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蓦然回首成永诀
2021-12-15崔莹
崔莹
不久前,我去英国利兹附近的哈伍德庄园参观,被一尊巨大的俄耳甫斯铜雕塑吸引。他伸展手臂笔直地站着,一头睡着的豹子趴在他的臂膀上。这是英国女雕塑家阿斯特丽德·齐道尔的作品,1984年起矗立在那里。这尊雕塑体现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作为一种永恒的美学在英国流行,而身为音乐和诗歌天才的俄耳甫斯也依然为世人铭记。
飞禽走兽都是他的粉丝
俄耳甫斯的母亲是掌管史诗的缪斯女神卡利俄帕,父亲可能是太阳神阿波罗,也可能是河神俄阿格洛斯。他拿起七弦琴边弹边唱时,树枝随之起舞,河水随之翻涌,猛兽会温顺地聚在他的身旁。他曾随同伊阿宋寻找金羊毛,用琴声俘获了看守金羊毛的巨龙,制服了海妖塞壬。后来,他为了救死去的妻子只身前往冥界,用琴声打动了冥王。
很多画师喜欢把俄耳甫斯和动物们画在一起。17世纪,荷兰安特卫普画师西奥多·凡·图尔登和佛兰德斯画家弗朗斯·斯奈德斯合作,创作了油画《俄耳甫斯和动物》(现藏于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画中俄耳甫斯体格魁梧,一头金发,样貌如当时的荷兰男子,正坐在树下弹七弦琴。象、狮子、狐狸、野猪、豹、鹿和老鹰等动物聚在他周围,似乎已被琴声迷倒。同时代的荷兰画家阿尔伯特·库普把俄耳甫斯画进自己擅长的风景画里,在《风景画中的俄耳甫斯和动物》中,俄耳甫斯悠扬的琴声不仅吸引了野生动物,也吸引了宠物和家禽。
上图:哈伍德庄园俄耳甫斯雕塑。下图:佛兰德斯画家雅各布·霍夫纳格尔的画作《 俄耳甫斯让动物们着迷》。
有趣的是,安特卫普画师尼古拉斯·德·布鲁因在画作《俄耳甫斯让动物们着迷》中,将俄耳甫斯的七弦琴画成大提琴。收藏于纽约摩根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另一幅同名画则让俄耳甫斯拉起了小提琴。这幅画作清新亮丽,是佛兰德斯画家雅各布·霍夫纳格尔1613年的作品。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老彼得·布鲁盖尔也画过《俄耳甫斯和动物们》,他让俄耳甫斯弹奏的是竖琴。要知道,大提琴、小提琴和竖琴在古希腊时都还没发明。
到20世纪,法国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受到这些画作启发,创作了诗集《动物寓言:或俄耳甫斯的随从队列》。他是立体主义的捍卫者,也是超现实主义之父。1911年出版的這本诗集借助对动物、昆虫和俄耳甫斯优雅而俏皮的描述,呈现了一幅生命和谐共处的场景。
在众多画作中,俄耳甫斯的最经典形象来自德国画家弗朗兹·斯卡德1891年绘制的《俄耳甫斯》(现藏于德国慕尼黑施图克别墅博物馆)。画中,俄耳甫斯背过身去,正沉醉地弹奏七弦琴。他全身赤裸,只搭着一条银色的缎带,它和红色的七弦琴形成鲜明的对比。围绕他的动物并不多,但富有象征意义,如鳄鱼象征智慧,狮子象征勇气和力量,而火烈鸟象征古埃及的太阳神。
左图:德国画家弗朗兹·斯卡德的画作《俄耳甫斯》。右图:丹麦画家卡尔·古斯的画作《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
守候“消失的爱人”
俄耳甫斯集音乐、诗歌才华于一身,令百兽俯首,山林震撼,而他最令人熟悉的故事是他和尤丽狄茜的爱情悲剧。尤丽狄茜被毒蛇咬死,俄耳甫斯悲伤不已,遂下到冥界救她。冥王夫妇被他的痴情和乐声打动,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在他们离开冥界之前,俄耳甫斯不能回头看尤丽狄茜。结果,俄耳甫斯违背了这个誓言,也因此永远失去爱人。他死后化身天琴座(织女星所在的星座),永远守候消失的爱人。这个爱情故事在歌颂永恒的爱,也在讲述“爱是恒久忍耐”的道理。
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描述了这个诀别场景。他写道:“现在他们离地面不远了。他满心欢喜,生怕她惊慌失措,紧紧抓住她,并迫不及待地转过了头。结果,她立刻又沉了下去。她,无助的她!两人都伸出双臂,挣扎着想要抓住对方,然而,俄耳甫斯抓住的只是空气。”这一刻打动了很多画家,让他们纷纷挥笔描绘这一场景。
在丹麦画家卡尔·古斯的画作《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中,尤丽狄茜仿佛正被一股力量吸走,她依依不舍地望着俄耳甫斯,而俄耳甫斯的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悔恨。英国画家乔治·费德里科·沃茨的《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是“美学古典主义”的杰作,画中俄耳甫斯充满力量,而尤丽狄茜紧闭双眼,正向后瘫倒。荷兰画家艾瑞·谢弗的《俄耳甫斯哀悼尤丽狄茜之死》用单手扶额头的姿势表现主角的悲伤和后悔。博洛尼亚画家乔瓦尼·安东尼奥·布里尼画的《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生动形象,画中的俄耳甫斯想要抓住正离他而去的爱人,但为时已晚。
