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宋文中的茶文化

2021-12-15

农业考古 2021年5期
关键词:君主文人苏轼

李 懿

宋人嗜茶,吴自牧《梦粱录》描写宋人的生活少不了七件事,其中茶事便占其中之一,即“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1](P150)。茶事在宋代达到繁盛时期,有关茶文化的文学作品也随之迅速增多,不仅数量颇多,而且内涵丰富,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目前,已有相当数量的研究围绕宋代茶诗、茶词展开,笔者试立足于宋文,考察宋文中以茶为中心的描写,展现宋代社会富有代表性的茶事活动,阐明文人和茶的密切关系,进而揭示茶在宋代社会的重要地位。

一、以茶为中心的考察

宋文涉及茶的描写数量颇丰,其中不乏志录渊源、品类、种植、茶法、茶艺、茶功的专篇文章,这些文章从不同层面客观揭示了茶的重要性,多角度地呈现了宋代茶文化的发展历史。

(一)茶之渊源

有关茶的起源和称呼,自古便得到茶学家的关注。陆羽《茶经》考察了茶的起源,并指出茶有着“茶、槚、蔎、茗、荈”等不同名称。迄至宋代,宋人对“茶”字的起源进行了详细考证。

作为南宋时期程朱理学的重要人物,魏了翁从格物致知的角度出发,考辨“茶”字之始。其代表作《邛州先茶记》一文,指出在《诗》《礼》等经典文献中,皆不见茶的描述,其原因在于“时异事殊,字亦差误”。茶最初用“荼”字,陆羽等人虽已转入“茶”音,但仍不敢轻易改换文字。《尔雅》《本草》等依旧用“荼”。直到陆羽、卢仝以后,方才易“荼”为“茶”。魏了翁又列举苏轼《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诗中“《周诗》记苦荼,茗饮出近世”句,认为古人传注往往解释荼为茅秀、苦菜,和茶并非一物,即“终无有命茶为荼者”。魏了翁对这种观点是否能得到世人的认可持怀疑的态度,曰:“予虽言之,谁实信之?”探究事物的原理,从中获得知识和心灵的感悟,这是宋代理学家的基本思想。魏了翁本乎“于事物之变必迹其所自来,独于茶未知所始”[2](第310册,P431)的态度,追溯茶字的由来,不仅显示了理学家的格物精神,并且对茶的本源问题进行了必要的梳理。

(二)名茶品类

宋代名茶品类繁多,不胜枚举。宋文中的名茶描写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全篇叙述茶事,在文中简略提及数种名茶品类。吴淑《茶赋》仅三百余字,却屡屡使用典故,赞美茶之功效,并且列举茶之珍品多达数十种,如渠江薄片、西山白露、仙人掌茶、雀舌茶、蝉翼茶、蜀冈茶、洪雅茶、紫笋茶等等,文章将闽、蜀、浙最具代表性的名茶一一道来。黄庭坚《煎茶赋》以讨论煎茶之法为主,但亦有对名茶的介绍,文中根据涤烦破睡的功效,将建茶、双井茶、日铸茶划为甲等,又将罗山茶、蒙顶茶、都濡高株茶、纳溪梅岭茶、压甎茶、火井茶等蜀茶划为乙等。黄庭坚曾贬谪流走于蜀中,故《煎茶赋》每每述及蜀地名茶。

二是以专文的形式,详实记述某一种名茶的情况。宋祁《甘露茶赞》:“弱树繁叶,类赤心棘。采以清明,厥味甘极。”释曰:“生邛、眉州山中。其树大抵似赤心棘,经霜益茂,明年采之,有香味若饴云。”[2](第25册,P41)闻名蜀地的蒙顶茶种类繁多,宋祁曾任职益州,此文描写的正是蒙顶绝品甘露茶,文章对其生长环境、外形、采摘、气味等进行了介绍。宋代史料对甘露茶的记录寥寥无几,该文增强了后世对蒙顶茶的认识,有补于茶书等史料记载之不足。王庠《雅州蒙顶茶记》围绕蒙顶茶品质优良却不为陆羽、蔡襄等茶学家所看重而展开议论,王庠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蒙顶茶生长在偏僻的蜀地,交通不便,人迹难至,不易为人所获知,即“蒙山僻在西蜀之隅,则上清绝品,想鸿渐未尝得之也”,“君谟闽人,未尝游剑外,故亦不知蒙顶紫笋本天下第一”[2](第145册,P142)。蜀人王庠有感于“建茶擅贵,而蜀茶益不振”,全篇采取欲扬先抑的手法,以彰显蒙顶茶在茶史上的重要地位。

