正往这边走。就这样整个冬天过去了，老人再也挺不下去了。刚刚开春，老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这一天老伴正哭着，一个黑衣老人一边大咳一边推开了铺门，然后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声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我这个冬天害了一场大病，没能来陪他下棋啊。

（彼岸花开摘自《听来的故事》，中华书局，刘玉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