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耕:我不是余欢水
2021-12-15陈娟
陈娟
余耕
在北京漂了多年后,作家余耕3年前回到家乡青岛定居。平日里,他深居简出,关起门来写作。碰到情绪低落不想写时,他也会出去走走。就在采访那天,他独自一人跑到崂山腹地,坐在湖边的空地上,望着对岸的青山发呆,虚度了半天的光阴。
别看他1米88的大个子,长相硬朗,却有一颗敏感的心。他家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常常聚集一些民工。不久前的一个傍晚,他出门散步,看到两个建筑工人满身泥浆,坐在马路边,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他便跑去商店,买来3瓶冰镇啤酒,加入进去。聊着聊着,他知晓两个工人都来自四川自贡,年轻一点的属技术工种,一天薪水260元;年长一点的是普通工种,一天薪水230元。
“我愿意融入芸芸众生,感受那些热烈扑面的烟火气。”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余耕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些年,他一边观察一边写作,讲述一个个小人物的故事,有四处碰壁、向死而生的余欢水,有善良坚强、忍辱负重的金枝,有兢兢业业的森林公安杨苍山……近期,他出版小说集《我是夏始之》,里面又出现了遭遇婚姻危机的夏始之、少时被拐卖的郭靖、生活在垃圾场的理想主义者余未来,等等,“通过他们的故事,记录这个时代的真实细节”。
将经历写进小说
最新小说集由《我是夏始之》《末日降临》《寻亲记》《我是余未来》等7个中篇故事组成,故事有关中年婚姻危机、有关遗弃与拐卖、有关父女亲情。如果追踪溯源,会发现余耕笔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与他的经历有关。“想象力可以帮助写作者建立故事框架,经历则可以完善框架的细节。小说的细节越丰富,真实感也就越强。”余耕说。
开篇《我是夏始之》的主人公夏始之,一个出生于夏令时第一天的女人。故事缘起于余耕小学时遇到的一位老师。读三年级时,他有一阵生了病,落下的功课由图书管理员赵老师来补。相处久了,余耕知晓了赵老师的一些事情:刚出生时,她就被遗弃在县城的一个公交站,一对农村夫妇收养了她。后来,她考上师范学院,临毕业那年冬天,养父母在家中煤气中毒,她再次成为孤儿。
余耕的作品《我是夏始之》和《金枝玉叶》。
少年时,余耕到体校打篮球。时至今日,他还常常活跃在篮球场上。
知道了赵老师的悲惨身世后,余耕常常在补课时走神。一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图书馆外的空地铺满了雪,“雪地上立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子没有前轮和后座,像是跪在雪地里”。赵老师讲完课,踱步到窗前,怔怔地望着那辆自行车。正在做习题的余耕一抬头,竟看到黑框眼镜下流出一行泪水。
40多年过去,赵老师杳无音信,余耕常常会想起那个冬天的雪和那辆“跪在雪地里的自行车”,也会想象赵老师的命运。于是,他写下夏始之的故事:夏始之刚一出生就被遗弃,在福利院长大,后来读书、工作、结婚,人到中年发现丈夫出轨,自此生活滑向了灰暗的一端。
在这部小说集中,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是“余未来”——一个隐藏在垃圾回收站里的“异数大师”。20年前,余耕在北京做体育记者,住在石景山。有一天,他遇到一个收废品的,看到那人脚下有几张黑胶唱片,当即全部买下。慢慢地,他迷上了黑胶唱片,后来还专门跑去废品集散地,收集老唱片和旧书。去的多了,他认识了收废品的老贾一家,老贾有一个儿子小贾,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文弱、清秀,经常坐在垃圾堆边看书,看到黑胶唱片就给余耕打电话。
余未来的身上就有小贾的影子:13岁那年来到北京,投奔收废品的父母。他住在垃圾场里的简易房中,收集旧书,读汪曾祺、季羡林、紫式部、卡夫卡等,后来迷上黑胶唱片。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上了直播,讲古典音乐和国学,成了网络红人……
就这样,余耕不断地打捞记忆碎片,将之转化为自己小说中的人或事。比如遭遇背叛仍不愿向爱情低头的方竖,比如自幼被拐卖的郭靖凭着记忆找寻双亲…… “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需要救赎。作为一个书写者,我觉得有必要记录和探讨历史变迁是如何裹挟人性的转变。”他说。
一个向死而生的故事
和小說中的人物一样,余耕的人生也充满戏剧性。
他本名王兵,父亲是当地小学校长,家里藏书很多。很小的时候,他就读《红楼梦》,读《聊斋志异》,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囫囵吞枣,读不出其中的精髓”。后来因个子高,13岁那年,他离开青岛,到山东省体校打篮球。闲暇时,他埋头读书,偶尔也写文章,写一些身边人的故事,但都没有拿出来发表。