孙因《越茶》专门描写名冠两浙的日铸茶。欧阳修《归田录》对日铸评价甚高,曰:“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第一。”[3](P8)《越茶》称赞以日铸为首的越茶冠绝江南,即“日铸山之英气兮,既发越于镆铘。地灵洩而不尽兮,复熏蒸于草芽。虽名山之最晚兮,为江南之第一。视紫笋若奴台兮,又何论乎石花”,接着道出欧阳修、苏轼等对越茶的喜爱,最后笔锋一转,感叹在茶禁的影响下,世人看重建茶,对越茶并不重视。慈溪人孙因面对“世方贵夫建茗兮,孰有知夫越茶”[2](第337册,P7)的情况,作是篇以启后人。上述专篇描写茶的文章,大都是作者为推广故乡或任职地的茶而作,这不仅丰富了名茶品类的记载,也令世人对建茶之外的其他名茶有了更充分的认识。

(三)种茶、煎茶及茶具

茶的种植和烹煎是宋文关注的主要话题。在宋代,已出现名茶跨地域栽种的现象。王敏《紫云坪植茗灵园记》曰:“前代府君王雅与令男王敏,得建溪绿茗,于此种植,可复一纪,仍喜灵根,转增郁茂。敏思前代作如斯活计,示后世之季子元孙,彰万代之昌荣,覆茗物而繁盛。至于大观中,求文于蓬莱释,刻石以为记。可传体而观瞻,历古今而不坏。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也。”[2](第141册,P222)此文撰于大观三年,写的是将名贵的建茶移植到蜀中的事情。宋文有关茶叶移栽的记载并不多见,此文有利于古代茶叶的种植研究。

宋人重茗饮,如何煎茶、煎茶之水以及茶具的选择是影响茗饮品质的主要因素,宋文对煎茶之法描述甚详。苏轼《书薛能茶诗》曰:“唐人煎茶用莫疆。故薛能诗云:‘盐损添常戒,莫疆宜着更夸。’据此,则又有用盐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辄大笑之。然茶之中等者,用莫疆煎信佳也,盐则不可。”[2](第89册,P269)该文指出唐宋煎茶的差别,唐人煎茶辅以莫疆和盐,宋人不用盐煎茶,仅仅用莫疆煎中等茶。黄庭坚《煎茶赋》详尽记载了宋人的煎茶过程。该文开篇“汹汹乎如涧松之发清吹,皓皓乎如春空之行白云”描绘了煎茶的美妙声音如同涧边松声,茶末在沸水中翻滚好似白云一般。文中提到煎茶加入盐、水苏、胡麻,便不会损削元气。宋人煎茶忌放食茱萸、橘等味辛之物,常常在茶中加入适量的香料。文曰:“于是有胡桃、松实,庵摩、鸭脚,勃贺、蘼芜,水苏、甘菊,既加臭味,亦厚宾客。前四后四,各用其一,少则美,多则恶。发挥其精神,又益于咀嚼。”[2](第104册,P239)前四种为果类,后四种为草类,各用其一,能使茶的品质更胜一筹。然后,黄庭坚由煎茶搭配香料的方法联想到“大匠无可弃之材,太平非一士之略”的治国方略,最后写茗饮后精神的快乐。

煎茶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即水的选择。叶清臣《述煮茶泉品》阐明煮茶需要选择好水、好泉的重要性,指出“制非其妙,烹失于术”,如果泉水不香甜,即便再好的茶,煎出来也如同滓淤。该文还列举了蜀冈井、观音泉、惠山泉等各地最具特色的煎茶之水,曰:“会西走巴峡,经虾蟆窟,憩芜城,汲蜀冈井;东游故都,绝扬子江,留丹阳,酌观音泉;过无锡,襫斜 慧山水。”[2](第27册,P187)叶清臣认为好水配好茶,正好体现了物类匹配相得益彰的原理。和撰写《水经》而未尝知茶的郦道元、癖于茗饮而言不及水的王肃相比,叶清臣深知好茶好水相互配合之道,可以无愧于心。

