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忠雄,永不成熟的青苹果
2021-12-15许晓迪
许晓迪
安藤忠雄在“光之教堂”中。(荒木经惟/摄)
从18岁那年起,安藤忠雄的体重一直是63公斤。他曾说,如果哪天维持不下去,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一场手术打破了这个数字。2009年,安藤的十二指肠处发现肿瘤,做了一个长达9小时的大手术;5年后,在胰腺上再度发现恶性肿瘤,将它和脾脏一起摘除了。
“你内脏都没有了哦。”医生无情地对安藤说。怎么消化食物呢?只能靠走路,靠认真地咀嚼。以前,他一顿中饭5分钟搞定,现在得花40分钟。除体重轻了一些,仍和过去一样,在工作室进进出出,堪称“医学奇迹”。
这位被称作“清水混凝土詩人”的建筑家,两个月前度过了自己的80岁生日。与此同时,建筑设计回顾展“安藤忠雄:青春”正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展出。美术馆门口,放置着一颗巨大的青苹果。那是安藤的装置作品,上面刻着他手写的“永远的青春”。
当年,日本最古老的威士忌厂商三得利公司掌门人佐治敬三老爷子,告诉了安藤一首诗,让他记在心上。这首诗便是塞缪尔·厄尔曼的《青春》。展厅入口摆放青苹果的展台上,写着《青春》的全文:“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弘的想象,炙热的感情……如此锐气,二十后生而有之,六旬男子则更多见……”
相对成熟的红苹果,80岁的安藤忠雄更愿意做一颗未熟的青苹果。
安藤忠雄为建于18世纪的巴黎证券交易所设计了改造方案,将其打造为全新的当代美术馆。展览中展出了其木质模型。
自学与旅行
展厅里有一张安藤忠雄与同事们的合影。20多人错落地站在楼梯上,最底层是一张小狗的照片。那是安藤的爱犬“柯布”——名字来自他的偶像柯布西耶,陪伴了他16年。
1980年,安藤买下自己设计的第一栋住宅“富岛邸”,改造成工作室。此后几经改建,以地上五楼、地下二楼的规模安定下来。身为老板的安藤,座位在一层玄关处,只要爬上楼梯,每个员工在办公桌前的样子一览无余。唯一的缺点是靠着大门,冬冷夏热,又特别嘈杂,于是一年四季从体内涌出的脾气都发泄在工作上,动辄怒目狂吼、拳打脚踢,员工时刻准备着与他对峙并进入备战状态。
在学院知识分子主导的建筑界,安藤忠雄的生猛是罕见的奇观。没受过大学教育,又没有任何背景做后盾,踏入这个圈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大概全凭一种大阪人的气魄。
安藤从小和外婆生活,成绩倒数,打棒球、玩剑、猜拳、钓鱼倒样样在行,打遍街坊无敌手。进入高中后,安藤开始练拳击,不到一个月就拿到了职业执照。去泰国曼谷打比赛,没有助手和经纪人,一个回合结束,要自己拉椅子拿水喝。他成绩平平,但有颗不服输的心。直到有一天偶遇拳击名宿原田正彦,对方碾压式的战斗力,彻底浇灭了那簇想要称霸拳台的小火苗。
那段时间,安藤还喜欢看老建筑,对关西的书院、数寄屋充满兴味。高二时第一次去东京,他看到弗兰克·赖特设计的帝国饭店,感到古典主义的惊人之美。这座日洋混搭的建筑,于关东大地震(1923年9月1日12时)前两分钟正式开业,在一片废墟中巍然屹立。
高中毕业后,安藤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建筑,潜入大学旁听建筑系的课程,上设计学的夜校,用一年时间啃完了大学四年的教科书。20岁那一年,他在旧书店发现了“现代建筑旗手”柯布西耶的作品集,被深深吸引。书价昂贵,打零工的安藤难以问津,他便站着看上几小时,离开时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下次去“挖”出来,读完后再换个藏匿之处,唯恐被别人买走。如此一个多月,他终于拿下了这本书,一遍遍临摹柯布西耶的建筑线条,到了能记下所有图面的程度。
