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装设计师的个体故事与显性表达

徐小喵

时装周是一本巨大的半年刊，载满了无数时装设计师们渴望表达的故事与影像，有些是私人情绪、有些是基于时代议题提出的质疑、有些是旁征博引的当下折射……他们以设计为声，在一处搭建完善的语境中，以秀场与时装为媒介，绘声绘色地向所有观众展示自己的美学和态度。在2022春夏上海时装周落幕之后，我们邀请了五位中国设计师，以他们的2022春夏系列为背景，阐述他们的个人故事与当季系列表达之间的千丝万缕关系。

没有一座花园是可以凭空长出花来的，一粒种子长成为风中千姿百态、生机勃勃的花朵，需要土壤、养分、雨水的滋养，还需要一定的幸运值，才能够成为傲视全园的艳丽存在。于设计师而言，同样如此。一个系列、一场秀的准备、构造、成型的过程中，由抽象的概念、生动的故事化成具象且可供欣赏、触碰以及步入市场的时装的过程中，他们是运筹帷幄的掌控者，也是激情四溢的演讲者，要引经据典，也要汲取当下，既需要感性丰沛，又要理性把控。这些时装创作者在各自的天地挥洒自如，设计风格各有所长，百花争妍。也有彼此叠影之处，他们无一不将自己的情绪、故事与讯息寄托于设计，“托衣言志”，要将时装作为镜子，折射美学与姿态，也传播思绪。

我们邀请的这五位设计师：李东兴（XIMONLEE）、龚力（8ON8）、李雨山&周俊（PRONOUNCE）、Une Yea&师墨（STAFFONLY）、Sensen lii（WINDOWSEN），他们的创造来源于真实的存在——即设计师本身的观察和审视，从面料选择到设计语言，再从灵感叙述到秀场表达，或毫无保留、或委婉隐晦，都是基于他们个体经验与观察的衍生，这些是丰沃的土壤，也是这颗名为美学的种子的成长空间，最后种子长成，开花结果。我们决定提炼这几位设计师个体故事与所发布的2022春夏系列之间的内在隐性联系，以属于他们更为个人的方式进而阐述作品的诞生。

李东兴的成长过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迁徙。祖父母辈来自韩国大邱，朝鲜战争时期举家迁至中国，他在边境小镇度过了短暂的童年之后一路南下，来到江南，又从江南迁徙到广东，随后前往香港念书，在美国圆了设计梦，如今常驻于德国柏林。漫长且辗转的迁移之路，让他就像是一位旅行的记录者，在生活过的不同城市中目睹、记录、消化源自不同文化背景和身份的男性形象，将他们收集成灵感的样本，任己可以自由采撷。

XIMONLEE 2022春夏系列名为“双城记”，顾名思义，兩座城池，一处是柏林，另一处是上海。他将秀场安排在夜晚的K11车库举行——这处带着他的一些隐喻，白日人声鼎沸的K11大楼，在夜幕降临的深夜，人烟散去，寂静无声，而原本白日鲜有人流连的地下车库却在此时成为了喧嚣的秀场，他像是开辟出了一个奇妙的空间，夹杂着白日与黑夜、寂静与喧嚣的矛盾感——这也呼应了李东兴在本季中对灵感的时代交错的奇妙反应：他刻意将20世纪90年代的“古惑仔”形象与当下的青年社群形成关联，探讨不同时代下男性气质的演变与成长——曾经叛逆的青年如今是否已成熟，而当下的青年是否也会有朝一日失去蓬勃的野性与锐性？不过，他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回避了粗暴和直接的口号，而是夹杂着一些暧昧的隐晦，这种克制也让他所刻画的男性气质在充满隐喻的语境中变得更加生动与冲突。

从创牌以来，李东兴关乎男性气质的探讨从未停止，也成为了XIMONLEE长久以来不断延伸讨论的内核，而这条被不断精心推敲的漫长创作之路事实上折射的是创作者本身的思索与感悟。他表示，会选择在本季怀念上世纪90年代的“古惑仔”，是源于自己童年时对不同地域男性间表现出的强烈差异形象的记忆。

对许多男性而言，对自己第一位最具有重要影响的男性应当是父亲。不过，李东兴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所以父亲带给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在他的童年记忆里，更多且深刻的男性形象均是来自他周边的观察与影视作品。“以前在东北，会看到卫星电视上播放的一些港台片，电影里的男性形象和身边带着大男子主义的粗犷北方男性形象有着强烈的反差，他们看上去精致、温柔，”李东兴一边回忆，一边斟酌地说，“带着一点‘黏稠’的男性气质。”