宋文中还有少量文章描写茶具,如黄庭坚《茶磨铭》、周紫芝《茶奁铭》等等。周紫芝《茶奁铭》曰:“震雷发,鹬云膏。谷帘香,春睡鏖。”[2](第162册,P301)此铭言简意赅,道出品尝佳茗后心情畅快、安然入梦。

(四)茶功

按《神农本草经》所载,茶使人益思,具有轻身明目的功效,有关茶功的描述在宋文中时常可见。吴淑《茶赋》屡赞茶功,赞其“涤烦疗渴,换骨轻身,茶荈之利,其功若神”“明目而益思”“效在不眠,功存悦志”[2](第6册,P201)。茶不但去腻除烦,还能治愈疾病。苏轼记录了以茶疗疾的例子,文曰:

《宪宗草疆茶汤》:“宪宗赐马总治泄痢腹痛方,以生草疆和皮切碎,如粟米,用一大琖,并草茶相等,煎服。元祐二年,文潞公得此疾,百药不效。而余传此方,得愈。”[2](第91册,P177)

《漱茶说》:“除烦去腻,世不可阙茶,然暗中损人殆不少。昔人云:‘自茗饮盛后,人多患气,不复病黄,虽损益相半,而消阳助阴,益不偿损也。’吾有一法,常自珍之。每食已,辄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去,而脾胃不知。凡肉之在齿间者,得茶浸漱之,乃消缩不觉脱去,不烦挑刺也。而齿便漱濯,缘此渐坚密,蠧病自已。然率皆用中下茶,其上者自不常有,间数日一啜,亦不为害也。此大是有理,而人罕知者。故详述云。”[2](第91册,P208)

《宪宗莫疆茶汤》讲的是用草茶、生莫疆等煎服,可治腹泻之症。文彦博得此疾,百药无效,唯用此方,得以痊愈。《漱茶说》记述以浓茶漱口,既不伤脾胃,又能去烦固齿。苏轼称此法虽好,却罕有人知。这两篇文章具体而微地指出茶用途广泛,有时比药物更具疗效,故深得宋人喜好。

二、宫廷茶文化:君主赐茶

茶不仅在民间深受喜爱,还得到君主和大臣的青睐。和宋前相比,宋代君主对茶的喜好尤为凸显,宋徽宗本人就精通茶事,其《大观茶论序》描绘宋代上至士大夫、下至平民皆以茶事相尚的情景,曰:“荐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薰陶德化,咸以高雅相从事茗饮。故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咸造其极。”[2](第166册,P363)

君主赐茶逐渐成为宋代宫廷茶文化的重要内容。宋文中有关赐茶活动的描写主要见于奏札、诏令以及一部分序跋文。大臣得到君主赐茶,须上呈谢表,表达对君主仁德的感激。宋代以前,已有赐茶之俗。《旧五代史·梁书·太祖本纪》载开平二年(908)三月:“以同州节度使刘知俊为潞州行营招讨使。壬午,宴扈驾群臣并劳知俊,赐以金带、战袍、宝剑、茶药。”[4](第1册,P60)到宋代,赐茶愈加普遍化、仪式化。君主赐茶的对象更加广泛,主要包括重臣、边臣、使臣等等。君主往往按照其官职的高低赐予不同等级的茶,官阶越高,所赐之茶越名贵。杨亿《杨文公谈苑·建州蜡茶》曰:“……龙茶以供乘舆及赐执政亲王长主,馀皇族学士将帅皆得凤茶,舍人近臣赐京挺的乳,馆阁白乳。”[5](P546)又《宋史》卷二四二载:“旧赐大臣茶,有龙凤饰,太后曰:‘此岂人臣可得?’命有司别制入香京挺以赐之。”[6](第25册,P8614)对于有龙凤饰样的皇家贡茶,即便是大臣,也不会轻易相赐,而代之以京挺茶。欧阳修《龙茶录后序》记载了这样的情况,曰:

