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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考林·斯佩丁

2021-12-17任继周

草业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研究所草地科学

任继周

(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生态系统国家重点实验室,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甘肃兰州730020)

我知道考林·斯佩丁(Colin Spedding,1925-2012)(图1)是在1978 年。二战以后,美国和苏联为首,将世界分为两大阵营,两者互相对垒,长期封闭。中国执行一边倒的政策,对西方科学动态几乎全然隔绝,更谈不上科学交流。直到1978 年全国科学大会以后,国家执行改革开放的政策。我可以在内部书店读到国外出版的书刊,并承担主编草原、牧草学科外刊文摘的任务。因此,我每周都须浏览有关草原、牧草的外文专业读物。这时我才知道考林·斯佩丁所著《草地生态系统》和《农业生态系统》的信息。

图1 考林·斯佩丁

我从中国科学院西北分院图书馆借到考林·斯佩丁所著《农业生态系统》(Agriculture Ecosystems),发现他的观点与我基本吻合,而且这本书提供了许多全球性的资料,这在当时是很难得到的。我立即组织人力翻译出版,并以此为蓝本,结合自己多年的体会,于1980 年在甘肃农业大学开始讲授《草地农业生态系统》。此后又辗转请人从伦敦买到《草地生态系统》(Grassland Ecosystems)。从此我很想见到这两本书的作者本人。

1985 年,我们获得农业部批准,由甘肃草原生态研究所在兰州举办“国际草地生态讲习班”,主要目的就是邀请考林·斯佩丁前来讲学。他的英文名字有些少见:Colin Raymond William Spedding(C.R.W. Spedding),人们习惯简化为考林·斯佩丁(Colin Spedding)。另外邀请了8 位国外专家在讲习班做专题报告。讲习班于1985 年7 月25 日开学,至8 月20 日结束,历时近一个月。

当时我们的草原生态研究所正在初创阶段,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也处于农业转型期,请来这样一位见多识广,能说会干的一流农业生态系统学者,恰逢其时。那时我们研究所的办公楼正在施工,没有大型集会场所,就在临近的八一宾馆租了一间大厅作为教室。考林·斯佩丁不负所望,他不但愉快地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参加讲习班开学仪式,还采纳了我们有些过分的请求,罕见的以系统讲授的方式讲课一周,阐发农业生态系统的理论。每天上下午各授课两个小时,包括约20 分钟的答疑和讨论。这是我们丰收的一周。

在这一周的教学活动和日常接触中,考林·斯佩丁教授展示了典型的英国科学家的绅士风度。我见过不少外国专家,像他这样典雅而又平易,严谨而又宽松,在普通交往中透着幽默情趣的人,少而又少,或可堪称唯一。

他在课堂上讲述学术问题,好像在展开一个理论长卷。他一口标准的牛津语音,字句清晰,层次分明,衔接紧密,用词准确、鲜明而又简练易懂。尤其他舒缓的声调,抑扬流畅,饱含韵律感的语言,送来的不仅是逻辑严密的知识板块,还有心理的按摩。即使我这个没有在西方长期工作和生活过的人,听来也声声入耳,好像在听我的母语那样顺畅,感受了真正的思想交融。我为了打破多年的思想封闭,多享受一些交流的愉悦,在课余时间的闲谈、聚餐或短途参观旅行时,总是找些话题,谈生态系统科学,也谈生活琐事。好在每一个话题,我开个头,他就不紧不慢地,以他独有的牛津韵律,讲出丰富而有色彩的故事。我体会了这位以“机智迷人的演说家而闻名”的英伦教授果然名不虚传。也许我们的友谊就这样,通过频繁的谈话,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彼此的心底深处,建立了超乎常态的友谊。一方面,他具备了丰富的知识积存和绝佳的传播技巧。另一方面,我作为他真诚的科学同道,也有一些陈年体会作为谈资。何况凡是老练成功的演说家,必然善于观察他的谈话对象。我习于倾听,少量反馈的“声纳”习惯,可能引起他的关注,激发了他的谈兴,助长了我们友谊的发展。

自从2012 年考林·斯佩丁谢世噩耗传来,我就想写一篇纪念他的文章。因为他突出的个人特色和优点,值得我个人、我们的中国同道学习和参考。我对他的怀念之情萦绕心头多年不去。直到40 年后的今天,我主编的《中国农业伦理学导论》告一段落,才动笔完成我的夙愿,在电脑前把考林·斯佩丁介绍给国内同道。

