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顽石的柔软
2021-12-19王悦微
王悦微
一
每个老师的教学生涯中,都会有那么几个难以忘怀的学生,或是因为异常聪颖,或是因为异常顽皮。而大可让我一直记得,是因为他的异常顽劣。是的,“顽皮”一词,已经无法形容他。
刚接手这个班时,前任语文老师就告诉我,大可对学校、对老师都非常抵触。我却信心满满,心想:凭我十几年的教书经验,难道还制伏不了一个小学生?
初次见面,大可并不多话,甚至笑得很腼腆,帮我做事也是二话不说。我寻思着,这不挺好嘛,除了上课不爱听讲不爱举手,也没啥大不了的问题呀。等到他一交作业上来,我就知道前任老师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大可的作业,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啊!
首先,做不完。你布置十道题,他只做三四道。你今天找他补了,他下次还漏。
其次,书写问题。字写得非常潦草,已经到无法辨认的地步。
最后,自尊心非常强。有个性、有主意、讲义气,同时由于学习基础薄弱,自制力也不够,在学习上有自暴自弃的心态。
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谈话鼓励,联系家长,根据表现给他减免作业,却都收效寥寥。
我在影视、小说里,看过很多小孩的改造案例,小孩不听话怎么办?关爱他呗。你把他感动了,从此便浪子回头。道理是对的,但问题是,情感上的认可不是靠一两次的感动就能达到的;小孩虽然认可老师了,但坏习惯的惯性太大,之前的基础又太差,这些都会影响后面的执行力。
在我接手大可的那个学期,他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学习了,中间落下了太多功课。我便对他进行了作业减免,把重点落实在基础知识上。尽管如此,每次的默写他还是不及格。
上课的时候,我有意把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留给他来回答,想以此鼓励他。可他站起来,时常沉默以对,等着我让他坐下。
小孩在初期进行尝试以后,如果没有得到成功的喜悦,是很容易灰心放弃的。我注意到,他连做操都是懒懒散散的,大概对自己灰心以后,懒散就是一种愤怒的对抗吧。
为了让他勤快起来,也为了督促班里其他同样懒散的学生勤快起来,我成立了一支班级长跑队。只有孩子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思维才能活跃起来,这是我的初衷。可是对大可来说,跑步真是件辛苦的事,他经常走走停停。只有冲他大喊的时候,他才会勉强加快速度跑起来。
二
大可有一个严厉的父亲。我刚到这个班的时候,有一天留大可放学后补作业,他父亲在校门口等不及,就来教室找他。我跟他说明情况后,父亲大怒,挥手就打过去。大可一把抓住父亲的手,不让拳头落下来,很想还手的样子。他的眼睛狠狠地瞪回去,满是怒气。
一个孩子的父亲,在教室里当着老师的面要打人,我看呆了。一个10 岁的孩子,敢和父亲对打,我也看呆了。
自此,我便知道,大可一定有很多的不开心、不快乐。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如此珍视他在班级里的那几个好兄弟。这几个好兄弟,无一例外都是学习让人头疼,干起坏事来有商有量,平日里形影不离。当世界抛弃他们的时候,他们更要彼此靠近,相互温暖。
擒贼先擒王。我先给他们的头儿写了信,谈了心,成功笼络了他们的核心人物,然后请头儿去帮我做这些小兄弟的思想工作。比如,上课不要跟老师捣乱啦,下课不要到处乱跑啦,中午要记得写作业,等等。小兄弟们逐渐走上了正轨,对大可也会是个促进吧,我这样想。
有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的,大可突然发奋起来,虽然作业本上的字还是歪歪扭扭,但看得出他是尽了力。默写本上,也破天荒出现了及格。我大喜过望,时常在班里表扬他。他在座位上矜持地笑着,蛮高兴的样子。
但考试还是不行, 总是在三四十分附近徘徊。那一次考试,他跌破30 分。
放学后,我叫他留下来。我带他走到操场,放学后的校园里安安静静,只有一抹夕阳,操场上笼罩着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本想跟他说很多话,比如好好努力啦之类,但那一刻,也许是这夕阳太好,太触动我,我突然感觉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正确,却又那么苍白。我对大可说:“老师抱抱你吧!”
大可低着头,很快地和我抱了一下,就躲开了。我拍了拍他的背,说:“要有信心,会好起来的!爸爸最近还打你吗?家里还好吗?”他摇摇头,转身走了,来不及让我说更多。
也许男孩子就是这样,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和脆弱,所以用冷漠和不在意来保护自己。
三
很快到了六年级。临近毕业,是学习最紧张,也是作业最多的时候。
大可不紧张,他不写作业,也不听课,考试永远不及格。他上课经常睡觉,彻底把自己放逐了。我也渐渐妥协了。努力了两年也没见成效,我还有四十多个孩子要管。何况,他爸爸跟我说:“王老师,你读书比我好,那又怎样呢?我混得也不比你差。读书差,不代表以后没前途。”也是,人各有命。
那天下午,上课铃声响过很久以后,大可的座位上还是没有人影。去哪儿了呢?我很着急。
安顿好学生后,我打算出门去找他。刚出教室门,就看到大可拿着一瓶水,摇摇晃晃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我问他:“干吗去了?怎么上课了也不来?”他把手里的水瓶一晃,满不在乎地说:“灌水去了呀!”
“上课铃声都响过10 分钟了,你迟到了还这么振振有词吗?”
我生气了。他斜了我一眼,继续摇摇晃晃、满不在乎地走进教室,一屁股坐在自己座位的桌上,摇动起来。他的座位就在墙边,桌子撞在墙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我走过去,对他说:“下来!”
他不理会我。我一把把他拽了下来。他大怒,狠狠地把水瓶砸在桌上。我也怒极,对他大吼了一番。要不是碍于老师的身份,真想揍他一顿。
打那以后,我很少理大可。
太生气了,我觉得这孩子就是块顽石,一块不懂感情的顽石。
毕业考快到来了。我对学生们说,我们相互写封信,留个纪念。我没指望大可会给我写信,我想,他一定讨厌透了我,早就想离开了。
学生们把信交了上来。我一封封地看着,突然发现了一封打印出来的信。信里是这么写的:敬爱的王老师:您好!
由于我的字不好,还是使用了打印体。
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对您说什么,我想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我惹您发了多少次火,您一次次原谅我,每一次都希望我能变好,但是我每次都让您失望。
这三年里,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有没有一百次?没有吧?有这么多吗?
我还有十三天就要毕业了。
十三天,我们只有十三天。十三天后,我们就要分开了。分离,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我一天一天地离您越来越远,直到六月十六日,我就和您真的分离了。这一分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呃,氣氛好像有点沉重。聊点开心的——好像也没有了,那就结束吧!最后,我再说一句:对不起,王老师。
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摘自《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