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2021-12-16彭妍
彭妍
五一假时,奶奶去世了。
奶奶是个不太典型的传统农村妇女。她和所有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农村妇女一样,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识字,十多岁就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生了九个孩子。此后便一辈子待在这个村庄里,日子冗长而单调,像织布机上的经纬,织出了那么多岁月的布匹,却全是一个花色,最后在数着土墙上光影的日子里一天天老去,将生命给予的一项项技能一一归还,最后一项,便是呼吸。
但和大多数奶奶不同的是,奶奶不会干很多活,对自己的小孩也不关心。老了以后,逢年过节从不给小孩压岁钱,也不留大家吃饭。还喜欢逢人就说子女们不关心自己,不养老。
妈妈说,奶奶不会疼人。三姑六婶说,奶奶自私又小气,掉到钱眼里了。左邻右舍们说,奶奶好搬弄是非,不講道理……
可我知道,所有这些全都是因为——奶奶自己就是小孩,一个老了的、任性的小孩。
奶奶中午偶尔会过来我家吃饭。而有次妈妈恰好有事不在,便由我来招待。我很快地吃完后,心心念念着楼下的电视机。于是我犹豫片刻后,还是开了口:“奶奶,那个……我下去看电视了?”奶奶拿着碗筷,闻言转过头来,我分明清楚地看到,奶奶那张爬满沟壑的脸上,原本熠熠的光彩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如老旧的灯丝耗尽了最后的生命般,“嗞”的一声熄灭了,只剩下一层厚厚的灰烬,冷风一吹便划开她的眼睛,飘洒进了她眼里那片灰暗的原野里。我几乎是呆在原地,因为我从这样一片几近荒芜的原野里,几乎窥见了一个暮年老者的一生。
奶奶是在一个早晨去世的,我当天上午才坐车赶回老屋。奶奶已经很老了,老成了这间土墙青瓦的老屋的一部分。早上在老屋后的园子里拔菜的,就是奶奶;上午站在那口黑色大铁锅旁炒菜的,也是奶奶;中午坐在那张脏得已看不出原始色的八仙桌上吃饭的,傍晚坐在门前的矮石梯上望着夕阳发呆的,晚上躺在昏黄灯光下回忆往年的……全都是奶奶。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里,每一方凹凸不平的土地上,都有一个或站或坐着的奶奶。
我回学校时是在晚上,远处的狗吠声此起彼伏,我再也看不见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