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津窑黑地白花洗略论
2021-12-18刘俊
刘俊
(作者单位: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河津窑是宋金时期山西南部地区重要的烧瓷窑场。窑址位于河津市北约10公里的吕梁山南麓,主要包括北午芹、古垛、固镇和老窑头四处。2016年3~9月,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河津市文物局对固镇窑址进行抢救性发掘,并被评选为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发现。2019年《考古》杂志第3期刊发《山西河津市固镇瓷窑址金代四号作坊发掘简报》(下文简称《简报》),为河津窑研究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
宋金时,固镇窑是河津地区的核心窑场,产量巨大,而且烧制出了以白釉剔地填黑彩为代表的高端瓷器制品。“固镇瓷窑址位于河津市樊村镇固镇村,北依吕梁山,西眺黄河,南迎汾水,距禹门渡口约9公里,遮马峪村西、北部蜿蜒而过。遮马峪为季节性河流,源自吕梁山,向西汇入黄河,窑址主要分布在固镇村西、遮马峪东岸台地上。窑址紧邻乡宁煤田,其北的青石峪沿线发现有富集的瓷土矿,为瓷窑的生产提供了充足的燃料和原料……出土完整及可复原瓷器数千件,瓷片、窑具标本达6吨之多。” 出土瓷器以粗白瓷为大宗,次为黑釉、酱釉瓷,还有极少量细白瓷、素烧器和三彩釉陶。
在《简报》中发表众多出土标本中,有一件编号为4①:35的黑地白花洗(图1),引人注目。“底心残缺。黄白胎,质略粗,胎体厚重。直口,方唇,唇面平齐,内壁弧曲,外壁斜直,厚圈足。内施满釉,外壁施釉至足部。釉面光亮,有细碎开片。先于胎体内、外壁涂抹不均匀的黑彩,再于其上蘸白色化妆土绘花草叶纹,最后施一层透明釉。唇面饰梅花纹样,外壁饰草叶纹。口径16、圈足径17.5、高7.6厘米。” 河津的大批量制品是白釉碗、盆等日用瓷,高端制品为以白釉剔地填黑彩、珍珠地划花、三彩等技法装饰的瓷枕,所以这件洗无论从器型还是从装饰上来说,都是本次窑址考古发掘出土标本中独一无二的。这种被称为“洗”的制品不仅在河津窑罕见,从目前已经发表的器物资料来看,其他窑口也不多见,且定名不一。现有的定名主要有三种:笔洗、供器、研磨器。
《中国古瓷窑大系·中国当阳峪窑》发表两件定名为“供器”的制品与河津窑黑底白花洗型制相同。除此之外,《中国古瓷窑大系·中国耀州窑》发表一件“供器”,“八面有坛形镂孔壸门,外刻边线。在镂空壸门外以四方框相隔。镂空壸门内塑八尊佛教造像。”该件器物与当阳峪窑两件“供器”最大的区别,在于装饰了“佛像”,说明其用途与宗教有关。中国古代最为流行和常见的供器组合是“三供”和“五供”,即香炉、烛台和花觚的不同数量组合。这三种供器广泛用于佛教、道教和宗族祭祀等宗教场合,而当阳峪窑和耀州窑的“供器”并未出现在已发表的图像、文献资料中,器物本身无“自铭”,现存建筑文物中也未见到,所以定名为“供器”并不准确,或者说尚无法证明其就是“供器”。
关于研磨器说,从其功能角度来说,也不准确。在《当阳峪研究综述》一文中,这一类器物被称作研磨器 。中国古代的瓷质研磨器内底均为涩胎,并且密布刻划线条,以增大摩擦力,满足研磨的功能需求。如:1984年安徽省六安县椿树乡唐乾符三年(876年)卢公夫人墓出土素胎雷钵、1984年河南省郾城县小赵村窖藏出土元白釉黑彩研磨盘。故定名“研磨器”也不正确。
此外,深圳文物考古鉴定所的任志录先生,提供了一条资料,山东聊城宋金遗址出土一件小型素烧器,器型与“洗”类似,器内塑6枚色子,说明此种器物有可能用作色碗。(图2)
图2
《简报》中定名为“洗”,依据何在?证明该件“洗”是“笔洗”,是本文着力解决的问题,另外还将对“黑地白花”的装饰风格进行探讨。
一、定名