这种被形容为“粘稠”的特质，是90年代“古惑仔”群体中表现出的一种游走于边缘地带时展现出的阳刚男子气概和近似搔首弄姿的自恋式审美。在当时的一些影像作品中，能看到年少气盛的“古惑仔”不被主流社会认可，为了凸显存在感，他们会保留夸张的发型、穿着浮夸的豹纹和艳丽的花衬衫，在寻求帮派中存在感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介于阳刚与阴柔之间的混合男性气质——这让李东兴印象深刻，也让他意识到，原来早在自己尚未清楚何为“性别流动”的设计时，就已见证它们的发生，而这些发生在许多年后再度回顾，即便是援引至当下也依旧具有深刻的探讨意义。“过去的东西在当时或许是模糊不清，难以定义的，但它总会有一个恰当的时机点，来到当下，被重新审视与强调。”

对大部分海归派设计师来说，自身的设计美学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能够得以顺理成章地自我融洽，会经历摸索、成型、适应等过程，通常会需要花上三到五年。自2020春夏以来，近几年在关乎8ON8的故事叙述方面，龚力显得尤为得心应手，如他所说，有些东西是基于常年累月的练习后的质变所达成的，“做得越多就会越明白，轻松地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引用龚力的思考结论，自2020春夏以来，溯源每一季的灵感，他都会奉上一幅和该季系列有关的画作，有时会是一些碎片式人物、动物角色的组合，有时是一幅情景式的概念图，这些元素的诞生与他日常创作的习惯有关——几乎在每一季的准备阶段，沉浸在工作状态中的他会习惯随机播放自己的歌单，让耳边的音乐带自己进入一种特有的创作氛围，旁若无人，让感性牵引，于是思绪得以起飞，又能随着他的画笔，下笔如有神。“音乐本身就会感染人，听着音乐，让人身临其境，脑海里也会慢慢出现某种场景，从画面到具体人物都会渐渐成型。”他的描述让人联想起，在某种意义上，时装设计师与文字工作者之间创作的关联性：看似都是由感性催生的职业，但牵连起每一块感性碎片之间的都是被称之为“逻辑”的线索。

8ON8 2022春夏的主题名为“THE BEST SOUNDSAROUND”——佳音回荡，听上去似是一种对黄金时代与过去记忆怀恋的解读，“BEST”指向的是人心目中最好的时光。不过，龚力认为，自己是一个怀旧但不追忆的人，“我喜欢想象和描绘未曾经历过的时代景象，但并不愿追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过去”。他在秀场里讲了一个虚构但易引发人想象的故事：一位生活在蒙古大草原上的摇滚老炮，在众星捧月的辉煌年代之后，于78岁生日的时候与老伙计们围坐在一起，望着璀璨清冷的星空，在余音绕梁的岁月里怀恋过去的美好时代。

“在准备新一季的时候，正好听了一个蒙古的重金属乐队的歌。然后有了这样的场景想象，音乐会帮助我做设计，教我往场景里安放人物。他会穿什么，他又是怎么样的人……因此会生动，会感染我自己，也会感染别人。”尽管关乎灵感解讀的秀场笔记自然是只有拿到文本时才会了解，但特别的是，在8ON8秀场上，你不会割裂秀场本身的氛围与灵感之间的关系，因为龚力习惯在秀场尽可能地亲力亲为，包括本季秀场中央用油漆绘成的黑色涂鸦Slogan“THE BESTSOUNDS AROUND”、模特走动时带着异域风情节奏感的音乐，这些都是由他亲手制作完成，为的是让飘荡于云端的抽象思绪，能够更为恰如其分地落地实现，也能更为直接地向来宾呈现他想要传递的故事。

复古未来主义，是8ON8创牌以来的风格内核。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模样，才会被我们称之为“风格”——这于龚力而言，在设计中同样成立。“设计得越多，就会意识到设计是在回答‘我究竟要靠设计达到什么目的’，从忠于自我到共情他人，都需要跟随自己的内心。”

从风格上看，PRONOUNCE 2022春夏的秀场笔记充满了哲思，由“众生相”与“圆”的概念组成，颇有佛教中轮回与新生的意味。

2022春夏季正好是品牌创立以来的第十个系列，在罗马数字里，只有“0～9”，“10”实际上是由“1”和“0”构成，于是意味着终结，也意味着开始。在笔记中，“圆”既是上一季“破碎”的延续，也是第十季的庆祝，它被设计师李雨山和周俊解读为具有平等共处的意义，而这与他们在延续的“众生相”项目又是紧密相连：模特们自我特性的不变与特定场景内身份的即时转变，一来一回间也形成了一个“圆”。

