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抄茶水诗文》与《觅茶》的作者考释
2021-12-15乔惠全
乔惠全
一、《明抄茶水诗文》的名称、成书时期与作者
郑培凯、朱自振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茶书汇编》(2014)收录《明抄茶水诗文》一书,该书“茶诗”中《觅茶》一诗署名朱熹,曰:“茂绿林中三五家,短墻半露小桃花。客行马上多春困,特扣柴门觅一茶。”[1](P548)
《中国历代茶书汇编》介绍《明抄茶水诗文》云:“现存旧抄本两种:一藏南京图书馆,一在中国农业科学院南京农业大学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均无首页,无题序,无记跋。南图本原先标作清抄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1994)改定为‘茶书七种七卷,明抄本’。”农业遗产研究室藏本“其实与南图本本是同一部书稿,书名都是随意加上的”,“称作《明抄茶水诗文》比较恰当”,该书纂辑者醉茶消客“无姓无名,不知何人”[1](P546)。这一题记源自朱自振、沈冬梅、增勤主编的《中国古代茶书集成》(2010),《中国历代茶书汇编》再次抄录[2](P491)。
《中国古代茶书集成》和《中国历代茶书汇编》的注释和校记皆无《觅茶》,即没有考证《觅茶》的作者归属和字句舛误。换言之,《明抄茶水诗文》将《觅茶》定为朱熹之作未受质疑。当然,这并非孤例。所谓正本清源,问题的解决首先需要梳理当代《明抄茶水诗文》一书的研究简史。
《明抄茶水诗文》一书系未刊抄本,“旧抄本仅仅收藏于南京图书馆古籍部”,“南京图书馆最早将其编目,简作‘《茶书》抄本’,没有署明成书年代”[3]。万国鼎先生的《茶书总目提要》(1958)沿袭这一书名,“《茶书》南京图书馆藏旧钞本一册,题‘醉茶消客’辑。全部是辑录有关于茶的诗文。没有序跋。首页已失,不知原来是什么书名。现在称作《茶书》,是南京图书馆编目者所题的。”[4](P205-239)万国鼎先生将该书的成书年代断 在 清后期,即清代茶书。《中国古籍善本书目》(1994)则确定该书判定为明代茶书,“《茶书七种》七卷,题醉茶消客,明抄本”[5](P474-475)。这一来自南京图书馆的命名被广为接受,而质疑相伴而生。朱自振先生的《明清茶书综述》(2004)称之为《茶水诗词文薮》,定为清代茶书[6]。对《茶书七种》一名最为有力的反驳是“茶书七种七卷,明抄本”是标明著作信息的惯例,而不是书名[7](P24)。相较之下,《茶书七种》固然不妥,《茶水诗词文薮》或《明抄茶水诗文》也未必确当,径直称为《茶书》似乎更加直接而严谨。至于该书的成书年代,亦有明代嘉靖以后之说[7](P55)。时至今日,学界普遍采信《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断代,视为明代茶书。
关于《明抄茶水诗文》的编辑者醉茶消客,确实难以稽考,据方健 《中国茶书全集校证》(2015):“是书所收诗文止于明末,故颇疑‘醉茶消客’乃明末清初之江南文士。”[8](P3797)如若方健之说无误,那么,醉茶消客或为明末清初的江南文士,而其《茶书》应当成书于明末清初。
或许因为笔锋所向之故,上述研究均未考证《觅茶》的作者是否为朱熹。限于史料过少之故,醉茶消客为何将该诗归在朱熹名下,实难窥知。《觅茶》的作者归属需要在《明抄茶水诗文》之外解决。
二、《谢叠山文集》中的《觅茶》
南宋谢枋得遗作《叠山集》,今人点校为《谢叠山全集校注》(1994)。该书卷五《诗》收录《觅茶》:“茂绿林中三五家,短墻半露小桃花。客行马上多春日,特扣柴门觅一茶。”[9](P150)
据《谢叠山全集校注》,现存《谢叠山文集》十八种,最早者为明景泰四年(1453)黄溥本,各个版本均为十六卷,“篇目略有增减,所收诗文不尽相同”,但皆源于黄溥本[9](前言P4)。《谢叠山全集校注》的校注颇为精细,前言说明校勘原则,其中有二尤为关键,其一为“凡是底本(清嘉庆本,作者注)所缺篇目,而为他本所收入者,经考证后,确属作者轶文,均一一为之补入”;其二为原文有疑误,正文不予改正,校勘记中说明。[9](前言,P4)而《觅茶》并非补录之作,诗后亦无校勘说明,换言之,诸多版本之中均有这首《觅茶》,字词无差。
赵方任先生的《唐宋茶诗辑注》(2001)收录谢枋得的《觅茶》[10](P941)。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主编的《历代茶诗集成》(2016)也收录了谢枋得的《觅茶》[11](P1055)。《唐宋茶诗辑注》和《历代茶诗集成》的依据是 《全宋诗》(1998)[12](P41402)。《全宋诗》可以视为《觅茶》作者为谢枋得的佐证,虽然《全宋诗》收录谢枋得诗的主要来自于《叠山集》。
如果采信《谢叠山全集校注》,那么,可以认为《明抄茶水诗文》误将谢枋得的《觅茶》归入朱熹名下,将“客行马上多春日“误作”客行马上多春困“。据此可知,《中国历代茶书集成》《中国历代茶书汇编》等书未经考证而抄录。如果依据《谢叠山全集校注》《全宋诗》不足为凭,那么,更为有力的证据来自朱熹茶诗。
三、朱熹的茶诗与可能的解释
朱熹作品集为《朱文公文集》,全称《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又称《朱子大全》,此为学界共识,无需赘述;朱熹的诗收录其中,茶诗不多。《全宋诗》收录朱熹诗十二卷。《唐宋茶诗辑注》收录朱熹茶诗十六首[10](P658-661),《历代茶诗集成》谓朱熹“有茶诗十五首,今录其全诗十二首,摘句三首”[11](P274)。各种版本的《朱文公文集》《全宋诗》《唐宋茶诗辑注》《历代茶诗集成》等书均无《觅茶》一诗。另有学者认为,朱熹茶诗十二首亦无《觅茶》[13]。
至此可以断定《觅茶》作者为谢枋得,而非朱熹,“客行马上多春日”而非“客行马上多春困”。简言之,《明抄茶水诗文》有误。
朱熹名扬天下,自宋以来,代有信徒,精研其诗者不乏其人。若《觅茶》属于朱熹而非谢枋得,不可能不为研究者发现并加校证。然而,醉茶消客编书,收录茶诗,当是文士,既是文士,不可能不知早已封圣的朱熹,也不可能不知朱熹为数不多的茶诗。而除了张冠李戴的《觅茶》,《明抄茶水诗文》没有收录朱熹的任何茶诗。这一怪异的现象有三种可能解释:其一,现存《明抄茶水诗文》为抄本,未刊稿,或系草稿,尚未经作者审校;其二,醉茶消客对朱熹的茶诗了解有限,或者不甚喜爱;其三,谢枋得因宋亡而不仕元,以节义著称,大明亡而满清入主中原,醉茶消客爱而收《觅茶》,但为避文字之祸,改谢枋得为朱熹。如果第三种解释成立,那么,可以将《明抄茶水诗文》的成书年代后移至清早期,至少不在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