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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选中的丁真

2021-12-15朱秋雨

南风窗 2021年25期
关键词:理塘县理塘丁真

朱秋雨

2020年11月,凭借一个7秒的微笑视频,19岁的放牧男孩丁真短时间内涨粉700万。

2021年11月,刚卸任理塘县文旅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理塘文旅公司)总经理的杜冬跟南风窗记者透露,丁真现在的番位、出场价已经接近一线明星。

走红整一年,丁真从说汉语“脑壳都疼了”到发行三种语言的单曲,他的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但还是有许多人看不懂,丁真是怎么红的?不知道他会不会继续红下去。

从更长时间维度看,丁真的“顶流效应”正在衰退——他在今年1月抖音粉丝已经超700万,11个月过去,粉丝数则停留在800万出头。

但陪伴丁真一年的团队想表达,丁真不是网红,而是已经转型成明星,或者是本地文化的代言人。1年前签下丁真的理塘县国资集团公司董事长张玺对南风窗记者透露,这几个月团队有意减少他抖音直播的頻率,“逐步脱掉网红外衣,变成一个IP”。

丁真走红的长尾效应确实还在延续:丁真让理塘出名。这个海拔极高、曾经默默无名的高原小县城,今年一年在网络上的搜索、露出量是上亿次。许多人因为丁真,给予了这一块边远藏地积极的预期。与其他粉丝支持爱豆不同的是,喜欢丁真的人乐于推动理塘的发展,开心了,花钱“氪金”的是甘孜的牦牛干,理塘的白萝卜、青稞曲奇。

一个意外走红的人,仅7.4万人口的川藏线上的小城多了些许希望。

丁真走红一周年之际,记者再度探访理塘,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丁真效应

丁真对家乡的作用,从明面上看,并不明显。

至少沿着稻城亚丁机场到理塘的两个半小时国道下来,只有一处立着丁真图像的广告牌,上面写“天空之城理塘欢迎您”。县城的街道上也鲜少他的面孔和名字,只有刚进驻、正修建的碧桂园楼盘打着“丁真家乡”的噱头,向过客宣扬均价6000元的房地产投资价值。

时值11月,海报4014米的县城,氧气稀薄、草木荒芜,人流稀少,更难觅丁真的痕迹。

这与一年前的理塘截然相反。

2020年12月初,记者也曾因为当红的丁真奔赴理塘,挤进理塘县城4A级景区“勒通古镇”——丁真刚入职文旅公司,对外宣称将在古镇中的微型博物馆做讲解员。

肩上扛摄影机的记者、坐在街口等机会与丁真碰面的粉丝,远远望一眼便激动得大喊“真真”的女孩们,熙熙攘攘地共同来回在古镇巷子间穿梭。

张玺回忆,去年这个时候,他一天要接受8~9家媒体采访,“最厉害的时候有30家媒体在这地方坐着,全都来了”。

一年以后,古镇的冬日人烟稀少,县城街道未被租用的共享电动车成排摆放,一切都恢复到了高原旅游淡季的常态,好似丁真从未出现过。

但是,如果深入县城的肌理,和人们攀谈,会发现依然到处是丁真的痕迹。

不同于国内其他诸多古镇此时的萧条景象,理塘有许多家民宿,正在抓紧施工。光是仁康古街,记者粗略数下来就有近十家正在起建、或装修。

一对来自四川康定的夫妻在去年11月丁真火了后赶来,立马出了5万元房租定下1000多平方米的藏屋,用1年时间改造成INS风的民宿,屋里养着洁白的猫咪。还有许多当地人把家里的院子翻新、三面扩建成民宿,充满希望地等明年三四月建成。

杜冬带着记者游走在仁康古街上,他告诉记者如何分辨,哪些民宿是水泥搭建的汉房,哪些是木质结构的藏房,还有哪些是突然就建起来的新房——“一个月不到”。

今年八一赛马节,理塘的火爆,很多人还历历在目,“丁真骑马走过,那些女孩,街上每天都要晕倒几个”,或许因为高海拔带来的缺氧、或许因为见到偶像的激动,这些追星女孩的乐事在本地人的口中相传。总之,丁真就像是一个涨势正好的股票,只要他还红着,就为民宿商家带来了积极的期望。而年尾的淡季,正是大兴扩建的好时候。

藏族女人格桑开的民宿,成了过去一年粉丝来到理塘争相打卡的地方——这是去年11月丁真在县上落脚的第一个住处。

那时,丁真刚在网络爆火,理塘文旅公司把他从下则通村接到县城,便住在这。据杜冬讲,以前,这里是理塘文旅公司租借的办公地,2020年底格桑客气地请文旅公司搬走,“还没到期的房租都不要了,因为她家要办民宿”。