“众生相”项目诞生于2019秋冬，是一个与印度花市有关的系列。起源于他们几次前往印度旅行时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行人以及印度广场上四处可见的鸽子。“从我们的视角看印度人，会觉得他们彼此都长得很相似，这让我们想起了在广场上看到的鸽子。于是我们思考，当我们这样看待他/它们时，反过来他/它们是不是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李雨山答道：“从表面上来看，人类都是相似的，但事实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宇宙和独特的故事，于是我们想要探讨与赞美这种个体的独立性、丰富性和在群体中的平等性。”

为了庆祝第十季，本季的“众生相”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集结。他们对外公开招募，最后选择了四十七位模特，拥有着各自不同的职业和独有的故事。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够以显性的方式呈现个性，李雨山和周俊都会选择先倾听这些模特们的故事，然后根据每个人的性格、精神为其分配合适的LOOK，这有点类似舞台剧，导演需要从大局出发，为每一位个性迥异的演员考虑，选择最能够代表他们自身性格的角色。

开场的男孩，是一位工科专业的大学生，身上交融着雌雄莫辨的气质，他的经历以及对待走秀这件事的态度，给李雨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走秀，是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招募信息），然后就来投递申请，事实上他对自己是否能被选中并不抱任何期待，但反而当我们见到他后如获至宝，他完全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李雨山回忆。素人本人的不抱任何期待与PRONOUNCE 设计师二人组对他的极大期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基于反差产生的巨大效果，反而为这一季的呈现提供了更为生动的反应，因为来源于真实生活的个体，模特自有的特质能帮助李雨山更加完善他心目中想要表达的当季气质，也道出隐隐的潜台词，“这种反差感就像是一个火苗被点燃，引发了我们在关乎个人精神上的思考”。李雨山认为，身为时装设计师，正在创作的作品，已经是具有拥有现实意义的衣物，那么在表述上想要握有更多的主动权，以一种实验性的方式去寻找“新”的自我表述，会是不断自我深挖的契机，无论是关乎“众生相”的思考，还是这一季中对“圆”的多样性的探讨，透过文本，会发现他们讨论的是一种更为隐晦和暧昧的指向——始终在持续不断地讨论个体存在的独特性，就像是课题讨论，在基于同一大主题之上一次又一次的深入挖掘，最后调用不同的新思路，去发表超越时装自身的非凡表述。

出人意料的，STAFFONLY在2022春夏时装周期间并没有举办一场线下秀，取而代之的是一分名为“Workingin Progress”的资料盒，盒中装有一册厚实的工作室记录，包含原本的秀场空间的规划、新闻稿的成型、秀场音乐的剪辑、配件的草稿图以及走秀音乐的剪辑过程，甚至还有设计师与其他工作人员的微信聊天记录，几乎事无巨细地被保存在这个资料盒中。

设计师之一的Une Yea原先也是有线下办秀计划的，只是在临近办秀日的前一个月中，上海再度因为有新冠疑似病例而被划分为“中风险地区”，这让她催生出了想要逃离官方日程表的冲动，“我不是很希望每一位来宾朋友在时装周期间处于赶场状态，原本是准备稍微提前举办发布会，后来又有了‘中风险地区’的预警，这意味着会有许多人无法来现场看秀，我觉得这就像是一个信号，让我停下来，抽离出来重新思考我们做的（办秀）选择，直到我发现它似乎和我要表达的主题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STAFFONLY 2022春夏的主题名为“I don't misscalls，I stare at them”，也可译为“林冠羞避”，其名源自自然现象，即两棵临近的树木在成长过程中，它们的树冠为了能够获得更好的阳光，会下意识地回避对方树冠的生长方向。设计师Une Yea与师墨认为，这种现象在某种意义上与当下人类的“社恐”有着相似之处。不过，她们所谈论的“社恐”，并非指完完全全脱离社交的群体，而是一群渴望社交却害怕被过度入侵边界因此陷入自我矛盾的人群，可以引用一个STAFFONLY在资料册里设计好的调查卷上的问题来描述：“时装周我想被邀请，但哪里都不想去。”

