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陈,在另类与流行之间“修桥”
2021-12-15李源
李源
2019年冬,我在北京疆进酒看了场名为“新丛林”的演出,老实说,大受震撼。
那晚,每個观众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丰富高能细节牵引着。舞台上的表演者是“香料SPIICE”乐队,该乐队成立于2012年,主创的名字有点怪,陈陈陈。他不仅演奏、演唱,还扮演了一个叙事者的角色。台下观众人手一面白色面具,上面加装3D眼镜,在他的调度下,时而戴起、时而放下,合力完成了一场沉浸式的表演。事后再回想起来,我看的这场表演,它是一出话剧、一件多媒体艺术,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叫魂仪式,唯独不像音乐演出。
相识之后,我发现陈陈陈实在不像个艺术家,太有意思了。34岁的他,外表干净得体,人也斯文。许是巧合,陈陈陈这艺名,恰好对应着他的3个分身:独立音乐人、当代艺术家、哲学研究者。
折腾自己
自2009年至今,陈陈陈以难以置信的高效率持续产出着作品:乐队发行4张EP(迷你专辑)、两张全长专辑;个人推出两张全长专辑,还有10余部配乐作品……这仅仅是音乐一项。我常常惊叹于他过人的管理能力和强大的执行力,这和大家刻板印象中的艺术家可太不一样了。
陈陈陈生于1987年,从事管理工作的母亲,常会把职业方法代入到家庭生活。儿时的他,洗澡一滴水都不能洒到外面,衣物更不可乱放,一切必须井井有条。这让他无比抵触,但只能无奈接受。从小到大,“约束”与“反约束”常在他心中角力,并无形中塑造了性格中的种种纠结,“精神太过紧张。我整个人的肩膀耸得非常高,胃也不太好,所有的这些毛病都指向长期的精神压力,其实都是自己对自己的暴力”。
陈陈陈的个人专辑《镜中瑕疵》和“香料SPIICE”乐队的专辑《无限电阻》。
这种被教育方式,曾经直观地体现在陈陈陈的作品当中。在歌曲《狙击手》里,他唱道:“他正准备 开始一场/一个人的战争/保持不睡 精神紧绷……”2016年,他在行为艺术作品《不杀之恩》中,受经典动作片启发,将自己悬挂在展厅高处,长达一小时。
折腾的另一种表现,是不断否定自己的完美主义倾向。饱受“自我暴力”的折磨,陈陈陈也觉得不好,开始有意识地告诉自己,放松下来,祛除大脑中过剩的“精神洁癖”。
2020年.陈陈陈的专辑《镜中瑕疵》问世。里面收录了过去十年间,被他认为太过造作以至于被扔到名为“瑕疵”文件夹里的一批歌曲。曾经追求实验感、凡事另类的他,这一次真的松弛下来了,把私人情感一展无余,有亲情、有对衰老的恐慌,还有搞笑的桥段。十首歌不加修饰,务求好听,在他的作品序列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说来好笑,这些作品在几年前,也正是因为不合事宜,不够酷,从而被封存起来的。
从前,陈陈陈一心想要玩酷。2015年,“香料SPIICE”乐队在上海做了一场多媒体专场表演,即便从今天来看,简直酷到头了。可然后呢?陈陈陈发现观众并不买账,他开始反思,“好东西需要让人循序渐进地去接受……我曾经觉得有超前的想法就行了,现在会觉得我有多超前,后面就要做多少额外的工作,去把中间的桥梁慢慢修起来,这是年龄带给我的一个比较重要的成长”。
成长之后的陈陈陈,开始主动出击,利用所擅长的多元媒介去“修桥”,拉近作品与受众的距离。既要“修桥”,他便不抗拒利用大众娱乐平台去呈现作品。有人说他想红、想钻娱乐圈,他并不在意,反而觉得有那么好的资源和关注度,何必排斥呢?