张玺回忆,去年这个时候,他一天要接受8~9家媒体采访,“最厉害的时候有30家媒体在这地方坐着,全都来了”。

格桑和丁真接触的时间不到两周,却被几个小问题缠了一整年——“丁真以前住在哪?”“他人怎么样?”“现在还能见到他吗?”尽管也有好处,格桑的民宿房间在旺季被丁真的粉丝们抢购一空,外面经常有游客等候,想住都订不了。

格桑总是和丁真的粉丝打交道,她的结论是,喜欢丁真的人“各个年龄段都有,女性居多”。也有喜欢他的男性,“站在街口开直播,对着镜头大喊‘我爱丁真,看着人脸红”。大多数时候,抵达理塘、春风满面的女性会选择长住一周以上,游玩线路也很固定——“先在县城耍一下,再去丁真老家下则通住更长时间。”

而民宿“理塘的夏天”的员工,也知道怎么和客人打交道。他们会主动告诉客人:“丁真刚刚经过了,你们正好错过。”这一年里,他们见过太多为了丁真常驻理塘的女孩,其中甚至不乏定居者。

“那个白白的墙,上面画着洁白的仙鹤的房子”,好几个人都举了这个例子,“王友梅(网友们,指丁真的粉丝)来这开的民宿”。

追丁真的人

“粉丝主要是女性”的说法受到多方印证,尽管比例无法完全对应。杜冬说,丁真的粉丝90%都是女性。一名微博超话粉丝大咖对南风窗记者表示,丁真微博粉丝70%由女性构成。

因为颜值逆天改命后,丁真最开始被称为“男版杨超越”,属于老天爷赐饭吃,他还只会懵懂地伸出手、接过碗的类型。作为丁真过去一年的运营团队领导,杜冬一直在媒体前说:“这小孩运气好到爆。”

但杜冬也有一套自己的分析框架,认为丁真的火爆是“审美观的回潮”,现在是女性主导男色审美的时代,干净、好用、听话的男性受到饭圈的欢迎。但丁真并不停留于此,他的形象除了干净、柔顺,还有一丝阳刚和质朴,与土地有深刻联系。

杜冬认为,丁真刷新了人们过去对藏族人的刻板印象。“不再是举着哈达、挥舞着看着火车走远的形象,藏族人也可以是帅气的、时尚的、纯净而特别的。”

记者问了多位女性粉丝,她们同时提及“丁真有别于一般男性的品质和价值观”,治愈了她们。

39岁的女性刘禹含将人生的第一次追星给了丁真,为他花了近4000元,买理塘的扶贫产品,新下了18个手机应用软件。80后的刘禹含觉着,丁真“吃苦不叫苦”的品质给了她人生动力。

90后的粉丝王薇薇说,丁真活得通透,总能说出佛教色彩的人生格言。她最喜欢丁真在时差岛拍摄短片《家在四川》时,底下的文案——“再复杂的人生都要安逸地过。”

粉丝们大多在丁真身上映射着某种想象。“人都有一种对生活在他处的向往”, 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教授段锦云对南风窗记者解读丁真粉丝的行为。他认为,丁真的出色外表,与藏地独特的文化符号的结合,更容易引起都市现代人的憧憬。丁真的走红,或许与以前人们向往逃到云南丽江、大理,有相似的心理成因。

11月20日,在理塘的第四天,记者认识了一位因为丁真来到理塘、在此定居了八个月的女孩。她1990年出生,今年年初刚把在大城市的工作辞了,回湖南的老家。3月,她正式到理塘县城做博物馆讲解员,在这里学会了骑马、跳锅庄,说藏语。一放假便跑到丁真的乡下,过上丁真以前的生活。

这一年里,他们见过太多为了丁真常驻理塘的女孩,其中甚至不乏定居者。

记者问她,什么吸引住了她。回答是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淳朴的人心。

“比如自己生火做饭,牛粪便是最好的燃料。”

越原始的地方,承托着人与自然最深刻的衔接,也惹起外界人士最大的向往。

如今的云南大理、丽江已经商业化得太严重了,包括西藏拉萨都有一股“文青塑料”的味道,新一届的网友们在寻找新的目标地,作为生活的向往。天空之城理塘,成为备选项。

一年前,网友们选中了丁真,而丁真选择了国企,他愿意将自己与理塘捆绑一起。一年来,有人喜欢丁真,便有人会发现理塘。一周年后,记者到达理塘,在探访中逐渐确认,也许,理塘的流量密码是丁真,而丁真的流量密码,是他作为一个理塘人多年来的生活、思考方式。

理塘的部分地区,还保留着相对原始的生活方式。现在的理塘县城也偶尔停电,丁真走红之后的某一次直播便发生过停电事故。丁真不会讲汉语,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丁真有许多“不完美”,但丁真身上有现代人羡慕的东西——“他干净的样子是自己失去的,他的家乡是自己羡慕的远方。”