另一方面，Une Yea坦陈上述的“社恐”属性同样存在于自己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身上，因为设计中多少都会带有自己的投射或是自己见证过的经历。“我不是一个（在社交上）特别能长袖善舞的人，包括长期合作的化妆师、摄影师、发型师、撰稿人，我们的身上都存在着‘社恐’的特性，所以当我提出这一季的主题时，在衣服还没有的情况下，我们就已经有了许许多多清晰的想象，而在以往这一阶段我们的很多想法都还是模糊的，所以可以说这是一次属于大家的共同投射。”

“不过，我并不认为所有的社恐人士都不想要社交。”Une Yea说道，“有一部分人或许是希望通过释放出一种无声的信号，來表示他们目前的想法和状态”。这一理念与想法被她设计成了一系列代表不同等级羞避程度的植物印花T恤，以此对应现实生活中社恐程度的高低，代表社恐等级越高的植物印花T恤，廓形会更加宽松，反之亦然。她们让衣服本身成为了“社恐人士”在日常生活中释放信号的载体，让后者无需多言即能自由表达。

“有人认为社恐的产生与自恋有一定关联，它或许会被人们对于自己公众形象的在意所激发，因此，你换个角度会发现它也可以成为人内在成长的催化力。我们也希望通过一个‘社恐’的展示，寻找更多作为一个人、或者说小众人的可能性。”

WINDOWSEN的每一次发布会都是一场集结了无数特立独行前卫分子的狂欢派对，Sensen lii是这场派对的策划者与掌控者，他只挑选能与他产生共情的同伴，将他们邀请至自己打造的宇宙中，塑造一个个如《黑镜》中的奇异“怪物”（Monster），以强烈的视觉感官与即兴的“走秀表演”，将秀场扭转为喧嚣的舞台。

Sensen lii形容自己是一个“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我的所有付出以及一切不被他人察觉的东西，是在潜移默化中不断地挑战所有人的底线。我不知道脚底下踩着的这根钢丝什么时候会断，但我知道是要一直往前走的”，他如是评价，“但这种自我推动是有效的，就好像每一场秀都是在不断地影响别人，上一次是两个人，这一次或许是五个人，是需要不断推着自己往前走”。

WINDOWSEN 2022春夏的发布时间点有点特别，是在万圣夜前夜举办，彼时距离上海官方时装周日程已是半个月后——这种脱离了某一种已有体系和秩序外的呈现，在某种意义上与Sensen在本季中所描绘的灵感有着一致之处：一个假扮成外星人的地球人“芭比”试图闯入外星人举办的拍卖会，要利用手中的恶魔之心去唤醒更大的怪物。在秀场屏幕上，这支通过CG制成的动画中，你能够看到许多不同的物种，AI与人类的结合、机器人、外星人，以及被称为“怪物”的新物种，它们同时存在于一个特殊的空间，“所有人都像是被某一个程序控制了，而那个地球人是试图闯入其中，破坏程序，让所有人重新拥有自由的权利”。

这是否存在着一种对当下的隐喻？Sensen不置可否，“我的设计多多少少都是跟当下接受到的讯息和当下的规则有所关系，每个人都被所谓的规则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也指出脱离官方时装周体系发布新季，并不全然是为了挑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许多外在原因让他冥冥中选择了在月底发布。“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的勇气可以如此肯定地说，我一定要反抗这种体系，是有一定的机缘巧合。”如果按照原计划，秀将会在10月8日举办，但因为制衣的工序中需要动用到大量手工缝制水晶，艰难程度远超他的想象，若如期举行，恐怕秀场上将会少去大半的衣服。“在这种时候就需要做出决断，我必须延后，等到最后和所有工作人员协调好后，就如你所见，变成了万圣节前夜。”

WINDOWSEN秀场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永远是一个能够让台上台下彼此热血贲张、激情互动的盛会。每一位在秀场上走秀的模特都是他的好友或是他在秀场看客里选中的来宾，他放给他们在秀场上尽情嬉戏和呈现自我的权利，于是每一个个体都像是成为了群像舞台上独角戏的主角，有着随性而至的自由和戏剧性效果。包括秀场时背景乐里出现的一连串吐口水声的效果音，也都是来自先前他和几个朋友在聊天时觉得好玩而特意录下的。

Sensen喜欢也希望自己的秀是一场“给人刺激的表演”，“就像是Alexander McQueen和Thierry Mugler那样，他们展现的是庞大的世界观，衣服只是载体，是构成他们故事的一小部分”，他说“每一次办秀，我都必须拼尽全力，我没办法告诉自己说‘这个点子不错，那我留到下次吧’，我认为每一场秀在当下就不该给自己留有余地，必须要在当下用尽，把自己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