考林·斯佩丁诞生于英国英格兰一个基督教牧师家庭。二战时服役于英国皇家海军电动鱼雷艇,战后退役。经过一段寻觅和思考,他看中了英国草地研究所。这个研究所位于英国英格兰伯克郡的赫尔利小镇,近邻里丁大学。而里丁大学是当时的英国农业科学研究中心。就在这一个典型英国乡村风光的平缓丘陵坡地上,英国草地研究所建立了一片平房,其中包含办公室、实验室、小型牧场和厩舍。规模不大,但规划周详,设施齐全,与周围农村气氛协调和谐。

这里没有富丽堂皇的大楼,看起来像个农庄,很不显眼。但凭着他的创办人和首任所长威廉姆·戴维斯(William Davies,1899-1986)深厚学养和远见卓识,却成为世界草地科学的中心。他提出土-草-畜三位一体的草地科学理论,引导世界草业科学研究近40 年,成为多位草业科学专家的摇篮。考林·斯佩丁就是从这里进入草地科学,并逐步深入草地农业科学殿堂的。最终,他发展了他的前辈威廉姆·戴维斯提出的“土-草-畜三位一体”理论,将草地生态系统的理论率先问世,进而发展为农业生态系统。

如此说来,无论草地的“三位一体”,还是“草地农业生态系统”,都是源自英国的草地研究所,这个研究所是无可争议的世界草地科学研究思想中心。如今英国的草地研究所已不复存在,威廉姆·戴维斯和考林·斯佩丁也相继作古。我们怀念他们,欣慰地感到这个草业科学泉源仍未枯竭。

考林·斯佩丁来到这个研究所做实验室清洗器皿工。这是个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引发“梦幻”的职业。但奇迹就在这里发生。我们不要忘记,这里正是现代草地科学的泉源。青年考林·斯佩丁敏锐地受到这里科学气氛的启迪,决定从这里迈出走向草地科学的第一步。他利用业余时间取得伦敦大学动物学函授学位,然后以实验员的角色,从1949 年在威廉姆·戴维斯的领导下,从事绵羊放牧生态研究,从而引发他对草地生态系统的浓厚兴趣。以他杰出的勤奋和颖悟,数年内取得突出成绩。由此一发不可收拾,进而开展农业生态系统研究,先后出版了《草地生态系统》和《农业生态系统》两书。生态系统的理论在1937 年已由斯坦利提出,但只在生态科学领域被视为划时代的进展。威廉姆·戴维斯摘取其部分精华,以土-草-畜三位一体的理论移入草地科学而大放异彩。直到20 世纪70 年代,考林·斯佩丁以其广阔的视野和深厚的社会科学素养,进一步将土-草-畜三位一体的理论延展,把生态系统的理论引入农业领域,由此造就了他在世界农业生态系统奠基人的地位。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插入一段题外话。世界文化是多元并发的,与斯坦利同时,苏联的苏卡乔夫提出了内涵相似的“生物社会学”理论,并于20 世纪50 年代带到中国,在中国的西双版纳建立了试验站。后因中苏关系破裂,苏联专家撤离而该站被荒弃。“文革”后,我国杰出植物区系专家吴征镒院士看到这个试验站残存遗址,为我国无端逝去的流年而潸然泪下。实际上我国对生态系统关心的应不只吴征镒一人。

由于考林·斯佩丁在科学研究和科学管理的杰出才干,由一个洗涤工人进入研究员系列,并于1972 年,被任命为英国草地研究所副所长。10 年后,1982 年至1988 年兼任塞伦塞斯特皇家农业学院(Royal Agricultural College)院长。1986-1990 年在里丁大学任农业生态系统教授、农业系主任、农业战略中心主任和副校长。英联邦国家似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声望卓著的专家,在离开实质岗位到退休以前,一般会担任一段生物研究所所长的过渡期。我曾撰文介绍过的霍奇森就是走的同一过程,他也出自英国草地研究所,历任新西兰梅西大学农学系主任、农学院院长,后任自然资源研究所所长直至退休。考林·斯佩丁也循例,担任了一段生物研究所所长,于1994 年在这一岗位上退休,时年69 岁。他安静地宅居里丁附近3 英亩的住宅中直到离世,享年87 岁。

考林·斯佩丁从1982 年来到里丁,这个英国农业科学研究中心,直到去世,30 年来再没有离开过里丁。农业生态系统的科学架构,跨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大系统,为考林·斯佩丁发挥不同学科之间的链接与协调提供了理想的舞台。在这里他如鱼得水,充分发挥广泛的科学情趣,使尽全身招数,广泛开展多方面的学术活动。他1994 年至2000 年任英国科学理事会主席以及多个委员会和组织的主席、副主席,如欧洲绵羊和山羊动物生产研究委员会,国际非洲中心方案委员会人民动物保护协会副主席,伴侣动物福利委员会顾问,苹果和梨研究委员会委员,甚至曾担任国家马术论坛委员等专业和“非”专业职位。在这里我使用了一个带引号的“非”字,因为凡是与农业有关的活动,对于一个农业系统科学家来说,都属自己的专业领域而非域外。