“定名,解决的是‘物的问题’,即作为物,它的名称与用途。”要解决《简报》中洗的定名问题,需要进行严谨的考证。首先运用多重证据法,利用器物、文献和图像资料进行互证,梳理洗的器物发展史;然后经过比对,找到《简报》中的“洗”在器物谱系中的位置,从而证明该件器物是笔洗,为其定名。
笔洗的材质多种多样,主要有金属、陶、瓷等,本文所用的实物资料以瓷制品为主,兼有少量其他材质的器物。在年代的限定方面,以辽、宋、金为主,即公元916~1368年。由于一种制品的发展历史,往往是超越朝代界限的,所以本文所使用的文献、图像和器物资料,将适当扩展到唐和元。
夏商周时期,清洁不仅关乎个人卫生,更是重要的仪轨步骤。《周礼·春官·郁人》载:“沃盥者,谓行礼时必澡手,使人奉匜盛水以浇沃之,而下以槃承其弃水也。” “盥谓用匜沃盥洗手也;盘谓承盥洗者弃水之器也,故谓之盥盘。”洗的功能是盛放废水,来源于盘匜组合中的盘。目前的已发表的资料中尚未出现自铭为“洗”的器物,宋代金石学家最早以“洗”命名器物,并给予“洗”明确的定义。北宋聂崇义在《新定三礼图》中记述,“洗,承盥洗者之弃水之器也。贾疏云,谓盥手洗爵之时恐水积地,以洗承盥水而弃之也。”吕大临在《考古图》中,延续《旧礼图》的说法,将“弃水之器”称为洗。《重修宣和博古图》言:“洗,盥手之器,于此以奉祭祀,交神人,非苟然者。”
宋代有“洗”,却无“笔洗”,在现有的文献和图像资料中,并没有一种专门的器物被称作“笔洗”。《文房四普》记载:“张芝临池书,水尽墨。” 《砚赋》记载:“笔运翰染,浮津辉墨。学时方俟于冻开,洗处常闻于水墨。”说明文人书写过后,常在池中浣笔。苏东坡在其《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云:“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风霜侵发齿。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说明可以盛水之器即可用作浣笔,东坡先生就把罍用作笔洗。南宋和明初几种版本的《碎金·家生篇》“士具”一项,所列诸器有砚篮、笔墨、书筒、砚匣、笈笥、书架、笔架、糊筒、滴水、裁刀、书剪、书攀、牓子匣、镇纸、压尺、界方……,而未见笔洗。
“笔洗”作为器物名称,最早出现在明代文人谱录著作中,如明代屠隆的《考槃余事》、高濂的《遵生八笺》、文震亨的《长物志》等。《考槃馀事》中有关于笔洗功能的论述,“妙笔书后,即入笔洗中涤去滞墨,则毫不坚不脱,可耐久用。”该书还列举、品评了诸多笔洗:“玉者,有钵盂洗、长方洗、玉环洗,或素或花,工巧拟古。铜者,有古鏒金小洗,有青绿小盂,有小釜、小卮、匜,此五物原非笔洗,今用作洗,最佳。陶者,有官、哥元洗、葵花洗、磬口元肚洗、四卷荷叶洗、卷口蔗段洗、绦环洗、长方洗,但以粉青纹片郎者为贵。有龙泉双鱼洗、菊花瓣洗、钵盂洗、百折洗;有定窑三箍元桶洗、梅花洗、绦环洗、方池洗、柳斗元洗、元口仪棱洗,旁边作笔添者;有宣窑鱼藻洗、葵瓣洗、磬口洗、鼓样青剔白螭洗。近日新作甚多,制亦客观,似未入格。”
这段记述,反映出了相当多与笔洗定名相关的信息:
1.明人定义的“笔洗”,其功能是盛水浣笔,浣笔之后即为废水,所以“笔洗”和宋人定义的“洗”的基本功能是一致的,即盛放弃水。
2.作为文房用具的笔洗,多为“工巧拟古”的小型器皿,在满足浣笔功能的基础上,还适合置于文人案头,以供赏玩。除了洗型器之外,许多适合用作笔洗的器型也列入其中,如钵盂、盂、釜、卮、匜等。
3.笔洗以瓷器最为常见和常用。明人已有了收藏文物的意识,许多名窑瓷器,如官、哥、定、龙泉、宣德朝景德镇等窑的瓷器,烧制之初的功能并非笔洗,因为器型合适,而被明代文人用作笔洗。
4.瓷洗的器型多种多样,主要有圆形、钵盂、长方、花口,以及各式象生器,如柳斗、箍桶、蔗段、梅花、荷叶等,意匠天然。无论何种器型,均为敞口且有一定深度的矮小型器皿,以满足浣笔和赏玩的双重功能需求。