茶为物之至精,而小团又其精者,录叙所谓上品龙茶者是也。盖自君谟始造而岁贡焉,仁宗尤所珍惜,虽辅相之臣未尝辄赐。惟南郊大礼致斋之夕,中书、枢密院各四人共赐一饼,宫人翦金为龙凤花草贴其上。两府八家分割以归,不敢碾试,相家藏以为宝,时有佳客,出而传玩尔。至嘉祐七年,亲享明堂,斋夕,始人赐一饼,余亦忝预,至今藏之。余自以谏官供奉仗内,至登二府,二十余年,纔一获赐,而丹成龙驾,舐鼎莫及,每一捧玩,清血交零而已。因君谟著录,辄附于后,庶知小团自君谟始,而可贵如此[2](第34册,P74)。

龙凤团茶因茶饼上印有龙凤形纹饰而得名。作为北宋贡茶,其价高昂,宋徽宗《大观茶论序》赞其“龙团凤饼,名冠天下”。庆历时,蔡襄任转运使,专门监制了比龙凤茶更加精美的小龙团茶。欧阳修《归田录》卷二称小龙团茶“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3](P24)。《龙茶录后序》描写的正是小龙团茶的贵重,宰辅大臣也不易得到君主的赏赐,偶有所得,藏如至宝,佳客到时,才拿出来品玩。欧阳修奉职二十余年,身居要职,在特殊的节庆,方才获赐。

在大臣入朝觐见、生辰、致仕等重要日子,君主亦下赐茶叶,以示宠遇优渥。至和二年,富弼任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君主赐予茶叶。欧阳修为此而撰《赐新除宰臣富弼赴阙茶药口宣》。类似的例子颇多,如欧阳修《赐新除昭德军节度使知郓州庞籍赴阙茶药诏》、韩维《赐新除枢密副使右谏议大夫蔡挺赴阙茶药诏》、王珪《赐安武军节度使宣徽南院使程戡赴阙茶药诏》《赐枢密使文彦博赴阙茶药口宣》等等。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史浩在生辰和致仕时,君主皆赐茶进行抚慰。史浩有感皇恩,撰《生日谢赐金器香茶表》《跋高宗皇帝御笔赐香茶送行》数篇。《跋高宗皇帝御笔赐香茶送行》记录史浩荣归故里、君主赐茶的过程,曰:“臣某伏以淳熙八年夏五月,蒙皇帝悯其衰疾,许以东归……仍赐御香龙茶以华其归。”[2](第200册,P28)

边臣和外来使臣也是君主赏赐的主要对象。宋人认为茶亦具药的功效。韩鄂《四时纂要》载:“五月:焙茶、药。茶、药以火阁上及焙笼中长令火气至。茶又忌与药及香同处。”[7](P145-146)宋代林洪《山家清供·茶供》曰:“茶,即药也。煎服,则去滞而化食。”[8](P109)君主挂念大臣日守边藩,生活艰辛,而使臣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皆赐茶进行慰劳,如宋哲宗《赐边臣茶药银合事诏》、李曾伯《谢赐香茶表》、胡宿《赐契丹人使茶药口宣》、欧阳修《恩州赐契丹皇太后贺正旦副使茶药诏》、王珪《赐大辽皇帝吊慰大使茶药诏》《赐契丹皇帝贺正旦大使茶药诏》《赐契丹皇帝贺乾元节大使茶药诏》等等。宋代君主赐茶遵循严格的规制,其赐茶对象广泛,被赐者倍感殊荣,这不仅体现了君主的体恤,更显示了茶在宫廷文化中充当着无可替代的关键角色。

三、宋代文人和茶

茶在宋代风靡宫廷和民间,宋代文人更是和茶结下了不解之缘,茶成为文人情感交流的契机乃至精神寄托,亦成为其参悟禅机的触媒。

(一)以茶会友

宋代文人常常通过以茶会友、撰文酬唱的方式来缅怀友人。元丰八年,黄庭坚担任秘书省教书郎。李清臣送名茶给黄庭坚,黄庭坚赋《谢送碾壑源揀牙》,并为李之仪口占,诗云:“鹬云从龙小苍璧,元丰至今人未识。壑源包贡第一春,缃奁碾香供玉食……”[9](第1册,P96)政和四年,李之仪复见黄诗,和韵作诗,并撰文《和山谷谢李邦直送鹬云龙茶诗跋尾》记录事件的来龙去脉,曰:“元丰八年九月,鲁直入馆。是月裕陵发引。前一日,百官集朝堂,与余适相值,邂逅邦直送茶。居两日,闻有诗,又数日,相见于文德班中,为余口占。政和四年中元前一日,宣城周少隐出此诗相示,盖二十有九年矣。感旧怆然,因借其韵,书于卷尾。是日大旱,久不雨而雨,黄昏月出,已而复雨。”[2](第112册,P168)在这篇文章中,茶是文人进行心灵对话的重要纽带。有意味的是,该文提到“是日大旱,久不雨而雨”,预示了鹬云龙茶名称所包含的深沉意蕴,令人解颐。李之仪撰写诗跋时,黄庭坚早已逝世多年。因此,李之仪由衷而发物是人非之感。