考林·斯佩丁是个敏于思而勇于行的人。他不只挂虚名,而是实干。他牵头制定了英国有机食品标准。于2000 年担任了家禽品质保证计划主席(chairman of the Assured Chicken Production Scheme,即现在的Red Tractor Farm Assurance Poultry Scheme),建立了英国家禽产品安全供应系统,覆盖了约1500 万只家禽。

不能不着重提出,他还做了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从1988 到1998,整整10 年,他担任英国家畜福利协会主席,制定了动物福利“五项自由”原则,即保障农业动物免于饥渴、免于不适、免于疼痛和疾病、免于恐惧和表达正常行为的自由,这已成为动物福利学科的理论基础。

斯佩丁以其文雅的风度,幽默的语言开展广泛的社会交流,获得“诙谐迷人的演说家”的称号。曾发表200 多篇科学论文,撰写或编辑专著19 部。始终围绕着“农业生态系统”科学范畴,重点在有关农业结构和土地利用。由于他在农业科学多方面杰出贡献,于1988 年被授予大英帝国勋章(CBE),1994 年被授予爵士爵位。

对于考林·斯佩丁,我还想突出介绍三点。首先他充分利用了农业生态系统这个学科平台。农业生态系统本身包含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大部分,其固有的科学内涵使人视野广阔。此外,它提供了较多的外延链接界面,可任凭学者根据各自的学术背景和所在环境,发挥特长,做出自己的贡献。他作为农业生态系统的奠基人,在里丁30 年繁忙、广泛的科学社会活动,为我们做出了榜样。笔者本人由草地农业生态系统发展到农业伦理学,也可作为旁证。

其次,考林·斯佩丁本身具有良好的科学家素养。他既富于科学知识,也充满科学的张力。他使我联想到当前新冠肺炎病毒的来势。科学家应有“科学病毒”的势头,把相关科学及时、及地向周围扩散,大力造福于人类。但这离不开个人的人格魅力和语言、文字的表达能力。更难得的是他的踏实的实践能力。这需要毕生的修炼,考林·斯佩丁全做到了。

第三,考林·斯佩丁的科学足迹为我们勾勒了一条西方通向现代农业的道路。他起步于实验室器皿洗涤工,从伦敦大学获得动物科学的学位,直到成为知名专家,担任英国草地研究所副所长,转任塞伦塞斯特皇家农业学院院长,里丁大学农业系主任、副校长。我们前面说到的另一草业科学大家,新西兰的霍奇森,也有大体相同的经历。这清晰表达了现代农业就是草地农业,而动物科学是现代农业不可或缺的基础。反观我国草业科学现状,动物科学力量明显不足,离草业科学的合理结构还有不小的距离。

1985 年,考林·斯佩丁圆满结束了在兰州一周的讲学,我们依依惜别的情景将是我永远的记忆。我送他一枚雕刻精美的中文篆字名章,并把他的名章印在《农业生态系统》中译本的扉页上。作为交换,他送我一本他的原著。8 月20 日,我送他到机场,离兰回国。兰州机场远离市区70 公里。当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足足走了近两个小时。他断续而深情地回顾了绵羊放牧生态研究引他走上农业生态系统的历程,这似乎是他课堂上没有照顾到的一段补课。这个世界闻名的研究所我有幸访问过3 次,与他在兰州相遇时已访问过两次。虽然那时他已转往里丁大学,没有见面,但作为谈话背景,可能多了一些共鸣,缩短了彼此的距离。当随行人员帮他办好行李交运和登机手续时,他似乎从回顾中醒来,与我握手告别。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至少每年交换一次圣诞卡!”我回答了一句重复的话,“至少每年交换一次新年圣诞卡!”

我们两人都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每年寄我一个很有气魄的大型新年圣诞卡,我送他一枚富含中国传统的,中国红为基调的新年圣诞卡。1990 年他从农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兼里丁大学副校长职位上退休以后,就改为一个很小的朴素的新年圣诞卡。我最后一次收到的新年圣诞卡是他2012 年11 月27 日签名发出的。过了不久,侯扶江教授在访英期间,得知他已于2012 年12 月17 日去世。算来直到他生命结束的前20 天还在惦记着我这个远方的友人,郑重地送来他签名的新年圣诞卡。

着实令人怀念,这个优雅、诚信而又亲切的英国好友考林·斯佩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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