体校毕业后,余耕到淄博当警察,“不喜欢这份工作,只在发下警服的时候兴奋过两天”。有一天,他看到一位刑侦科长退休时趴在桌子上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人生。1997年,他扔掉了“铁饭碗”,开始“北漂”。先创办攀岩俱乐部,后成为体育记者。
2005年,年近不惑,余耕发现自己诸事无成,迷惘至极。原本想写份遗嘱,最终写成了小说——《德行》。《德行》是他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灵感来自在攀岩俱乐部的经历。等待出版的日子,他曾回到青岛,在一家银行任高管,工作了半年多,又一次辞职,因难以适应“应酬来应酬去”,更重要的是没有时间写作。“我是一个外表热血、内心敏感的人,写作能帮助我,让我内心的很多情绪都有了发泄的出口。”
此后,余耕再也没有跨入职场,专职写作。他写影视剧剧本,农村的、城市的,现代的、历史的,“对方需要什么题材就写什么”;也写小说,有的发表,有的一直躺在电脑里。2011年,他写了一篇小说《末日降临》,发表在《小说月报》上。小说中的“我”是一个中年已婚男,畏缩窝囊,生活和工作都遭遇窘境,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后,性情大变,反而活出了真实的自己。因故事直击现实,语言诙谐幽默,当年被评为《小说月报》年度精品小说。
余耕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向死而生”的故事。4年后,他利用空闲时间将《末日降临》扩充成小长篇,更名为《如果没有明天》。在新长篇里,余欢水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后,遇到了临终关怀志愿者栾冰然,在她的帮助下去实现各种心愿,其间阴差阳错抓了歹徒,成了英雄市民……
2020年,《如果没有明天》被改编成12集的电视剧播出,“余欢水”一下子火了,很多人说“被偷窥了生活”。后来,这部小说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影视改编价值奖。再后来,大家都知道,在文学圈耕耘了10多年的余耕也火了。
身体里住着一个女人
“余欢水大概是切中当下社会的中年危机痛点,正值中年的70后、80后是看剧的主力。”如今再看余欢水的成功,余耕如是说。在他看来,这很大程度上源于真实,“芸芸众生,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是余欢水”。
余耕本人有着山东人的豪气,但又天性敏感且拧巴,“虽然胡子拉碴但是满眼悲悯动不动就能被一点小事感动哭”,他的前妻安歌在文章《余耕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女人》中写道。2014年,他写小说《古鼎》,一个关于司母戊大方鼎出土的故事,写到男主人公战死沙场时,他心里特别难受,哭了一场。至于拧巴,似乎一直贯穿着他的人生:少年时,上体校打自己热爱的篮球,但又放不下文学梦;青年时,闯劲十足,当警察却没破过大案要案;开攀岩俱乐部,自己有恐高症;人到中年,本该安稳过日子,他却辞职,追逐文学梦。
“但是恰恰是这种让他自己也不太舒服的拧巴,使得他常常可以以一种与众不同的视角,观察生活,体味情感,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代入到不同的生活之中。”安歌说。
由余耕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我是余欢水》剧照。
如今,余耕深居简出,聚会应酬减少了,创作反而越发顺利了。去年年初开始,他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做局人》,讲述一个骗子自我救赎的故事。小说的起因,是他遇到了一起电话诈骗,骗子组建了一个群,带着大伙儿炒股,把钱转移进一家炒币平台,最后把钱骗走。一开始,他就认定这是一伙骗子,但就想看看他们如何行骗的。小说里有4起行骗骗局,其中一起,几乎完整呈现了他经历过的这场骗局。
有人曾问余耕,为何写小说,他的回答是:要把此生不敢做的事情都在小说里做一遍。比如他一直想攀登珠穆朗玛峰,但苦于“爱出汗”而不能成行,因为会被自己出的汗冰死;于是在小说《金枝玉叶》中,他让其中一个人物登上珠峰,最终被自己的汗冰死。比如他当年在北京收藏了3000多張黑胶唱片,一直不愿舍弃,回青岛时用了几大捆海绵,整理打包了30多个箱子,最后雇了一辆厢式货车把它们运回;而在小说《我是余未来》中,余未来将收藏的黑胶唱片舍掉了,因为“觉得放下牵绊,才能成就自由”。
悲观主义者余耕偶尔也会想象未来。采访的最后,记者问他:如果没有明天,你会怎么做?“我会和我爱的人待在一起,然后打开所有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一醉方休,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喝醉酒了。”
余耕
1969年生,原名王兵,青岛崂山人,作家、编剧。创作小说《如果没有明天》《金枝玉叶》《耳房》《笑苍山》等。《如果没有明天》曾被改编成电视剧《我是余欢水》,并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影视剧改编价值奖。近期推出小说集《我是夏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