宋代文人得到赠茶,往往赋文唱和以表谢意。类似的酬答如刘焘《饷茶帖》、陈渊《留龙居士试建茶既去辄分送并颂寄之》《得老龙见和复呈》、王洋《谢郑监惠龙团茶启》等等。王洋《谢郑监惠龙团茶启》一文,组丽工整,首先称赞龙茶的甘香醇美,接着描述品茗时“瀹奇芬而破闷”“味在齿牙”“澡瀹精神”的愉悦心情。王洋时时提到“念睿赐下颁,唯富蓄于戚里侯家之第;然余波所及,乃下沾于荜门圭窦之人”“便蕃天锡,久藏闽贡之珍;璀璨德辉,转及吴侬之贱。蕞然琐质,泳乃深恩”[2](第177册,P173), 传达出对赠茶者的感激之意。

除了赠茶,宋人还共同品评茶叶,在交流过程中达到精神的共鸣。蔡襄《茶记》载:“王家白茶闻于天下,其人名大诏。白茶唯一株,岁可作五七饼,如五铢钱大。方其盛时,高视茶山,莫敢与之角。一饼直钱一千,非其亲故不可得也。终为园家以计枯其株。予过建安,大诏垂涕为余言其事。今年枯枿辄生一枝,造成一饼,小于五铢。大诏越四千里特携以来京师见予,喜发颜面。予之好茶固深矣,而大诏不远数千里之役,其勤如此,意谓非予莫之省也,可怜哉!”[2](第47册,P203)王大诏种植的白茶独步天下,然遭人算计,致使茶树枯萎。所幸枯枿重生,大诏知蔡襄为识茶之士,遂不辞辛劳,携茶奔波数千里相见。蔡襄将此事记录下来,字里行间体现了知己相逢的可贵情怀。

这种以茶会友、惺惺相惜的情愫亦见于苏轼《书黄道辅〈品茶要录〉后》。文曰:“黄君道辅讳儒,建安人。博学能文,淡然精深,有道之士也。作《品茶要录》十篇,委曲微妙,皆陆鸿渐以来论茶者所未及。非至静无求,虚中不留,乌能察物之情如此其详哉?昔张机有精理而韵不能高,故卒为名医,今道辅无所发其辩,而寓之于茶,为世外淡泊之好,此以高韵辅精理者。予悲其不幸早亡,独此书传于世,故发其篇末云。”[2](第89册,P218)文中并未言及赠茶、鉴茶之举,而是称赞《品茶要录》见解高妙,屡有高出陆羽《茶经》之处,并由黄儒品茶之精联想到其淡泊出世的人格。苏轼从题跋茶书的角度出发,从精神共鸣的层面抒发对黄儒早逝的悲痛。

(二)托茶言志

宋人托茶言志最显著的特征是用茶来比拟君子和象征德行。宋人客观志录了宫廷和民间的茶事活动,还常常借助茶来浇胸中之块垒。苏轼一生屡遭贬谪,汲汲奔走于黄州、惠州、儋州,其间创作了六十余篇咏茶诗。元丰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生活困窘的他从大冶长老处求得桃花茶,种植于寸闲之地,并创作《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绍圣元年,年老多病的苏轼被贬到瘴气弥漫的惠州安置,其间作《种茶》诗以自喻,暗示遭受小人打击的艰难处境。