理塘也不完美,是一个缺氧、既远、又冷的高地,许多游客在前来时都心存顾虑,但这同时也意味着,理塘很晚才经历“现代化”的滋养和侵扰,这里相对贫穷、但十分纯净。

理塘县文旅局旅游股股长杨柳奎告诉南风窗记者,“2017年以前,理塘只有自驾游的游客。”言下之意是,四年前,连旅游团的大巴车拉人游玩时,都不会经停理塘。

但四年后,一切都变了一个样子。

限定的丁真

丁真一个人的线上流量托起一座城,随之而来的难题是,这座城如何承载住一个“顶流网红”汹涌的流量,再将流量转化为长期的关注度。

杜冬打了个比方,“丁真微博粉丝群有12万人,而理塘一个县才7万人。我管微博运营粉丝群的人叫王司令——他管12万人,比县委书记管的人还多”。

“打造丁真”背后的矛盾痕迹很明显:丁真的個人形象,并非按照网红、传统艺人的思路在运营,他被团队看作是“文化的使者”,“代表民族,代表地区,代表国家,身上有很多符号”。

张玺仔细分析过丁真有别于其他网红的成名路径,认为其分为五个阶段:首先,丁真是由精密的算法“一轮一轮推出来”——他有一副符合现代审美观的面容,“和谁都能撞脸”。

人们接着发现,这副面孔来自青藏高原,有特殊的地域性,好奇心推动第二轮的传播。

后来,丁真加入国企,又是一波热潮。再加上全国多地如西藏、青海省等发起抢人大战,这些话题助推汹涌流量。最后一阶段,张玺说,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为他连发三条推特,“相当于(为丁真)定了个位”。

张玺在过去一年将丁真定义为“藏地文旅产业的IP”。

出于这样的思路,欧莱雅等国外化妆品牌代言找上门时,团队立马拒绝;出外拍摄杂志封面时,所有明星穿上大牌带logo的高奢服装,只有丁真团队会要求“自带服装”。

这个20岁男孩有着一套来自高地草原的生活逻辑,向往自由、崇尚力量、最爱自己的小马,这一套逻辑,离精致脆弱的娱乐圈名利场很远。

新一届的网友们在寻找新的目标地,作为生活的向往。天空之城理塘,成为备选项。

11月17日,在仁康古街的一家饭店里杜冬回忆,丁真每天出席两个活动以上便难以承受。“一个明星也许能干20小时的活儿,丁真不行的,他待着很累。”他开始用手比划,说普通明星的日常化妆,是“啪啪啪啪地画完”,速度很快,争分夺秒。而丁真却要“啪——啪——啪,才好”,效率低很多。团队配合丁真,找了与他同龄的藏族同事来让丁真感觉到好沟通,但仍然焦灼、心急。

丁真作为一个放牧男孩,浑然天成,但作为一个明星,还只是在“养成系”的初级阶段。

既然是“养成系”,那么许多妈妈粉、女友粉都对丁真的未来持有发言权。丁真的粉丝群体内部也逃不过意见的撕裂。过去一年运营丁真团队时,有团队成员因为不耐网络暴力而伤心退出,张玺也受到了粉丝文化的极度困扰。“明星一般有明显的特色,比如吴京——英雄主义。但丁真没有,他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养成系里最糟糕的是粉丝的话语权,‘总担心别人害他,只有我能保护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怎么去发展,只有我知道他怎么发展。”

11月17日,记者抵达理塘时,理塘县宣传部正因网络上掀起的负面舆情而忙碌。那是源于一名综艺制片人在公共场合上发表了一番“当地政府不允许丁真参加娱乐活动”的言论,在网络迅速发酵。相关话题在微博达到将近400万的讨论,对于丁真的发展方向出现多方反复撕扯。

当晚7点多,张玺的私人电话连续响动。是粉丝打来的,请张玺尽快处理网上相关丁真的舆情。张玺婉拒了粉丝的诉求,挂断了电话。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告诉粉丝自己已经从丁真团队卸任。

如今,几乎丁真团队的每一个负责人的电话都已经在网络上曝光,不时会接到新来电。11月19日,杜冬、张玺等人正式退出丁真团队,管理权移交到新负责人洛泽仁的手上。

丁真团队新负责人洛泽仁在接手团队之前,电话已经被网友、媒体知晓,他告诉南风窗记者,自己不敢接任何外地号码的来电。团队处于交接期,他还没摸清门路,但外界电话反复打进来,他感到混乱。

杜冬回想在理塘工作的三年,他形容丁真就像管道,将理塘和藏地文化带到国人面前。

“但信息量这么大,(管道)能不能承受得住?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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