作为文房用具的笔洗,在明代以前不见于文献。在大量描绘文人生活的画作中,书案之上常见的文房用品有笔、砚、纸、书卷、水盂等,而无笔洗。在已发表的墓葬壁画资料中,仅有河南尉氏县元墓壁画《进仓图》 中,有一件器物与笔洗器型相似。在此壁画中,一官员坐在条案前,执笔记账,一童子捧钵盂形器物侍立身后。从壁画反映的内容来看,童子手捧之物应为笔洗。
文献和图像资料缺乏,不足以判定《简报》中的洗即为笔洗,还需从出土的实物资料中找寻证据。虽然有明确纪年、有“自铭”的笔洗尚未出现,但是仍有数件目前已判定为笔洗的器物出土,可以与《简报》中的洗进行比对。1972 年在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解放营子出土了一件砚-洗组合的辽代三彩器,此件器物砚台和笔洗对扣成盒状。1959 年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榆树林出土的辽三彩浮雕驯狮纹八角形洗、1960 年河南洛阳机瓦厂出土白釉八角响铃洗。上述器物其形制和砚台相似,因此可称为“砚型笔洗”。
经过对比不难发现,《简报》中的洗器型与上述洗型制相似,其器型完全能够满足作为笔洗的功能需求,且年代相近,所以定名为“笔洗”,当属无误。另外,《三才图会》记一件唐代八棱澄泥砚 ,与上述三件八角洗型制相同。刘贯道的《消夏图》中描绘的砚台与上述两件辽代笔洗以及《简报》中的洗,外形如出一辙,也可作为上述器物为砚型笔洗的佐证。
二、黑地白花
黑地白花,是一种器物装饰风格,底色为黑色或深色,花纹为白色或浅色,深浅对比明显,交相辉映。这种装饰风格,不仅见于瓷器,还见于漆木器、金银器等其他中国古代高档制品。《简报》中的笔洗是高档文房用品,不仅数量极少,而且装饰风格特殊,呈现黑地白花效果。“先于胎体内、外壁涂抹不均匀的黑彩,再于其上蘸白色化妆土绘花草叶纹,最后施一层透明釉。唇面饰梅花纹样,外壁饰草叶纹。”河津窑瓷器装饰以白地黑画花为主,呈现白地黑花的装饰效果。部分高端制品为白釉剔地填黑彩,呈现黑地白花的装饰效果,最为著名的是白釉剔地填黑彩八角枕,如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剔花填黑牡丹纹八角枕。而这件笔洗的装饰采用黑地白画花技法,先胎体涂抹黑彩作为底色,再以白色化妆土画花,最后罩透明釉。
就瓷器制品来看,能呈现黑地白花装饰效果的技法包括:黑釉剔地填白彩、黑釉漏花、白釉剔花、白釉剔地填黑彩、黑釉划花、黑彩划花、黑地留白画花、黑地白画花、黑釉白画花等。另外,《简报》中笔洗装饰纹样的骨式类型也不同寻常。笔洗的纹样是河津窑常用的水草纹 ,绘画细腻生动,草叶漫卷,仿佛随波飘动,活灵活现。河津窑常用的水草纹骨式为单独纹样,即折枝水草纹,这也是绝大多数金代瓷器装饰采用的骨式类型,而这件笔洗却采用了北宋中后期常见的缠枝构图,与众不同。
三、结语
河津窑是宋金时期山西南部地区重要的烧瓷窑场。宋金时作为核心窑场的固镇,生产大批量白釉碗、盆等日用瓷,少量高端制品则是以白釉剔地填黑彩、珍珠地划花、三彩等技法装饰的瓷枕。《简报》中的黑地白花洗,无论从器型还是从装饰上来说,都是本次窑址考古发掘出土标本中独一无二的。通过对文献、图像和出土器物资料比对,论证了该洗是一种砚型笔洗,是本次发表的河津窑出土标本资料中,唯一的一件文房用具,属于河津窑高端制品序列。
除了制品类型特殊之外,这件笔洗装饰风格技法也与众不同。先在胎体涂抹黑彩作为底色,再以白色化妆土画花,最后罩透明釉,呈现黑地白花的装饰效果。这是当时高档手工制品特有的装饰效果。除了特殊性之外,这件笔洗的装饰还体现了宋金时期装饰意匠的一个共性,即器物装饰要用与器物功用相同或相关的意象作为纹样。
河津窑的发现和发掘,为中国古陶瓷研究打开了新的宝藏,资料纷呈、谜题待解。河津窑不仅有丰富的制品类型,优美的装饰纹样,还有器物表象之下的高超工艺技法。无论是生活用瓷还是高端制品,都是当时历史、经济、文化的珍贵证物,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