和茶诗相应的是,苏轼描写茶的文章亦别具一格、托寄遥深。苏轼《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一诗将佳茗比作佳人,在宋文中则将茶比拟为君子。苏轼《叶嘉传》将茶拟人化,塑造成一位“风味恬淡,清白可爱”的名士形象。苏轼赞美叶嘉特立独出、以身许国,但这样的忠贞之士屡遭压制,这何尝不是苏轼生平的自我写照?文中时时紧扣茶的特征来凸显人物形象。茶涤除烦腻,回味无穷。叶嘉敢于纳谏,君主初不识其好,其后慢慢体会其谏言,感慨良深。在《记温公论茶墨》中,苏轼将茶和墨进行对比,曰:“司马温公尝曰:‘茶与墨政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予曰:‘二物之质诚然,然亦有同者。’公曰:‘谓何?’予曰:‘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韫藏,实无以异。’公笑以为是。”[2](第91册,P21-22)茶、 墨虽有诸多不同之处,但香、坚是二者的共同点,这正如君子美丑各异,然皆怀德操。该文虽论茶墨异同,实则以茶、墨喻指贤人君子。

在宋文中,苏轼将茶比作君子,也有很多文人以茶为喻,自述遭际。俞德邻《荽茗赋》围绕秦逢氏子“有迷罔之疾,眂白为黑,飨芗为臭”“择秽荽、弃佳茗”展开论述,将秽荽和佳茗进行对比,文中称“然时君旨其言而心悦,甘其佞而色怡。亦由嗜好之同异, 是以忠邪之背驰”[2](第357册,P281),有力抨击了颠倒黑白、忠良见黜的社会现实。王庠《雅州蒙顶茶记》首先用相当的篇幅探讨蒙顶茶由于地理因素不为外界所广知,但文末以茶喻人,曰:“蜀本西伯道化、文翁德教之国,惟其邈在西南数千里之外,故凡物不能自达而速显于时,韬光晦迹,岂止蒙山茶而已哉!是可叹也。”[2](第145册,P142)王庠议论时政,勇于直言,元祐党禁时期,数次谢绝朝廷举荐。此文赞扬君子韬光养晦,感叹其怀才不遇。刘宰《茶说赠九江王子顺》就“龟食气而寿,麝食栢而香,但统治者饮茶不知几千百碗,昏浊略不少差”[2](第300册,P14)这一现象进行讨论,剖析茗饮不能消除内心昏浊的原因在于“土性固然”,最后指出只有提高自身修养,才能破除昏聩。在这些文章中,茶象征高尚的品格,常被文人借以抒怀,以正面形象呈诸笔端。

(三)禅茶一味

宋代儒、释、道三教相互渗透与融合,文人和僧人交往甚密。文人好茶,僧人亦好茶,煎汤点茶是丛林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文人创作了诸多关涉禅和茶的文章,并且通过这些文章来表达对禅道的理解和对生活的感悟。张即之《棐茗帖》乃和南大歇和尚老禅师侍者而作,张即之收到僧侍馈赠的山中珍品茶和香榧,感激不尽,故撰此文。

宋代寺院多植茶树,设茶堂、茶头,负责佛前献茶和煮茶待客。禅僧大都熟谙点茶,并将煮茶、品茗的过程视为参悟禅道的重要途径。普济《五灯会元》卷九“资福如宝禅师”条载:“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10](中册,P550)黄庭坚便撰有《以香烛团茶琉璃献花椀供布袋和尚颂》,他在另一篇文章《送慧林明茶头颂》中亦曰“归堂又要茶喫”[2](第108册,P17)。

在宋代寺院,还出现了茶榜。山门往往在重大的礼节性茶会上张贴,其用语直白,以制式文字告示茶会各项内容。文人和禅僧彼此影响,故文人亦写茶榜,茶榜渐渐倾向于使事用典和阐发禅机禅趣。孙觌《茶榜右语》曰:“谓茶为苦,以蜜说甜。同在一尘,孰知正味?明公长老以广长舌,说第一义,以清净眼,证不二门。应感而现法身,随缘而作佛事。众狙进果,百鸟衔花。鸣两耳之松风,倒一瓯之茗雪。三竿红日上,正熟睡时;两腋清风生,不妨仙去。”[2](第161册,P209)这段文字寓含机锋,品茗正如参禅。蜜里外皆甜,食过而酸,而茶甘苦俱备、先苦后甜,所谓“食物之甘者,吃过必酸;苦者吃过却甘。茶本苦物,吃过却甘”[11](第8册,P3294),因此要破除我执,随缘自适。