2018年,“香料SPIICE”乐队参加了音乐综艺《即刻电音》,在某一集里陈陈陈利用节目组的设施,花了两个通宵制作了多媒体装置《太阳再见》。今年夏天,他更是和众多一线明星同台,出现在真人秀综艺《五十公里桃花坞》中,担任第一任“坞长”,还在节目里进行了两次行为艺术的尝试。
在音乐上,陈陈陈开始以制作人的身份,频繁出现在流行音乐的制作名单中。他似乎想开了,说自己从前做音乐很“纵欲”,现在反而想做精雕细琢的流行乐,“我真的很想把流行当做任务一样做好,但现在还不够”。
再造一个虚拟世界
随着创作生涯进入第二个十年,陈陈陈把自己定义为“终生创作者”。他越来越少聚焦于讨论某件单体的创作,而是以立体的视角去整合各个面向的艺术实践。
2006年,陈陈陈考入中国美术学院综合艺术系,后又进入中国美术学院总体艺术工作室,师从邱志杰,攻读硕士。7年的学院教育,他收获了高度融合的方法训练与艺术观念。其后的艺术实践,也遵循着“总体艺术”的路径,围绕强大的自我意识,逐渐呈现出再造一个虚拟世界的野心。
2021年,“香料SPIICE”乐队已虚拟化,目前由“太空猿猴”FAT CHANCE和“植物战士”BLESSTECH两位虚拟成员组成。
他的电脑里有一张思维导图,就叫“陈陈陈宇宙”。他非常享受自下而上构建一个世界的过程,“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专门做具体某一个创作的艺术家,我是在创作世界观。像多媒体剧场、科幻漫画、音乐专辑、虚拟演出,等等,都是慢慢地能让我的世界观更加清晰的一些作品形式。”
支撑起陈陈陈小宇宙世界观的,是两条线索。
一条是“贫困科幻”。陈陈陈观察到,当下的现实已然超越了我们的想象,阿西莫夫式的高精尖科幻也早已不再遥不可及。但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偏人文的、没有科幻内容但有科幻感的东西,也就是他所谓“属于老百姓自己的贫困科幻”。它区别于硬核科幻。比如“手工耿”,用电焊技术“发明”菜刀手机壳、倒立洗头机等,这些都无用,他却因此而走红,有一种“奇观感”和“科幻感”。
另一条是成功学。学生时代,陈陈陈偶然接触到了成功学。这门并非诞生于中国的学问,在当代中国大地生根发芽,拥有无数信徒。畅销书里的种种理论,几乎让陈陈陈“中毒”,于是从2010年起,他陆续创作了《成功学帝国》《飞蛾》《电话推销》等一系列不同类型的艺术作品,探讨成功的定义、社会关系的构建等。
沿着这两条线创作10余年,陈陈陈对自己的宇宙有了更加明确的定义,简而言之,他想要通过创作,讲述在“贫困科幻”中,个体、组织、社会等“活出成功的样子”的故事。
顺应时代的节奏
2014年,陈陈陈考入了首都师范大学,师从著名哲学家陈嘉映,攻读哲学系博士。一个音乐人怎么会想到去读哲学?陈陈陈自己解释说,他只是遵从了哲学“爱智慧”的字面本意,以及出于对陈嘉映的钦佩。恩师邱志杰的一席话,也间接促成了他的再次深造:“年轻人就应该和伟大的人在一起,也不是说你要怎么样,你只要在他身边就行。”
2019年,“ 香料SPIICE”乐队在日本东京国际剧场艺术节演出。
在哲学的殿堂里,陳陈陈广泛吸纳营养,并为我所用,没过多久便确定了伦理学的研究兴趣。人与人之间如何共同生活,既是伦理学的基础问题,也是他过往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2018年,陈陈陈发表个人首张专辑《单人扑克》,笔触指向人与人的互动,无论是一个人的独处、两个人的隔阂,还是群体性失落。其中有首《叔叔》,他唱道:“我有一个叔叔/不是那种关系特别好的/他加了我QQ/我们经常会聊聊天……有一天我去他家吃饭/他在做菜/我来到他电脑前/我发现/他的QQ好友/只有我一人……”
2021年末的此刻,陈陈陈正马不停蹄。他忙着完成《太空白蛇传》的音乐专辑,忙着制作“香料SPIICE”乐队(2021年乐队正式迈入虚拟化阶段,由两位虚拟成员组成)的虚拟线上演出,忙着为原创漫画绘制分镜,同时还在写博士论文——论文的主题正是成功学。忙碌是他生活的常态,他不相信艺术家可以坐等灵感来袭,也不相信好作品需要长时间的打磨。相比之下,他更愿意保持鲜活的状态,又好又快地产出作品,顺应时代的节奏,同时不拒绝厚重,希望能做出“史诗”。
很多时候,我们会把艺术过于浪漫化。我之所以说陈陈陈不像个艺术家,是因为他有这样一种能力,以异常理性的方式对待创作,再用强大的行动力去执行。31岁那一年,陈陈陈便明确了自己艺术的终极目标,同时将之拆分成可操作的步骤,在周密的计划中按部就班、各个击破。
眼看那些痴人说梦般的艺术野心,正被陈陈陈一步步实现,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真?甚至,他已把45岁前想完成的事都列出来了。若有朝一日,他在亲手创建的虚拟宇宙里宣告成功学的成功,我可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陈陈陈】
1987年生于杭州,香料SPIICE主创。先后师从艺术家邱志杰和哲学家陈嘉映。策划过展览、演出和音乐节,做过装置。乐队发行《无限电阻》《新丛林》等专辑,个人专辑有《镜中瑕疵》等。今年夏天,参与真人秀综艺《五十公里桃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