逐渐体会到建筑世界的广阔后,安藤忠雄想亲自去体验那些空间。1964年,日本海外旅行自由化。第二年,安藤就开启了环球旅行,足迹遍布欧、亚、美、非四大洲。
在希腊的帕提农神庙,他体验到纯粹理性的宇宙;在被越南战争摧毁殆尽的阮王朝宫殿前,他体内涌出无比的愤怒;在柯布西耶设计的朗香教堂里,他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光线剧烈地抽打着身躯。
1965年,印度恒河畔的瓦拉纳西,炙热刺目的日光下,露天火葬场的旁边,牲畜在河里刨游,男男女女在沐浴,生死浑然一体。在这个“重口味”的现场,安藤忠雄有了一番顿悟:人生的终点落在何处,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所以随它去吧,“将自己的职业作为武器,去抗争,去争取自由,要相信自己,负己之责,凭借自己的力量去与社会进行斗争”。
那一年,他24岁。4年后,大阪阪急梅田车站附近,一排古老木造长屋旁的大楼中,一个小小的事务所——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以夫妻档外加一名雇员的三人体制,冷冷清清地开张了。
独一无二的“方盒子”
携带着20世纪60年代的精神遗产,安藤忠雄开始了他的“战斗生涯”,向现代都市——这个“经济至上主义变本加厉,一切都被商业主义浪潮所吞没”的庞然大物——发起冲击。
1976年完成的“住吉的长屋”,是安藤忠雄的成名作。展览中,图纸、模型与视频资料并置,展示了这座建筑的全貌。
大阪市住吉区老街上,有三间连续的长屋,安藤忠雄把中间的一个改造成箱形的混凝土房子;又把已经很狭小的房子三等分,中间的部分不加天花板,当作中庭。这个露天中庭,风会刮进来,雨会下进来,上个厕所也要穿过它,用安藤的话说,“除了浪费之外,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
上世纪70年代,憧憬美式生活的日本人,追求的是便捷舒适的住宅,亮丽时尚的公寓楼房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兴建。在安藤看来,这是美国消费社会的产物,以流水般的资源消耗堆砌起非比寻常的“富裕”;而在地狭人稠的日本,人们更应学会如何在有限的空间创造内心世界的丰饶。
设置那个“浪费”的中庭,是为了重新找回人与自然的微妙联系——感受夏日晚风吹过的清凉,呆望黄昏时流泻而入的阳光,欣赏落下的一场场雨雪……狭窄的住家,因此有了无限的小宇宙。
安藤忠雄的成名作“住吉的长屋”。
建于1988年的“水之教堂”与此次展览中1:1的场景复刻。
业主曾问安藤:“天气冷的时候怎么办?”安藤回答:“多穿一件衬衫如何?”“变得更冷怎么办?”“那就再多穿一件。”“变得非常冷的时候呢?”“那就请忍着点吧。人生中,学会放弃也很重要的。”业主点点头:“嗯,我会努力的。”业主一家在这里住了40多年,有抱怨、有兴奋、有挑战,但“从没有对居住经验感到厌烦”。
“让住家不被安逸的方便性牵着鼻子走,打造出独特的生活。”这是安藤的坚持。每次有人委托他来设计住宅,他会先如此“教育”一番,再拿出“住吉的长屋”的设计,这时大约一半的人就打退堂鼓离去了。
拳坛上的强悍和野性,被安藤忠雄带到了建筑设计里。1983年,他完成了另一代表作——六甲山集合住宅公寓的第一期工程。在60度的山体上,安藤将公寓“挂”在几乎垂直的陡壁上。这是“以命相搏”的工程,安藤抱着“要在全球复合住宅建筑史上留名的野心”,时常住在工地。灌浆那天,他会加入工人的行列,一起手拿竹棒,如果有人做事马虎,他就会大声斥责,甚至动手打人。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同样是混凝土建筑,唯有安藤忠雄可以做出平滑柔润的“丝般感受”。