对这个爱情悲剧最别具匠心的呈现,来自英国画家弗雷德里克·莱顿的《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现藏于伦敦莱顿屋博物馆)。要看懂这幅画,首先要了解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叙述的尤丽狄茜和爱人诀别时的感受。奥维德写道:“如今死第二回,她丝毫不埋怨丈夫,她被丈夫深爱着,为何要心生怨言呢?”尤丽狄茜对丈夫的爱如此强烈,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感受到对他的爱和关心。在莱顿的画笔下,尤丽狄茜再次复活了,试图拥抱俄耳甫斯,而俄耳甫斯却紧闭双眼推托着。不是他不想看爱人,而是他太懊悔了,也许还希望用这样的表现再次赢得冥王的原谅。与此同时,尤丽狄茜大概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无法改变,只想最后一次和爱人相拥。
博洛尼亚画家乔瓦尼·安东尼奥·布里尼画的《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
英国画家弗雷德里克·莱顿爵士的作品《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
莱顿用非常规的方式画了这幅画。他大概也怕人们不理解他的创作初衷,便请好友、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为这幅画配了一首小诗《尤丽狄茜致俄耳甫斯》。诗中写道:“把我拥在怀里…… 所有的不幸,以及所有可能的恐怖和蔑视,都会被遗忘,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看着我!”诗人也希望用尤丽狄茜的内心独白帮助观画者理解她当时的情感。遗憾的是,勃朗宁的诗不足以让画脱颖而出。在1864 年皇家学院展览中展出的8件作品中,它被评为最不受欢迎的作品。当时的看客似乎并不理解,这幅打破常规、情感复杂的画作,触及的才是真爱的核心。
诗歌的守护神
俄耳甫斯给很多剧作家、诗人和音乐家带去了灵感。莎士比亚在《亨利八世》第三幕中描述凯瑟琳王后要侍女们给她弹唱一首歌,歌名便是《俄耳甫斯》,“弹琴的地方长出了树林,俄耳甫斯歌唱的时候积雪的山顶也把它们的头儿倾斜;花儿和草儿听到他奏的乐曲便都欣欣向荣,好像阳光和雨使它们永不凋谢。天下万物听到他奏出的乐调,就连海洋里汹涌着的波涛,也低下头来……”这首歌展现了俄耳甫斯的音乐魅力。他能用歌声改变大自然,创造出永恒的春天,也能用琴声平息大海的波涛,用音乐治愈烦恼的心灵。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是20世纪伟大的德语诗人,也是俄耳甫斯的热爱者,他于1923年出版的诗集《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便是对这位男神的致敬。里尔克在得知女儿的好友维拉去世后,决定写一组诗来纪念她。这组诗基于俄耳甫斯和尤丽狄茜的故事创作,里尔克在诗中时而对维拉直呼其名,时而称她为“舞者”或“神话中的尤丽狄茜”,并称俄耳甫斯“拿着七弦琴的神”。他用了3周就完成了创作,称写作过程如同一场“无边的风暴”“精神的飓风”。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称俄耳甫斯为诗歌的守护神。他将诗歌创作比作炼金术,可以将单调、平庸转化为美丽、魅力,可以让石头像珠宝那样闪光,能将花园里的普通树木变成仙女和海滨舞者。雪莱认为,诗歌优于音乐、绘画和雕塑,是最高的艺术形式。他在《为诗辩护》中以俄耳甫斯的竖琴为喻,描述诗歌产生的过程:人就像七弦琴,外在的和内在的印象掠过人的心灵,就像一阵阵风吹过七弦琴,让琴弦奏出不断变化的曲调。在《西风颂》中雪莱写道:“把我当作你的七弦琴吧,有如树林: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在雪莱看来,诗人的心灵便是那等待被拨动的琴弦。
取材于俄耳甫斯故事的歌剧也很多,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曲家雅各布·佩里于1600年创作的歌剧《尤丽狄茜》,意大利作曲家克劳迪奥·蒙泰威尔第于1607年创作的歌剧《俄耳甫斯》,德国作曲家克里斯托夫·维利巴尔德·里特·冯·格鲁克于1762年创作的歌剧《尤丽狄茜致俄耳甫斯》等。
俄耳甫斯虽不是冲锋陷阵的勇士,但靠非凡的诗歌和音乐才华赢得了人们的喜爱。他是诗歌与音乐之神,也是痴情的爱人。他冲入冥界拯救妻子,以爱和艺术的力量战胜了死亡。然而,他最終无法控制自己,导致悲剧。也许,爱情就像他的一回头,脆弱不堪,转瞬即逝,只有记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