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与植物学的一场对话
2021-12-16林颐
林颐
加拿大学者安·希黛儿致力于女性与性别史研究,关注女性与自然、科学和知识的关系。四川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了她的代表作《花神的女儿》,这是该书的首次中译版。
该书由北大学者刘华杰作序。刘华杰说,英文版于1996年首次面世,在20世纪末对他个人打开博物学文化的思路起到了关键作用。此言非虚。笔者案头有刘华杰若干部著作,在包罗万象的《西方博物学文化》一书里,第14章专门讲述“女性的博物学参与”,正是以安·希黛儿和《花神的女儿》作为切入点展开论述的。
希黛儿用《花神的女儿》命名作品,探讨“英国植物学文化中的科学与性别(1760-1860)”,寓意非常贴切。这部作品呈现数十位活跃在植物学领域的女性的事迹。她们参与各种与植物学相关的活动,如阅读植物学书,参加植物学讲座,与博物学家们通信,采集本地的蕨类、苔藓和海洋植物,绘制植物画,建立标本馆以供进一步学习,用显微镜观察植物等等。希黛儿希望人们重新关注这些被遗忘的女性以及她们的故事。
作为博物学倡导者,刘华杰的注意力集中于博物学的相关历史,但是,他忽视了该书另一方面的,也可以说,更深层的主题。作品的立意并不是向大众讲述一些女性与花的趣闻,也不只是强调女性做了多大贡献,希黛儿在序幕里就强调了:“本书的特色在于研究女性实际参与过的科学和文学活动,重点是把植物学当作精心筛选过并符合社会规范的女性活动之一。”也就是说,怎样精心筛选并符合社会规范,以及其中内涵的性别特征,才是重点。
女性与花,仿佛天然就有联系,花神的美丽形象也寓意了植物学是美丽的,可以成为女性的优雅追求。在历史的很长时段,女性必须安居于室,对于无法自由外出的女性来讲,比起劳碌枯燥的家务活,打理花园显然要有趣得多,而且这是被社会赞许的生活方式。
在18世纪60年代到19世纪20年代,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植物学文化活动。植物学被看作一门适合女性的科学,在当时主流的性别意识形态下备受推崇。人们认为,植物学与传统观念里女性的天性和“本职”角色是一致的,符合作家和文化仲裁者们对女性和家庭意识的性别化假设,成为塑造女性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植物学可以让她们成为更好的妻子和母亲。以崛起中的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来评定,这是培养女性气质的重要手段。
那个时期母亲身份的社会建构之一,就是把母亲提升到教育者的崇高地位。小说家夏洛特·史密斯在《乡间漫步》里塑造的伍德菲尔德夫人,就是通过谈话向侄女输送教育的理念,将植物学热情用到母亲职责和性别意识形态的教育中。萨拉·霍尔在作品《诗歌:植物学爱好的乐趣与益处》里,肯定了女性探究植物的道德和宗教意义,同样强调母亲和家庭职责。
对于当时众多女作家来说,母性和家庭意识议题是她们在社会、智识和经济上的资源。在18、19世纪的植物学文化中,家里的女儿利用艺术才能为家族事业贡献力量,成为女性“隐形劳动”的一部分。在18世纪的英国,女性写作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但是,女作家们大多只能写与自己性别相宜的作品,轻言细语、娓娓道来,书札风格的植物学通信就成了她们的最佳选择。希黛儿说,亲切的科普写作有一个主要特点就是在家里学习,家庭氛围意味着亲切熟悉,这一写作模式也展示了理想化的家庭生活。
即便是博物学写作这一较为宽容、受到鼓励的领域,女性的写作仍有很多顾忌。这一时期博物学的兴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林奈分类学系统的传播。林奈学说的根本特点是依据植物的生殖器官进行分类,对生殖的重视是林奈走向性体系的第一步,关于植物生殖过程的拟人化描述让他遭遇了“淫秽下流”的指责。那么,英国女性在阅读和写作植物学书籍时要如何克服文本和性的困境呢?书中谈到了一些做法。比如,当时有名的博物学家威廉·威瑟灵在翻译林奈作品时,为了保持这门学问的美丽纯洁,刻意地把一些专有名词和过程做了处理。还比如,萨拉·菲顿采用匿名方式出版了《植物学对话》一书。但凡对文学史有所了解的读者,都知道这是当时的通用做法,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都曾用男性笔名发表作品。女作家们在写植物学时也会采取一定的策略,故意呈现“去女性化”的叙述方式。
希黛儿的笔端流露惋惜之情,萨拉·菲顿并没有从《植物学对话》进一步走向植物学科普的职业道路,这在职业化语境下毫不奇怪。对维多利亚早期的女性们来说,植物学为她们提供了多重机会,她们的植物学基于家庭,是家庭教育和家庭活动的一部分,也是重要的智识生活。可是,社会标准预先就限制了女性的领地,林奈学会和皇家学会都不接纳女性会员,伦敦植物学协会对男女一视同仁,接纳了10%的女性会员,然而女人们仍然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自觉自主地加入,更难以成为核心会员。从1760年到1830年,性别化的植物学文化为女性打开了植物学的大门,但在之后,同样的性别化观念却阻碍了她们参与植物学文化,女性先被推进了植物学的大门,然后又被驱赶出去。在19世纪30到60年代,植物学越来越被塑造成男性的科学,“植物学家”的标准形象也被设定为男性。
《花神的女儿》一书揭示了,所有对植物学做出贡献的女性在方式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们都被囿限在既定的范围之内,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对抗她们身为女性的处境,这种对抗大多是无意识的、缺乏力度的,她们没有想在根本上挑战传统家庭的权力平衡,反而是在加固和强化父权制文化中關于女性温柔娴雅品格的形象,关于女性气质的理想观念让她们获得了进入博物学领域的机会,最终也使得这种理想成为一个短暂易逝的幻想。
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