宋代文人的茶榜,常常化用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七椀茶”和赵州从谂禅师“喫茶去”这两个典故。邵博《请珏老茶榜》曰:“……更试曹溪一滴水,共尽卢仝七椀茶。是襄阳居士摘来,教赵州和尚喫去。……”[2](第184册,P421)仲并《住院茶榜》亦曰:“……方熏炉之雾霭,看名椀之云浮。本从玉川先生处得来,更向赵州和尚处试过。”[2](第192册,P349)“七椀茶”表达茗饮所带来的身心愉悦,而“喫茶去”更是富含禅机,直指人心,启迪后人道在日用百事,平常心是道,无须刻意寻求。

宋人还用拟人化的手法,来阐释茶事和禅的内在联系。方岳《茶僧赋》将茶瓢比作茶僧,茶瓢在未得道之前,君子不识其贤能。茶瓢通过自身努力,坚持苦修,即“试尝为扫除霜茁,提携出山,衣以驼尼之浅褐,喜其梵相之紧圆,与之转法轮于午寂,战魔事于春眠”[2](第341册,P304),终于修成正果,做到“挂维摩拂,卧沩山瓶”。茶瓢得道的经历和僧人参禅的过程极为相似,皆要有坚定的信念和坚持不懈的付出。此文想象奇特,揭示了茶瓢和茶僧、禅僧和茶事活动的内在关联性。

(四)意寓规劝

宋人普遍从正面书写茶事、茶情、名茶之精,然而也有一部分文人以茶为中心而发讽谏之言。梅尧臣《南有嘉茗赋》一针见血地批评男女废弃耕织,昼夜不歇种植茶叶的社会状况,文中交代了不同等级的茶叶将如何分而处置,曰:“一之日雀舌露,掇而制之,以奉乎王庭。二之日乌喙长,撷而焙之,以备乎公卿。三之日枪旗耸,搴而炕之,将求乎利赢。四之日嫩茎茂,团而范之,来充乎赋征。”[2](第28册,P145)梅尧臣认为统治者贪图口腹之欲以及小民的冒险竞鬻,是造成当时耕织尽废的主要原因,故指出茶无功于民。又如李光《跋蔡君谟〈茶录〉》、陈东《跋蔡君谟〈茶录〉》等,皆就蔡襄贡茶之事进行规警。李光《跋蔡君谟〈茶录〉》曰:“蔡公自本朝第一等人,非独字画也。然玩意草木,开贡献之门,使远民被患,议者不能无遗恨于斯。”[2](第154册,P225)蔡襄研制名贵的贡茶,易使君主耽于逸乐,同时贡赋无疑加重了百姓的负担,故为忠直之士所忌。

四、结语

宋代茶文化发展兴盛,以茶为主题成为宋代文学创作中一个独特的类别。宋文中的茶文化书写意蕴丰富,形式多样,广泛采用了记、序、赋、赞、铭、表、诏、跋、启、颂、口宣等多种文体形式,叙述中涉及到君主、臣僚、文人、茶学家、禅僧以及百姓等各阶层,充分体现了茶对宋人日常生活的深远影响。

从内容以及创作心态来看,宋文既有对茶事的客观描述,又有寓情于茶的心灵勾勒。一方面,这些客观的描写对茶之起源、名茶种类、茶之种植和煎煮、茶之功用、宫廷赐茶、文人以茶会友等皆有叙述。和诗词中的同类描写相比,宋文叙事的视域更加广阔,所述内容更全面,一些有关茶的种类、移植、煎煮、功效等的描述,罕为史书所载,这正好体现了茶文学的特点,相当多的茶文学作品,“其文献价值往往超越其文学价值而更为凸显”[12](P234)。宋文中的这些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文献记载的阙疑,丰富了古代茶史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另一方面,宋文和茶的结合,将物质生活上升到精神文化层面,不但展现了文人之间的亲密交往,且赋予茶以君子品格,还将参禅和茶事联系起来,由此可窥宋人的人格魅力和精神世界。尽管宋文中出现了一些有关茶的讽谏之言,但整体上看,茶文化对宋人日常生活和心灵情感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茶对于宋人有着不可小觑的重要价值。

猜你喜欢

君主文人苏轼
古代文人与琴棋书画
五张羊皮
从善如流
当代皇室
古代文人的雅号由来
和谐君主帝喾
“适宜君王的风度”:论《李尔王》中的新旧君主
苏轼“吞并六菜”
文人吃蛙
苏轼吟诗赴宴