在20世纪的建筑舞台,混凝土、钢铁与玻璃,共同开发出经济合理的标准化建筑,也让千篇一律的“方盒子”在世界各地蔓延泛滥。安藤忠雄同样使用这些随处可见的材料,却能开辟出不一样的风景。“不管在世界什么地方做建筑,裸露的清水混凝土、几何学的造型,我的建筑设计手法并没有发生改变。”他说,“但是作为其结果诞生的建筑,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生命的光与影
1995年,安藤忠雄获得建筑界的诺贝尔奖——普利兹克建筑奖。“野路子”的安藤无法被归入任何一种流派,他一边旁观着纷乱的建筑界,一边坚持着“游击战”式的个人建筑活动。此次“安藤忠雄:青春”展的现场,按照1:1比例,复刻了安藤建筑的经典精神空间——“水之教堂”和“光之教堂”。
建于1988年的“水之教堂”,位于北海道中部山區的平原上,周围遍布森林和灌木。从教堂向外看,一座十字架静静地伫立在水面上。每年5—11月,巨大的落地窗会完全打开,让教堂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而从12月到翌年4月,白雪皑皑下的教堂,又是另一番宁静肃穆。
展览中复刻的“光之教堂”。美术馆的彩色玻璃将“彩虹”投射在十字架的墙面上。
“光之教堂”则是安藤忠雄的建筑名片。它位于大阪茨木市的居民区中,生活在周围的教众发起了这个项目。由于预算紧张,安藤花了整整一年来设计,最后拿出一个比“极简主义”更“极简”的方案:在一个混凝土箱子上,斜插入一片墙壁;室内不装空调,压低亮度;祭坛和长椅用现场施工的杉木板来做;光线从正面墙上镂空的十字架空隙投射进来,随着阳光角度的变化,十字架光影也随之移动、变形。
一个与安藤多次合作、不打算挣钱的施工队接了单。当资金不足、项目无法继续时,安藤一度想干脆不架屋顶,做一个“开天窗”的教堂,“雨天撑伞来做礼拜,也不会妨碍心灵的沟通交流”。
1989年5月,最终还是盖了屋顶的“光之教堂”竣工,从设计到完成,历时两年半。
这两座教堂,都建于日本的“泡沫经济”时期。当时,金钱至上的浪潮也吞噬了建筑界,利用“后现代”一词的障眼法,花大把钞票把建筑物盖得奇形怪状。安藤忠雄却选择逆流而行,用简洁质朴的材料与设计,打造直捣人心的空间。
30多年后,当物质主义深入到地球的每个角落,膨胀的都市、纷乱的信息包围着每一个现代人,这两座被水色、光影“制造”出的建筑,不仅是一处抚慰人心的避难所,也是一处汇聚思考的“样板间”:人类的未来应该安“居”何处?
这也是安藤忠雄一直以来的探索,与之相伴的则是一大摞“没有兴建的计划”和连战连败的日子。
28岁时,他想在大阪车站前的高楼上建一座空中花园,拿着设计图找城市规划局长,吃了闭门羹;他没泄气,干脆做天方夜谭的设想,把美术馆、图书馆等加入规划,不断地提案,不断地被当场拒绝。
38岁时,他想在老旧的中央公会堂里放一个“蛋形大厅”,连接起历史与未来,“就像爷爷抱着孙子,也像鸟在孵蛋”。为此花了半年多时间,画了10米多长的设计图,做了好几个事务所都放不下的大型模型,最终在负责官员深受困扰的表情下,宣告计划结束。
这些未能完成的想法,后来都以不同形式出现在安藤遍及全球的建筑方案中。
如同那座“光之教堂”,建筑的故事必然伴随光和影两种侧面。人生亦然,要追求生命之“光”,首先要凝视眼前叫作“影”的艰苦现实。在安藤看来,“从远处凝望光明,朝它奋力奔去,就在那拼命忘我的时间里,才有人生真正的充实”。
在《青春》的结尾,厄尔曼写道:“人人心中皆有一台天线……一旦天线倒塌,锐气便被冰雪覆盖,玩世不恭、自暴自弃油然而生,即使年方二十,实已垂垂老矣;然则只要竖起天线,捕捉乐观信号,你就有望在八十高龄告别尘寰时仍觉年轻。”
安藤忠雄
日本著名建筑师,1941年出生于大阪,1995年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以清水混凝土和简约的集合构成为代表风格,完成了“住吉的长屋”“光之教堂”“水之教堂”等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